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小说《生于忧患》节选之五
一笑了之
文革运动让处于城郊边缘的新河正街连缝补衣服的棉线都没有买,母亲让小安到城里商店去碰碰运气。本打算走老新河往北正街去的,可是一队头戴高帽胸挂着各种罪名牌子接受批斗的人,正摆在新河正街和沿江大道交汇的街口上亮相,一想到自己的父亲平日里也和这些人一样地在遭罪,心情复杂的她,绕道新河自来水站前登上了往城里开的11路公交车。碰巧得很,在中山路下车,就在距车站不远的商店里遇上了刚到货的棉线。本只准备按母亲的吩咐黑白棉线各买一坨的,想起姨妈可能也会需要,便自作主张每种棉线多买了一坨。一看天色还早,少女自有她的好奇,于是决定经中山路到五一广场一带看看新鲜。
没走多远,前面又来了一大队带着白色高帽子游街示众的人。绕开新河街口花了8分钱坐车就是不想看到这些不忍目睹的现象,可在文革烽烟四起的长沙城内,哪里躲得开这一幕幕悖天伦逆地理的场景,小安拢了拢散在额前的头发,迎着他们走了过去。
令小安没有想到的,是那走在游街行列排头的第一人,竟是自己的父亲。步履蹒跚的老人,头戴一顶写了侮辱性标语高而尖的纸帽,胸前挂着一块硕大的黑木板,上面用白色油漆写着:反动将领、历史反革命分子陈天石。名字被毛笔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父亲抬头,正好和怔忪在街边的小安双目对视,无言的泪从小安的脸上潸潸而下。父亲想示意小安离开这是非之地,松开了托着木板的手,朝她挥了挥。就在抬手之际,老人的头忽然一偏,往前重重地一倒,人和胸前挂着的木板与水泥地面相撞,扑地腾起一团尘埃,撞击发出的声响淹没在围观人群发出的尖叫声中。
队伍一时间停顿了下来。这时一个挂着红袖章的人跑到父亲跟前,踹了老人臀部一脚,厉声吼道:“你他XX装么子洋蒜,赶快给老子滚起来!”
父亲一动也没有动,灰白色的头无力地伏在地面。小安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高声惊恐地呼唤着父亲。那挂红袖章的人拿脚再次踢向父亲,却重重地踢在了跪着身子护着父亲的头的小安的背上。队伍一时间出现了轻微的骚动,旁边观看的人群中有人在喊:“咯个老倌子怕是中哒风,要赶紧抢救咧!不然会死人的罗。”
挂红袖章的人听见喊声后,也许考虑到了后果,马上对游街的队伍叫道:“继续往前面走,不准停下。”被押着游街的人木然地绕过跪着守护父亲的小安,缓缓地向前移动。等队伍走过去,不少人围了过来,几个人自发地帮忙把父亲移到了街沿上。一筹莫展之际,刚才在人群中发喊的人蹲到了父亲的跟前,用右手掐住父亲鼻子下面的人中不松手,并仰头向围观的人群央求道:“哪个做点好事弄点水来。”
有好心的人立刻到街边上卖茶水的摊位上,端来了一杯水。良久、良久,父亲睁开了一下眼睛,复又无力地闭上。给父亲掐人中的人吩咐小安不要动,自己跑出了人群。不一会,他喊来了一辆三轮车,大伙七手八脚把父亲魁梧笨重的身躯弄上车后,让出一条路,目送载人的三轮车朝市立二医院方向移动。
稳住了神,小安才仔细地打望眼前这位好心的救命恩人。那人把头侧向车子里面,黑色呢质解放帽的沿口拉的很下,脸被长长的胡子和帽沿遮挡,根本就看不见模样。他把手搭在父亲腕口上,好象在用心诊脉。小安感激地轻轻言语:“真是搭帮哒您老人家。”
“不要急,你父亲不是中风,到屋休息几天,就会冇得事的。”
“真的啵?您又何什晓得呢?”
踩三轮车的汉子回头对小安说:“你父亲福大命大,遇到哒我们吴半仙。”
过了通泰街,被称为吴半仙的人对三轮车夫说:“你在前头等我,我去取点药就来。”讲完,身手敏捷地跳下了车子。
三轮车慢慢地朝前行走,没有半点声息,吴半仙复又跳回了三轮车上。过天主教堂时,车夫问是不是拐道去二医院,吴半仙急促地说:“去什么二医院,赶紧送到新河,他需要呷药和休息。”
小安觉得奇怪,问:“您是何什晓得我屋里住在新河的?”
“我不仅晓得你屋里住在新河,还晓得你父亲姓陈。你家一共有六兄妹,大哥叫小令,曾留学英国皇家海军学院。”
“您是真的会算命半仙,还是认识我父亲?”
吴半仙没有回答,车夫打趣地对小安说:“当然是会算命噻。”
终于到了家,车夫和吴半仙费力地把父亲抬进了房间。小安快速简明地说明了原委,母亲一个劲地鞠躬表示感激。吴半仙对母亲说:“空头话现在莫讲,先给踩车的师傅两块力钱让他走人再说。”
母亲立马就掏出两块钱递了过去,车夫跟吴半仙招呼了一声,骑上车子走了,母亲像是自问:“今天又不热,何解会闭痧呢?”
“样子象闭痧,但是操劳过度引起的虚脱。可能是先前受哒风寒,再加上内心憋哒气造成的。你赶快给我准备一碗冷开水来。”
吴半仙用手蘸一点凉水,轻轻地拍在父亲的肘弯处,然后使力地用掌骨刮,只一会儿,肘弯处已是一片乌黑。他把父亲几处地方都照此程序揉刮了一遍,末了又在老人的耳垂上拿捏了一番。奇怪,如此一折腾,父亲竟回过神睁开了眼睛。服了吴先生带来的药,父亲慢慢地恢复了神志。他不明白自己是怎样回得家中的,看到吴先生后更是感到惊奇。当明白全部事情的原委后,不轻易动情的父亲紧紧握住吴先生的手说:“再造之恩,没齿难忘!”
吴先生叮嘱了父亲几句,并强调:“有人来,你就闭起眼睛装冇苏醒,至少你需要卧床一周啊。”
“我明白哒,大恩不言谢,我也无以为谢。”
“彼此彼此,告辞哒!”
送走了吴先生,母亲一个劲地说:“吉人天相,命不该绝。今天安妹子和吴先生若不巧合在一块,我屋里搭灵堂都找不到地方。”
小玲曾和父亲一道为了给学军挑疳疾结识过吴先生,没有想到象天方夜谈一样,关键时刻仙风道骨貌不出奇的他,竟救了父亲一命。
小安背上被踢的一脚肿起了一大块。母亲找来酒,和着到隔壁刘家那儿讨来的伤七给她揉搽,感叹地对小玲说:“如果安妹子不替你父亲挨咯一脚,他的命只怕也冇得保哒。要是过去,舍身救父咯样的举止,都可以立品德牌坊。而今身子负哒伤,还要自认倒霉,等于是被鬼打哒。”
学军自始至终都站在小安的旁边看母亲给小安揉伤,小小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和恐惧。
天完全黑了以后,梅姐急匆匆地来到家中,进门看到躺在床上的父亲,关切地说:“晚上才接到总公司来的电话,从他们口里晓得了上午发生在中山路的事情,这些人太冇良心,如果不是恰巧遇到哒小安,还不晓得会发生么子后果。”
父亲用微弱的声音说:“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会发生晕倒的情况,好在天不绝我。只是我暂时不能上班,如何是好?”
梅姐把父亲放在外面的手用被子盖好,不容置喙地说:“你不要考虑太多,公司那班造反派亲眼目睹哒你在中山路晕倒的过程,估计他们暂时不会再来寻你榨油。干脆,你就装一晌宝卧床不起,管它那么多,先躲过咯阵风再说。至于病假条,由我以单位的名义去找医院。如果公司造反派再来电话让你去挨批斗,我就回信讲人都快仰面朝天哒,要他们自己到你屋里来抬人。咯年头,冇得良心呷饱饭的人毕竟是少数,我可以肯定不会有人愿意朝自己身上揽麻纱。”
梅姐的话等于是给父亲吃了一颗定心丸,能在这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年月,得到单位领导的关照,老人的泪珠象断线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小玲一天之中接连遇见发生在父亲身上两起用常规道理都无法解释的事情,其一是温饱都解决不了的吴先生救了父亲的性命,居然分文不取;第二是党的基层支部书记,竟然关心历史反革命分子胜过亲属。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她并非不知道是父亲的人格魅力使他得到了道德良知的尊重,但只要联想到任何软弱和妥协都会影响到自己的无产阶级革命观时,马上正告自己:不要被一时的现象所迷惑,要站稳无产阶级的革命立场坚决不能动摇。第二天一大早,她匆匆收拾行李,抱起学军爬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
回复 3# 车窗外
谢谢你的直言不讳,到底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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