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初学上论坛,按现在的话说,“那是相当的菜鸟”。看到夜深人静版主的琵琶音画,跟了篇旧作在后面。网上朋友告诉我说要上“主帖”,我还搞不清“主”、“跟”之分。现在稍微学能干点了,把这篇小说再发一次,其中很多细节都是我知青朋友的真人真事。
琵 琶 嘆 深秋的暮色裡﹐小巷深深。一米多寬﹐凹凸不平的麻石路面﹐卻有四﹑五十米長。兩邊高高的粉牆﹐象是大戶人家的後院。牆面剝蝕厲害的地方﹐一塊塊露出裡面的青磚﹐參差相對的幾扇小木門早已看不出顏色。巷底﹐一扇緊閉的門裡傳出叮叮咚咚的琵琶聲。 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跌跌撞撞穿過小巷﹐急促地拍響了門。 門開了﹐屋裡昏暗的燈光下﹐是個約摸五十多歲的老太太。藍布衣褲雖有補丁﹐卻仍然透出一股子清爽與精緻。女人哭著扑上去﹕“二姑﹐我爹怕是不行了﹗” “先別哭﹐”老太太順手拿起條圍巾﹐自己嗓音卻已經發顫﹕“我跟你看看去。”又回頭對坐在牆角椅子上的孩子說﹕“昌國﹐把門關好﹐等會兒你先睡吧。” 這一年﹐昌國八歲。他知道﹐外婆是去看翠姨的父親﹑她的“師哥”梓公公。 梓公公似乎很老很老﹐老得象一隻晒乾的蝦米﹐連臉上的眉眼嘴巴都擠在了一起。外婆說﹐他都快七十歲了。他的眼睛幾乎全瞎﹐可會彈琵琶﹐也會拉胡琴﹐還會测字算命。小時候﹐只要一聽見那熟悉的“孟姜女”調子和小雲鑼“噹──”拖得長長的聲音﹐昌國就知道是梓公公來了。解放後﹐這兩年搞“破除迷信”﹐他才不再上街。 昌國不想睡覺﹐他拿起外婆剛剛放下的琵琶彈起來。這一向﹐昌國正跟外婆學彈“滿江紅”﹐雖然他早就學過輪指﹐卻從來沒有一個曲子讓他彈得這麼過癮。他一直指望自己能彈得象外婆一樣好﹐可是外婆說﹐媽媽的天份最高﹐比她還彈得好。而且無論多難的曲子﹕《梅花三弄》﹑《陽春白雪》﹑《十面埋伏》﹑《春江花月夜》﹐她都一學就會。 媽媽﹐昌國一點也沒有印象﹐他只看過媽媽的照片。記得有一張是全身像﹐媽媽穿著件碎花的旗袍﹐似乎幽閑地在客廳漫步﹐纖纖素手正織著毛線﹐一隻毛線球滾在腳邊。另一張是跟戎裝的爸爸照的半身相﹐那是昌國眼裡世間最漂亮的女人和最神氣和男人。外婆說﹐妈妈那張全身相是生昌國的前一年照的﹐而昌國才一歲時﹐爸爸在東北陣亡﹐随军的媽媽也再沒有回來。還有翠姨的丈夫──他是爸爸的下屬﹐也沒有回來。 翠姨沒有孩子﹐特別疼愛昌國。她說﹐小孩子沒爹娘最可憐﹐她自己就是多虧梓公公從死人堆裡撿出來的。那是抗戰爆發不久﹐梓公公從蘇州逃難來找外婆。有天路過一片黃土崗時﹐聽見一個小女孩正哭得聲嘶力竭。他摸索著在死屍堆裡爬了老半天﹐才把翠姨抱出來。從此翠姨成了梓公公的眼睛﹐梓公公也成了翠姨相依為命的唯一親人。他們一路賣唱﹑算命﹑討飯﹐走了差不多兩年才來到這個城市。還多虧梓公公“孟姜女”和“夜深沉”的胡琴聲才引來外婆﹐讓這兩個從小被賣進班子﹐相濡以沫的師兄妹得以重逢。 外婆原不想要昌國學琵琶﹐心底裡﹐總擔心著怕它跟坎坷和苦難連在一起。可是﹐外婆自己是那麼鍾愛琵琶﹐而昌國從小在琵琶聲裡長大﹐“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音樂對他吸引力那麼強﹐耳濡目染的熏陶又使他學起來那麼輕而易舉﹐外婆只好嘆著氣聽其自然了。 梓公公過世以後﹐家裡只有翠姨常來走走。外婆靠接繡品回來刺繡﹐還做些縫紉﹐維持婆孫倆的生活。其實昌國知道﹐外公家還有些親戚的。據說當年外公在上海讀書﹐愛上了唱蘇州評彈的外婆。帶她回來後﹐“書香門第”的大家長以此為借口﹐不許寡嫂的獨生兒子進門。貧困和憂鬱過早地奪去了外公母子的生命﹐外婆從此跟他們再不往來。 十年﹐一晃而過。 昌國長成個玉樹凌風的小伙子﹐高中畢業要考大學了。他是班上的學習委員﹑全優生﹐還是市中學生樂團的琵琶獨奏員。 外婆老多了﹐佝僂著背﹐白髮滿頭。唯一還看得出當年影子的,只有一雙布满青筋却依然修长秀丽的手。她還象以前那樣﹐習慣地早上用熱水泡泡﹕“唉﹐這輩子一雙手就是我的飯碗。小時候泡好手練两个时辰琵琶才准洗臉吃飯﹐沒錢買胭脂水粉也要買擦手的油。如今繡花做衣﹐靠的還是這雙手。” 懂事的昌國總是搶著幫外婆做家務﹐外婆卻不許他做“費手”的事﹕洗碗﹑抹房﹑劈柴引火﹑做煤球……只許他挑水。外婆說﹕“既然彈上了琵琶﹐就得好好保護你的手。”外婆自己已經不彈琵琶了﹐可昌國知道她愛聽﹐特別是“春江花月夜”﹐因為那也是外公最喜歡的曲子。晚上﹐昌國做完功課﹐總要為外婆彈上一段。彈﹑挑﹑滾﹑掃﹑分﹑剔﹑抹﹑搖……﹐昌國嫻熟自如地彈﹐外婆滿足地瞇著眼睛聽﹐然後倆人才收拾睡覺。外婆不再象從前那麼熬夜趕工﹐她的眼睛晚上做事也不行了。 這年﹐一位大人物的夫人到省裡來推广她“蹲點”的什麼“經驗”。她似乎忘記了自己也是大資本家出身﹐径直批評省裡高考取錄工作沒有貫徹“階級路線”﹐必須“推翻重來”。 僅僅三天﹐風雲突變﹐所有出身不好的學生統統被踢出錄取名單﹐昌國自是難逃厄運。他想起自己每次填表﹐不得不屈辱地在“家庭出身”一欄寫上“偽軍官”﹔想起自己曾經順利通過解放軍藝術學院﹑湖北藝術學院的初試和復試﹐可“政審”過不了關﹔想起自己被組織“關懷”﹐寫過無數的思想彙報和入團申請書﹐而“優秀學生”就是跨不進“永遠敞開”的團組織大門﹗如今﹐他連上學的權利也被剝奪了﹗ 小木桌上﹐翠姨把飯菜熱了好幾次了﹐昌國卻仍然動也不動地靠在窗邊﹐望著黑下來的天空發獃。外婆嘆了口氣﹐慢慢走去拿起了久違的紅木琵琶。 黃昏的小屋裡﹐響起了《潯陽夜月》的旋律﹐初時有些生澀﹐漸漸地﹐曲調流暢起來……。昌國終于慢慢轉過身﹐他看見外婆眼裡交織著一種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讓人揪心的目光﹕疼愛﹑憐惜﹑傷痛﹑不平﹑擔心﹑期望……﹐他扑過去﹐象小時候那樣抱著外婆。嗚咽起來。 不僅上不了學﹐還得下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昌國遠離家鄉﹐手裡再沒有書本和琵琶﹐只有鋤頭﹑鐮刀﹑斧頭﹑扁擔。火辣辣的陽光燒灼著皮膚﹐更燒灼著絕望的思想﹔寒冷鋒利的冰凌割裂著手腳﹐更割裂著悲哀的心﹔難挨的飢餓威脅的不僅是腸胃﹐還有生存的勇氣﹔沉重的擔子壓著的不僅是肩膀﹐還有人的權利和尊嚴﹔超載的體力負荷付出的不只是氣力﹐那是青春和生命﹗ 歷史有時會無情的報復﹖三年多後的文革中﹐那位夫人的命運竟比被她一句話趕下鄉﹐精神和肉體倍受折磨的幾千知識青年更慘﹗ 聽到這消息時﹐昌國正渾身疲軟﹐躺在田埂下的陰處休息﹐他累得簡直連一個指頭都不願動了﹗消息並沒怎麼震動他﹐文革以來全中國折騰得太離譜﹐他好象已經麻木了。微微睜開眼﹐他看見搭在鋤頭上自己的手﹕滿是泥巴傷痕﹐粗糙不堪﹐手背上青筋鼓鼓﹐手掌上老繭斑斑﹐曾經留著瓜子形指甲的手指頭象被雷打過的枯樹叉。他突然想起了琵琶﹐腦子裡不知怎麼震蕩起《十面埋伏》的旋律來﹐啊﹐這個他最怕聽的曲子﹗ 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外婆把自己關在房裡彈這曲子﹐昌國從門縫裡看去﹐外婆手指翻飛﹐眼淚雙流﹐那滿臉的悲悵與絕望伴著沉重的《十面埋伏》把門外的昌國嚇哭了﹗後來翠姨悄悄告訴他﹕外婆是想你媽呢﹗那年你媽從東北寫來的最後一封信﹐說“危城如累卵﹐彈《十面埋伏》胆颤心惊中途而辍……”﹐後來就再也沒有消息。那以後﹐昌國很少聽見外婆彈這曲子﹐他也從不敢問﹑不敢要學這曲子﹐但這旋律刻在他的記憶裡﹐是再也忘不了了。 怎麼會突然想起《十面埋伏》來的﹖昌國隱隱覺得心慌起來﹐兩個多月沒接到外婆的信﹐她怎麼樣了﹖他驟然心惊,涌起一股要回去的強烈願望……不行,我要回去看看,沒有路費爬火車也要回去﹗不許請假﹑受批判挨斗也要回去﹗ 走進小巷﹐裡面一片死寂﹐到處是標語﹑大字報的殘片。昌國什麼也不顧﹐直沖到門前﹐伸出的手卻顫抖著停住了。門縫裡﹐似乎看見裡面隱隱約約有火光﹐他穩住心神﹐慢慢推開大門。一個包著頭巾的女人驚慌地回過頭來﹐是翠姨﹗她跪在地下﹐快燃盡的紙灰邊有一摞裁成巴掌大小的毛邊紙。再往前﹐他和外婆平常吃飯的小桌子上﹐立著白紙寫的牌位﹐旁邊﹐是他那麼熟悉的紅木琵琶。 剎那間﹐昌國如被電殛﹐他踉蹌著走過去﹐拿起琵琶﹕面板上有好幾道划痕﹐品也掉了兩只。他細細地撫摸著每一處﹐頭﹑軫子﹑龜背﹑面板﹑……﹐驀的﹐他暴風驟雨般彈起了《滿江紅》﹐狂﹑暴﹑急﹑怒﹐似乎不是來自人間的聲音和眼淚一起狂瀉﹐只聽見“叭”的一聲﹐中弦和子弦一齊斷了﹗ 2001.1
好文彩,颇有特色,我等受益匪浅,记得常来哦------。
回复 1# 少年狂
好深的文字根底哦,通篇中繁体字还不少呢。
谢谢你的美文,希望经常能看到!
回复 1# 少年狂
好文彩,学习欣赏了。
回复 1# 少年狂
触动心弦的琵琶叹 难得一见的好文章!
谢谢少年狂君!
非常谢谢诸位跟贴的朋友!因尚未退休,又有些俗务缠身,想“常回家看看”总是没能做到。上次发“记忆深处”,待我给大家道谢,勉强凑出“二十八个字”酬答陈、周二位老师时,已席终人散,太晚了。湖知网人才济济能人颇多,大家又有共同语言,是学习交流的好场所。写东西的人往往“只缘身在此山中”,所以还望得到大家的批评指点。
這年﹐一位大人物的夫人到省裡來推广她“蹲點”的什麼“經驗”。她似乎忘記了自己也是大資本家出身﹐径直批評省裡高考取錄工作沒有貫徹“階級路線”﹐必須“推翻重來”。
所谓的“阶级路线”只是针对平民百姓的!不过是分而治之的手段之一。其实中共早期领导人和革命家,有几个是真出生于劳苦大众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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