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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人生仿佛》 守望宅田 [打印本页]

作者: 雄鸡报晓    时间: 2011-10-8 23:19     标题: 《人生仿佛》 守望宅田

 

守望宅田

                                                                            叙述:李 

                                                                                文字:雄鸡报晓

 

1.宅田这方古老的血脉,那年那天,举行最神圣的传统礼仪,隆重接纳我们这一群自远方颠沛而来的落红。

 

1964年916的那天晚上,秋凉的长沙被煽热起来。火车站举行盛大的欢送仪式,一大批城市青年登上火车,上山下乡,奔赴湘西南的江永。

我从车窗伸出头张望,送行的人群中没有父亲的身影。几十年后的父亲在临终前说,他对不住我这个女儿,让我承受了三宗孽债:出身不好、家庭贫困、还有母爱缺失。我从小忍看继母的白眼,早早地辍学当了临时工。这次离家独行,好比是生命划界,从今开始后,一切靠自己。

车站上的大喇叭激情放歌,唤来汽笛长鸣,车上车下顿时哭声一片,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那时我才18岁,同车的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没有出过远门,甚至没有坐过火车。涉世未深,对于江永、关于前途等一片茫然。

夜半时分我被叫醒,睡眼朦胧地跟着大家下了车,这时有昏昏然的锣鼓声响起,我昏昏然地出了车站,永州到了。

第二天坐上敞篷货车出发,十几辆一溜浩浩荡荡地穿行双牌县。这里山外有山山连山,车队转眼间就隐没进了去。公路两旁是密密遮掩的行道树,汽车沿着山势起起伏伏盘盘绕绕。

我晕车,放肆呕吐,大家都一样。吐出的秽物满车厢,跟着颠簸晃晃荡荡。人被逼得无法插脚,只好踏上车厢边的凸条。接下来险象环生,行道树伸出的树杈枝桠张牙舞抓,只管迎头横扫直戳过来,轻则刮擦脸面,重则可以把人掀翻。情急之下,一个男知青趴在车前好像侦察兵,高举手一声喊“卧倒”,我们就扑身低头埋伏下来。这就有了演电影的味道了。那时侯的我们还是年青,居然兴奋起来,忘记了晕车。

出了双牌过道县,最后到了江永。一条狭窄小街,一座不过百米的“水”桥,这就是县城。我们40个知青分配到了桃川区上洞公社的宅田大队。

从县城到桃川37公里,有车坐。往上洞去2公里,只能脚走步行。我肩上一个背包,一手提一个小箱子,一手提一个装着脸盆和漱洗用具的网兜,吃力地跟着队伍走。

我们走在一条“包谷路”上,踩着鼓鼓溜溜凸凸凹凹的鹅卵石。我穿的布鞋塑料底,薄薄地顶不住凸硬,光光地刹不住凹滑。刚走几步就硌痛了崴着了,再走几步就瘸瘸歪歪变了形。

刚到上洞,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人迎了过来,原来是宅田大队的乡亲们,争相卸下我们肩背手提的行李,嘴里说些什么听不懂,但朴实憨厚的笑容看得清。这是宅田这方人给我的第一印象。

前行不远,宅田大队到了。村口有个宗庙祠堂,我们40个知青被暂时安顿在这里。一年之后,大队拆了这祠堂,盖成了一个知青屋。

我们开始分房、捡拾行李,铺床架蚊帐。突然有人惊叫起来,那是什么,苍蝇般大小,黑红色的,才发现一跳就不见了,是跳蚤。我生来第一次看见这东西,惊惧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我不怕别的什么,就怕虫呀蛇呀这一类阴毒的爬物,现在又多了一个跳蚤。

祠堂外面此时忙得不亦乐乎,架起有大桌面,摆起有大碗,大碗里堆起有大块大块特厚的肥肉,我们被恭请上了桌。我虽然早就饿了,但望着白生生的、好像还没熟的那些肥肉,就止不住地想作呕。看那些男知青们,一筷子有点挟不起,一张口有些塞不进,吞进去油腻腻的还反胃,样子好勉强。

饭桌对着一块坪,坪里有人手舞足蹈,戴着的面具狰狞恐怖还长着角,神鬼兮兮的。这是干什么,做道场么。渐渐明白了,这是表示欢迎的意思。我们当然不能失礼,于是也演节目,唱歌跳舞、拉二胡,吹笛子等等。

那天晚上,这个寂寞的村落有了多年不曾有过的热闹。但好笑的是尤如鸡同鸭讲话,我们在演什么乡亲们看不懂;正如他们在干什么我们也搞不懂一样。

后来我懂了,他们出演的是“傩戏”,源自于瑶、苗等少数民族的祖传祭祀。宅田,是个何姓宗嗣聚居的群落,说是汉族,其实是瑶民。那年那天,这方古老的血脉举行最神圣的传统礼仪,祈告先祖,宣示子嗣,隆重接纳我们这一群自远方颠沛而来的落红。

 

2.宅田这方贫瘠的土地,曾经为了我这个外乡孤女,竭尽了几乎干涸的乳汁。

 

大队,源自于世袭存传的古村落。村庄由砖石寨墙围护,对外大门把守。进到村里,小巷曲折幽深,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家与家挤紧捱密,屋脊相连成片。一户农家酷似一座碉楼,下层无窗,上层开的是观察孔;屋内重重设防,第一层是厨房、堂屋等,第二层才住人;房间内套房间,楼梯通道等都在其内,一进一张门防。

湘西南的历史上多械斗,乡村建设重防御。封闭内敛、质朴悍野,是这里的民风。

我们下队的第二天就出工。听到队长一顿吆喝,跟一群社员到了大田里,秋日爽朗之下收花生。到了晚边子,把收罗的花生撮成一堆,再摊在垫底的稻草上,点燃草,烧尽了,花生也熟了,然后塞到嘴里放进肚子里。等到全部彻底地消灭干净后,队长就喊收工。

这样的劳动真是搞得,又记工分又赚吃,还省了些晚上的煮饭米,要是天天如此就好了。那时我们不晓农事,不能意识到现实的严酷:从春忙到秋,一年的辛苦只收得一餐饭吃,如此可怜,来年有何指望。

在其后漫长的岁月里,饥饿如影相随。我曾和3个知青同灶吃饭,一天晚上饿得睡不着,有个男同学说:“煮点饭吃吧,哪怕明天饿死,我今天都要做个饱死鬼。”煮上一斤米的饭,他几口就吃完了。女同学也抵不住饿,也煮上了一斤米。没想到他又凑近来说:“再分点给我吧,那一斤米我根本就没吃饱。”那时侯我们最钟情相思的,就是大块大块白生生的肥肉。

宅田,这方贫瘠的土地,为了我这个外乡孤女,竭尽了几乎干涸的乳汁。

 

3.在那个阴霾的岁月中,宅田的温情几许,暖照了我的人生终世。

 

我在初下乡时,第一个劳动关就是挑担子。出牛粪,是把牛圈里的牛粪取出来,再担到田里去,这是我生平的第一次。

我的个子矮,不比扁担高多少;肩上担子近百斤,超过了我的本身体重。几天下来,人被压塌了,肩膀发肿起泡一挨就痛,两腿空走时都发颤。但还在拼命坚持,挑战生理极限。

那天,我到了牛圈里,当时的感觉是要崩溃了,下意识地就选些稻草往箢箕里耙。

不料旁边有人,是一个叫“六哥”的,管我们知青的大队干部。他抢过耙头不由分说,扎扎实实地装满两箢箕牛粪,然后就逼我。

我哭了,惶恐,无助,屈辱。

好在旁边还有人,一个叫“狗崽”的乡里伢子。他看不下去了,说这么邋遢这么重的活,乡里妹子都不干的;一个城里来的知青妹子,能出工就不错了,你还要怎样?再接过担子来试肩,刚起步还趔趄晃悠了几下,于是就开骂:“这么重的担子,一个妹子如何挑得起,你这不是往死里整人么。”

一件事情两种态度,善恶分明,天地云泥。

时光匆匆到了2004年,数百名知青返江永,举行“纪念长沙知青上山下乡40周年”的活动。我随行去了,行前准备了一些红包。

宅田村就在眼前。仿佛是旧景重现,40年前的那轮太阳还是照常升起,田园村落农家小巷等等依旧。我越走越近,越近越捂不住心跳,乡亲们还会记得我吗。

突然,有人一边喊着一边跑过来,这是谁?“哎呀,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狗崽呀。”真的认不出了,几十年过去,一个瘦弱的伢崽变成了个山样的汉子。

红包就放在衣袋里,我伸手掏出来送上,提起往事表示感谢。“哎呀,莫这样客气,那件小事我早就不记得了,当初也不过是打个抱不平,不是想着你今天来送红包的。”我硬要塞给他,一份红包礼太轻,只是一种意思,表示我没有忘记,记得这方土地这方人对我的好。

村上召开了欢迎会,老知青老乡亲见面格外亲,大家争相发言,一派浓浓的亲情氛围。

这时,有个垂暮病残的老人在发言,他是谁,记忆一下痛如针刺,他是“六哥”。

他的话语不清,昏花老眼里还有浑浊的泪水流出。他是在忏悔么,当时他身为管知青的大队干部,眼神暴戾,透着轻蔑、作弄和淫邪,知青们畏他如蛇蝎;他是在乞怜同情么,听说现在的日子过得很苦,年老多病孤独无助,是村里的贫困户。

当时,我的衣袋里还放着有红包,我的手伸进去又抽出来,捏住了又松开,最终没有拿出来。这样做对不对呢,我的内心挣扎,纠结到了至今。

宅田村,瑶家的风情习俗依然,沿袭着母系社会的自然法则。在这里,女孩子像鸟在丛林里一样自由栖息,她可以任意选择闺中密友,随意住在哪家的阁楼上。要出嫁了。女孩们陪着新娘“哭嫁”,从太阳落起哭到太阳升,三天之后才出娘家们;再陪着新娘子去婆家,快快乐乐地闹新房,三天之后,居然又把新娘子带回娘家来。这就苦了做老公的,只有等到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去岳家,来去匆匆,偷偷幽会,直到老婆的肚子大了之后,才能名正言顺地带回家。

有个女孩叫“四女”,是我在出工劳动时结识的。那时在宅田,原始劳动分工的古风依存,女性在家主内务,出外耕作是禁忌。知识青年去了后移风易俗,女知青下了田。于是把农家女孩带动起来了,最早走向田间地头的有四女,我和她成了好朋友。

她矮小瘦弱,罩上一身毛蓝色的粗布褂,空落落地,越发地显得瘦小。她总是悄悄地伴身过来,偷偷地塞些东西给我吃。那时的我终日都在饥饿中,是她所给的几颗花生,或是一个小红薯,支撑着我苦度饥寒的能量。

春节要到了,最是思乡时节。但是上面发话了:就地闹革命,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只有就地过春节了。怎么过,大家七嘴八舌起来,有人提议“吃顿忆苦餐,不忘阶级苦。”但最令人向往的还是“篝火晚会”。碰巧,附近的林场也有知青,他们约我们去联欢,那里的烧柴多了去了,保大家能热热闹闹地守岁到天亮。

大家忙碌着准备过年,削干蔗炒花生,还要带上农家送来的叶子耙耙、油炸果子等。高兴起来有说笑的、调侃的,还响起了欢快的笛声。就等着三十那天一声招呼,全体出发。

可能是昏了头,忘记了还有一位领导要把关,这是长沙派来带知青的老师。他把哨子一吹喊开会,“大家都走了,谁来守屋,谁来喂猪?”要求每个小组留一人,最好是炊事员。

按照他的指示,就将有10个人要留下,这多扫兴呀;还有,谁愿意留下呀。就像一瓢冷水泼下,所有的兴奋都浇灭了,气氛变得死一样的寂静。

我说话了:“我一个人留下吧。”

大年三十的下午,热闹的知青大屋忽然寂静下来,空空荡荡地,只有我一人。

他们一窝蜂,快乐地嗡嗡飞走了,并不介意我的孤单。这不是他们的错,是我自愿的;何况在大家的印象里头,我平日里就不合群,喜好一个人独处。但是他们不知道,我没有家庭的接济,不能跟他们一起,拿着家里寄来的人民币,约上朋友到镇上去打打牙祭,或是凑份子打平伙什么的。他们可能不在意,但我敏感。要我跟着去蹭饭,或者伴上去捡落脚,那是耻辱。贫困使我自卑,自卑使我敏感,敏感使我变得自尊,自尊让我选择了孤独。

晚上,中国人欢乐喜庆的团圆夜,但有孤零飘泊的心在哭泣,这就是我。夜寂静,好像有琴声、笛声吹响,仿佛看到了舞姿蹁跹,还有欢快腾跃的篝火,糯米嵫耙烤出的香味,.......

但现实撕裂幻觉。如此凄凉,像蛇一样阴鹜。我赶快躲进被子里蒙上了头。

这时,四女、还有一个瑶家小妹来了。带来了一些吃的,和我依偎在一起,陪着我哭我流泪。以后不知过了多少年,我还仍然记忆犹新:那是在一个大年三十的夜里,有人牵挂着无人牵挂的我,陪伴着无人陪伴的我。

在那个阴霾弥漫的岁月中,爱,不会很多,但只要有,哪怕只是温情一点,也足以暖照人生终世。

 

4.那是一个狂悖错乱的年代,但在宅田这个偏僻的角落里,良善与正义仍然发声,唤起我对人生未来的信心不灭。

 

我们的知青屋一溜平房20个房间。40个知青原来共一个大灶开伙食,后来将24个女孩16个男孩分成10个小组,分灶吃饭。

回忆知青小组的生活有温馨,那时我们互相关心,尽管都在挨饿,饿的肚皮贴脊背,但在吃饭的时侯,都想着给别人多留一口,以至于每餐都有剩饭留下来。

但是,历史记忆的那个时代是狂悖错乱,知青群体也是如此。

那年,有一对男女知青相恋了。沉黛的山边和嫩绿的田埂上,拓下了相知相恋的身影。这就犯忌了,一条革命化的精神如天规佛戒,“知青五年不谈爱,十年不结婚。”上边发了话,“知青不准傍山边,游田埂。”于是,他们改变幽会处,选在了女生寝室。这里是知青屋里,想来安全。

他们偷吃禁果小心翼翼,却不料同类相残,祸起萧墙。

         有几个男知青心中有了魔鬼。一天晚上,他们看准时机突然袭击,一哄而上堵住房门,大声叫喊,做出了最阴损的举动——“捉奸”。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恋爱不过是人之常情。但在那个错乱的时代里,就可能会有非常严重的后果。例如有一个大队,还是一对恋人幽会,也是被“捉奸”。结果五花大绑游斗,推到公社大会上批判,罪名是“破坏上山下乡运动”。

事情越闹越大,大队何支书闻讯赶来了。大家都望着他,他是一把手,在宅田一言九鼎,孰轻孰重,向左向右,就等他的一句话。结果会怎样呢?

何支书发话了:“乱搞是不行的,结婚是可以的。”举重若轻,转危为安。他就是这样的人,拒绝时尚的政治条规,坚守世俗的淳朴善良。在他主持下,那对恋人分配有了一间房,结果让坏事变成了好事。

有一个知青,父母在原籍是地主。一天,原籍来了一帮人,要把他带走押回去批斗,说什么父逃子还债。何支书断然拒绝,说我们大队的知青我们教育,即算挨斗也轮不到外地人来插手,坚决地保护了一位知青免于罹难。

那是个狂悖错乱的时代,但在宅田这个偏僻的角落里,良善与正义仍然发声,唤起我对人生未来的信心不灭。

 

5.守望宅田。岁月悠悠,心路逶迤,宿命划出一道情感回归线。

 

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天,公社有人到长沙来了,这是一批退休的大队干部,其中就有何支书—待我们知青恩重如山的长者。我们迅速行动起来,接吃饭,做导游,买上车票送行等等。其后一个消息在宅田流传:“长沙知青还记得我们。”这么多年来,宅田总是有人来长沙,或看望,或求助。有乡民到长沙来贩卖香柚,干脆就把我家当成了仓库,求我帮着做推销。

2004年9月,我参与“纪念长沙知青上山下乡40周年”的活动,第一次返乡去了宅田。其后一发不可收拾,数次返乡。

垂首忆当年,1964年我下江永到宅田插队落户,1966年过后,便如候鸟在长沙—江永之间来回的迁徙。那是宅田这块土地贫瘠,虽然我在大队的知青中出工最多,但养不活人,只有到长沙打临时工。

文化大革命中的江永变得暴虐,不少的知青难逃一劫,有街头喋血的,更多的是捆绑吊打挨斗。于是知青纷纷逃离江永,也就是“转点”,到另外的农村去插队落户。

那时我多在长沙打工,躲过了江永之劫难。1969年转点,将户口迁出了江永。

1980后,上山下乡运动退潮,知识青年大批回城,又是几十年的“后知青”人生。岁月悠悠,模糊消褪了多少往事。但是对于宅田,终究是我的一个心结。

守望宅田,思兹念兹不得化解。是悼挽青春初涉的磨难,抚慰遗存的伤痛,捂热温情;还是不忘过去的知友及乡亲,深情怀旧;或是关切故地苍桑,奉献绵薄的感恩呢。

守望宅田,悠悠岁月;心路逶迤,雁去归来;宿命,给我划出了一道情感回归线。

2010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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