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佬 倌
(这是我2007年发往茶座的一篇作文,现修改后再发,祭祀一个草根乡民。)
一柱香火敬一个神,
一沓纸钱送一个人。
一辈子辛苦阴间去,
一捧土不留阳世存。
湖区夜歌子
1968年上山下乡,我等五个属兔的同学一头扎进了洞庭湖滨的沅江县。
未过一年,那四个同学又兔子也似的蹿走了,剩下我这只兔子趴着不动不挪共四年。四年时间结交的第一个农民朋友,就是田佬倌。
田佬倌四十多岁蛮出老,一张国字脸原本周正,就因皱眉眯眼耸鼻撅嘴等,变成了揉搓过的一块抹布。且喉咙里扯风箱,不停地咳嗽,咳得身子佝偻着,眼屎鼻涕脓痰一把把的揩在胸襟上,时间一长起了硬壳,阳光下镜子般地光彩耀眼。
孤寡一个,又是病壳子,作田赚的工分不饱肚,多施土法术治病祛邪,撮饭屑子打秋风聊补饥寒。
湖区的垸子里阡陌纵横整齐划一,状似棋盘。大堤上农户建屋,屋挨屋沿着堤势一字排列,形如长蛇。
大风起兮,湖区一坦平原无遮拦,如果有雨却不是从天落下,而由狂风挟裹横扫过来,直叫那长蛇扭曲挣扎于呼啸之中,多少茅舍被卷起四散,风中飘零雨里哭泣。
风势雨劲最威猛的要属堤坡头风口处,在此建屋莫若是找死,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湖区农民自懂事起就知道。
田佬倌的屋却趴在那里。
他不是脑壳浸水,而是丛林法则使然,弱者别无选择,只能认命。一间仅能容身的睡房加上抹不开身的灶屋,矮塌塌的状似蘑菇。
一天早起,田老倌发现屋前的上风口处动起土来,听说是要盖一间知青屋。
田老倌生怕自己发梦颠,做死地掐大腿皮,痛得呲牙咧嘴还不相信是真的。直待那知青屋赫然伫立,把他那蘑菇屋严严实实掩在其后,有了遮风避雨的真实感受时,这才找到了确信。
为此,田佬倌常怀感恩之心,经常一路咳嗽惊天动地寻到知青屋,进屋就憋着那口痰,像老鼠一样的悄无声息,瞅个冷子摸一两张废纸卷烟抽。转身便跨出门槛,然后惊天动地的一路离去。
那时我等五个知青热闹非常,何曾留意过他的存在。等到同学们都兔也似的蹿回城后,孤单的我才开始和他有了话讲。
一.田老倌的罗曼史
那年月时兴忆苦思甜。我向田老倌访贫问苦,那厮揩把鼻涕胸前一抹便说:人人都说黄连苦,我比黄连苦三分哩!
我说田老倌你讲具体点。他搽去嘴角的痰沫子说:我咯一世作孽,受人欺还犹自可,连鸡在路上碰到我都不让路,还敢啄我哩!
我说田老倌你讲正经点。他止住咳,提起气说:要诉起苦来呀,那真正是诉不完的苦。远的不讲,就从解放后讲起。
我说田老倌你莫打乱讲。那厮颈上的青筋一暴,不信劝,就要打乱讲。
思甜,就讲搭帮来了知青,建了知青屋,保住了他的茅屋子不再被风刮跑。
忆苦,便说我咯一世人就是命苦哩,养过堂客带过女,都跟人跑了,最后还是孤寡一个人。
湖滨至今流传的一句民谣:“民国卅二年,立冬起狼烟”。
说的是1943年11月中日军队开打,是役血火交融,“沅水浮尸蔽江”,史称“常德大会战”。
参战的有国民革命军陆军第74军,其军长张灵甫八面威风,麾下一青年上尉风流倜傥。此公在洞庭湖滨的安乡县驻扎时,迅速攻占了一个小学女教师的芳心,英雄美女、抗战良缘,一时传成佳话,报上有字,广播有声。
常德会战结束后,上尉跟随张军长转战而去,留下女教师独守空房,为伊消得人憔悴。
打完抗战打内战,张军长战死山东孟良崮。上尉在解放军的战俘营里给女教师寄信一封,此后便音讯杳无。
再后来全国解放,安乡县翻天覆地大变化。彼时佳话变成此时恶名,抗战良缘酿成厄运缘由,女教师被校方扫地出门。
一民兵营长革命激情高涨,一个月黑风高夜里举起火把,在大街上揪着女教师的头发拽着走,忿然宣告:“反革命连长困得的,老子革命营长未必就困不得”,是夜风雨交加,天亮后女教师不见踪影。
又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冬夜。沅江湖垸里。田老倌的家门被敲开,本村的贫农小组长宣老倌进得屋内,告之本人有一远房亲戚,来此暂借几日,说话间一憔悴身影闪出,近身凄然跪倒,细看是一女子。
田老倌恍若老鼠受惊,簌簌发抖。只说眼下到处在抓逃亡的地主分子,出了事如何担待得起。
宣老倌一袋大米扑地甩下,尘埃扬起,盖住了田老倌满脸的菜色,噎住了后面的言语。
第二天,宣老倌逢人便说:田老倌娶堂客了。
第三天,田老倌找宣老倌扯是非,说是那堂客夜里不准他上床,他要来蛮的,那堂客就举起剪刀寻死觅活,宣老倌听后王顾左右而言其他。
再过七八个月,那堂客生下一妹崽。田老倌再找宣老倌扯麻纱,说是他从未上过那堂客的床,那个妹崽不是他的。宣老倌依旧王顾左右而言其他。
没奈何,田老倌只好认命。
日子过得飞快,合作化、人民公社等,眨眼工夫七、八年过去,宣老倌变成了生产队的队长。
一天早上,宣老倌被急匆匆赶来的田老倌扯住了衣角,说是堂客三天冇看见人,只怕是跑了。
宣老倌甩不脱只好实言相告,原来是那个十年杳无音讯的上尉军官突然来信了,现在新疆军垦农场就业。田老倌的堂客,就是那位女教师。听到信后魂飞塞外,立马万里寻夫去也。
田老倌气急败坏,死活问宣老倌要人。
宣老倌一担芋头往地一跺,田老倌的气焰立刻下挫。只敢细声问道:那个妹崽如何办啰。
宣老倌说那是孽债,不是上尉军官的,如何带往新疆去得?
田老倌悻悻然,只得认命。
接着苦日子来了。大饥荒中,两箩筐芋头没有救下田老倌老爹的命,倒是保住了那个妹崽。
妹崽往后长大出落成了个美人胚子。再过五、六年后,学她娘的坏样,跟着一个小木匠跑了。
田老倌还只得认命。
二.田老倌施法
田佬倌自称有法术。常常在我耳根子边神念:哪个带崽婆冇得奶水了,哪个伢妹子长疗疱烂疮了等等,都是他治好的。
末尾总是那句:“邓伢子,你有了病痛就要找我”。
我一摇脑壳,田佬倌就赌咒发誓,硬要在我身上显一回灵。
日子过下来我安然无恙,田佬倌望得性燥,有事无事就来问安,逼得人神鬼不安。
一天中午,田老倌路过门前打招呼:“邓伢子,呷么子菜啰?”我答呷鱼。田佬倌一听就来神:“邓伢子,慢些呷,莫要鱼剌卡喉咙。”
大约半碗饭的功夫过后,我鬼喊鬼叫起来,田佬倌快些来快些来。
田佬倌拖着脚杆扯着风箱,慢腾腾地过来。
我痛苦连声:“鱼剌卡喉咙哒,快帮我挑出来,赶快赶快!”说话时脑壳向后仰,脖子扯长成了鸭颈根。
田老倌照准我凸起的喉结,猛、准、狠的二指禅功戳将过去,戳得我好痛。挡开他的右手他左手又来,嘴里还“咿呀”连声:“你看鼓得暴起好大一个坨,那鱼剌硬有蛮粗,如何挑得出啰。”
我好着急:你讲有灵法子,何解就挑不出呢?
“我的法术是化,不是挑,挑得出来,又要施么子法呢?”田佬倌耐心耐烦,对我进行“法术知识”的扫盲教育。
我却不耐烦,“说化就赶快化,莫空话,化掉鱼剌,相送一包沅水烟。”
田佬倌等不到这句话就不得动,等到了还要再锁定:“那我就试试看,你讲话作数不作数?”
“作数,作数,你性急快点啰!”我一再催促。
田佬倌架起势来。撮起头上的几根脑毛,红绳扎紧翘望天庭,眯眼掐指一算,然后正言相告:“邓伢子,这根鱼刺有两寸半长,香棍子粗,纳鞋底子针那样硬,不消一袋烟的功夫,就会在你的颈跟上戳一个对穿眼。”
“唉哟,我怕等不到穿眼就会痛死去,你快点施法啰。”
“邓伢子莫性急,今天碰上我是你命不该绝,待我祭起尊神借得三界五行之神力,加上本人一点法术子,管叫那根鱼刺化作一根挂面溜进肚里去。”
我梗噎着再不出声,不停地挥手示意赶快赶快。
田老倌振作神色,弯腰拱手祭拜天地,口泛白沫念动咒语,跺地三脚尘土飞扬,厉声叫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话音未落调头便走,我后脚追前脚紧跟。
田老倌快一脚跨进自家门槛,返身插门,把我挡在了门外,再擂门也不开。“邓伢子莫进来,外乡人看不得,一看破法术就不灵哒”。
我转到田佬倌屋后,踮起脚尖趴窗户,戳开一个洞眼往里探:那厮忙个不停,狗咬尾巴一样转圈圈。手伸长往灶角弯里这里抓一下、那里抓一下,抓了些什么没看见;拱到床脚下费力地寻出一个小包包,往饭碗里倒了些什么也看不见;嘴里絮絮叨叨,念些什么听不清。
罢了,且回去等候。
过一阵子,一声断喝传来:“邓伢子过来。”
我不过去,蹲在自家门槛上哼哼唧唧不起身,脑壳栽到胯下,捂住喉结提防二指禅。
却见一个脏兮兮的饭碗顶到嘴巴边,碗边上两根筷子“十”字交叉摆起,碗里有水,水浑浊不堪。
田佬倌满脸黑汗水流,口里出气不赢:“邓伢子,这碗水你分四口吞下,快些吞”。
我鼓眼呆望那碗水,心里直骂“自作孽不可活”,口作呕,胃痉挛。
田佬倌性急像催命,“还不快喝!不喝,鱼剌卡死你”。
劝不动就霸王开硬弓,将身扑上顶住我不能动弹,一手环抱卡住我的脑壳,一手把碗抵在我的门牙上。
我紧咬牙关,那厮发起狠来,“老子牯子牛都喂得进,还怕你一个人喂不进”,碗沿死磕我的上下牙龈。
我犟不过只好说自己来,就着“十”字分成的四格,一格一口把水喝下去。
一口水进到嘴里时,我的眼眶里还有黑有白;吞下去后眼一翻白,就没了黑色。
喝完最后一口,脚杆子发软一瘫坐地,兀自打肚官司悔肠子,半天做不得声。
田佬倌贴上关切地问:“化了吗?”我不答他的白,他急了,连问地问。
我突然站起大叫:“鱼剌化了,冇卡喉咙哒。”
田佬倌得意非凡,“怎么样,邓伢子,我有狠讲吧,拿烟来,快兑现。”
慢点,我亮出喉结指着言道,“这个坨鼓得暴起还没消哩。”
田老倌不耐烦了,“哪个男人家颈跟上不长坨啰,莫赖痞,快兑现。”
我一下变脸,“兑现兑你个鬼哟,老子根本就没呷鱼,哪里有么子鱼剌卡喉咙。”
田老倌一惊,将身蹿进我的灶屋里,掀饭锅翻碗筷,灶弯里屋角边找遍,豺狗子一样遍地嗅四下闻,可怜见,没寻到一皮鱼鳞片,没嗅到一丝鱼腥味。
田老倌尴尬沮丧,“邓伢子,你要有良心就莫坏我的名声,烟不把就算了”
我拿出一包烟给他。“好啰好啰,莫生气,算你有狠,化掉了鱼剌,烟拿哒拿哒”。
三.田老倌说鬼
历史有记载:“殷人好鬼”,自秦后兴“方术”,方术通“法术”,田老倌两种爱好兼有,华夏遗风接继传承。
自打认识田佬倌之后,那厮天天就在我面前装神论鬼。
头一天晚上,田佬倌寻到我说鬼:“三更半夜,有人敲门,打开门来,冇看见哒,邓伢子,你说有鬼冇鬼”?
我说田佬倌你是个迷信脑壳,风吹门响就以为来哒鬼。
“邓伢子你莫性急,把靠背凳摆起,把烟置起,把耳朵直起,把嘴巴闭起,不准阿腮插言打散腔,作古正经听我讲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
夜黑如墨,冷风如梭,油灯如豆,巴掌大的光区勉强照亮两个人的脸颊,且忽明忽暗游离不定。上帝创世纪,令黑夜给人类畏惧和无助。我竖起汗毛,倾听那厮的梦魇呓语。
“我的爹老子还在阳世上冇变鬼的时候,夜里就喜欢坐在床边的靠背凳上呷烟。有时候我一觉睡醒来,屋里到处漆黑一片,惟有爹老子的烟袋脑壳一闪一闪的发亮。”田老倌娓娓道来,勾我出神入境。
“爹老子死后我好想他,夜里尽做梦。那是一天的半夜时分,我募然惊醒,感觉蚊帐在动,莫不是有人要掀开它,吓得我往床里边缩。”田老倌边说边比划,我抱紧双腿,缩紧全身。
“咯时候望见蚊帐外有光一亮一灭的,心想咯是我那个死鬼爹的魂魄来了。”田老倌作游魂状,我全身发冷,坐下的凳子不由自主地晃动。
“我想看爹老子又怕鬼,只好把手伸出去摸,往靠背凳那边摸……。”那厮放慢语速,压低声气,梦游般的伸手摸向我来,我翘起凳子直往后躲。
田老倌语调突然急促:“我摸到了一个烟袋脑壳,那是我爹老子的。”
接着停顿,再猛地一叫:“烟袋脑壳还是热的呀”。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声说:“有鬼有鬼,真正有鬼。”
第二天晚上,我把田老倌扯到屋里来,讲科学、讲哲学、讲破四旧反迷信,口干舌枯,油干灯灭,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纯粹对牛弹琴。
田老倌蹲在门槛上,靠住门框,一个黑影子向我,烟一唆亮一闪时,两点绿豆大的眼神光忽隐忽现,语气瘆然。
“那年我爹死了,我冇钱买棺材,一张门板抬出去埋进了坟里。第二天早起一看,那门板又原复安在了门框上,上面还滴有血哩!”
说着说着就带起了哭腔:“邓伢子,你未必不相信,那是我那可怜的爹老子呀,人死变鬼哒,还把门板还回来,心疼他的崽哩!”
这时我的那张门板吱吱作响,听得真切,是有手指甲在那里抠抠娑娑,我头皮一麻便赶快说:“我信我信”。
第三天傍晚。我喊田佬倌,要他去南河头打点煤油。那厮打反口,说鬼才跟你去。
“田佬倌,你这个迷信脑壳还讲鬼,就是昨晚上你讲鬼,把我的灯油熬干了。”
“天快断黑哒,几里路,难得走啰。”
“有月亮照路,开根烟把你,去啰。”
有烟就做事,田佬倌提起瓶子上了路。
我望着那个背影佝偻着,一路咳嗽,渐次消失在暮色之中。
天黑了,晕月斜钩,田垄、港子、长堤轮廓模糊。我找出一件棉大衣,翻过来白里子朝外,再用草扒子撑起,先练了练把势,然后下堤坡,迎着田佬倌的来路摸去。
隐隐约约传来咳嗽声,渐渐临近,一个模糊的身影依稀可辨,田佬倌回来了。
赶紧着,我把住草扒撑起的大衣,一下踮起脚高高举起,且不断地左右摇晃;一下子又蹲下来收起,反复数次。
那边厢咳嗽声嘎然而止,接着一声惊恐地惨叫“我的爹呀”再后是噗然落水的声音。
我捂住嘴巴不敢笑出声,赶紧撤。
田佬倌回来了。浑身水滴,满脸惊骇,咳嗽居然没有了,只是舌头发硬。“妈妈的×,刚才我真的碰到鬼哒!”
“么子鬼罗”。我满脸一幅不以为然。
“真正地碰哒鬼哩”,田佬倌全身筛糠,“一个鬼挡我的路,是个白无常鬼。一下子好高把高,一下子又好矮把矮,飘飘荡荡,冇得骨头。”
“你那祛鬼的法术到哪里去了呢?”
“我施哒蛮多法术,还放肆地骂娘,还对着屙尿。妈妈的×,连骇他不走,冇办法,只好往田里一匍。”
“你莫编故事罗,自己瞎眼绊在田里,还讲鬼来逗我。”
谁不信有鬼那厮就跟谁急,田佬倌跺脚发毒誓:你崽逗你。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放肆笑,抱着肚子满地打滚。
田佬倌疑惑起来。我把大衣、草扒拿出来反复演示,一遍又一遍。那厮看了许久,憋了好一阵子,末了期期艾艾地问一句:我在那里喊我的爹,你听见了吗?
我漫不经意地点了点头,不料却似擦枪走火,正中那厮痛处,田佬倌捂着胸口猛咳嗽,嘴角渗出血来。
夜深沉,田老倌依旧将身靠在门框上,手颤抖着扶门不稳。煤油灯光照出的脸色凄楚悲忏:“邓伢子,我心里有鬼哩。白天我一张门板把爹埋进了坟里,晚上我扒开坟,又把那张门板背回来了。”
时间回到1960年的苦日子里,田佬倌屋里家徒四壁,能搬动的东西都当了出去,变成吃的添进了肚子里,只剩下了那张门板。
田老倌的爹临死前再三嘱咐,就要那张门板送终。
乡里人都认这个道理:人死要有一幅板,没有就成了野鬼,永世不得超度。
没有人细察过死鬼爹还门板的故事,但田老倌自感罪孽深重,永难救赎,刚才就以为是死鬼爹的游魂挡路,索要门板。
説鬼弄鬼吓出了鬼,戳破了一个瞒世八年的悲惨谎言。
我站堤坡头,百无聊赖,茫然怅望。
视野中一个身影渐渐走近,右手一竹棍戳戳探路,左手一碗口大的小锣怯怯轻敲,这是对面队上的柳瞎子,诨号“神算子”。
凡有跑丢鸡、走失鸭的前来相求,神算子掐指一算,说是往东边去寻,那去西边就绝对找不到;万一在西边找到了,也是那活物先在东边玩腻了,再跑到西边去的。
当今上头发话禁止算命搞迷信,柳瞎子只得搞地下活动。明的呢,是跻身田老倌的道中玩法术子,这就犯了同行是冤家的那条禁忌。
田老倌一听见那怯怯的小锣声就起了歹心,便唆狗去咬。
我于心不忍又想逗个乐子,便赶在前头,找个近处蹲下身来,屏住呼吸等待。
柳瞎子眼瞎心明亮,为防田老倌算计,越往前走越提高警惕,那竹棍不再戳地,只是冲着前方横扫,却把身后的破绽留给了我。
我瞅准那厮脚后跟上的暴筋,手张虎口做成个钳形,用劲一掐。
柳瞎子惊叫,一屁股塌地,瞬间竹棍向后一抡,那功夫煞是了得,啪的一下正中我拇指中指。
十指连心,我痛得骂娘。柳瞎子惊咋莫名,没有料想打狗却打了人。
我揪住瞎子的耳朵直往屋里拖,那厮唉哟连声求饶,直说相送一签不要钱。
我便从那签筒里抽出一签,柳瞎子煞有介事摸了又摸,不作声。
我说快讲快讲,那厮就说了三个字“接龙鞭”。
“接龙鞭”是什么?乡民曰“搭屎棍”。什么意思?瞎子笑曰:搭屎棍是闻不得、舞不得的呀。
我一听大怒,死揪那厮的耳朵:“好你个柳瞎子,你是臭我们知识青年文的不行,武的也不行,对呗?”
瞎子疼得丝丝抽冷气,“邓伢子,你手莫揪耳朵,抽签好啵。”
我便把手往裤子上磨来蹭去了几下。那厮说,你还要心诚一点。我又嘴对着哈上几口气,然后闭上眼抽一签。
那厮一摸就道好,是个上签,“东吴招亲,以假当真;子龙保驾,大胆放心。”
我高兴了就还要抽。柳瞎子讲还抽就要钱了。我说要钱就给钱,快拿签筒过来。
话说着,手已经抓出了一根。柳瞎子一摸就大叫上上签,我说快讲出来听听。
瞎子就伸出手来要钱,我丢出一元钱。柳瞎子精气神一提,叫声邓伢子你听好:“早上栽树晚上乘凉,扶起篱笆就是墙。”
田老倌一旁好生气:“邓伢子,你莫呷人饭信狗撮。”
柳瞎子冷笑道:“咯世上还有帮别个养堂客带崽女,呷人饭比猪蠢的人,你信不信?”
田老倌顿时气馁。柳瞎子正言相告:“田老倌,我参透世间无常,洞察人生玄机,算得你命犯白虎,三年之内必有一道生死劫难;信我的,我给你指一条活路;不信,我神算子瞎子戳棍—走路,今后绝不再提此事。”
田老倌大惊,慌忙伸直左手平摊掌心。
柳瞎子右手在田老倌的掌心里鬼画葫芦瓢,左手掌张开食指勾动,我赶紧放上贰元钞一张。
那厮摩摩娑娑、嗅嗅闻闻、掖进藏好之后,口吐真言:“三十往生,六道轮回,因因果果,果果因因。”
旋即左手复出做莲花状。只见那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等轮番扣击大拇指,快得目不暇接;那五指指甲尖长如剑,叩击有声,虽细微却勾连心跳。
柳瞎子那厮念念有词,绝无田老倌白沫直翻的败象。两眼向下嘴微张,腮不鼓、唇轻掀,而舌子酷似蛇信吐纳翻转,讲究的是一个斯文。
田老倌心急如焚。一个时辰过后,柳瞎子两眼一抬道声:有了。然后示意田老倌附耳过去,末了起身告辞。
我挡住去路问究竟,柳瞎子丢一句“天机不可泄漏”,随即戳棍而去。
柳瞎子走后半月之久,田佬倌来找我商量,决意要讨堂客。
讨堂客先要相亲。相亲要送礼,两个包封一对酒是少不了的。
包封用黄草纸包起,盖面一张大红纸,内容是红薯片和小花片。红薯片自己做的不要钱,小花片是供销社买的,半斤一大堆。这样的包封有看相,要得。
酒是苦栗子酒。我讲苦栗子酒要不得,要白酒。
田佬倌捂住牙帮喊痛,说白酒太贵哒,要一块七一斤,苦栗子酒是七角五分钱一斤,划得来些。
我咬着牙说,“白酒钱我帮你出,真的讨堂客,就要舍得下本。”
田佬倌直甩脑壳,“你有点宝气,相亲又不是讨堂客,八字冇一撇的事”。
苦栗子酒就苦栗子酒,我不再反对。
敲定了包封和酒的事情,就是出门一身衣了。
田佬倌上身一件黄军棉袄,那本是我的,已经穿得变成油抹布不沾水。后来他硬要借,穿上后又添了不少的痕迹和味道,实在令人恐惧不敢要了。那厮讲这件棉袄刷洗刷洗,上身有点青年知识的味道,还算客气。
田佬倌的裤子就实在没面子,土布染黑,色染不均匀,深一块浅一块的“迷彩”味道,穿的旧褪成了灰色。一缩水短了一截,裤脚吊起遮不住脚踝。式样是扎兜大档裤,裤档一坨尿渍印子,色气不自然。
“咯又何事出得门啰”,田佬倌犯愁地对我讲。眼屎巴巴里透着算计。
我警惕起来就装宝,“咯裤子要得,又冒露出肉来,只要遮得丑就可以。相亲又不是讨堂客,八字冒一撇的事,搞那么作古正经干么子。”
田佬倌亮牌了:“你借条裤子给我穿,回来还你。”
我着急了,“要不得,要不得,你邋遢死哒!借,阎王佬子找鬼借,还个屁”!
田佬倌看来还有牌出:“你借条裤子把我穿,我不亏你。”
推是推不脱了,我找出一条裤子,黑灯芯绒的,屁股上膝盖上打着补巴。嘴里不干不净嘟囔着,心痛地丢给田佬倌。
田佬倌挑剔地反复打量这条裤子,一脸的不屑。“你咯是打发叫花子吧!一条烂裤子,我又冇白要你的,捉一只黄鸡婆给你。生蛋的鸡婆,一年屙得出几条新裤子哩。”
我烦了,“好好好好好好,要得要得,你把那只鸡婆放在瓦罐里,在柴火灶里煨好送来,快去快去。”
“莫性急,莫性急”田佬倌不忙起身,“鞋袜半身衣咧,邓伢子,再加一双鞋。”然后提起一双解放鞋望着我。
我的口里已经酝起鸡汤的味来了,连连推他起身“鞋子拿起,快去,快去。”
时间一天天过去,相亲的事望着望着就没有影子,我起了疑心。
一天晚上,田佬倌眯笑着窜门来了,打开一瓶酒,扯散一个包封,红薯片、小花片摊一桌。分明都是相亲时置的那些东西。我看着心里怄气,脸上就有了样子,“田佬倌,你是有心相亲,还是有意打劫?”
田佬倌不答白只敬酒,一劝再劝。三杯酒落肚就有了气氛。
昏暗的煤油灯下,田佬倌眼神幽幽,脸色惨惨,手发抖,勉强端得稳酒碗。喉咙还顺畅,语气也舒缓。“邓伢子,我咯一世走背,你对我好,我心里清白哩!”
一席话把肠子理顺后,接下的话就有了油气,“邓伢子,你不细想一想,我何事找得堂客到,柳瞎子要我相亲冲喜,那是鬼话一句,我拿来逗你耍呢,跟你逗我一样。”
五.田佬倌之死
田佬倌的哮喘病蛮厉害,每天晚上咳得惊天动地。我和那厮形式上是分居两个屋,实际上床挨着床,中间只隔两道芦苇牛屎墙,那咳嗽声仿佛是贴紧我的耳朵喊。
田佬倌怕死,我也怕他死。每天夜里,我只有在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中才能安然入睡,碰得好时还可梦回过去的好时光,那是我和一群同学少年,戴上“红卫兵”袖标坐在火车上,在蒸汽机车的鼓噪声中满世界大串联。
倘若这时田老倌的咳嗽声一刹住,那我准会募然惊醒,条件反射下便赶忙大叫“田佬倌”,凭这一叫,就能把那厮的气提起来,痰咳出来,人也舒服起来。
田佬倌总是讲:“邓伢子,你阳气足,要不搭帮你应急叫一把,我讲不定就会闭死过去。”边说着还做一个死人的模样。
这句话成为生死嘱托,坠在我的心上沉甸甸的。
一天晚上,夜半三更间我突然惊醒——田佬倌冇咳嗽了,连叫几声没有反应。
心里发慌不敢怠慢,马上起身下床,出得门来转到他的屋背后,靠近窗户伸进耳朵打探动静,里面的喘气声一抽一抽的,想必是那厮的喉咙眼被一口痰死死地堵住了,放肆用劲就是提不上气,再往下去会把人闭死的。
情急生诡计,我捏住鼻子,阴阳怪气、一字一句:“田佬倌,你要去哒吧!”
话刚出口,喘气声骤停,再说一遍尤如打强心针,只听得悠悠地一声长气吸纳,接着猛地一顿咳嗽像擂鼓,再就是大气魄的一声“呸”!噗地一声浓痰落地。好像又有了哭声。
我见好便收,赶紧溜回去做梦。
天蒙蒙亮,田佬倌槌门打户。我开的门来一副无知无辜的扮相,但见田佬倌眼睛红肿,满脸凄惶。戚戚然言道:“邓伢子,昨天晚上阎王佬子喊我去。”
“你这个迷信脑壳又讲鬼!”我还想逗他。
“我听得清清白白”,他模仿了一遍,打了一个冷噤,“呸!晦气,触霉头。”然后给自己一个嘴巴,再紧跟一句:“讲破了,冇禁忌。”
眼见田老倌较起真来,我慌忙解释和道歉,把所有的善意诚意都往他的耳朵里塞。
田老倌嘴唇蠕动,话音却似冥中幽传,“阎王要你三更去,不得留你到五更,咯都是命哩。”说完后入定,那神态渐变,凄惶、麻木,最后凝固,好似一座千年剥蚀的石碑,上刻“宿命”二字。
一年过后,田佬倌死了。
按照县知青办零散知青“集中并队”的决定,我从六队调到了七队,此后就与田佬倌少了来往。
我走后,知青屋便拆了。田佬倌的那个蘑菇屋又冲在了堤坡头上风口。
一天春伢子来找我。我在六队时经常和春伢子、田佬倌一起出工,三个人在队上都属于“半劳力”。
壮劳力一天计十分工抵现金三角五分钱,我等半劳力一天记六分工合两角一分钱。农村的极度贫困由此可见,而田老倌更不幸的就是贫困加疾病。
春伢子的爹老子就是宣老倌,现在都喊宣爹。我到了宣爹屋里,宣爹扯起了田佬倌,看到我满脸的同情就要我帮一个忙。看到我一口应允就开牌:“邓伢子,你在六队也算做哒十个月的工,赚哒百把斤谷,你送把田老倌算哒。”我连忙答应要得要得。
出得门来和春伢子一起转到田老倌的屋。此时的田老倌已经命跨阴阳两界,一句话要咳一气才讲得完。
“邓伢子,自打你走后,我身上的阳气看起看起就冇得哒,夜里只敢坐起睡,困起就会被痰堵起咳不出,冇人喊提气不起,会闭死去。”
春伢子将谷的事情告诉田老倌,田佬倌唏嘘一气说:“邓伢子,你是好人哩,我身上穿的,嘴巴上的搅用都搭帮你哩。”
我要田佬倌莫讲冇油盐的话,田佬倌又咳嗽。顺过气说一句:“我死后不要门板,篾蓆子滚起埋了就算,留个整屋给我的女。”
我走后没有过多少天,就听说田倌一口痰堵起闭死了。
田佬倌入殓时穿的就是那件黄军棉袄和黑灯芯绒裤。田佬倌的女过来,拆了那个蘑菇屋,门板、屋檩等一船运走,临走时脱下了田佬倌脚上的那双解放鞋。
乡里人都感叹田佬倌死得好,今世太苦,不如早死早转世。
六.后记
公元1987年的一天,一城市打扮的老妇人来到队上,四处打听田老倌,还询问那个妹崽的下落,结果一无所获,连田老倌的坟堆都没有找到。
那妇人村头焚香烧纸,泣歌曰:一柱香火敬一个神,一沓纸钱送一个人;一辈子辛苦阴间去,一捧土不留阳世存。
跪拜再三后泪别,从此人间蒸发。
雄鸡报晓
回复 1# 雄鸡报晓
雄鸡报晓先生用独特的风格刻画了田老倌这个悲剧色彩的人物形象,让人叹息的同时更深刻地感受到历史的凝重......
作者在文中看似调侃悠悠道来,却倾注满腔悲愤之情。好文!赞一个!
我们的雄鸡真来报哓了!满编的老倌、伢子;老馆的脑子里是死幽阴咳,伢子的嘴里要的是土鸡煨汤!为他人养老婆生女,与知青棚靠壁算是有福!一身蒡病终了只求有副门板安身!这是部份国民生存的真实记录.写得好啊写得好:"一柱香火敬一个神,一沓纸钱送一个人;一辈子辛苦阴间去,一捧土不留阳世存."
上午打开网,被雄鸡报晓君的美文一下吸引住了。刚看到田老倌的罗曼史。电话铃响了,通知我赶快去排节目,说是大家都在等着。我只好忍心关闭电脑。
刚吃完午饭,又抢时间看了一段。总感觉报晓君你太有才了。故事情节一环扣一环,总让人舍弃不下。(因下午约好回娘家)晚上回来再细品。
回复 1# 雄鸡报晓
《后记》所指的“一城市打扮的老妇人” :应该是那个:解放前曾为风流倜傥的青年上尉独守空房的、尔后流落沅江举起剪刀寻死觅
活不准田佬倌上床的、而与宣老倌生有孽债的“小学女教师” 吧。
田老倌的故事只是凄苦。
而她的故事却是悲惨了……。
让人唏嘘不已!
谢谢孟晓、大姐姐、陶九、狄德罗二世、常青苗、格之明、隐士安、知足常乐等各位的表扬和理解。
告格之明兄,“一城市打扮的老妇人”确为那位乡村女教师,但孽债不是宣老倌做下的,是所谓“革命激情高涨”的民兵营长。怪我没有交代清楚,道歉。
60多年前“常德会战”,一群湘女阵前身嫁抗日军人,以激励之为国死战效命,多少湘女刚做新娘即做寡妇。湘女多情,湘女贞烈。
田佬倌蒙羞受辱、含辛茹苦为他人抚养妻子女儿,临终了不图超生转世,只为给那养女留下一点遗产。苍生善良,苍生伟大。
村民无所谓田佬倌的“法术”灵不灵,只是想接济他又照顾他的自尊,故而寻个理由而已。我戳穿这个“骗局”,自以为聪明其实愚蠢,乡民善良,乡民智慧。
田佬倌白天将一幅门板给死去的老爹用,夜里又扒开坟刨出来拿给活人用,然后编一个有鬼的谎言来掩饰。农民真苦,农民可怜。
雄鸡报晓上
07年我就拜读过这篇《田佬倌》和《漉湖打柴》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满口普通话的雄鸡报晓写出的文章怎么地方乡土味会那么浓,今日再读《田老倌》那浓浓的乡土味扑面而来,同时,又从另一个角度赞扬了抗日战争时“常德会战”一群湘女阵前身嫁抗日军人,以激励之为国死战效命,多少湘女刚做新娘即做寡妇。湘女多情,湘女贞烈。
这就是这篇文章的独特之处。我这土包子就最喜欢各杂味。谢谢美文!(建议你把《漉湖打柴》发上来让大家欣赏,因现在上来好多新网友想看)
晓雄兄从另一侧面反咉了几十年前发生在常德的那一场会战,抗战期间,湖南一直是主战场。常德会战,长沙会战,衡阳会战,有多少抗日志士血洒战场。文中所说的遗腹女的贫穷生活及她母亲的淒惨遭遇令人唏嘘叹息。
田老倌的一生是许许多多生活在底层的贫民百姓中普通一员,但在晓雄兄的笔下栩栩如生,跃然纸上。谢谢晓雄兄的好文!
回复 11# 雄鸡报晓
很被震撼的激赏了报晓兄的这篇佳作。
报晓兄的大气文笔,俊朗品行,一直受我敬佩。
至此,让我记起了二年前我同样被震撼而珍藏的他的一副艺术行为照片,现再发出来,自己又被感染了------
如果仅仅是读这篇文字,会有蛮多关于对作者的猜想,但怎么也不会把这样耐咀嚼出滋味的文字和那个话不高声温文尔雅的报晓兄联系起来,看来细腻的文字和粗旷的身段是能够吻合得蛮好的。
田佬倌只是一个普通农民,就算胸前那方布衣油光水滑得刀枪不入,那活动着的脑袋,总归是要生出二三事来的。在报晓兄的笔下,N多N多的老倌娘子细把戏都会来茶座露个脸,我就等着一次次的欣赏享受兄长的好文了!
谢谢报晓兄!
政委:看完这个帖子后我不得不佩服你的观察力和文字的表现力。田老倌被你写活了,他简直就是另一个活脱脱的生活在沅江湖区的孔乙已,他的愚昧,他的狡黠,他的凄凉……既让人唏嘘,也使人同情。
我想如果田老倌地下有知,他会深深的感激你的——因为,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他,这世上还有人在网上发文纪念他!
借阿迪哥的原话跟帖,谢谢雄鸡报晓!
“田老倌被你写活了,他简直就是另一个活脱脱的生活在沅江湖区的孔乙已,他的愚昧,他的狡黠,他的凄凉……既让人唏嘘,也使人同情。
我想如果田老倌地下有知,他会深深的感激你的——因为,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他,这世上还有人在网上发文纪念他!”
属兔的雄鸡老弟,本命年报晓,出一本你的网文集,如犟牛老兄。
你的文章生动、深刻、耐读,我们盼望着、期待着,你意下如何?
喜欢看报晓的文章,丰富的词汇和灵活而深刻的思想,使人在愉快的阅读中又感悟生活的哲理。
赞一个。
谢谢晏生、西岭、东方、雨晴、阿迪、行者、悠悠等各位的鼓励。
雄鸡报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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