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之夜
今年的国庆是在浓密的秋雨中度过的。我一直在家里闷坐,百无聊耐。从电视上看到各个风景区人满为患,游客摩肩接踵,拥挤不堪,却又暗自庆幸自己守得住这份寂寞。
在淅淅沥沥雨声的枯坐中,听凭思想的野马信步闲游,追忆起知青岁月的那一夜 。
国庆节,原该是国家大喜的日子,照理说,普天同庆,只要是这个国家的国民,都应该有庆祝的权利,分享节日的喜悦。但在当时,一切都在以革命的名义之下,无产阶级专政的道理却是:人民大众开心之日,正是反动派难受之时!地富反坏右等二十一种人,是不在此例的。为了保证节日安宁,他们是特别需要严加监督管制的阶级敌人,要统统关进办事处,派出所。不许乱说乱动,直到普天同庆完毕之后。而在每一个节日来临之前,照例要举行清查行动,当时炙手可热的两大群众专政组织《工人纠察队》和《人民纠察队》对社会治安进行一次大整顿,“查户口”便成为当时对付倒流城市的知识青年,最为可靠最常用的手段之一。
我们是挂着大红花,在欢送的锣鼓声中, 被“大有作为”的号召驱使离开长沙到江永农村去的。谁也不料,时值今天却如同丧家之犬,不准回家,不准回城。变成不容于今日长沙的盲流,被当地政府列为收容对象 。
虽然那时候,我早已经转点离开江永,把户口迁移到了岳父的老家——长沙县的曹家坪。并且已经结婚,还生下女儿,我也不做回城的梦了,只想安安稳稳在靠近长沙的乡下,老老实实地守土耕田,做个安分守己的农民,了此残生。可是,不料我们借居的屋主,突然借口要收回房子,我夫妻俩仓仓皇皇,带着刚刚满周岁的女儿倒流回到长沙岳父家 。
其时,岳父被批斗,去了零陵福田,岳母下放去了芷江,留下两间空屋,我们暂借此容身,以图寻求再次转点的机会。
在我没有倒流之前,在大队的砖厂里烧窑。曹家坪离长沙不过30多里,一毛八分钱坐公交车到螺丝塘,然后步行三十分钟便可到。那时候我的家,就成为节日前倒流知青的避难所。每到“五一”、“十一”前夕,总会有“客人”光临。老谋深算的,借口不忘故旧来看望我,以图躲过节前大搜捕;胆小如鼠的,吓得屁滚尿流直言寻求庇护。大家谁也不嫌弃我一家三口就只有一间住房,睡门板,开地铺,饮食起居全挤在一起。虽然不方便,但是倒也安全,不会有人半夜敲门来收容你。然而,当我自己无奈地跑回长沙,也成为盲流之后,就不仅无法容留他们,自己也变成了收容对象了。
东茅街机械局宿舍的楼下,就住着居委会小脚侦缉队的一位彭娭毑。我们进进出出,全在她老人家目光的注视之下。开始的几天,她以为我们是短暂回城,倒还有些笑脸。待发现我们是长住后,脸上便有些难看的颜色。不几天,派出所的户籍警来了,他一言不发长驱直入,在室内东瞧西望巡视一番之后,问我为什么倒流回城,我只得恭恭敬敬一一禀告。他倒也没有为难我,只是见书桌上一本破旧的《 子夜 》,顺手拿起来看了看,说:“看黄色小说,没收”。摇摇摆摆地走出门去,我才吐了口长气。那时候,我不知道有“人权”一说,更不明白警察不能随便进入民居的规则,只求他不要找我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
但是,该来的还是来了 大约是九月二十八晚上的十二点多,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近来我为着忙于寻找新的接收地转晕了头,居然忘记了又到了大清查的日子,这时才紧张起来,心跳得好快,小心翼翼地去开门,一条黑影悄无声迹地闪了进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我们同一公社的知青朋友——于眼镜。他素来生性就有些夸张,常常无端惊恐,张皇失措,自己把自己吓得半死。他一进门就说:“今夜有行动,我实在无处可躲了,一定要在你们家过夜!你不要推脱我啊”!我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却把我当做了救命稻草。真的好为难。但是,我们不仅是一同下放的街邻,少年朋友,而且我们上辈人还的认了干亲,论辈分,他要算是我的叔叔。于情于理都不容我把他拒之门外。在惊魂甫定之后,我安排他睡下来。便在心里默默地祷祝今夜平安。
第二次“咚咚咚“的敲门声在午夜两点多把我从梦中惊起,开门后,这次一齐走进来四个身材魁梧的青壮年男子,个个铁着脸,一言不发,表情非常严肃。我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是祸躲不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无可逃遁,那就硬着头皮听凭发落吧!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干部模样的人,我看他相貌也算和善,并不是那么横眉怒目的威严。他先问于眼镜下放哪里,进城干什么?于眼镜这时早已魂飞魄散乱了方寸,磕磕巴巴说自己是长沙县朗梨长冲公社的知青。接着中年男子便问我,几时转点到曹家坪来的,谁介绍你们、接受你们的。我妻子说,曹家坪是我的老家,我叔叔是公社党委副书记。干部模样的人接着问道,:“你叔叔是谁?叫什么名字?”我妻子答道:“我叔叔是曹普实!”那人听到我妻子的回答,沉吟一会,走到床前,看看正在熟睡中我的女儿,转身一挥手,带领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走了处去。
关上房门,我几乎瘫倒下来,我们悲喜交集,三个人抱头痛哭,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直到第二天天亮后,我才打听到在昨夜的行动中几个熟识的知青朋友已经关进了收容所,等候遣送江永......城东区共抓了一百多知青,因为收容所无法容纳,临时关押在浏正街小学......而我的一家是真真实实的漏网之鱼。
大弟从南郊回来,告诉我昨夜他也奉命参与了“工人纠察队”的清查行动,看到因为反抗拘遣而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知青,他想起自己的哥哥嫂嫂和侄女,始终心怀悲悯,不忍于心。他想:我抄人家,人抄我家,究竟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
对昨夜那个来我家的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我一直深深怀着感激。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认识我妻子的叔叔便放我们一马?还是在床前看见我女儿熟睡的憨态动了恻隐之心?或者他家里也有个和我一样下放农村的知青儿女,知青兄弟而法外施恩。
总之,在这惊魂的一夜里,我还是认为,人心还是向往着善良,人心总是趋慕着光明的。我仍然怀着希望,要努力地活下去。
回复 1# 海客瀛谈
拜读了海客兄的好文!往事不堪回首,我们有着类似的遭遇,只不过是地点不同而已!想当年一听警笛鸣叫,我就惊慌不已,坐立不安.....
回复 1# 海客瀛谈
那样的惊魂之夜,对所有守法的人,大概永远过去了吧?
大弟从南郊回来,告诉我昨夜他也奉命参与了“工人纠察队”的清查行动,看到因为反抗拘遣而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知青,他想起自己的哥哥嫂嫂和侄女,始终心怀悲悯,不忍于心。他想:我抄人家,人抄我家,究竟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
悲愤的旧事重提就是为了制止这样的人间自相残杀的悲剧特色社会历史重演!谢谢楼主!
回复 1# 海客瀛谈
佳节之时溢涌惊魂之夜笔下疏泄那惶惶不安之恐,
可见此事之刻骨铭心。一切皆成历史。祝您晚年幸福!
那时的查户口,现在都记忆犹新;每每临近节假日,时不时在深更半夜,居委会的、派出所的;还有单位上的一些人都 ... 隐士安 发表于 2011-10-15 20:50 [/quote]
哦哦,我可不希望你再过一秒钟那种生活!
如果可笑的话,那就不可能必要,如果必要,也就不会可笑了!
海客兄道出一段非常时期没有人权的可悲可叹的真实故事,许多人都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林彪事件后,我们那里有一位知青要回长沙,找队长开证明人不在,队长婆婆从抽屉里拿出章子,找位读过点老书的老爷子写张证明,因去县上搭船得住一晚旅馆,恰恰那晚户籍查夜,这知青递过证明,户籍一瞧,立马沉下脸并带走知青,讯问了三亲六戚之后,第二天早上才放走他。知青不知何解关了一晚,到得船上细看证明,曰:兹有长沙知青xxx前往长沙省亲 望沿途军警 盐务 稽查 路卡予以放行 安乡县安x公社安x大队安x生产队兹此证明。所谓折腾,这可算一个非常时期的冷笑话。
回复 11# 然哥
然哥,您请的那老夫子也太老夫子了一点,证明上还注明“盐务”.....
哈哈,恐怕是三.四十年代的老黄历的话了...
“军警、稽查、盐务”都是旧名称,没怀疑您是“美蒋特务”就算便宜您了!
那时候最难受的就是节日没法回家了。老兄离家近,还可以回去,我记得有一年在乡下过“革命化春节”,那叫一个想家啊!大年初二就出工,虽然是比划一下就收工,那也伤心的很。都想逃跑了!
谢谢大肚子兄,也谢谢你们居委会杨主任。我们都是鱼,是惊魂之夜的漏网之鱼!哈哈一笑!
然哥你好,读了你的冷笑话,有点疑问,我记得生产队是没有权利开证明的,而且农村一级的公章只发到大队呢!不过那时候就和抗日战争时候差不多,出门没有介绍信,就像没有路条一样寸步难行!哪里像今天,一张身份证走天下。社会毕竟在进步,我们也感到自由多了。
海客兄可悲、又可怕的回忆可能让现在的年青人不可理解,也不能容耐,这样才是时代的进步,愿我们的社会向前发展不走回头路;人们能和谐相处,不再有人挑起各阶层之间的矛盾仇恨,对有利益冲突的各阶层,为政者们应采用协商、调解平衡来解决.
回复 17# 海客瀛谈
但愿那种惊魂之夜不再出现了!
下乡青黄不接时,几次溜回城在表哥当小队长的区劳动服务队搞房建。不但晚上有派出所来家查户口,区劳动服务队还不时有人查工地,重点是查有否倒流城市的知青和下放户在打“黑工”?一见那查工地人的影子,几个打“黑工”的赶紧闪避……
十几岁的我们好单纯,真的以为到农村去大有作为呢。我们自己把自己卖了。
真的,我们那个时候所受的教育,我们就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为政者不爱民而虐民,我们是无路可走了。
谢谢一壶酽茶兄的回帖。
火土兄说得对,那时候几乎一天一个新,叫你瞠目结舌!既有“倒流”,当然就有“顺流”,那么我们被迫上山下乡就是顺流,返回城镇就是“倒流”。如今两亿农民工“倒流”城市,不仅社会没有倒退,国民经济反而飞跃发展。可见只有倒行逆施的恶政,没有不服顺导的人民。
楼主绝非危言耸听,当时就是这样的。后来下农村的好一些,还有单位的带队负责人。
谢谢长乐兄的回帖。
下农村我们江永是第一批。当时的做法是摔包袱,直截了当地把城镇青年就业的包袱丢给农民。政府一次性付给安置费240元。可是实际上,农村根本就无法消化,知青也无法自立,以致问题层出不穷。汲取了这样的教训,后来就不采取分散插队落户的形式,而是以知青父母所在单位组织到附近的大队农林场,由单位派出带队干部管理。于是,农村以知青为“人质”,向单位索求无度,成为单位的累赘。而羊毛出在羊身上,国有企业的财产一次次向农村无偿转移,所以说,为了上山下乡,国家一共耗费了200个亿。
辛卯年最幸福的事,就是在国内能读到海客兄的中文版绝精彩的故事和文笔。
回复 1# 海客瀛谈
往事如烟难忘却,天理不存奈若何。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浩劫生活,并没有离我们远去。只是手段、形式与当年有所不同罢了。我们可以庆幸自己终于走过了那个梦魇的时代,可谁能保证极权的恶魔不会改变了面孔亦步亦趋继续兴风作浪!唐福珍等人因强拆而自焚的悲剧,世风日下视若罔闻被碾扎的幼女等等。只要普天之下民众的基本权利处在被施舍的田地,享受天赋人权的景愿就只能是一帘幽梦。
谢谢一笑兄回帖。看兄的文字,铁血男儿也,对世事未必能忘情,当然也做不到“一笑了之”。
回复 25#
邵国强 谢谢 国强兄回帖,关于病退,当时是知青返城的唯一通道,这里又有好多心酸而悲凉的故事。我想如果大家都能够就此事抒写各自的遭遇,一定也可以出本专辑。
回
复 33# 海客瀛谈
海客兄的惊魂之夜使我想起七五年年底一个寒冬夜晚。这年底父亲落实政策回原单位工作,己于几天前由县里返长沙,途中在吉首转车宿于吉首汽车站对面的车站旅馆。老父唯恐随身所带的准迁证,粮食关糸,县里证明等糸列证件遗失,就将它们压在所睡床位的床板底下。结果第二天一早走时匆匆竟忘记拿走,三天后的傍晚,我收工回场接到父亲电报,于是匆忙跑步五公里来到湘川公路,爬上一台往吉首方向的货车到了吉首。所幸父亲的证明文件等等都还完好无损地躺在床底板上。
此时的我才感觉到又冷又饿。由于是收工才回顾不得换衣加衣,随身也沒有带多少钱,更没有出县的证明。胡乱吃了一碗面条后就在街上闲逛。后来忍不找到旅馆想开一个床位,由于没有证明且衣衫不整,旅馆硬不肯住宿。
此夜半夜时分,山城竟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我身着破旧衣衫在吉首空旷的体育场的篮球架下,徘徊了整整一个夜晚。
是海客兄这篇散文使我忆起那不堪回首的风雪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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