“泥巴肚子”乾坤大  “擂槌写字”慈母经

生活中许许多多往事随着岁月的流逝已不知不觉从记忆中悄悄遗失，唯有孩提时代的经历会像嬉戏遨游的小鱼，不时在记忆的长河中泛起几圈往事的涟漪……

小时，我品学兼优，唯一让父母唠叨的就是家庭作业本上那歪七倒八的字。字，自然也是老师家访时不太努力的事实。确实，我那哪是字呢？横不像横，竖不是竖，不仅间架结构不好，而且还因为钢笔用的时间长，笔尖多次掉在地上开了叉，写字就漏墨水，作业本老是弄得脏兮兮的，一塌糊涂。又因为贪玩，写字不用心、图快，根本就没想过怎样把字写得更好，怎样保持作业卷面干净，一心就想早点写完作业出去玩。语文作业还好点，数学作业有时简直是惨不忍睹，为此也不知挨过母亲多少剋。

顺心高兴时，母亲会和风细语地告诫说：“细钧呀，旧社会，我和你爸没有书读，十一二岁背井离乡到长沙做童工。不是搭帮毛主席和共产党，你们姊妹哪里有读书的命啰！好孩子读书要认真，作业要把字写好，莫要图快，要图好！”

“好，我记得哒！”我面带微笑回答得又快又干脆，常常用个“好”字换得母亲微笑和宽慰。可是，天性贪玩，家务劳动又多，也不懂得怎样才能把字写好，更不知道字写得不好的真正问题在哪里，心里也很着急，也想把字写好点不让父母再操心。可是，钢笔漏墨水，一不小心作业本又弄脏了，不争气的字就是写得再好也不好看了。玩性难改，过了一段时间，写字仍然没有多少进步。姊妹多，家务繁重，母亲也来不及细看，我才谨记的教训却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家庭生活的重担和矛盾是多方面的，人的心情也难免受影响，母亲也难免烦躁。一边操持家务，精打细算着每天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还不能忘记对孩子的教育。碰上哪天捉襟见肘心情不好，再看见我一塌糊涂的作业本，母亲那一声高过一声的斥责，立马像寒冬凛烈的西北风一个劲地往耳朵里钻：“二妹子，把字写好点咧！再不认真写字，你就小心楠竹丫子要呷肉哒啦！”

这个时候，若还想用“好”字来敷衍那真是大错特错，不待我“好”字出口，母亲放下手中正忙着的活儿，顺手操起楠竹丫子指着我就嚷开了：“又是好，好！好哒咯久，何解你的字冒好一点咧！你咯个不争气的妹子，硬是急得我泥巴肚子（小腿肚）里头心气痛！今天不好好教训你一顿，你就不晓得楠竹丫子的厉害，我看你以后记不记事！”

看着手中那支又粗又大笔头开了叉，写字就漏墨水的破笔，我委屈得眼泪直流，翘着嘴小声嘟喃：“就是晓得要我把字写好，又不晓得给我买支好笔，呜呜……”

那时，我哪懂什么生活的艰辛，全家八口靠父亲三级工工资度日，清贫可想而知，哪有钱给我买笔？这一争辩犹如火上浇油，母亲声泪俱下，放开嗓子便教训起来，姐姐妹妹一个也别想逃脱斥责：“哎呀咧，还要犟嘴！手里有光擂槌都写得字！几姊妹都跟我老老实实听嗒，我看你们哪个敢不认真读书、不用心写字，妹崽子，不认真读书将来靠什么养活自己，哪里会有什么好出息啰！”

母亲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像洪水开了闸，稀奇古怪的话语倾泻而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晓得不啰！鬼妹子诶，你看你咯是什么字啰，你咯是鬼画桃符，你要老师何解看得清啰！”

那时，我根本就不知道“鬼画桃符”是什么含义，瞪着诧异的眼睛一幅无辜的表情，害怕得蜷缩着身子不停地哭泣，母亲却自顾自继续念叨：“细伢子孪心要有眼，大人讲话细人听。有样看样，无样看世上！你咯不争气的妹子咧，硬是急得我泥巴肚子里头心气痛！跟你讲哒咯么多道理，你定得冒听见一样，怕真的是外面打烂二十四面战鼓，你定得鸡琢南盘（食盆），哎呀咧！你怕真的是颈圈肉哦，打死一七都退毛不脱的东西，你何解咯么不争气啰！”

母亲边责骂边装模作样地追打吓唬我，更多的时候则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用夹着湘潭口音的长沙话大声喝斥：“细钧呀，要我怎样跟你讲，你才听得懂啰！你咯个样子，明日长大了不晓得要打脱哪个一双手，你呀，你硬是太不争气哒咧！”

听到母亲出口成章的教训心里尽管很害怕，脑海里却一直在猜度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母亲急得泪水涟涟，我那颗懵懂的脑袋却禁不住母亲话语里那些文绉绉的诱惑，像野马似的在驰骋想象：母亲为什么这么会说，她为什么能说得那么好，而且滔滔不绝，是谁教给她的？母亲没上过学，她怎么会懂得那么多？楠竹丫子打在身上有衣服挡着也感觉不出有多疼，母亲气势汹汹的样子却唬住了我们。

每当惹得母亲真的生气时我都习惯性地用双手抱着头，瞪大了好奇的眼睛看着她，尖起耳朵听着从母亲嘴里流出来的，带着乡土气息又饱含湖湘文化内涵的话语，想着自己的问题。母亲好像也只有到了生气的时候，才会有时间像背书一样滔滔不绝地畅叙出她独特的育儿经纶和听不懂的“奇谈怪论”。

懵懂的年纪世事茫然，看到母亲焦急的样子和难过的神情，再仔细想想母亲的话，刚开始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多了还是似懂非懂。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那就是母亲要我记事，知道自己做得不好要马上改正，要争取早点把字写好，认真读好书。至于什么是“泥巴肚子”、“鸡琢南盘”“黄金屋”、“颜如玉”等“深奥“的语义，直到后来等我慢慢长大，请教了母亲才真正理解了它的意思。

真正懂得细细地品味那些从母亲嘴里流淌出来的饱含湖湘文化底蕴的话语，我才真正认识和了解我的母亲是怎样一位博闻强识聪慧过人的伟大女性。母亲将她对儿女的爱汇聚在每一次教诲中和关爱里，即使是在生气的时候，她都没有忘记用最文雅最幽默的比喻来加深女儿对教诲的记忆，让自己的教育和启迪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母亲嘴里流淌出来的乡土气息浓郁的教诲就像是一首首优美的歌，不仅使我们姊妹懂得了做人求学的道理，而且汇成了知识的溪流滋养着我们渴望知识的幼小心灵，在我的心灵深处早早播下了追求完美人生的种子。

在母亲生气而大发感慨的时刻，我们姐妹都是在享受那种在课堂里和生活中无法听到和感受到的涵养与知识，和她那种严厉的斥责正好形成鲜明的对照，让人过耳不忘记忆犹新。母亲用她独特的教育方法行使着自己神圣的责任，即使是生气得想打人，我也能感受到她用力举起却轻轻落下的手臂，看到她心疼不忍的热泪。大多数的时候，母亲就只是想吓唬吓唬我们罢了，将她对知识的记忆与渴求和对儿女们殷切的期望，寄托在每一次难得的教育机会里。即使是真的生气打了我，那也是恨铁不成钢！

就这样日复一日，在母亲的絮絮叨叨中，慢慢地我的眼眶里流出的已不再是委屈的眼泪，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要把字写好，大人讲了就要听的道理。母亲严格的家教，培养了我们不甘落后善良贤明的品德，为儿女奠定了立世做人的根本和孜孜以求的精神，也奠定了儿女工作顺利生活幸福的保障。

如今，许多往事都已遗忘，唯有母亲的教诲仍牢牢铭记于心，时时鞭策我求知、积德、立世、做人。终因笨拙，字无多少长进，认真写字，认真做事、做人却成为我一辈子的追求。闲暇之时兴起，我也会写几个毛笔字，感受回味母亲的教诲。欣慰的是儿子从小被我灌输了外婆的教育理念，延续了严格的家教模式，让他喜欢上了硬笔书法，十二岁就得过奖，还是大学学院书画协会会员，我没有像母亲那样严厉苛求和教训儿子，而是他的好朋友，真心希望儿子能有“用擂槌都可以写得字”的那一天!

1983年10月6日

1998年8月10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