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子未必不丈夫
——读《柏杨家书》
二十多年前曾读过柏杨先生的《丑陋的中国人》,薄薄的小册子几乎是一口气读完的。柏杨先生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抨击,让人一震!脑海中留下的印象是一位目光尖锐、言辞尖刻、有点另类的硬汉形象。最近读了《柏杨家书》,不由得想起鲁迅先生的诗句“怜子如何不丈夫”!曾经读过《曾国藩家书》、《傅雷家书》,留给我的是可敬而不大可亲的严父形象;而读《柏杨家书》,留给我的则是充满爱心、柔情细腻的慈父形象。
《柏杨家书》是柏杨在狱中与女儿佳佳书信往来的汇集。1968年3月7日,柏杨被台湾调查局以“共产党间谍”及“打击国家领导中心”的罪名逮捕入狱。诬他为“间谍”的理由是:
1948年沈阳被第四野战军解放时,柏杨被俘过,并加入了“共匪”。柏杨在他的回忆录里记录了台湾特务机关审讯他时的一段妙论:“我们也知道你没有被俘过……可是如果我们不咬定你被俘过,这件案子怎么交待?”而“定罪”他“打击国家领导中心”的起因则是一幅漫画。1967年,柏杨翻译美国连环漫画《大力水手》。“出事”的那幅漫画画面是:“波派和他的儿子,流浪到一个小岛上,父子竞选总统,发表演说,在开场称呼时,波派说:‘Fellows……’”Fellows意为“伙伴们”,而柏杨“信手拈来”译成“全国军民同胞们”。台湾调查局认定这幅漫画“挑拨政府与人民之间的感情,打击最高领导中心”,而且“在精密计划下,安排在元月2日刊出,更说明用心毒辣”。
在此前的十年时间里,柏杨写作的大量杂文抨击时政,早就为当局所不容,因而判柏杨“叛乱罪”处十二年徒刑,后蒋中正去世,蒋经国下令特赦政治犯,柏杨得以减刑为八年。刑满后却又即刻被当局移送至台湾警备司令部绿岛指挥部软禁(即《绿岛小夜曲》的绿岛),被告知,“奉到的命令是,不准你离开绿岛”。在美国方面的关切下,柏杨于1977年4月1日获释。入狱的第二年,妻子与其离婚并很快组成新家。
柏杨被投入大牢时,他的女儿佳佳才几岁。他写信叮嘱“刷牙不可左右刷,要上下刷,以免伤及牙床”。(1972.5.29)“过马路时要小心再小心,一定要左看右看,全神贯注来往车辆”。(1972.10.10)“游泳时一定要有大人陪伴才可,不要到河里溪里去,不要逞强”。(1973.7.23.)“过马路时千万注意来往车辆,要左看右看,等没有车子时再走,不要低着头只顾脚前”,(1975.5.11)半个月后又关照“最忌一面聊天一面走路”。
像成千上万的中国父母一样,柏杨关心女儿的学业。“注意算术,课本上或学校规定的练习题目,每一题都不遗漏地去做”。(1972.9.12)“对数学千万不能讨厌,它是自然科学的轮子,一抛弃它再也走不动了”。(1975.8.30.)“英文跟数学一样,要靠耐心不能靠聪明(任何学问都是如此)”。(1972.12.23.)“考试的名次没关系,主要在于对功课消化了没有?是不是真正懂了?(1975.1.12.)女儿的来信上多写了一个字,柏杨谆谆教导:“任何文字,写过后一定要再看一遍,校正错误。”(1975.6.15.)
女儿升高中考试前夕,柏杨在狱中给女儿千叮咛万叮嘱:“记住带考证,最好把准考证、身份证、钢笔、铅笔、三角板、削铅笔刀、圆规、绿油精等,装在口袋中,用一根丝带,像项链一样挂在脖子上。考试那天,要早早就去(前一天就要去看清考场),因为千万考生同时前往,临时可能找不到出租车。小心吃坏肚子,渴了喝汽水,不要吃棒冰、冰淇淋。题目发下时,要耐心而仔细看清楚了再做,做完后再耐心而仔细地看一遍。不要抢着交卷。”(1975.7.6)七尺男子、铮铮硬汉,此刻又是那样“婆婆妈妈”,舐犊之情跃然纸上!
柏杨先生对中国国民的劣根性有着深刻的研究,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时时关心着女儿人格的养成。
“要学习忍耐,贫苦家的孩子所以都前途无量,就是因为他们自幼就学会了忍耐。痛苦是无尽的,要一直到眼泪流枯,变成笑容,才是人生。”(1973.7.28.)
“一个人要在小孩时就训练自己不要一味只想到自己,要学习了解别人,为别人都想一想。”(1973.10.6.)
“凡是许诺送人的东西,一定要办到,如果发生困难,一定要说明原因,不可含糊了事。”(1975.9.13.)
“吾儿喜欢受人看重,这是每个人都期望的,不容易得到,但太过于重视别人对自己的看法”,“那就势必拼命为了取悦别人(往往是不相干的人)而去做事,自己的独立性格便抹煞。”(1975.11.1.)
“我们不要因为一个人伤害了我们的心,就认为所有的人是坏的,尤其是不可以一竿子打落一船人”,“要切记,不要用势利眼光看人”,“要诚恳待人,即令吃了某甲、某乙的亏,但对某丙、某丁以及其他人,仍然坦诚相与”。“什么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爱是‘义’,爱是在‘需要’‘快乐’的基础上产生的,一旦觉得不需要、不快乐,爱就没有了。‘义’不是这个样子,虽然不再快乐、不再需要,仍不离弃。……这是一种高贵的情操,一个人的教养在这上面可看得出来,吾儿要培养这种高贵的情操。”(1976.7.4.)
1976年,佳佳已有十六岁,这是一个反叛的年龄,也是情窦初开的年龄,柏杨先生又当爹又当妈(女儿与母亲不睦),再三告诫:“吾儿交男朋友没有关系……最主要的是,不要使自己失去控制”,“一旦不能控制自己,失身堕落,她就成了残花败柳”,“不要贪小便宜,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在不甘寂寞的心情下,贪人们的同情和尊重,也是危险的,你要守身如玉。”(1976.8.20.)
在父女分离的近十年时间里,佳佳曾赴绿岛探望柏杨两天。柏杨曾写长诗《嘱女》记之,诗云:“儿虽已长大,仍是一孩幼,∕睡时仍踢被,不能自察纠,∕乘车惧颠簸,嘱儿紧抓绶,∕饭桌用饮食,嘱儿垂双手,∕坐时儿弓背,嘱儿挺胸钮,∕食罢不刷牙,嘱儿勤加漱……”“儿自凌空去,父自归窗牗,/再视儿睡处,抚床泪如漏。”读罢长诗,笔者不由得热泪盈眶,母爱是伟大的,父爱也是伟大的!《柏杨家书》教我们怎么做父亲,也教我们怎么做人!
——摘自《文汇读书周报》作者 五 谷
柏杨这样一位思想敏锐,语言犀利的硬汉对女儿却有如此柔情,对女儿的关注如此细腻,更让人尊敬。
“一个人要在小孩时就训练自己不要一味只想到自己,要学习了解别人,为别人都想一想。”(1973.10.6.)这话要灌输给独生子女的这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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