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情系南太湖》(长篇小说连载)fficeffice" />
写在前面的话
“心為萬事之主,動而無節既亂。”
“动荡”的年代,不安宁的农村来了不安份的“知青”。残余的宗族,旧俗礼教习俗,青春的骚动,为前途奋争,使南太湖畔的城乡上演了一场场笑不出的喜、哭无泪的悲、说不清的苦、道不明的酸。生活就象“毛桃”,涩涩地,人生总是有“独木桥”,不容得你谦让。天地氤氲,万物化醇;人有七情六欲,云云众生,试问有几人成佛?何况,当年他们正是青春时期……
请你回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看看湖乡当年的风俗人情,关注一个在情与性中沉沦,在磨难中艰辛奋起的“知青”。还有,他的领导、同志与“战友”。
又,我意在写人。孔子曰:“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化矣;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孟子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我的笔下没有“英雄”,人都有私欲;成功者与未成功者的差距往往是在捕获“机遇”之间,所谓“人之所欲,适與天相值實難”是也。
001 飛來橫禍
(一九七0年九月二十日 星期日 庚戍年八月二十 林木森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日子。)
月亮挣扎出云层;鹅黄的半圆,似雾如霜;秋天的月光变冷了。月光下,龙溪河水静静地向北流淌,微风吹拂,银波涟涟;港汊的芦苇,两岸的桑枝飕飕地摇曳,给寂静的夜增添子几分凉意……
一阵机动船“啪啪啪”的声响,打破了夜的寂寞,冲散了龙溪河流淌的水流。机动船泊在龙溪河堤岸;上去了三个人。
这是一艘十二座的内河“快艇”,是公社的“宝贝”。铁壳船身漆得很亮,黑漆船头写着红色的“龙溪01”;舱内没有亮灯,两排舷凳上坐着三个人。舱的角落里,是一个“知青”。月光下,这张国字脸上布满了恍惚,紧锁的浓眉下,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疑惑,还有恐惧。
他叫林木森。半小时前,林木森还坐在金德江家里。同往日一样,钱北大队的几个“活跃”的“知青”——徐武、金德江、朱丽雯、杨慧丽与他正在打扑克;手上忙出牌,嘴里更是天南地北地乱侃。
李忠良来了;他是钱北大队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负责大队的文、教、卫与政宣,也是“知青”的直接领导。他进门便说:
“木森,我猜你就在这里。快点,蔡支书让你去。”
“好。”林木森应付道,继续打牌。他时任钱北大队“治保会”副主任,听任李忠良的催,说,“打了这盘就去。”
杨慧丽笑着说:“李主任,这么晚还工作,你们真辛苦!”
“就是。”朱丽雯递上一杯茶,说,“不用这样急吧?喝茶,李主任。”
“谢谢!”李忠良接过朱丽雯递上的茶;他很珍惜这杯茶,可惜太烫,只好放在桌子上,连声催促说:
“起来吧!木森,蔡支书等着哩!”
“好好。”林木森有些不高兴了;打出手中的牌,顺手将面前的“雄狮”香烟递过去,说,“好,李主任,抽支烟。”
“去吧,别打了。”李忠良没有接烟,却抓住了林木森的手。
正值全国开展“一打三反运动”运动;(根据中央的《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1970年1月31日)、《关于反对铺张浪费的通知》(2月5日)和《关于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的指示》(2月5日)三个文件,开展轰轰烈烈的“一打三反运动”)随着“运动”深入,全国开展了 “清查阶级队伍”的“运动”;据“国民党‘中统’湖兴组长”交代:在“固守大上海”时,“中统”曾在湖兴县,以“占据”大王岛湖匪头子沈英杰为首,组织了一支三百多人的“反共救国太湖别动队”。解放后,匪首沈英杰被“镇压”,但这支“地下组织”的成员均未捕获。按省革委会“清查办”的指示,沿太湖的各级“治保会”的 “中心任务”就是:“紧绷阶级斗争弦,寻找蛛丝马迹,在‘普查’中发现疑点,从疑点里盘查线索,打一场深挖暗藏‘敌特’的人民战争。”一个多月来,林木森与“治保会”成员,认真查阅由县公安局“旧档”影印件,把大队有“历史污点”的人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几遍,“蛛丝马迹”有上百件,可是谁说不清能够作证的子丑寅卯,只好“待查”了。
李忠良茶不喝,烟不抽,准是有了“重要线索”。林木森把手中的牌交给朱丽雯,恋恋不舍地出了门。
“什么事呀?”林木森问,“都十点多了。”
钱北街上很安静。钱北曾是太湖南岸的商埠;钱北港两岸居民群落临水而筑,隔河相对,有石桥相连。过钱北港桥,商铺相连的南、中、北三街,由一条丈二麻石街沿着钱北港足有一公里长。抗战期间,钱北是“国民湖兴县府”的“流亡驻地”;“沦陷”不到半年,被大王岛上湖匪沈英杰率人夺回。日、伪曾三次“清剿”,战火把商埠的繁华摧毁了十之六七。解放初期,因钱北临近南太湖,湖上和偏僻小村庄聚集了大批日伪、国名党残部和湖匪余孽;于是乡镇政权便以八里地外的龙溪镇为驻地,钱北镇便有名无实了。成立人民公社“乡、社并一”,钱北为大队;“公私合营”后,钱北撤镇,只是一条“钱北街”了。经一九六四年的“安置城市闲置居民”和“知青上山下乡运动”,“钱北街道”划归钱北大队“代管”了。
农村习俗,早睡早起;近年没有娱乐,茶馆里连“说书人”都没了。一天劳作了十多个小时,晚上聊天还要点灯,不如睡觉。
钱北大队部在中街上。两边临街板门难得见有灯光,夜里的麻石街更显得狭窄幽深。
林木森又问:“李主任,这么晚找我,到底什么事啊?”
“有点事,啊,有点事,快去吧!”
李忠良支吾道,他的语气流露出种紧张的气氛。林木森感到有一种不祥的征兆,不由放慢了脚步。林木森猛想起前几天,他同钱北大队“治保会”主任王大明去陆阿秋家去玩,阿秋的阿爸陆阿福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当时,林木森心里毛毛地。晚上,阿秋送他们出门,吞吞吐吐地说:“我阿爸说木森脸上有道‘灰’,这两天会‘遭劫’。”陆阿福是钱北大队的“阴阳先生”,此话“信则有,不信则无”。林木森只一笑,心里总有一个疙瘩。一晃五天,什么事也没有,他放心了。
此时,李忠良的神色太紧张;林木森问: “李主任,到底有什么事啊?”
“你去了就知道了。” 李忠良说着,一把攥住林木森的手腕,又催促说: “快去吧,蔡书记在大队部等着哩!”
李忠良的劲很大,攥得林木森的手腕有点生疼;他很恼火又很无奈。平日里他俩之间就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隔阂。林木森是六九年二月由湖南湘潭 “投亲靠友” 到浙江省湖兴县龙溪公社钱北大队第二生产队“插队落户”。深得大队党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蔡阿毛的尝识;同年八月进了大队“治保会”;今年二月被任命为“治保会”副主任,早有风声,公社要调他去。真可谓是年青有为,踌躇满志。大凡春风得意的人会性情高傲。李忠良在“文革”前就是钱北大队团支部书记,是龙溪公社着力培养的年轻干部,早晚是要做大队党支部书记的。两个“自命不凡”的人“狭路相逢”,难免因工作有不同见解,虽说诸多的事是李忠良“败北”,但林木森的锋芒太利,得理不饶人。于是,李忠良便极力“培养”“大队治保会”里另一个“知青”,第七生产队的田树勋。两人的关系便更加疏远了;只因李忠良是沈梅英的表姨夫,林木森正与沈梅英“谈朋友”,逢事不得不让他三分。
拉着林木森紧走了几步,见到大队部门楣上的路灯,李忠良舒了一口气,松开了手。
跨进大队部的石库门,立刻围上来几个人,把林木森逼到了庭院的一角。他们统一身着军装,扎武装带,虽没领章帽徽,浑身仍显露出军人的气质。他们是“公社治保会‘治安大队’”的队员;都是从各大队挑选的“复员军人”。在他们的警觉的目光下,林木森只有服从。他透过“人墙”,翘足急盼蔡阿毛的出现。
李忠良推进大队办公室,有人问:
“在哪里抓……找到的?没惊动我大姨吧?”
“没有。王主任,按您的指示,我只说大队有事找他。”
“让他进来。”
问话的人声音耳熟。果然,林木森被带进门,一眼就看见蔡阿毛、沈金生、王大明还有田树勛等六、七个人围着一个长着“马脸”的人,正是龙溪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王宏铭。从某种关系上,他与林木森是“亲戚”;林木森来钱北“投亲靠友”的舅妈是王宏铭的姨妈,他能从湖南来到龙溪公社“落户”还是王宏铭“办理”的。上个月,林木森去公社开“阶级队伍大清查会”时,王宏铭还暗示他,“要在‘清查运动’中‘立新功’!‘公社治保会’里的人员素质参差不齐,冲冲杀杀还行;现在要‘耍文’,很需要批有文化的人。”
王宏铭挥挥手,让围着林木森的治安队员站开一些;他抬头望了林木森一眼,好象是头一次见面,淡漠地说:
“坐吧。说,姓名,性别,年龄。”
“王……”猛然间,林木森悟到,王宏铭在履行审讯程序;身体不由颤抖起来,“林木森;男;二十岁;龙溪公社钱北大队第二生产队……”
“好了。”王宏铭抬手制止了林木森的回答,他已“验明正身”,转脸对蔡阿毛说:“就这样,蔡支书,我们带他走了。”
一直低着头的蔡阿毛“嗯”了一声,又说 :“王主任,还是由大队派人看守吧。”
“没有必要。”王宏铭起身,略忖,说, “这件事是沈书记亲自抓的。要不,向他请示一下?”
蔡阿毛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目送林木森被“押”出大队部。
林木森被四个治安大队队员严严实实地围着,带到了街上。由李忠良领路,夜深人静,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避街穿巷,绕到钱北供销社收购站的码头,上了一艘“机动快艇”机动船。林木森被“安排”在客舱的角落里,人刚坐稳,船便启动,驶出二里地,泊在龙溪河堤岸;上去了三个人。
002 今非昔比
“机动快艇”没熄火,一直在“啪啪啪”地响……
轮机手阿水钻进客舱,掏出包“新安江”烟。阿水双手递给王宏铭一支,抛给另一人一支,第三支烟他迟疑了一下,放在自己的嘴巴上,退了出去。
“机动快艇”是公社的“宝贝”,是龙溪的“骄傲”,全县只有二三个公社有。因为“机动快艇”,阿水也成了龙溪的“知名人土”。公社的办、站、厂、场及各大队,因公因私、公私兼顾,申请用上“机动快艇”是件“光彩”的事。许多人宁愿小心地“扎”在船头上颠簸,也不肯坐在客舱里;“机动快艇”路过村埠码头,船头的人会高声说笑,引得岸上众多羨慕的目光。自然,阿水也成了他们炫耀的“对象”,一声“他是公社‘机动快艇’轮机手阿水。”说者神气十足,闻者敬慕三分;于是,好烟好茶好酒好菜款待。阿水认识林木森,见过二三面,印象却很深。林木森是除了公社领导外,上船就安安静静坐在舱里的几个人。林木森貌视“机动快艇”,阿水却很欣赏林木森。
阿水回到后梢,很懊悔。俗话说,“宁漏一村,不漏一人”,三个人“敬”了两个,这摆明了是在羞辱林木森。为什么要这样?平日里我说话不是挺硬扎的吗?唉!这年头讲“阶级立场”,“亲不亲,阶级情;友不友,路线分。”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冷漠了……
舱内飘荡起烟草味;-直耷拉着脑袋的林木森不由伸展起腰来,他贪婪地吸气,竭力想从空气中“捕获”飘渺的香烟烟气。林木森口袋里有半包香烟,却不敢去拿;一是怕举动莽撞而遭反感,烟被没收,二来感到还没有到关键时刻。王宏铭虽然微眯着眼,他察觉到了林木森的异常;望着手中的香烟,蹙蹙眉,似乎想说什么,还是没开口,却将手中的香烟抛出舱去。
大半支香烟闪烁着一点红焰,在空中划了一个弧,落入龙溪河中。林木森的心随同香烟,一阵激动,堕入水中。
林木森对阿水的行为并不在乎,船上的治安队员林木森都熟悉。每逢节日,或开展某项“运动”前,公社都会举行声势浩大的“批斗大会”,要集中各大队一些“现行”、“老牌”戴帽人员作“活靶子”。他和治安大队队员们在一起开过会,讨论过“批斗大会”的程序,同桌吃过饭。上岸去的三个人,领头的是治安大队的副大队长,叫赵小龙。
赵小龙是名“神枪手”,曾一度成为湖兴城乡津津乐道的“传奇人物” 。
一九六七年,城里闹“文攻武卫”,就差没开坦克、动榴弹炮了。“支左部队”手拿《毛主席语录》,列队站住“两派”中间,骂不还嘴,打不还手,一个性地背诵“毛主席语录”,唱《毛主席语录歌》。湖兴城里多宽,拦了东街西街上闹,劝了北街南街里吵。“两派”的“定性”很难,各有各一条线,今天刚把一派“树”起来,没过三天,“打倒的一派”捧着“某某首长的指示”又“杀”回来了。“两派”堵住地区行署、县市大院,声讨、静坐,逼着“支左部队”表态。“造反派”的组织比雨后春笋还发展得快,都叫嚷着要“夺权”。可声势不旺,于是,有人想到了贫下中农“同盟军”,“以农村包围城市”,纷纷到各公社去“串联”。这一下反提醒了“支左部队”的领导人马天民,这位团长也到几个公社去“检查工作”。听汇报说,龙溪公社的“造反派”陆宝林原是公社“人武部”的干事,他率领的“铁血军造反兵团”是清一色的“复员军人”。是革命军人就应忠于党,忠于毛主席;于是马天民“让他们进城,学习一下”。
陆宝林率队进城,“支左部队”不与他们发生关系,一切“给养”全是解放军“东风农场”提供的。马天民对陆宝林就只一句话,“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可现在‘两派’都有些过火了!”陆宝林对马天民也是一句话,“火头上的人都发戆,干脆以武制武,敲打一下。”
首战便是“敲打”城里嚇赫有名的“六号门”,这是航运系统的“造反派” 组织。“文攻武卫指挥部”里大多是码头上“掮包工”,平日二百多斤手一拎,上肩;脚一蹬,踏着晃悠悠跳板如履平地。三四百人,二百多条枪把“对手”围得水泄不通。直喊要发动“革命的‘围剿’!”
陆宝林不负众望,领着“铁血军造反兵团”往“两派”中间一站。“两派”的高音喇叭喧天撼地,陆宝林手握“铁喇叭”,扯着嗓门象蚊子哼。
陆宝林说:“他姆妈的!小龙,让他们把屄嘴闭上。”
赵小龙端起枪,“叭、叭”两声;高音喇叭“哑”了,喇叭好好的,原来是高音喇叭的线被打断了。
陆宝林嚷道:“还有不服的吗?谁不服,伸只爪子出来,老子只打他姆妈的小指头。”
双方没人应,陆宝林又喊:“撤不撤?不撤,好,老子让你们摸黑!”
赵小龙又是二枪,“两派驻地”的电线断了;四根电线,只打断端头的一根。五分钟后,“六号门”主动联系了“支左部队”。
从此,城里的“造反派”把赵小龙恨得牙齿咬得作蚕豆响,可脑袋只有一个,忍了。
陆宝林他们在城里“风光一时”,城里“造反派”要实行“革命大联合”,便让他们“回原单位干革命”。马天民的“以武制武”违反“支左纪律”,湖兴在全省首先制止了“武斗”,功过两扺。马天民以“军代表”身份出任县革委会主任后,“上面”让他脱了军装。
留在舱里的叫王建华,原是太湖大队“治保会”的;两个大队同属“钱北片”,他们开会在一起,还同桌吃过五六次饭。说穿了他俩还有一段不打不相识的奇缘。春上,“太湖联防”时,他俩还同赵小龙一起钻芦荡。赵小龙还从陆宝林那里弄来四梭子弹,让林木森过足了“枪瘾”。然,今天有王宏铭带队,准也没个好脸色,象从来也不认识。林木森顿悟,今非昔比,往日的“战友”已经变成了“监管”;一个人的身份会在瞬间起翻天覆地的变化。蔡支书提出由大队派人“看守”,是怕他遭到陆宝林的欺辱。
“公社治保会”主任陆宝林,原是公社“人武部”干事,是龙溪“响当当”的“造反派”。为了捍卫红色革命政权,他一心投入“阶级斗争”之中;当他“革命成功”,协助王宏铭“夺权”后,才发现家中娘子己舍家而去。离婚后,他“阶级立场”更坚定,抓“治保”工作严肃认真,警觉性高,铁面无私。他多次公开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个阶级的暴力行动。’‘治保会’就是公社革委会的‘枪杆子’!是革命的专政部门,是‘革命的铁拳头’!为保卫红色革命政权,以革命的暴力打击阶级敌人;即使有些过头,也是阶级斗争的需要。”
“一打三反运动”是一场激烈的阶级斗争,是打击帝、修、反“别动队”的斗争,是打击苏修侵略阴谋的斗争,实际上也是一项重要的战备工作。运动要求“大张旗鼓地、广泛深入地做好宣传、动员。号召广大群众,对反革命分子检举、揭发、清查、批判,从而把隐藏的敌人挖出来。对于那些气焰嚣张,罪恶累累、民愤极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反革命分子,要坚决杀掉。”在农村,“贪污盗窃、铺张浪费”的行动,不是很严重,关键在“清理阶级队伍和反投机倒把”上。为了配合“革命运动”,公社“刮”了几场“红色风暴”,各大队按“分配名额”,超额地把一些“特嫌”、“搞‘投机倒把’的‘坏份子’”分批送到公社“治保会”审查。
在“治保会”捆、吊、抽、打是“正常程序”。送公社“审查”的人,都“关”在烘茧房的烘茧柜里;烘茧柜一面是门,三面青砖勾缝,柜内-米五见方,高不到三米,关上寸半厚的对扇门,密不透风。关在里面,全凭柜顶二寸粗的透气口通气,既使三九严寒天,你也得汗流浃背。“公社治保会”有几个“审讯高才”;其中,由万丰大队“选派”的小名叫“狗子”的,有一招叫“天地合一”;将受审人双手大拇指捆绑吊在空中,拉至双脚踱起高,不理不睬,待你四肢痛苦不堪,再问什么,不怕你不求饶,不忪口。钱北四队的陆阿福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阴阳先生”,据揭发,他曾被“湖匪”沈英杰任命过“军师”,多次邀请去“匪巢”大王島;送公社“审查”了五天。回大队“报到”时,他的小腿还禁不住的颤抖。按辈分排,陆阿福还是陆宝林没出“五服”的本家叔叔。对待有姿色的妇女,更损更下流;单是一个“例行检查”,从胸口到裆里摸个遍,让你羞辱难言。兆丰大队的王美菱,曾是“龙溪‘五朵金花’的‘红菱娘子’”年青守寡;大队革委会王主任对她关怀备至,她却不知好歹,竟和村里的“坏份子”阿昌“鬼混”。在一次“红色风暴”,将他俩捉奸在床;押送公社被“审查”了三天,王美菱不得不托人带信,“求大队王主任来‘保’她,答应王主任回村后‘老实生活,努力工作’”。钱北大队三队的银珠招了个东阳的“上门女婿”,经查实是个“潜逃”的“地主崽”;在“红五月‘革命风暴’”的“严打”中被抓去公社;银珠去“公社治保会”送衣服,回来后,提起陆宝林和“狗子”等她牙齿咬的咯咯响,一口一个“天杀的”,眼泪禁不住的滚落出来……
“公社治保会”因而“臭名昭着”;二天前,公社“通报”:“狗子”等三人因“在审讯中‘急于求成,工作方法简单粗暴’不适应‘政审工作’。回大队重新安排工作”。
二十来分钟后,上岸的人回来了,赵小龙提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军用书包,瞧见翻盖上绣的“为人民服务”红绒字样,林木森一眼认出书包是他的。他立刻明白,自己在舅舅家的“住宅”被“查抄”了。
“机动快艇”开动了。“啪啪啪”的声响,惊醒岸边芦丛桑树林中的小鸟,扑打着翅膀,在夜空里盘旋。河风袭来,林木森打了个寒噤,可又感到背脊上泌出串串的汗珠……
003 龍溪繭站
林木森躺在木板床上。屋内暗淡,响着另一个男人的沉闷鼾声。
林木森感到浑身酸痛难耐,好想翻动身体,活动一下僵硬的躯体。但他不敢造次,连移动四肢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惊扰同房内的鼾声。他只有借助飘荡不定的遐思,漫无边际地游荡,苦熬着时间。
“机动快艇”直接停在龙溪茧站码头,王宏铭一声不吭,径自上岸,头也不回地走了。林木森被“押”着从河边的巷道进了茧站;过了两道院门,来到一个二层楼的小院。带进这间宿舍后,赵小龙他们谁也没理睬林木森,也走了。
进门时,林木森瞥见房门上用红漆写着“105”;屋里放有三张床,一张桌子,二把椅子;床上都铺有被褥,寒冷之苦已免除了;屋内隔有卫生间,熬屎憋尿的难堪也解除了。如此优待,想到在船上的种种猜测,使林木森汗颜。
事实仍不容林木森安心;或许,是因为他与王宏铭的关系而网开-面。春上,为配合“一打三反运动”,落实“提高警惕,准备打战!”的战略部署;严防美帝、苏修“亡我之心”不死,妄图以空降袭击来颠覆社会主义人民政权;痛击盘踞在台湾岛上的蒋介石派遣特务“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革命成果”。太湖沿岸的驻军与“武装民兵”进行 “太湖联防战备演习”;钱北大队范围内的六十八个“管制对象”被集中在大队会议室,整整十五个小时,连水都没给一口。事后,蔡阿毛把负责“关押”的沈金生责怪了一番;沈金生是大队“贫代会”主任,正为没当选上党支部副书记恼怒;蔡阿毛话没说完,沈金生反诘道:“全龙溪都这样。你去公社治安大队看看,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惊恐略定,林木森寻思是否向看守他的“治安大队”队员打听一下被抓的原由。“看守”叫大牛,形如其名,中等身材,圆脸大眼,周身都是鼓鼓囊囊的肌肉;入秋夜凉,他仍只穿一件单军衣,还敞着怀。大牛紧锁眉结,警觉地注视着林木森。在他进门时,大牛极力挺直腰板,仿佛要把高过他半个头的林木森比下去。林木森惶惶回避,侧转身去,大牛的内心感受到了一种“强悍”的力量;得意之中仍有一些无聊。这是一个莽汉,林木森不敢去招惹他。
王建华敲门进来,把书包递给林木森,说: “你的衣服,洗漱用品,还有茶杯。”
“谢谢!”林木森叫住王建华,“等等,能见公社领导吗?”
王建华略怔,像是没听见,毫无表情地开门走了。林木森感到无助,失望。
大牛开口问:“喂,你想见谁?”
“王、王主任……”
“好吧!”大牛出门前,严厉地交代他:“老实呆着,不许逃跑!”
十几分钟后,大牛返回;嘴角上还贴有油腻,看来是刚吃了“宵夜”。
大牛掏出一本《毛主席语录》,挺直腰板,用眼睛示意林木森站起来后,严肃地宣布: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林木森,王主任指示说,自己认真检查,清醒反省。还有,还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显然,最后一句是他自已加的。说完,大牛也顾不上必恭必敬在等下文的林木森,把靠近房门的床上的棉被展开,说:
“睡觉!喂,老实点。还有,你开灯睡觉习惯吗?开灯睡觉多浪费。关灯,你,现在睡觉!”
灯一关,林木森还没从惊恐中回过神,屋里便响起大牛沉闷的鼾声。
寂静的夜,听得见龙溪河水的拍打声。偶尔一阵河风到进来,在楼前庭院里回旋,撩起树叶沙沙作响。
林木森感到周身生冷,刚才的奚落使他的自尊遭到重创;鼾声象无形的鞭子,哼着嘲讽的曲调,抽打着他颤栗的心。林木森愤愤地掏出香烟,点燃。一番动作后,他又慌忙注意同屋人的动静,那鼾声还是一样沉闷。他舒了一口气,放心了。
为什么抓我?行动周密,如临大敌;严控监管,又不理不睬……
这里是龙溪茧站,与公社驻地龙溪镇隔条龙溪河。龙溪茧站规模中等,建筑却是龙溪公社的“上乘”。茧站建在龙溪河畔,坐北朝南,沿河筑有条石码头。拾阶而上,收茧房一字排开,九开间、十二米进深的大通间,宽敞明亮;东端隔了两间,作财务和值班室。收茧房有二层,二楼是茧库和办公室。后面东面连通烘茧房,十一开间;与收茧房7字形相通,7字中间分隔成三个庭院,分别是食堂;管理人员宿舍;员工宿舍、煤库、杂物间。
龙溪茧站只收春茧,一年只忙一个月;由于“公社治保会”的工作地、原“人武部”地方偏小,每逢“运动”,“公社治保会治安大队”就得借用这里;干脆就把茧站“代管”了。在公社召集大型会议时,茧站也作临时宿舍。林木森在这住过,初春三月,参加公社的“三级干部会议”。“钱北片”的五个大队(除了主要领导)男的挤在收茧房,女的住二楼的茧库。没有床,在水泥地面铺上半尺厚的稻草,垫上芦蓆;两个人合一铺,将带来的被窝一作垫一作盖,几十个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每天上午听各个方面的工作报告,下午和晚上讨论;下午的讨论还正规,有板有眼谈上一些“革命性的认识,新的一年规划”,晚上则以“荤腥逸事”为中心,眼前的、过去的、真实的、杜撰的,说得绘声绘色,吊足了胃口,吃足了“豆腐”;妇女们羞红了脸,男人们笑痛了肚子。浓浓的脚臭渐渐被香烟、“潮烟”熏淡了,煤库边的厕所使后院饱含屎尿的气味后,会议结束了。
林木森这次住的是管理人员宿舍。为了使管理人员有个闹中取静之地,这栋二层小楼与外界联通只有三张庭院墙门。
林木森又想起陆阿秋说的:“我阿爸说木森脸上有道‘灰’,这两天会‘遭劫’。”心里不由一阵寒噤。林木森虽然不信迷信,但信“命”。“人之所欲,适與天相值實難。”人生众多事,冥冥之中总有些出乎意外的结局。人们常常说:“鬼神可敬不可谄,举头三尺有神明”便是。
陆阿福是钱北大队的“阴阳先生”,据说他“知五形八卦,能请箕仙,能占卜,禳祸消灾,识阴阳,通鬼神,驱邪扶正。”即使“文革”期间,连附近大队的几乎所有生产队都偷偷跑到他家,用白纸包上三元三角钱,请得陆阿福的几张马头娘的“神灵护符”,恭恭敬敬地藏在蚕房毛主席像的后面。
林木森初见陆阿福,很不以为然。陆阿福高高大大,白白胖胖,一对细长的眼睛象两条縫,厚实的下巴上连一根胡須都没有;丝毫没有神清骨秀,高深莫测的感觉。大队“治保会”主任王大明和陆阿秋是光屁股耍伴,提及陆阿福总是满脸崇拜。有次,王大明说:“阿福伯一身富态,就象是尊弥勒佛。”林木森哈哈一笑,说:“弥勒佛?顶多是个‘八仙’里的汉钟离。”后来这话传到陆阿福的耳中,陆阿福倒挺是高兴,晃荡着肥脑袋,说:“知我者,林木森也。”当陆阿秋学说阿爸的神态时,大家大笑了一阵。舅舅得知后,很不高兴,认为林木森太狂。林木森却不以为然,
“一打三反”涉及到陆阿福,大队的人都不愿送陆阿福去“公社治保会”,林木森领了差。在路上,林木森问了一句至今最后悔的话:
“陆阿福,都说你能掐会算,你是否测算出了今天的凶吉祸福?”
陆阿福淡淡一笑,说:“‘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小哥,这便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现在林木森后悔了,应该坚持让陆阿福“禳祸消灾”;当时王大明挺紧张,想转身去求陆阿福。陆阿秋说:“我同阿爸说了。阿爸说‘劫已成,破不了’。” 林木森故作出一付大义凛然模样,让他们不必在意。林木森虽然抱以“信则有,不信则无”,心里总有一个疙瘩。他记得好象听说过,人的体外都有一个“光环”,这是人体的自身的能量所形成,只是光线很淡,除非通过光谱仪器才能看见。据说,佛门高僧至所以称“佛光普照”,是成佛高僧的自身能量达到了一个“境界”,在宁静的经堂,香烟潦绕时,“光环”会隐隐出现,众人见了,鼎服参拜。人体的“光环”是受自身能量强弱影响的,若有病,人体的“光环”会相应而起变化。陆阿福之类“高人”又是如何能看到他人的“光环”,还能察觉到颜色变化而推断出凶吉祸福来,这就令人惊异与不明白了。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既然陆阿福能预兆“劫难”,就更说明命有劫数了……
“认真检查,清醒反省”,检查首先要深挖思想问题,要从根子上查找。林木森的根源,也就是不知所云的“家庭问题”。
这么一反省,把林木森刚刚建立的意志给“摧毁”了……
004 上山下鄉
林木森出生于一个中央大企业的领导家庭。
父亲林仲仁是湖兴城人,家居小西街,由于家境贫寒,小学毕业就去丝绸行学徒。经亲朋介绍引见,由铺面担保,行三跪九叩大礼,从替师傅“倒夜壶”学起,先做店内杂务。工作辛苦, 没有工资;每月给点理发、洗澡钿,一年冬夏两身衣服钱,过年有一个光洋“压岁红包”。 待能上柜作买卖,“抗战”爆发,丝绸行倒闭了。不得不为生计四处谋生。
湖兴位于太湖南岸,地处江浙皖三省交界,是一座具有二千多年历史的江南古城。楚考烈王十五年(公元前248年),春申君黄歇徙封于此,在此筑城,始置菰城县,以泽多菰草故名。隋仁寿二年(公元602年),置州治,以滨太湖而名湖兴,湖兴之名从此始。湖兴山水环绕,物产丰盛,丝绸为大宗,稻、藕、鱼、菱次之。湖兴虽非“通商”之埠,“耕桑之富,甲于浙右”, 成为当时国内最大的蚕丝商埠,造就出了全国最大的丝商巨富群体。而市面极盛,人烟稠密。
巨大的财富必然会造就文化,影响社会,结缘政治。湖兴是清末“革命党人”活跃的地区之-。“辛亥革命”时,湖兴涌现了陈英士、被中山先生称为“民国奇人”的张静江等众多的辛亥革命的功臣、同盟会主要骨干及革命志士;革命成功,名门望族里自然有了国民政府的达官贵人。旧中国的“四大家族”中陈家便是湖兴人士。“七七事变”后不久,日本侵略军在攻占上海后,分兵进攻南京、杭州,在这中间又向湖兴进发。政界官僚纷纷“‘固守’大西南”,举家迁往“陪都”重庆。人可走,家业搬不动。于是“请人看家护院”。经姨姐夫陈子龙介绍,林伯仁到城南“朱府”作了“护院”。 1937年11月24日,日寇轟炸了小西街,湖兴城沦陷后,日本人烧杀掠夺,欺行霸市,挠得人心惶恐,终日不安。却对“国民政府”的官僚家产,秋毫无犯。
次年,日本人找到朱府管家,说,“皇军欢迎朱先生回南京。为更好地保护朱先生的家产,决定由城南警察局负责‘朱府’的安全。现拟定二个方案,一是由城南警察局派人直接进驻,二是由‘朱府护院’组建成‘派出所’,编入城南警察局。”
朱府管家找“护院”商量,“护院”已得到“指示”,同意第二方案。林仲仁等人便穿上了“黑皮”,却积极会同湖兴的社会团体,支持“国民党湖兴流亡政府”和由“中共浙西特委”领导的湖兴县抗日自卫大队,作了许多“抗日救亡”的工作。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新四军”奉令北上;林伯仁因妻儿拖累,继续留在了“朱府”。朱先生返回南京后,为洗脱“护院变节的汉奸嫌疑”;他让朱府管家真真假假地编凑了一套“抗日功绩”,把“‘朱府’列为‘中统’的‘地下交通站’;护院们成了‘地下交通站’的‘别动队’”,受到了“南京”的嘉奖。并以“抗日英雄”授予了“尉官军衔”。朱先生本想请林仲仁接任朱府管家;林仲仁谢辞,只请他介绍一份工作。
一九四六年,经朱先生介绍林仲仁到武昌机械工厂作庶事;一九四八年参加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一九四九年“迎接‘解放’,参加‘护厂’”, 表现突出。一九五一年,在党的培养下,他担任了工厂人事科长。一九五八年调湖南湘潭筹建新厂,担任工厂人事副厂长。
林仲仁是“四清”运动被揭发有“重大历史问题”而被“审查”的。据朱府管家交代;“朱府是‘中统’的‘地下交通站’;林仲仁等人是 ‘别动队员’。”尤为重要的是他揭发,林仲仁“工作成绩显卓,还受到了嘉奖。是‘中统’派遣到武昌机械工厂的上尉‘特工’”。他还拿出了当年“中统”的“嘉奖令”。铁证如山!能“挖”出一个正处级的“历史反革命分子”,意义非常重大,不但可以完成“打击百分之三的阶级政人”的“阶级斗争任务指标”,还将做为“活靶子”,对开展“四清”运动起一个推动作用。于是,先定案,再“审查”;不到十天,林仲仁被“彻底打倒”。待运动后期,“工作组”也发现“揭发材料”与调查材料出入较大,“朱府”的其他“护院”写来了证明材料,他们有的现仍担任地、县的领导干部;连朱府管家也“翻供”了,于是,决定重新调查。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红卫兵”是一代被“文革”催熟的青年。“革命狂热”像股龙卷风,掀开“教育领域”的“资产阶级‘温床的盖子’”,迅刻之间又将他们推向了社会;身着黄军装,腰扎武装带;胸佩毛主席像章,手持《毛主席语录》,戴上红袖章,高唱“革命造反歌”,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从“‘五.一六’通知”、“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一月风暴”、“革命大串联”、“文攻武卫”;“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 上至国家主席、开国元勋,下到卖冰棍的老太婆,(一卖菜老农返家时,“请”了一尊*主席石膏像;挑着担不好拿,便用细绳捆在石膏像颈部,另一头挂在自己脖子上。途中,被“红卫兵”发现;立刻以“大不敬”进行批斗。经查,系“三代贫雇农”出身,才未交“专政机关”。老农诚惶诚恐,还遭到家人唾骂;夜里便用绳套在自己颈部,另一头挂在屋梁上。屋里一夜没人;只有那尊*主席石膏像。) “谁敢反对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最最敬爱的毛主席,就把他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千只脚,要他永世不得翻身!”
林木森记得是一九六六年九月八日, 主席第二次接见红卫兵的第九天。fficeffice" />
学校里红旗招展,人声鼎沸。接市教育局通知,全市各学校要组织“红卫兵”和学生“经革命风雨”,投入到“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为配合运动,工厂交出了二十多个“四类份子”。
这次“运动”是“抄家”。学校党支部刘支书要被“抄家”各家的子弟带路,让他们“站稳革命立场,与反动家庭划清界线。”临出发,校长把“带路人”撤消了。她说,“不能让幼小的心灵种下仇恨。”
林木森还是见到了父亲,剃着 “阴阳头”,高卷裤腿跪在煤渣上,挂着用根细铁丝吊着的几十斤重的牌子。他惊恐了,感到了恐惧;却不敢哭,周围全是警觉的眼睛……
校长的话灵验了。“运动”几乎变成了“仇杀”。学校的老师一个个被“批斗”,刘支书也沒逃脫,被打断一条腿。接着工厂也“乱”了,几乎所有领导都被批斗。于是,“阶级敌人”的范围由“四类份子”扩大到“二十一种人”;“定案的”,“审查的”与“被审查的”先后都被揪在一块,组成了一支“牛鬼精神”的队伍。
说不清,道不明。批斗,审查,林仲仁都能坦然相待,而儿女们成了“黑五类、狗崽子”,他忧心忡忡了。
在“全国山河一边红”时,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文章;文中引用了伟大领袖毛主席“12,21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该欢迎他们去。”“红卫兵”又高呼着“紧跟统帅毛主席,广阔大地炼忠心”;分赴大东北、大西南、大西北和偏远贫困地区与各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只是一片热血,满腔壮志很快被繁重的体力劳动,艰难的生活环境逐渐磨损、消融了。当年这些“叱咤风云,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革命小将”们糊涂了。政治风云诡异莫测,困惑之中,他们明白了一个最基础的道理,生存比理想更为现实。
“最高指示”掀起了“上山下乡”的高潮。林木森自然列入这光荣的行列中。唯有这一行列,“黑五类”“红五类”的子女可以享受同等的待遇――一套《毛泽东选集》、一幅《毛主席去安源》画像、一顶单人蚊帐票、一丈五尺布票和一床棉絮票。问题是下去之后能否享受一样的相待;至少不受到歧视。父母商量一番,决定想办法把林木森送回浙江湖兴老家去。
浙江湖兴人多地少。控制“知青”的接受。许多不愿去东北,西北与西南的,却寻找“关系”,把子女 “挤”进来。于是,出现称作“投亲靠友”的“返乡知青”。
林木森“投靠”的是舅舅李阿三。
005 檔案秘密
李阿三是林木森的外公认养的儿子。外公去世后,一直没来往;城里姨妈沈少宝到北门外潘公桥船埠码头,找到“钱北航船”,托人带信与他一说,李阿三满口答应了。一是报养父的恩,二则有个“小九九”。李阿三身材矮小,年轻时以“扳罾”为生,风雨浸骨,患下了风湿病,下不得田;娘子徐贞女也一直病痛缠身,女儿金凤才十四岁,全家人人出工,也只能混个饥饱;若年景不好或遇上三病二痛,一年下来还是个“透支户”,口粮还得被“扣”队里。林木森虽说是个“知青”,有“政策”摆着,磨砺上三五年,怎么也能混成个全劳力;如果再能成为“上门女婿”,不怕“当大干部”的亲家不帮衬,家里也就再也不会作“透支户”了。
徐贞女更是满心欢喜,到龙溪镇上找妹妹一说,妹妹也高兴,王宏铭招架不住母亲与大姨的好话与相逼,亲自把事情给办妥了。
林木森到钱北不到一个月就办了件大事。
都说“发展农业靠机械化,改变农村靠电气化”;“土改”时,干部都宣传“共产主义新农村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湖兴是富庶地区,有电,但通不进,没有电线。林仲仁得知后,借“汇报思想”时,向工厂革委会的一位副主任谈了。副主任是林仲仁“招干”时进的厂,为报“师恩”,副主任便找到工厂“知青办”。恰好工厂“知青办”为工厂子弟“上山下乡”的“对口公社”准备了一批“闲置物资”。以支援农业,搞好“工农关系”。当五十公斤铜芯电线运至钱北,整个大队都对林木森刮目相看了。
在农村靠劳力“吃饭”,以体力“讲话”,凭“实力”作人。李阿三什么都有又什么也没有。以前有个女儿“亲家”薛长寿是钱北大队副大队长;平日眼睛就长在额头上,“四清”时下了台。现在有个作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外甥,只是“隔了几里路”,远水解不了近渴。身边总算有了个林木森,可以脱离“透支户”了,大家也都为他高兴。没料到林木森还“神通广大”,二队的老人对林木森的阿爸都还有点印象,再一问,李阿三挺神秘地说,林木森的阿爸是作“大官”的。
二队“通了电”,队里许多人都说,虽然“木森力气不够,但干活蛮认真”。 林木森能看砖头厚的书,能读报,整版的“革命理论”可以一字不落的读下来,还能解释什么叫“大国沙文主义”,“三个世界的划分”,什么是“文化领域”,“封建残余思想”;遇上毛主席的诗词,能背诵全文,能说出原意,还可说段革命的背景故事。
经生产队长王阿土提议,二队队委会便“委任”林木森为生产队“政治宣传员”。生产队注重的是田里稻、堤上桑,地上作物、圈里猪羊;渐渐林木森成了二队的“会议队长”。几次会议后,林木森不但带了“耳朵”也带了“嘴巴”;竟能连农业生产问题提出看法与建议。
大队党支部书记蔡阿毛发现了林木森是个“好苗子”,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各地农村的同志应该欢迎他们去”,经大队党支部、革委会研究,把林木森调到大队“治保会”作“政治宣传工作”。
钱北大队的“政治宣传阵地”设在第三生产队的晒谷坪;这里原是钱北南街戏台广场。钱北戏台有十二米见方,麻石基一米六高;原来是雕梁画栋的三面看台,毁于战火。一九四七年,由朱家出资修膳,一时买不到立柱,便在戏台两侧加了山墙,成了一面看台。两面山墙的端头嵌了副对联,曰:“粉墨登场,演得形形色色;彩衣飞舞,做出是是非非。”(朱家修建好戏台的第三年六月,全家被押在戏台上批斗。据说,哪天突然下大雨,雨水淋不住农民的革命斗志;没有淋到雨的朱家老爷在下戏台楼梯时“失足”跌了一跤,当晚毙命。)看台上,除去门,足有十四五米的壁。“治保会”在这里每半月出一期“大批判专栏”。负责“大批判专栏”只有二人,整天忙着抄“社论”,编文章,还得配合革命形势联系公社、大队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写”批判稿。长篇大论,反复几句话,谁也不会关心。林木森有绘画功底,在学校就几次获得过全市少年画展的第一名。他改变了板报形式,以画为主;当林木森陆续以毛主席各个革命年代版画头像作了“大批判栏”的刊头,钱北又一次轰动了。“钱北出能人了,二队的‘知青’林木森能画毛主席画像?”戏台热闹了。几期下来,插图,漫画越来越多,连不识字的妇女都上戏台看一番。为此,王宏铭还组织全公社的“治保会”政宣人员来钱北开“现场会”,高度评价钱北大队“大批判专栏”是“旗帜鲜明,立功坚定,版面活泼,通俗易懂”。于是林木森被“委任”为钱北大队“治保会”的副主任。
遭受人议论,正是春风得意时。三队王富贵是个“算盘精”,做生意在钱北首屈一指。他曾向人夸海口,“凭你们这点‘三脚猫’本领,养不起我家娘子的一只脚。”配合“打击投机倒把”活动,林木森出了一期“漫画专刊”,其中一幅就引用了王富贵的这句话。漫画上,王富贵得意洋洋,翘着大姆指, 说:“你们养不起我家娘子的一只脚。”背后有一条秀长大腿,着长筒丝袜,穿绣花鞋。
湖乡养蚕,女人以乳房大为荣;但从不露腿,过去出门必围条统裙,现在妇女参加农业生产,挽裤腿决不过膝。这条赤裸的大腿引得了田间地头的“谈论”。王富贵倒挺“乐观”;他说:fficeffice" />
“农民打赤脚,干部才穿袜。我家娘子着长筒丝袜,看来我富贵会有‘出头’的日子。只是哪天有空,我得去问问这家伙,几时偷看我家娘子的大腿的?”
李阿三听说了,忙托浜里的阿珍向王富贵的娘子金珠陪了不是。回转对林木森说:
“你这戇头!人家搞批判只是笔头上沾沾水,没人看,写了等于白写。谁也不得罪,你倒好,画成图,谁看了都会去说;岂不是招惹些是非?”
林木森想想也对,你指名点姓地,他自然会说,我娘子的大腿你几时见到的?正好来了“清查阶级队伍”的中心任务,要“清查国民党残渣余孽”,他把这“烫手的红薯”留给了田树勋;很快,戏台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仔细想想,这些也不应成为“罪状”。虽说从未向组织汇报过父亲的问题,可学校转来的档案袋不交在公社吗?难道公社没有打开过?看来档案袋里的秘密是保不住了。
想到档案袋,林木森真懊悔,当初为什么不打开呢?
“档案”只是几张纸,几张可以决定人的一生的纸。“档案”是属“人事机密”,非一般人可查阅的。可林木森是有幸携带但无缘看到。林木森去湖兴“投亲靠友,上山下乡”时,工厂“知青办”( 他父亲的工作单位是地区级企业,企业统筹了一切)工厂让林木森把自己的档案袋带到湖兴。档案袋是用最差那种牛皮纸作的,灰白色。林木森真想打开来看看,这里有他在学校的“人事记录”,有学校的“政治鉴定”,有他的“家庭关系”(父亲的“历史问题”),这一切都涉及他到新的环境下的新的迈步。可档案袋上面印有红色的“密”字,两端用材料纸贴封后,盖有学校革委会、学校“工宣队”、工厂“知青办”的大红公章。林木森迟疑了、害怕了。一路上,他把档案袋藏在箱子最底层,箱子放在座位下,生怕有所不测。到了钱北,林木森拿出档案袋,心又痒痒地了。再三端看,他发现还是有机可乘,档案袋两端贴封了,中间可以挑开。寻来剪刀、铅笔刀,最后林木森还是没敢动手,因为没有胶水。你想,档案袋是胶水粘制的;如果单单这条缝用浆糊或米饭粘贴,岂不是不打自招!
档案袋交上去了;林木森惋惜了几天,又自我安慰--如果用邮寄,不就连档案袋的壳面都看不到吗?还有,好事不背人;如果里面说你不好,会让你自己带吗?
略作犹豫,林木森还是点燃了第二支烟。火柴燃烧大半,他换手轻捏炭化的一端。直到火柴燃尽,才扔掉。这一团小小的火苗,仿佛能为他照亮心扉,驱除屋内的阴沉。沉闷的鼾声象“黄梅时节”的雷,令林木森心浮气躁,掀被坐起;鼾声停了,人却没有动静。两人相持一阵,林木森的底气不足,先躺下;没一分钟,鼾声又起……
五月份时,林木森曾懊悔过。配合“一打三反”运动,全县决定刮一场“红五月革命风暴”。 经查实,钱北大队第三生产队的银珠招的东阳“上门女婿”,是个“潜逃”的“地主崽”。 被大队列入严密注视“阶级斗争新目标”,将在“红五月革命风暴”中抓去公社。一天,邮政点送来-封信,是这个“地主崽”的家信。“治保会”让林木森查一下,他端祥这封信,对着阳光看,希望能透出些字来。大队“贫代会”主任沈金生见了哈哈大笑,二话没说,一把撕开信封,看完信后,对林木森说:“普通家信。你再仔细看看,有没有什么猫腻!”林木森很惊讶!晚上,有些后悔;早知他们这样“粗鲁”对待信函,当初真该拆开档案袋。
唉!当初橫下一条心,拆开档案袋,知道了内容,今天就无須这般地苦思冥想了……
林木森又点燃一支烟;没抽完,他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被响亮的咳嗽声惊醒。他正感到恼怒,猛然一个寒噤--这里是龙溪茧站!
林木森慌忙起床,大牛很严肃地说: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林木森,王主任要你‘认真检查,清醒反省。’你就要认真执行,要有时间,要抓紧时间,要……”
听见有人敲门。是王建华,他把林木森的早饭放在桌上,让大牛去吃早饭。
“谢谢!”一个酸菜包子,二个馒头,一碗稀饭,一碟咸菜。伙食不错。林木森又补了一句,“多少钱?”
王建华像看稀罕物似地打量了他一下,淡淡的一笑,说:
“有吃就吃,管他多少钱呢?”
洗漱罢。林木森边吃早饭,边偷窥王建华的脸色;肚子还真饿,塞进嘴里食物却无法下咽。他想打探一下,刚想开口,就被堵了回来。
“王主任说,你要认真检查,清醒反省。想明白了就先写交代材料。”
见林木森面色难堪,王建华压低嗓门,说:
“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我和大牛只管你吃饭,睡觉。我昨晚还问过赵小龙他们,都说不清楚;说由陆主任亲自负责,陆主任连小龙都不让过问。不过,王主任知道‘治保会’里我和你关系好些;点名由我负责……负责这里。”
林木森没料到,事情还会这般地神秘。
006 初次交鋒
一个上午,谁也没来。王建华百般无聊地从床铺垫层抽出一把稻草,允作芦苇编起“芦蓆”来。林木森这才知道,编芦蓆是从中间开始,然后将像菱形的两个角的分别向两头打。王建华编的很匀称、精致,林木森看得很入神。
王建华说:“太湖大队说是地多,可地势低,年年遭泛。干脆象兆丰,是水洼地,种菱角、湖藕倒也省心。望着太湖边上一大片地,种薯不发,栽桑不旺。好在有片芦荡,祖辈都编芦蓆,手快的一天能编九张、十张,慢的至少一天也能编六、七张。利高时每张赚得一角四五,利薄时每张也有一角一二。近年来钱北供销社不收了,说是没利润,社员只好自己去卖。可大单位只收集体的,社员只好四处去奔。说是自己卖价格高,扣去花销,多赚不了几个,还影响了出工。今年开展‘运动’,打击投机倒把,大队就把芦荡收回了。转眼就要收芦苇了,真不知道还允不允许 编芦蓆……”
林木森知道这事,钱北四、五队的 青龙潭与芦花漾一带也有芦荡 ;每年也编芦蓆、压芦栅。数量不多,可社员到处推销,影响极坏。“一打三反”时作“重点”打击过,缴了批芦蓆、芦栅,正好大队在芦花漾建养鸡场征用了。
林木森说:“收集体的,大队不能办个芦蓆场?”
王建华说:“我哥哥他们议过,几个队摆不平。编芦蓆各有技巧,大家都想自己在家编,队里又怕没人出工。还有,大队编了芦蓆卖给谁?”
王建华的哥哥王建民是太湖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最近也头痛,芦荡收回容易放出难。想想今年的蚕、稻都不太好,结婚时借的债还没清,娘子空有一手编芦蓆本领,王建华有些焦急。再一看,林木森是个“知青”,与他扯生产是太湖里放酱油——无济于事。他一闭嘴,林木森误会了;想想自己眼下的“身份”,也闭上了嘴 。
中饭后,王宏铭来了。脸色很严肃,马脸拉得很长。陆宝林先进门,挥手让王建华出去;搬把椅子放好,让王宏铭坐。瞧瞧林木森惶恐不安的表情,王宏铭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侧转脸去,用很平淡的口吻说:
“你坐。昨晚就要见我,建华、大牛都说,你一个晚上都没睡,看来态度还挺端正;说吧!”
林木森谈了家里的情况。
“说完了?”王宏铭轻蔑地一笑,说,“这件事公社早就知道了。七月份本打算调你来公社,我们‘函调’过。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个人表现。’林木森,你父亲是‘走资派’也好,是‘牛鬼蛇神’也罢,公社从来没有以这个问题为难你,更没有歧视过你。是不是?现在,说说自己的问题。”
林木森感到了一种解脱;再一想,问题更严重了,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事?他惶恐不安了;巴动着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看来你还是没有考虑好,行,再想想。”
王宏铭向陆宝林耳语了几句,起身走了。陆宝林坐在王宏铭的位置上,点燃了一支香烟,冷冷地望着林木森。
这是一条“汉子”。 浓眉大眼,魁伟的体魄,威风的连腮胡;蒲扇般的手背长有长长的汗毛。陆宝林“平息武斗”有功,县革委会主任马天民很器重他,可他管不住裤裆里的“枪”,结果连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位置都没坐上。他可是公社“掌枪杆子的”, 想到社员对他的种种非议;林木森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向他推来,他回避这冰一般的目光。
“林木森,你我虽然接触不多,也算是熟人。讲政策,说道理,你都比我强。我是个‘泥腿子’出身 ,龙溪大队的;当了五年兵,回到公社‘人武部’搞‘武装干事’;听毛主席的话,造了‘走资派’的反!我这个人粗,该说不该说的都说!王主任常说我是‘大错误不犯,小毛病不断’。但老子赤胆忠心干革命,从不和人‘斗心眼’。他妈的!也最烦别人跟我‘斗心眼’!王主任要去开会,要我来启发启发你。”
“是。谢谢!”林木森竭力地挤出诚挚表情,在心底“筑建‘防御工事’”;这个“审案高手”粗犷豪爽,应是“江湖中人”,以诚相待,他会容易勾通。他很谦卑地说,“请陆主任启发。”
“刚才我说了,我们接触过,但不多,对不对?虽然不多,你的事,我可听闻不少。实话告诉你,王主任对你的评价很高,原打算调你来给我做助手,当参谋。没想到我们会这样进行谈话;真他妈的憋气!我这个人嘴粗,有些话,你不必在意。犯了错误没关系,毛主席不是总这样地教导我们吗?不要怕犯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对不对?”
“是。”七月份蔡支书曾暗示,公社要调林木森,后来不了了之。林木森也奇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说,你很讲义气?没关系,我们只是随便聊聊。你小子有些紧张呀!今天的谈话,我们实行‘三不’,不作记录,不作证据,不抓辫子;像王主任说的,叫什么畅所……反正,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义气是江湖之道。革命要的是同志。"林木森说得很慢;他清楚自己的弱点是争强好胜,说话不留余地。他作好了“接受审讯”准备,速说要清晰,每句话、甚至每个字,要在说出口前在脑中打个转,在喉咙里“把个关”;他接着说,“陆、陆主任,如果有人说我讲义气,可能有点误会。我待人作事都是坦诚相待,别人也就认为与我好相处;这样,大家说话也随便,作事也痛快。有困难相互帮助,既做朋友,更做同志。”
“不错!不错!我就喜欢这样,说话痛痛快快,做事干干脆脆,最讨厌说半句留半句,藏着掖着的;明明裆里长着根*,却像个女人似地,撒泡尿都蹲着。”陆宝林的眼色很真诚,突然语气一转,说,“不错!既做朋友,更做同志。这句话我爱听。林木森,你的朋友不少吧?”
“不好说,泛泛之交,十来个吧。”
“泛泛之交。”陆宝林很欣赏这个词句,笑了,“泛泛之交。倒底是读书人,说话文皱皱地。我看不止,听说你还与人结拜兄弟?”
一种警觉惊起。男儿们之间称兄道弟“认耍伴”,在农村很平常;认认真真搞“结拜”在彻底铲除“封建残余腐朽思想”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下,可是件忌讳事。“结拜”的事发生在去年十一月;陆宝林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提起,肯定是有目的而谈。
“那可以说是一种儿童的玩笑。”林木森解释说,“哪是因为有二个好朋友为了一个姑娘产生误会;又不想因此反目成仇,于是朋友们聚在一起,结拜一下,表表朋友的诚意。”
“是吗?林木森,据说,结拜的主意是你提出的?”
“是。”
“你是个‘知青’,怎么会想到和当地的社员结拜?”陆宝林正视林木森,加重了语气,问:“好像是七个人吧?‘七兄弟’里‘钱北治保会’就有三个,正、副主任都有份;还有是一个‘地主崽’。对不对?”
“他们……他们原来就是朋友……” 林木森有些紧张,他告诫自己;镇定;千万不能慌乱。原来这是问题的关键,交锋开始了!他禁不住伸手掏出烟,取出一支示意道:
“陆主任,能抽烟吗?” “抽烟,可以抽。”
陆宝林很高兴;以他经验,凡被审讯的提出要抽烟,其心底的“防线”垮了。
007 結拜事件
林木森点燃烟,借机平稳一下情绪,说:
“我到钱北,有几个青年和我很要好。特别是王兴荣,他很照顾我。干活时他总让我挨着他,一旦我干不动时,就帮我一把。就说翻田;每人都挖六禾宽,他就挖七禾,让我挖五禾,这样我就能跟上大家一起完成。王兴荣有个‘耍伴’叫李新华。李新华原是钱北街上的居民;六四年安置城市闲置居民时,钱北街划归钱北大队‘代管’,钱北街的居民也进行了户口调整,他家因成份问题,‘下放’到二队。李新华那年刚满十六岁,作农活也是半道出家;王兴荣大他一岁,却已是队里的‘强劳力’了,王兴荣很照顾李新华。六五年冬天,他们去德兴卖菜,李新华不小心滑倒,摔到了山崖下,是王兴荣救了他,把他背上来。他们成了好兄弟。李新华十五岁订了‘娃娃亲’;女方姓朱,叫朱丽洁。朱家是钱北的大地主,也是六四年‘下放’到四队。李新华的姆妈六五年死了,六七年阿爸也病死了,日常生活大多由朱家照顾。作为好兄弟,王兴荣也常跟李新华到朱丽洁家玩。李新华身材单瘦,父亲曾是湖兴二中的副校长,家境不错,爱抽烟喝酒。而王兴荣身材高大,是二队顶尖的壮劳力。他的话不多,但很乐意帮助人。朱家人口多;有外婆,父母,加上弟妹有六人,解放后朱家开了间‘南货铺’,‘下放’后改作缝纫,对农活根本搞不好;王兴荣见了自然会相帮。渐渐,朱丽洁看上了王兴荣;朱家的老人想,女儿嫁到出身好的人家要强一些,同意了。事情一摆开,伤了李新华的面子。不同意?婚姻自由,这‘官司’告到哪里都是输。同意,和王兴荣还做不做朋友?‘朋友妻不可欺’,加上有人煽风点火,他整天喝得乱醉,到父母坟头上哭……”
“说,很好嘛!有什么继续说。”
林木森见陆宝林满脸是笑,听得津津有味;心想,这个家伙被他的“故事”感染了。接着说:
“一天,大队‘治保会’主任王大明同我在‘治保会’谈到这事。他和王兴荣、李新华都是‘耍伴’;他很犯愁,万一李新华被人挑唆,叫人把王兴荣打一顿;虽说依照乡俗,王兴荣只能吃哑巴亏,但事情出了,大队不能不管。弄到最后还是李新华的理亏。李新华的姆妈曾是‘钱北小学’的校长,学生多;钱南村就有学生放‘话’,说钱北没人管,我们让王兴荣触触霉头。钱南钱北历有矛盾,他们的掺和,弄不好会引起两个村子的械斗。说来说去,还是得想个办法让他们两个能和解,堵住别人的嘴。我说,‘让他们结拜一下;名义上的朋友,时时事事都会翻脸,结拜兄弟则不同,有话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成了结拜兄弟,谁还有屁话?’王大明一听认为有道理。可现在让他们两个‘结拜’岂不很尴尬。我说:‘反正我也是二队的,平日里也玩得好,我陪他们结拜。’王大明说,‘有你这句话,算我一个。’于是我找了王兴荣,他表示‘举双手同意。’我俩在‘耍伴’中又邀了三个人,就拉上李新华一起喝酒。趁着酒兴大家把话抛开,王兴荣向李新华敬了赔礼酒,事情就掩饰过了场。”
“你们搞‘结拜’,为什么是七个人?”
“当时也是胡扯出来的。说是七上八下, 图吉利;就定了七个人。”
“没效仿什么人吗?”
“没效仿什么人。耍说有什么效仿?可能依仿了一些武侠小说的影响,好象是本《七侠五义》。”
“ 七个人中你年纪最小吧?”
“是我年纪最小。”
“原来是小老大哟!没举成什么仪式吗?”
林木森猛然觉察自己的话太多了;陆宝林要听的,决不会仅仅是故事。他感觉自已被“套”住了,说:
“烧了香,磕了头。香是用香烟代替的,烛是供销社买的照明烛。这些都是吃酒临时想到做的。仪式本来只是个幌子;走走过场。”
“林木森,你们再没有作些其他什么事吗?哦,朋友兄弟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什么的。”
“没有。王大明第二天便后悔了,认为这事办得不妥。我们找蔡支书承认了错,蔡支书也批评了我们。”
陆宝林递给林木森一支烟;漫不经心地问:
“你是不是感到有些遗憾?”
“谢谢!”林木森受宠若惊;接烟时从对方眼中察觉到一种狡诈神色。借点烟,思索一下,说,“没有。我本来也想只是帮王兴荣与李新华和好。”
“朱家应该感谢你,没说些什么吗?”
“朱家没说什么;丽洁姐当时压力很大,躲在家里哭,怕王兴荣挨打,又怕连累家里。知道‘结拜’后,挺高兴。”
“丽洁姐?是朱丽洁吧。林木森,你是不是平时很喜欢叫他人哥哥姐姐?还是只叫朱家的人?”
“朱家是开裁缝铺的,朱丽洁平日帮我缝缝补补的,也就随口叫叫的。”
“你是住在亲戚家吧?是阿三舅舅家,对吧?家里有舅妈,还有表妹。她们不给你缝缝补补吗?听说,你与一个绣花姑娘在谈朋友,还是‘蚕花娘子’,她叫什么?”
“梅英,沈梅英。”林木森脱口而出。
“就是嘛,林木森,你表妹叫……对,叫金凤;我认识她,大大的眼睛,高高的个,是个很朴实的姑娘。你平日吃饭都是她盛的,所有衣服都是她洗的吧;衣服破了舅妈不补吗?就算舅妈年纪大,眼睛看不清,金凤的针线差,也补不好;绣花姑娘的手还不巧?需要丽洁姐来替你缝缝补补吗?”
林木森惊诧了,陆宝林竟对他的“家私”如此淸楚……
陆宝林把林木森驳得无话可答。他很高兴,甚至有些激动。林木森是“钱北大队治保会”副主任,也算得是陆宝林的“属下”。由于林木森和王宏铭有一种亲戚的关系,陆宝林便对他-直持有好感;七月的一天,王宏铭批评“治保会、治安大队”工作方法“简单、粗暴,还是过去逼、供、信”这一套。三两句话后,他重提“钱北的‘大批判栏’现场会”;流露出,“调一二个‘文化人’充实‘治保会’的革命斗争力度”,陆宝林抢先提出,“钱北的林木森不错,能写会画;调他来,公社的‘大批判栏’就会生动活泼了!”可王宏铭只一笑;转开话题,临走时又留了-句,“毛主席说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看看你们写的东西,不说语法,文字通顺,不到一百个字的一篇东西,错别字就有十七八个!”陆宝林回头一想,知道王宏铭是嫌他小看了林木森;心想,你给林木森一个副主任也可以,省得老子绞尽脑汁,编些狗屁材料。但是,要说“笔杆子”比“枪杆子”强?老子不信!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当年没有“铁血军造反兵团”,公社七七八八的“造反队”就不会偃旗息鼓,也就没有龙溪的“大联合”。耍嘴皮算什么?老子三言两语,不就把“钱北秀才”驳得体无完肤了。这小子还他妈的想用故事来“套”我?关老爷面前谈大刀,不知刀比脖子硬。心里一得意,他反而有些不忍了;语气一转,很诚恳的说:
“林木森,你也参加了‘清查工作’;朱丽洁的家庭背景很复杂的!大地主、资本家、还是‘伪职人员’。根据对‘旧档案’的清查,‘反共救国太湖别动队’的司令就是她姨父沈英杰;这个阴魂不散的‘湖匪’,至今还被一些人奉若神明,特别是‘钱北人’。林木森,‘占据’大王岛上的沈英杰当年也是搞‘七兄弟结拜’,以小老大身份称雄南太湖。还有,沈梅英家的成份是上中农;她爷爷解放前开绣坊,社会关系也很复杂。林木森,我们对你执行‘隔离审查’,肯定是掌握了大量的证据。希望你能端正态度,认识形势,交代清楚,争取宽大处理。最好能够立功受奖。好,我们给你时间,好好考虑。”
陆宝林走后,林木森感觉有一股恐怖的气息在室内徘徊,扩展。使他感到惶恐不安,仿佛又回到了-九六六年八月二十日……
林木森认真地回忆与陆宝林交谈的每一句话,仔细地琢磨陆宝林每句话的含义。“结拜”是有错,但也不至于是非法活动。朱家社会背景复杂,与“湖匪”沈英杰的特殊关系,朱丽洁的家庭出身……这些都与我有何关系?还有,怎么把沈梅英也牵扯进来?还有她的伯父沈荣根,他不还在城里商贸部门工作吗?
林木森作梦也不会料道,陆宝林所谈之中最关键的话竟然是:“‘占据’大王岛上的沈英杰当年也是‘七兄弟结拜’,以小老大身份称雄南太湖。”
008 蠶花娘子
沈梅英是钱北三队的“蚕花娘子”,是钱北街上公认的美人。
沈梅英的姆妈是钱北街上被人津津乐道的“传奇人物”。见到她真容的人不多,只说是沈梅英和姆妈长很相像。沈梅英的姆妈曾是湖兴绣坊行里的“头牌绣娘”。据说,她的绣品全被省城的大商铺订购;她一年只出得“大品”一件,或者“中品”二三件,但一件“中品”售价都在一百七八十元以上,抵得四五个壮劳力的劳动所得。可惜死得早,未能把绝技传与女儿。沈梅英的刺绣技艺一般,可十五岁就进了“蚕房”;这除了她心灵手巧,最主要是得到母亲的遗传,有个好胸脯。蚕,天虫也;一季春蚕半岁粮。蚕乡倚重育蚕,忌讳也多。蚕以卵繁殖。清明时节,阴雨绵绵;女人温和的胸是蚕最佳孵化地。种好蚕好,讲个“彩头”,孵蚕的乳房大蚕茧也会大。沈梅英有对“木瓜乳”,深得蚕农们喜爱;五年前,队里有个“蚕花娘子”生病,众口-致让沈梅英作了“蚕花娘子”。
“蚕花娘子”是养蚕地区女人们的殊荣!养蚕忌禁颇多,虽然“文革”,仍有些在暗中进行。养蚕期间,“蚕花娘子”插戴“蚕花”,上不见日头,出门必撑把伞;下不踏水,进出着袜穿鞋。鄉村四月閑人少,此间雨水多,农活也多,收油菜、小麦、翻田……她们只在蚕房做事;而且待遇高,拿全劳力的工分。一季春蚕,前后四十六七天;加上晚班,可抵得其他女社员在田间地头劳作四个月。
林木森进大队“治保会”后,有时会在路上遇见沈梅英。她有一米六的个,身材单瘦,丰胸翘臀,肤色嫩白。一头乌黑长发从不编辫,用块丝巾松松地扎着;丝巾色彩经常换,束缚的位置也时常变;有时在头顶,像朵盛放的牡丹,有时扎在发梢,走动时随身体摆动,像只蹁跹的蝴蝶。举手投足,无一处不引得男人的注视;一路上招惹众多嬉笑的讨好声。调侃话,她只报于一笑,不吭不响,径直而行。相遇多了,林木森也有上前搭讪的念头,甚至感到沈梅英与他相遇时的步伐很特别;她迈着轻盈的小碎步,走动特别慢,似乎在等他开口说话。林木森的心有种慌乱,又怕冒昧而失礼,遭她的讥笑;迟疑之际,两人己擦肩而过。而后,心中总有一阵懊恼不快。
他俩的“正式相识”,在春上“清明”时节育蚕的准备期。林木森到浜里阿珍姨妈家里去——他母亲小时的“干姐妹”—— 没进庭院大门,就听见天井里很热闹;原来正遇上三队的“蚕花娘子”们在分送“蚕花团子”。这是用晚粳米粉做的食品。有青白两种,青者代表桑叶,白者代表茧子,称为“吃青还白 (食桑吐丝) ”。搓成长圆形,象征今年的蚕茧又大又白。
沈梅英撑着把杭州的绸面竹骨伞;见到林木森,嫣然一笑,转脸对正忙着泡“糖水”的阿珍姨妈说:
“阿珍姨,你家小林哥来了。小林哥,今日有空来浜里呀!”
好甜的声音,娇嗲的调;林木森一时不知应答,只是笑。
“拿着,小林哥。”沈梅英递过四只团子。“拿着呀,这是‘蚕花团子’。”
林木森随声看去,一张瓜子型笑脸;鼻梁端正,嘴唇偏厚:柳叶眉,几乎交织到眉心;睫毛很密,又长又黑,弯翘着衬托忽闪闪的杏仁眼;乌黑长发用块粉红丝巾松松地扎着,插戴用去蛹的蚕茧剪成、染色艳丽的“蚕花”,令人不敢对视,又不忍不看。林木森自知失态,忙接过,下意识地说:“谢谢!蚕花茂盛。”
“小林哥真会说话。”沈梅英抿嘴一笑;她走出大门又返回,冲林木森一笑,说:“小林哥,我想拜托你件事,好吗?”
回眸-笑百媚生;林木森心花怒放。他忙说:
“什么事?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都行。”
“现在我要‘放蚕花’;小林哥,下午有时间吗?”
不等林木森应诺,她转身快步追上队伍,走了。
“还望什么呀?进屋来,喝杯茶,”侯在一边的阿珍姨一脸神秘的笑。
林木森的脸突然胀红。他的脑海像烙下沈梅英身影,一颦一笑,随身晃动的黑发,递上团子的柔腕纤指……沈梅英约在下午见,我怎么好找上门?对!林木森在阿珍姨妈家吃了中饭,推说“酒喝多了,休息一下”;果然,在表哥床上躺了一会,沈梅英找他来了。
“阿珍姨,我找小林哥帮忙.。”在阿珍姨的注视下,沈梅英红着脸又补了一句:“我请他帮忙看看绣样。”
“看绣样,是看你姆妈的的‘绣样匣’吗?”
沈梅英低下羞红的脸,扭怩道: “阿珍姨,你说什么呀!谁知人家看不看哩?”
林木森隐隐感到她们所提到的“绣样匣”里,含着一个秘密。
沈梅英推开朱漆门,林木森才知道什么是殷富人家。石库门房,三开间,三进,前厅后楼带偏厢楼房,连后院的猪羊圈都是青砖瓦房。沈梅英把林木森让进后堂屋,在堂壁前的八仙桌前坐下;转身用圆漆托盘送上两杯茶。这是湖兴招待贵客的礼仪——一杯是半杯的糖水,曰:“润润嘴,甜一年”;一杯“熏豆茶”,透明的玻璃杯里放了小半杯的熏青豆、卜子、红萝卜丝干、芝麻、橘子皮和茶叶。
林木森的母亲很思念家乡的“熏豆茶”,在湘潭年年也尝试着做。母亲说,湖兴“正统”的“熏豆茶”由以下几种组成: 首先是“熏豆”,采摘嫩绿饱满的的黄豆,俗称“毛豆”。剥壳、煮熟、淘净、烘干等工序加工而成。煮豆的水很鲜美,是作汤的好原汁。淘洗水因有豆膜,乡里便用于拌猪食。“熏豆”烘干后,大人会小心藏好;一般会放入“石灰瓮”中,在瓮底放上几块生石灰,干燥贮藏备用。“熏豆”具有馨香扑鼻、咸淡相宜、和胃益中等特点。其次是芝麻,白芝麻用水一漂,选用颗粒饱满的炒至芳香。第三种为橙皮,这是一种产于太湖流域的酸橙之皮。将桔子皮煮烫、刮去皮内的软膜、切丝、腌制、晒干(也有不晒,装置玻璃瓶中)等工序制成,具有理气健胃之功效。第四种是紫苏籽,湖兴叫作“卜子”;经炒制以后,芳香浓烈,还具有理气开窍、消食和胃的药理作用。还有一种是丁香萝卜干,即胡萝卜干。胡萝卜洗净切丝,用盐腌后晒干。“熏豆茶”待客时只放少量的茶叶,因为客人的目标是“茶里果”。
每次完成,母亲眼中都会充满惆怅。在湘潭没有卜子(市场上紫苏都没有卖。就是有,恐怕也没人买;“红色年代”里,有几个人会考虑烧菜要色、香、味俱全)、橙皮。母亲又宽慰说,“熏豆茶”也只是一个统称,各乡各地会根据本乡本土的农特土产进行配料增减,在茶中加上特别佐料。过年时加入两颗青橄榄,或金桔,清脆可口,称“元宝茶”,取新春吉利的意思。山里则加入扁尖笋干(嫩“笔笋”所制),城里加香豆腐干、咸桂花、腌姜片等多种佐料。
林木森还是第一次吃到母亲所说“正统”的“熏豆茶”。虽然湖兴大多人家还是有做“熏豆茶”习惯,基本上也改革了,保留了熏青豆、红萝卜丝干、芝麻和茶叶。其它的也同湘潭一样,买不到或者无心思弄。吃“熏豆茶”意在“茶里果”,泡茶多用玻璃杯,杯高口小,往往“车干水,起不了鱼”;虽说用手去掏,主人家不会怪罪,毕竟不雅。其实只要用掌去击玻璃杯口,“鱼”会自动跑到岸边。不信?你试试!
“小林哥,吃点糖。”沈梅英又端来一只果盘;林木森一瞧也傻了;果盘放着玫瑰酥糖、芝麻寸金糖、松子糖、牛皮糖、核桃糕及上海的奶糖,杭州的果脯等。任何一祥,林木森都吃过;虽说是过年的存货,可一次能端出来,就是在湖兴城里也没几家。不得不令人惊叹!
沈梅英拈了一块奶糖,剥去糖纸,送到林木森的嘴边。顷刻,香似百花甜如蜜,使他不知所然;只得张嘴噙住,问:
“沈,沈梅英,找我有什么事?”
“叫我梅英吧。小林哥的手巧;画得花的鸟能飞,鱼能游,花有香,水会流。能帮我描几幅绣花样吗?”
林木森满口应诺。待沈梅英取来一个绒布包裹,打开,里面大大小小十几卷图稿,他不知从何处下手。林木森小心摊开一卷绣样,又惊又喜,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民间绣花图案。可惜保管不善,又被粗糙描绘,许多地方都破残。他小心地清点一番,说:
“这些好东西只能一张张重新描绘了。”
“我试着描画了几张……总是画得不象。”沈梅英羞涩地取出一卷油光纸,说,“画得好难看。”
林木森展开画稿;尽管她拓时很小心,但功底太差,线条粗细不一。细端原稿,林木森端摸片刻,明白这些绣样的描绘是先突出主题,衬托两三处,再匀描成一体。说:
“我先试一下,你看先描绘哪几幅?”
沈梅英闻之大喜,左拣右选,取出一幅“红梅图”;一枝梅叉分成二支,梅花八九,绿叶六七,疏密有致,整个构图有两个中心点。这是用于服饰的装饰图案。林木森铺开绣样,蒙上油光纸,不出一个小时便完成了。
“真好!画得真漂亮!”沈梅英很是高兴,又挑出了三幅:说,“小林哥,还得麻烦你……”
“这倒没关系,只是……”林木森对“红梅图”并不满意;他心里明白,在这里是肯定画不好的。尽管他再三告诫要专心,但管住了眼睛“关”不了鼻孔;沈梅英围在身边转,耳鬓厮磨,阵阵粉香,使他心猿意马。林木森说,“我带回大队去画。”
沈梅英迟疑片刻,有些担忧地问:
“这些都是‘四旧’;你在大队里画,能行吗?”
“我晚上画,大队部没有人。”
009 情難自禁
吃了晚饭,林木森回到大队部;“治保会”在后进左厢搂下,晚上除了前厅有人值班,整个大队部空寂无人。无人干扰,他又有意显示一番,一鼓作气,大功告成。细细一看,所画图案都用于枕面与服饰,看来沈梅英是在准备嫁妆。不知何人娶得此娇娘?一番嗟叹。又想,沈家没儿子,是要招女婿“入赘”的。沈家家产殷实,说是“入赘”, 倒不如说是人财双收!据说,沈家的条件还挺高;说要避口舌,第一条就是“不招钱北人”!难怪连王大明提到沈梅英都神不守舍,赞叹不已。林木森又嗟叹一番。
看时间不到九点,林木森便来到沈家。开门的是沈梅英的父亲沈宝根;见是林木森,很是殷勤,忙让进门:
“请问林主任,有什么指示?”
“没有。”林木森的兴致大减,递上画样,说,“宝根叔,我找沈梅英,这是她让我画的绣样图案。”
“多谢,多谢!梅英去‘蚕房’了。”
林木森谢辞沈宝根的挽留;怏怏回转。一连数日,沈梅英音信全无。开始林木森想再去沈家问个讯,借问绣稿怎样,见她一面;又觉得鲁莽,沈梅英在蚕房,此时正是“蚕禁”。
江浙等地以农历四月为“蚕月”,这期间的习俗叫蚕禁;南宋诗人范成大《晚春田园杂兴十二绝》曰:“三旬蚕忌闭门中,邻曲都无步往踪。”蚕房闭门谢客,旧时官府催征税收、 邻里庆贺往来、吊丧等,皆罢不进行。以乡俗“蚕房忌讳生人进入”,林木森可不敢轻易去“蚕室”。
几天下来,牵动的心渐渐平静。
“春忙”时机,大队以“促生产”为中心;蔡阿毛只留林木森与李忠良值班,自己都回到生产队里。李忠良管的事多;老婆秋菊正在“坐月子”,偌大的一个大队部经常只有林木森一个人。闲暇无聊,翻开画册,伟人一首“咏梅”使梅花未入忌禁,于是他便画绘起来,临摹,写意,渐渐脱稿创意。十几日,竟在没用完的油光纸作起“百梅图”。
林木森正自我陶醉;有人敲窗,竟是沈梅英。
“小林哥,你送绣样那天我去‘蚕房’了;忙了十几天,一直没有来谢你,对不起!”
“不用谢。绣样还行吗?”
“小林哥的手真巧。现在有空吗?我有点事要麻烦你”
林木森二话没说,随她前去。蚕己进入 “三眠”,“蚕房”已放置不下,沈家前厅堂屋都被队上“租用”。进后院,从堂屋屏障后上楼,来到二楼。
这是沈梅英的“闺房”;满屋新式家具,一应俱全。无论林木森怎样谦让,沈梅英跑进跑出,端盘拿碟,糖果茶点,把张三脚圆桌放得满满的。
“好了吧?”林木森取了枚甘草橄榄,放进嘴,问 ,“什么事?”
沈梅英取出一块素丝,洁白丝面上绣的正是那幅“红梅图”。红梅傲放,绿叶点缀,煞是好看。见林木森不解,沈梅英罩在胸前,“红梅”置于腹间,上面空出一截。
“我用来做……抹胸的,就是胸兜;你说,这样行不行?”
“往上,不;不要这么多。”林木森调整了二三次,怎么看也不顺眼。急了,上前去摆正,突然,他触及到一团柔和韧性的东西,脑袋“嗡”地蒙了;待他清醒,手背还是贴在梅英的*房上,慌忙收回手,支吾道:
“这梅花摆低了,就不好看,还有……”
沈梅英脸色绯红,随声应和:“就是,就是。”
原来绣在肚兜上的两丛红梅,应置于*房的*头处。一来红梅会被托起,有立体的美感;二来缟丝质薄,可借以掩饰。因为沈梅英乳大下垂,将"梅花"下调,以正常尺寸作的肚兜上面使有了较大的空白,显得整个布局不协调。弄清了问题,林木森的办法也想出来了;他取出“百梅图”,选出了一枚绿萼梅,放在肚兜绣缟上,说:
“把它加在肚兜领口处,这里就不空白了。”
沈梅英眼睛一亮,连声叫好;再看“百梅图”,爱不释手,赞道:
“小林哥手真巧;这些梅花真漂亮。是送给我的吗?真的!太好了,谢谢!”
林木森让沈梅英画出肚兜图样,按比例绘出“绿萼梅”。
沈梅英突然问:“小林哥,金凤好吗?”
林木森一时没反应过来;猛想到她在问舅舅的女儿。沈梅英怎么要提到李金凤?他支吾道:
“好。你找她有事吗?”
“我才不找她;阿珍姨说,你和金凤有婚约,要不也不会到钱北。”
“胡扯。虽说我与表妹之间没有血缘,说起来总不好听。我到钱北是‘投亲靠友’;是‘知青’,怎么扯成了有婚约的关系,听起来都怪怪地,湖兴这里就喜欢搞‘娃娃亲’,什么年代了还搞包办婚姻?”
“就是,我也是这样想的。”
依约定,三天后林木森来到沈家;推进后院门,沈梅英在翻晒青菜梗,后院里透着一股诱人的清香。一开春,青菜苔一日长三寸。在湖乡,人们将结苔的青菜焯过,晒干,这是蒸五花肉最佳配肴。只是很少有人家,焯上这么多的菜梗。
见到林木森,她羞怩一笑,低声说:
“我伯父每年都要一担多。木森哥,先上楼去,我一会就好。”
林木森在楼上感到很不自在,心里发虚,毛毛地;他连抽了三支烟,沈梅英才上来。她己梳洗一新,粉红短袖绸衫,藏青裤,浑身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玫瑰花香。略作寒暄,她问:
“木森哥,钱北好还是湖南好?”
“都好。湖南有我家,这里有我的‘根’。”
沈梅英似懂非懂;又问道:“你会在这里安家吗?”
林木森感到心境燥乱;虽然他没有做“扎根”的准备,面对似花如玉姑娘,神情难禁。他支吾道 :
“如果……当然可以。”
“木森哥,想看你描的梅花吗?”
林木森四下看,没见到绣品。沈梅英抿嘴一笑,低声说:
“在我……身上;你真的想看吗?”
“想……想看。”
话出口,林木森感到心在狂跳,浑身的血在涌,直愣愣地望着沈梅英。
沈梅英脸色绯红,她回避开林木森的目光,侧转身去,慢慢地抬起左手,放在领项的扣子上;她腋窝的毛很浓,衣扣-粒粒慢慢地被解开。粉红短袖绸衫敞开,洁白的丝缟肚兜,轻薄柔丽;象秋天的雾,朦眬飘荡,衬托她娇嫩肤色;两丛“红梅”被丰满的*房托起,在梅瓣花蕊之间,*乳晕隐约可见,还有赤豆大的*乳头……
不知是刺绣的花朵还是花丛间的*房,令林木森痴醉。他喋喋喃道:
“美,真漂亮……”
“好了……不许看了……”
沈梅英嗔道,捂拢绸衫,却站着半天也没动。
林木森不知是否应该上前……
010 給你“出路”
龙溪茧站突然间紧张起来。王建华被人叫出去时,林木森并不在意。外面不时有人匆匆走动,烘茧房传来嘈杂与训斥声,引起了他的好奇。
林木森装作小便,进了卫生间。“105”在小楼一楼东南端;房门对走廊,卫生间里的窗是向庭院的。窗上刷了油漆,时间长了开了裂缝,贴着缝,看见“治安大队”队员们都背上了抢,在庭院里进进出出地。猛然一阵寒噤袭来——进来第六天了。按常例,在“十.一国庆节”前,公社都要召开一场声势浩大的“批斗大会”;对不老实的“阶级敌人”批斗示众,还会让各个大队押送一批“牛鬼蛇神”同台“陪斗”。“批斗大会”在公社大操场举行,高音喇叭的革命歌曲先把龙溪镇激起阶级斗争的热浪。各个大队在指定位置站好后,一声令下,在群情鼎沸的口号声中;两人“治保人员”扭送一个,反剪着“批斗对象”的双臂,迫使他深深地弯下腰去;又不时按会议进程,抓住他的头发,抬起他的脸来“示众”。“陪斗”的人待台上“批斗对象”就位后,一个个挂着牌子,鱼贯而行,在台下排成一列……此时,会场秩序大乱,嘈杂声中人们已顾不上激昂慷慨的批判,个个蜂拥向前,象看猴戏一样激奋,观看这些“批斗对象”……
我是“示众”还是“陪斗”?林木森惊惶之余,不由笑了;饿肚皮的乞丐还操劳怎样讨饭吃?
在茧站,饭倒一日三餐,顿顿吃饱。关键是没烟抽。林木森身上还有五块七角钱,可王建华执行任务去了,大牛又不在。此时林木森急需用烟草来“麻醉”。四下一寻,看到了烟屁股。一、二、三……十二个?林木森惊喜了,还有三个烟屁股有小半支。截下一条材料纸,对折成一个三角,小心把烟屁股撕开,剔出烧焦的,捏成喇叭状;伸进被子,扯出一小团棉花,放在烟丝少的一端,用手指压住烟丝,顺势一卷纸,成一个喇叭状,将多出的纸在舌头上一舔,就着唾沫一贴,一支带过滤嘴的“喇叭筒”完工。点燃,吐出烟雾,真美!
这一招是队长王阿土教他的。春上开“三级干部会”男人最关心的是烟。买香烟凭票;公社给开会的人都发了票。大队一级是红色的票,可买一包“新安江”,一包“雄狮”;生产队一级是白色的票,二色“雄狮”。大都人买了不抽。他们心疼“会议补贴”,每人每天三角钱,扣伙食费一角五分,剩下买包“雄狮”还得贴二分钱。于是,二包烟,藏一包,带回家“待客”。留一包偶尔抽一支。也有的与人换二包“丰收”烟,可以赚回二分钱。年过三十的社员大都喜欢抽“潮烟”,一角五一包,一包烟丝可抵五六包香烟。烟杆是竹制的,简单的取细刚竹一支,连根挖出,截取根兜部分一尺来长,打通竹节。在根兜处烫个小穴作烟窝,成了。褐黄色的烟丝,切得细细的,取一小撮,捏揉成一团,放于烟管的烟窝里。有个谜语很形象地描绘了吸“潮烟”的过程,“乌龟吃鳝,鳝吃螺蛳;乌龟放屁,螺蛳弹去。”他们口口声声说香烟不过瘾,可对烟屁股从不放过。有了便攒起,集拢五六个就卷只“喇叭筒”。有的烟屁股来自他人(一支烟二寸长,丢半寸烟屁股简直是“糟蹋粮食”),队长王阿土便“发明”了“棉花过滤装置”。还吹嘘任何不良物质均可滤除剔尽。林木森报之一笑。且不说什么无稽之谈;凡事能乐得个自我安慰,最舒畅。
大牛开门进来,见状一愣;背转身,摸索半天,掏出一包“丰收”烟,数了一阵,抽出一支,说:
“省着抽。抽了烟,要认真检查?”
“谢谢!”林木森很珍惜地抚摸香烟,小心地夹在耳朵上,假装糊涂地问,“今天好热闹,有什么事吗?”
“公社今天召开‘批斗大会’。”
大牛向门外瞥了一眼,突然跳起身,前去开门边冲林木森小声说:
“把烟藏起来,快!沈书记来了。”
一群人走了进来。大牛正要说什么,领头的沈心田挥挥手,让他出去。
沈心田是“南下干部”;四十多岁,高个,单瘦,有些驼背。他原是龙溪公社党委副书记兼副社长;因“专种资本主义的苗”被“打倒”,又因是“农业骨干领导”,在“三结合”时进了公社革委会。“军代表”撤回后,接任公社革委会主任;恢复公社党委会,担任公社党委书记。
“林木森,钱北大队的。”沈心田说话很慢,仿佛每个字都要在嘴里嚼烂才吐出来,“考虑的怎样?等等,说过的,我不想听。有新的没有?”
林木森知道,这是“带出去接受‘批斗’的开场白”。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心一横,说:
“没有。真的没有。”
“态度不对哟。林木森,老蔡对你的评价很好,知道为什么来这里吗?别说老蔡,我和宏铭都为你感到惋惜。你的‘大批判专栏’搞得很有特色;去年底,公社还在钱北开了现场会哩!”
“对。”王宏铭说,“沈书记,钱北的‘大批专栏’采用漫画形式,贫下中农喜闻东见,这件事还上了地区的报纸。”
“是呀!林木森,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年轻人,为什么不能脚踏实地呢?私欲恶性膨胀,就会滑入歧途,就会犯错误,甚至滑入犯罪边缘。”
林木森蒙了,怎么会这样严重?
“沈书记,我,我真的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
陆宝林进门来,说:“沈书记,王主任,各大队送来的‘批斗对象’都集中在烘茧房了。”
林木森感到要上“刑场”了;他告诫自己要冷静,却听见自己的牙齿碰撞声。他乞求道:
“我能、能抽支烟吗?”
走到门口沈心田站住了;他望了一眼桌上的烟屁股,皱拢眉结,说:
“宏铭,我不抽烟,你有吗?宝林,昨天那条烟呢?给他。”
林木森接过王宏铭递过的烟,点燃,吸了一大口,浓烟从鼻孔喷出,心底的胆怯随之散出一大半。他站起身,做好被“押送”准备。
沈心田见他如此举动,和王宏铭交换了一下眼色;摇摇头说:
“犯了错误,要改!不管错误有多么严重,首先要端正态度。给你交个底,你是‘知青’,公社可以区别对待;给你‘出路’。但你要认真反省,要触及灵魂,要从思想根源上严格检查。宏铭,不要把人老关在屋子里,让他在院子里走动走动,怎样?”
“我同意。”王宏铭对门外的人说,“沈书记的指示你们都听见了吗?”
屋里的人全走了。烘茧房传来陆宝林高声训斥,一阵嘈杂,安静了。林木森如释重负,真的没被“批斗”。政策越“宽大”,林木森越不知所措。依沈心田的口气,自己罪行不亚于任毅。这位“南京知青”创作的《南京知青之歌》扰得“知青”不安分;“说出了帝修反想说的话,唱出了帝修反想唱的声音”。1970年2月,张春桥批示:迅速查清,予以逮捕。若不是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反对,任毅差点以“现行反革命罪”处于极刑。怎样才能从思想灵魂里爆发革命,恨批自己严重错误,在罪恶边缘“悬崖勒马”呢?
送晚饭时,大牛捎来八包“雄狮”烟。说是“钱北知青”送的;有两包在“检查”时破损了。
林木森如获珍宝,立刻打开一包抽了起来。他想到了金德江和徐武;感激之际,他想到了朱丽雯、杨慧丽,还有田树勋;他永远忘不了,在“押”出大队部时,田树勋那双幸灾乐祸,掺合了卑视的眼光……
突然,林木森察觉到一股怨愤的眼光——大牛!林木森悟到了,是因自己太激动而忽视了他,挫伤了大牛的自尊。
“来,大牛,抽包烟。”林木森丢了一包过去,略停,又丢过一包。
“够了,够了。你的烟瘾比我大。”大牛乐呵呵地说,“再说,还有建华……”
林木森心底泛起一股无奈,真是“阎罗好见,小鬼难缠”……
011 廚娘桂香
早饭后,大牛掏出《毛主席语录》,很严肃地说;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第七,不虐待俘虏。林木森,在屋里嫌闷的话,可以到庭院里转转。喂!警告你,不许逃跑。逃跑也没用,逃到台湾也会被抓回来的。”
真是一副狐假虎威的嘴脸!林木森即反感又无奈,想想自己在“大队治保会”时对“嫌疑人员”不也是“招之而来,挥之而去”吗?林木森不想动,又按耐不住心底的蠢动。通过昨天的虚惊,他感到了一种无奈,“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語无二三。”从沈心田的话语中,林木森隐隐觉察到抓他是因涉及到一件特大案件;然而这“特大案件”,现在莫说林木森弄不清,可能连办案人也说不清了 “一打三反”开始的时候全国上下革命激情澎湃,可运动在不知不觉的时候,革命的激情泡制出了许多闹剧、笑剧和悲剧。清查“太湖别动队”时,单钱北就有三十六人被“立案审查”,重则送公社,最轻的也在大队先后“审查”了三五天,最终只闻其名却不见其影。尝到“立案审查”滋味的林木森开始体验被他“审查”的人的心情,这般地压制、无奈、无助……当初我为什么这么急功近利?对了,是因为王宏铭所说,“要立新功”!想“立新功”好调进公社,想调进龙溪茧站……结果,还真进了龙溪茧站!
林木森不由哑声笑了,笑得整个胸脯都隐隐作痛。
走出房间,久违的阳光灿烂。自由真好!
管理人员小楼的庭院不大,种有一棵梧桐树,三颗刺槐,几丛蔷薇。小楼没有码头,沿龙溪河砌有高墙;围墙两端,前后各有一扇院墙门。前门是食堂,向后是……后院墙开着。后院有货运码头;比小楼庭院大二倍多。一排员工宿舍对面,是煤库,杂屋间与厕所。
想到厕所,林木森笑了。开“三级干部会”时,伙食各大队自己开,统一每人每天交伙食费一角五。烧饭柴草由公社良种场供应,米是各人带的。说是每人每天一斤二两米,可每人都按一斤半带;全是粒粒滚圆的晚梗。舅妈给他舀好米,还加了二把,说,“多带点;不要被人笑话,说你‘打混’吃‘白食’。”大家的米都带得多,吃不完,最后一餐的米下锅了,多余的便由谁买去或送到公社粮站,卖了的钱打“牙祭”。美美地吃餐肉,真痛快!
可生产队长们都心惜日益见涨的屎坑。王阿土每次便后,总责怪自己是“吃家饭屙野屎”,恨不能屎尿都憋回钱北去。
后院宽敞的水泥道上有一堆煤,一个胖胖的女人正吃力地在和着;秋日下,汗水已湿透了她的衣衫。
“我来和。”林木森走了过去,抓住胖女人手中的铁铲。
胖女人笑了;倏然,胖脸上的一双狭长月芽眼闪过一些恐惧,她问:
“你,你是……那个反革命?”
她退了两步,警惕地望着林木森,本能地用圆滚滚的双手护在胸前;单薄的短袖衫,被汗水湿透,清晰地呈现出一对半腴的乳房,乳头象花生米。
林木森忙侧开脸,木然地点点头,只是下意识地用力和着煤。他没有做过煤,显得很笨拙。在湖南,家里烧的是藕煤;在湖兴城里烧的是煤球,乡里烧的是柴。各家“作煤”,只是把碎了的成品煤放在破脸盆里,掺上些水,用清煤灰的小铲子翻动一下,作封火用。此时的他像憋足了一股劲,使劲地翻动煤。出汗真好,劳动真痛快!能自由地挥洒汗水,才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候。铁铲撞击、擦动水泥地板,发出铿锵声响,劳动使他忘却了心中一切不快。突然他把鞋一脱,赤脚踏进煤堆,用力踏踩,“吧唧吧唧”的响声使他回到儿时;下雨了,他和穿着“元宝套鞋”的同学,有意地踏养地上的水洼,积水四溅,孩童时的他,追逐着,开心地大笑……
“好了,可以了。” 胖女人叫住林木森。她叫徐桂香,是茧站的厨娘。徐桂香一直倚在庭院一颗苦楝树下望着他。待他赤脚去和煤时,徐桂香匆匆回了趟食堂,拎来茶壶和几个包子。徐桂香说:
“来,喝口水。让煤醒一下。累了吧,吃个包子。”
林木森停下,手脚站满了湿煤。他走向货运码头,在院门口站住了,小声地问:“我想去洗洗,可以吗?”
一句话,激起徐桂香满腹怜悯。多好的人,能主动帮助人,在茧站吃饭有二十多个年轻小伙,有几个帮她做了点什么呢?就是财旺、桑旺两兄弟来看我,也是手插口袋里,扫帚倒了,一步迈过,扶也不扶。
“去,洗洗去。去!”
徐桂香大声说,用力地挥挥手;像是一只母鸡在庇护恐惧的小鸡。此时林木森真像一只羽毛未丰,惨败后又跌入水中的小公鸡。
“吃吧,有些凉了。”望着大口吃包子的林木森,徐桂香很高兴,说:“不要急,还有包子。对了,大牛每次打的饭都是给你了吗?”
林木森忙点头,他喜欢吃面制品。湖兴也种小麦,因为麦秸硬,作蚕簇立得稳。社员却很少吃面制品,馒头包子要“老面”,麻烦不说,发得泡泡的,攥在手中只有一团,那象米粉团子结结实实地。社员除了家人生日压些面条、摊两张饼,大多作公粮上交。公社食堂则不同,米粉团子要去磨粉,面粉可用麦子去面粉厂换,方便多了。包子是酸菜馅,掺了咸水笋,用肥肉油拌馅,还有油渣沫,真香。林木森也奇怪,此时怎么会吃得这么香。
“你叫林木森……钱北的……犯了什么事?”徐桂香见林木森的眼光黯淡下来,忙说,“喝茶。包子有些凉,喝口热茶。”
“谢谢!我,我吃饱了。“
林木森突然地恭敬,徐桂香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人撒了一把胡椒盐,又咸又辣又麻。忙递上一只包子,劝道:
“再吃一个,正在长身体,要多吃饭才行!”
“喂?林木森。”大牛气喘喘跑过来。林木森可以在庭院里“放风”,他也趁机到前面与人扯谈去了。回来一看,院里屋内都没人;他楼上楼下寻了三圈,见后院门开着,进来一看,林木森正舒适地在吃包子,顿时恼怒了。大声斥责,“你怎么偷跑到后院来了?谁批准的!”
林木森忙放下碗,连刚咬一口的包子都放下了;忐忑不安地望着大牛。
“大牛兄弟,是我叫他来的。”徐桂香也慌了,支吾道,“我让他帮我……不,让他劳动。用劳动来改造思想!对不对?”
原来你们还是怕我!大牛满意了;抓起一个包子,一口咬下大半只。嘟嘟囔囔地说:“算了;招呼没一个,让我寻了半天。”
林木森舒了一口气,便起身去作煤。
作散煤有二个办法,一是捏煤球,好看费工;一是作煤饼,在地上洒上煤灰,放一个木质长框;铲上煤,用手按紧,又快又省力。只是煤饼敲开时大小不一,只适宜大灶用。
“喂,大牛,吃够了吗?”徐桂香放下了心,感到刚才“坍面子”,开始敲打大牛了,“吃了包子要做事情;作煤去。”
“胖姐姐,我只吃……”见桂香瞪起眼睛,大牛一笑,说,“好,我做。” 三个人
,铲的铲,按的按,很快就做好了。
“大牛,打个招呼,下午我让他帮我翻煤。”徐桂香把沾有煤屑的铁铲递给大牛,说,“你帮忙去洗洗。”
大牛应得很爽快。
午饭后,林木森就急不可待地去翻煤。要使煤饼干得快,在煤饼表面收干水时,要移动一下位置,使煤饼散放水气,再把煤饼翻个个;然后两块相互一搭,形成个“人”字,既透风又干的快。林木森想一个人做,让桂香歇口气。秋后太阳再大,但威力弱,煤饼还是湿的。双手杈开十指扳着煤饼,用力向后一板,煤饼就移动了,可用力不均,反破城二三快。林木森傻眼了。
“我知道你会耐不住。”徐桂香笑呵呵地来了。她拿来两条木板;蹲下,将木条放在煤饼前,把住木条向后一用力,又快又省力,还不会破。林木森笑了。忙跟着翻动。
“你是‘湖南知青’,湖南远吗?”
“-千多公里。”
“呀!”徐桂香感到眼前这小兄弟太可怜了,家在千里之外,独身一人;有难也没人帮,问,“哎——到底为啥事?说你还是大队的干部?”
“我也不清楚,真的。”林木森仿佛在激流中看到一块木板,急盼地说, “能帮我打听他一下吗?”
“这事挺难。我问了几个人都说不清楚。木森兄弟,把事情先放一边;该吃吃,该喝喝,身体要紧!”沉默一会,徐桂香坚定地说:“有什么事,桂香姐帮你!”
完工之后,徐桂香叫住准备去码头洗手的林木森,说:
“到房间去洗,我已经把热水闸打开了。秋天水冷,你房里的厕所有热水。”
林木森回房试着打开卫生间沐浴热水把柄;果然,水渐渐变热。他痛痛快快地洗一个热水澡。林木森用力地擦洗身体,搓出条条垢泥,望着它们被水带出卫生间,满腹的压抑也随之在减轻……
012 陳堅縱火
转眼间到了十月二日;推算一下,农历九月初三了。林木森脑海掠过白居易词句“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秋夜寂凉。龙溪河水静静地流淌,偶尔几声虫叫都有气无力,凄凉地……
林木森能到庭院里散步后,王建华也另有任务,打了被包离开了“105”。林木森生性好静,做煤后整天眉结不展,心事沉重。此时只要大牛不寻碴,更没开口的闲趣。大牛是个老实人,是一个“闷葫芦”,没人起头,他满肚子的话象一团乱丝找不到头。大牛又不参加“治保会”的日常行动,在“治安大队”里也没有朋友。俩人在屋里时,就同庙堂两个“泥菩萨”,相互望着不开口。
大牛想了一阵,还是挺认真地将林木森的沉默寡言现象向陆宝林作了汇报;陆宝林不屑地一笑,说:
“这就是臭知识分子的德性!他们平常思想‘偏激’,什么屌言屁话都敢放;遇上事就他姆妈的蔫了。对他们的‘改造’,既要开展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还要作冷处理。你不去理他,看他还会有些怎样的表现。先孤立他,让他去猜疑,去想,拖垮他的傲慢臭德性,迫使他自觉地去触及灵魂了,我们在意识形态的斗争才能取得彻底胜利!”
大牛一个劲地朝陆宝林眨巴眼睛搔挠头,半天也没弄懂。回来熬不住,与林木森说了。林木森听了,半天没做声;他知道,短时间是出不去了。
林木森开始安排“作息”,每天早饭后,大牛会外出至少二三个小时,林木森便上“体育课”。学校“复课闹革命”时,学校“军宣队”的战士想使不安稳的“革命小将”收心;他们上不了“政治课”,便教授了一套“格斗拳”。教了大半,有“革命小将”发现了严重的问题,提出“黑五类”的“狗崽子”不能学,“他们比谁都练得认真,有想搞阶段报复的嫌疑!”大字报一贴出,别说“黑五类”,连带有“灰色”的家庭子女也都不敢上“军训课”了。“革命小将”们又忙于革命事业,学校操场上只有几十个人,“军宣队”左右不是,好在“工宣队”捧着“芒果”进驻了学校。子弟学校的“工宣队”由主管工厂派出,知根知底,“革命小将”们呆在校园,上了几天课,开始对同学的错误思想进行批判……
初到钱北,林木森还想练“格斗拳”,一套拳刚刚拉开架式,被舅舅拦隹了,对他说,“钱北不许习武。”再一打听,还真是。
钱北过去是太湖口岸商埠,自然成了“江湖码头”。“洪门”、“清帮”还有“短刀会”都在街上设有“茶馆”。加上太湖上土匪猖獗,各村以“大墙门户”为首建有“团练”,请“拳师”组织青年习武,安境护民。解放后,湖匪剿了,帮会取缔了,社会安定了,“大墙门户”全被打倒了,“团练”也解散了。有了农会,有了民兵,为了彻底清除湖乡剽悍残余习气,“重匪区”严禁习武,收缴了枪,民间的刀枪剑杈也收缴了。尚武爱好者也只是农闲时聚在晒谷坪,拿当年留下的残缺石锁、石磨练练臂力。
“知青”们也去“捧场子”。晒谷坪上从重到轻,一字排开七八个石锁、石磨。农村小伙袒露结实的胸,轮流上前,从轻到重,一个个地试。在赞叹、哄笑声中,敢上场的越来越少。徐武举到第四个,林木森试过第三个,金德江跃跃欲试,自叹臂力不够没敢上。晒谷坪上一片激励声,“知青”们却懒散了。
晒谷坪上大家津津乐道的是七队、田家圩的三叔公,他是钱北为数不多的“拳师”。有话说,“穷打棍,富习武。”习武人终年在刀枪剑杈里练,还要四乡去切磋、访友,家里没粮没钱供不起。三叔公中等个,身材并不魁梧。当年三叔公出门是“头顶天,脚踏边”( 杭州俗语,头上要戴“天章”帽子,脚上要穿“边福茂”鞋子,这是杭州的两家名牌产品),一领竹白长衫。来到习武场,双手一背,自然众人请他 “指教”。 他口称“不敢”,却走下场来,站在最大的石锁前。双手交换着把衣袖 挽上半截,舒口气,左手将长衫一撩,右腿抬起,脚背弓直,画个圈,重重地踩下,一个马步,右手握住石锁柄,一声“起!”石锁离地,晃动两下,舒口气,又一声“起!”举过头顶。三叔公再略舒气,“登、登、登”三五步来到场中间,放下石锁。他面不改色,却一拱手,说:“不行了。实在丢丑!请哪位仁兄帮忙归位?”四周一片寂静。三叔公在众人赞颂中,把脚一抬,甩袖撢撢鞋面 ,扬长而去。
在这里练“格斗拳”更不行。林木森便扎马,双脚肩宽,脚尖平行,两膝外撑,胯前内收,含胸拔背,凝神静气。久未劳动,筋骨酸疼,坚持下来,呼吸渐渐自然,蹲姿也能作到深、平、稳。扎马是种桩功,能使腹部肌肉缩进,腿步肌肉紧张,能有效的提升在剧烈运动时人体的反应能力,以达到全身性的综合训练。一段时间的坚持,倒使林木森收益菲浅。而后他在庭院转上几圈,在后院无人时,林木森会练疾步,一是拉松扎马时的腿肌肉,二是提高应急反应能力。
中饭后,林木森就趴在桌上“写材料”——按王建华的说法,“桌上有纸有笔,领导让你争取主动,你不妨多写几份检讨,就算没有内容,至少说明你态度端正。”只不过,林木森“写”的大多是丝绸绣品图案。他发现回忆一幅绣品图案,并把它绘画下来,这种摆脱临摹的临摹就是一种创意的创作。还有,这种创意能打发时间。林木森开始还防着大牛,后来发现大牛很敬慕“读书人”,只要林木森伏案“学习”,他走路都踮着脚,有时干脆“躲”出去。
于是,白天各行其是,晚上睡觉。
大牛早早睡下了,鼾声如雷。
夜里九点多钟,林木森听见庭院动静很大;一些人进了隔壁房间,斥责中还掺夹着女人的哭声……
林木森忙推醒大牛。
“什么事?”大牛揉着眼睛,嘴角还流着哈喇。
林木森指指门外。大牛跳下床,在门边听了一下,转身笑了,说:
“我正作梦在吃席,还真的有宵夜吃了!”
大牛惦记着宵夜,困意顿消;挺大方地把包“丰收”烟掏出来,放在桌子上,七扯八搭地和林木森说了一阵。林木森没料到大牛是个斗大字不识一担的文盲,也不是“复转军人”;大牛挺神气地说:
“傻了吧?我到‘治安大队’是‘特招’的。告诉你,我有‘后台’!”
大牛到食堂端来两碗面条,高兴地说:“来,吃宵夜。桂香姐让我给你带来一碗。”
“谢谢!我不饿。大牛,帮忙买包烟好吗?”
“真不吃?我可吃了。我没参加‘行动’,‘烟票’没有份。我这里还有二支,你先抽吧!”
大牛的胃口真好,三下五除二,林木森烟没抽完,二碗面全吃完了。一抹嘴巴,嘿嘿一笑,掏出烟盒,愣了一下,说:
“糟糕,‘干草’不足了!我找建华试试;给我钱。”
很快,王建华进来了。丢了一包“丰收”给林木森,整理起大牛的床铺;说:“这家伙真懒!恐怕每天连脸都不洗。”
“今晚你值班?”
“又关了一下。”王建华意识到说,“关”对林木森有刺激;略忖,坐下来,说,“隔壁‘104’的是大丰信用社陈坚的娘子王莲花。怎么,你没听说过‘莲蓬娘子’吗?”
林木森想起了,在“治保会”扯谈时,常听王大明他们津津乐道说龙溪公社的 “五朵金花”;说是个个人长得俊俏,生产劳动也出众。最有出息的是“蚕花娘子”许巧珠,现在是公社党委常委、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公社妇代主任……凡是需要有妇女代表的组织、团体、临时机构都有她,而且一个副职领导少不了。混得最“烂”的是兆丰大队的“红菱娘子”王美菱,成了“破鞋”。“五朵金花” 各有特征,田头野话说:“蚕花娘子”的皮肤“荷花娘子”的毛;“莲蓬娘子”的*房“红菱娘子”的*…… 有人还用 “莲蓬娘子”比过沈梅英。说“莲蓬娘子”王莲花的*房像莲蓬,又大又挺,白白嫩嫩,*头艳红,比沈梅英的“木瓜奶”好;生了孩子,“木瓜”会塌,聋拉下来,像只瘪麻袋。
“是渔业大队的?”
“王莲花娘家是渔业大队的。三天前,公社信用社到了晚稻余粮款,几个‘片’的信贷员领去后,夜里大丰信用社被人盗了,作案人还在现场纵火,企图销毁证据。据信贷员陈坚说,信用社的账册还有一千八百七十六元的晚稻余粮款全被盗了,或被大火烧了。派出所李所长出差了,案件直接报到县里,县公安局派了‘专案组’。‘专案组’牵了条大狼狗,刚到大丰转了一圈,第二天,陈坚、王莲花都不见了。案子不查便破了,原来是陈坚故意纵火,私吞公款;见事情暴露,畏罪潜逃了。赵小龙领着我们追了几天,今天傍晚得到消息,我们在渔业大队的一条船上,抓到了王莲花。一时没安排人看守,小龙让我在隔壁值班;我正感到别扭,还好大牛来找我,我和他换了一下。钱,你留着;几包大‘丰收’,我还买得起。睡觉吧!”
原来王建华是有意回避。刚关灯睡觉,隔壁闹腾起来。陆宝林在破获“陈坚贪污、盗窃。纵火案”上取得了初步胜利,心里高兴,几个人为此喝酒庆贺;酒酣耳热时,有人提议乘胜追击,陆宝林便领人连夜审问王莲花。
王莲花可是见过场面的人,嗓门调子扯得也高。王建华想了一下,职责在身,下床去了“104”。
龙溪“五朵金花的‘莲蓬娘子’”到底是怎样?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林木森见房门敞开;心想,又没有规定只准白天“散步”。 林木森跟着出房去,悄悄地凑近“104”的窗户。
013 蓮蓬娘子
“陆主任,我真的不知他逃哪里去了。”
王莲花坐在床沿边,声声叫冤。果然是朵“白莲花”, 桃型脸,柳眉大眼,白净俏丽,成熟的阅历使她的容颜更添几分姿色。看来她生活环境不错,浅蓝色春秋衫,粉红嵌缕丝花边大圆领的确凉衬衣,咔叽瘦腿裤,戴了块“上海”女式手表,脚上是双“丁字”牛皮鞋。
陆宝林满脸通红,酒性正旺,大声问:
“钱呢?人跑了,陈坚没给你留钱吗?”
“没有!什么也没留。这个王八蛋,黑了心,烂了肝,什么也没给我留。”
“不可能!”治安队员“虎子”说,“陆主任,我们调查过,陈坚贪污十之七八是为了讨好王莲花。瞧她这身穿戴,值多少钱?还戴表哩!”
“手表是我娘家的嫁妆。”
“你娘家在渔业大队,二间瓦房都陈坚帮助建的。哪来的钱买手表?”
王莲花自知失言,不吭声了。
“陆主任,她身上肯定藏了钱。”
陆宝林嗬嗬地笑,上下打量了一下;直盯着王莲花的眼睛,说:
“王莲花,把钱交出来。”
“没有,没有。”王莲花惊呼;双手却紧紧抓住春秋衫的衣襟角。
“是吗?”陆宝林笑了,说,“口说无凭。你把外衣脱下来,怎么?不敢吗?大牛,抓住她!”
大牛听令上前;王莲花忙翻身倒在床上,死死地压住上衣。大牛双手擒住王莲花的双膀,用力一扳,把她从床上拎了起来。“虎子”上前,三下二下解脱春秋衫衣扣;他与大牛相互一换手,任凭王莲花怎样挣扎,春秋衫被剥了下来。陆宝林提着衣领一抖,顺衣襟向下一捋;嘴角一撇,用指甲划断线缝少许,插进手指,用力一扯,从夹缝里抽出四、五张十元“大钞”。
“这是什么?王莲花,叫,你再叫!”
王莲花哑口无言,低垂下头。大牛狠狠反剪王莲花双膀,丰满的胸脯更挺出,半透明的粉红的确凉衬衣显露出*房轮廊。陆宝林上前,用钱刮着她的脸,一边问:
“说;还有吗?王莲花,藏在哪里?不说,我也知道。让我看看;我看你裤腰有些不对呀!“
陆宝林伸向王莲花的腰间,王莲花扭动身体,挣扎之间,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陆宝林的食指勾住王莲花的衬衣禁,一拉一带,的确凉衬衣的扣子绷开了两粒,一对白腴的*房跃了出来。屋里屋外的人倾间愣住,谁也没吭声,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钉在王莲花的胸脯上,高耸的莲蓬*丰润细腻,铜钱大浅红的*晕间,小籽花生般奶头还是这般艳红;随着急促喘息,波动不已。陆宝林失态了,“酒以成禮,過則敗德”,他情不自禁地将手伸向*房,摸捏起来;王莲花忙挣扎摆动,陆宝林长满黑毛巨掌一把抓住*房, 威逼道:
“你还不老实!陈坚贪污的钱在哪里?对了,你好像说身上不干净,老子就不信这邪,触触红;让我来搜搜!”
“不,不要,不要……”王莲花惊惶失措,不敢反抗了;只好任由陆宝林摸捏乳房,一串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
“住手!”林木森怒由心起,在窗外喊道,“你们怎能这样做!”
陆宝林闻声一惊;四下一望,见是林木森,一撇嘴,说:
“是你;你他妈的充什么好汉?想看,闭上你那屌嘴,不想看,滚回屋去!”
“陆主任,审讯妇女怎么这样?”
“应该怎样?”陆宝林恼羞成怒干脆伸出双手揉捏起王莲花的双*;嘴里还挑衅道:“是不是该这样?要不,你来做个示范动作。”
“他是眼馋了!陆主任,要不今晚让他来值班?”
治安队员讨好陆宝林,跟着说,“让这只雏开开荤!”
“好呀!”色迷人,酒乱性;陆宝林嗬嗬地笑着说,“林木森,这对‘莲蓬’不比钱北的‘木瓜’差哟!”
“你——简直是流氓!”
“你这混账王八蛋!”陆宝林松开手,冲出门,指着林木森大骂,“你这个现行反革命,想造反吗? 你他妈的还敢管我,看老子怎样收拾你。”
林木森一时气怒,捅了马蜂窝;见陆宝林气势汹汹地冲出来,倒镇定下来了。他避开对方锋芒,鞋底贴地往后滑退二步,倚廊柱侧立。陆宝林见他后缩,更是气傲,一下冲了过来;林木森扶廊柱腾起一转身,人身转到廊柱另一边,收腿时,右脚顺势朝陆宝林的小腿上一个扫步;陆宝林扑了个空,重心向前,小腿又被林木森一绊,收不住,整个人从走廊跌到庭院,摔了-个“狗吃屎”。所有看热闹的人都惊呆了。陆宝林又气又痛,暴跳如雷。
“林木森,你这个现行反革命!你他妈的组织反革命集团,妄图颠覆红色革命政权!复辟……” “现行反革命”!!林木森不由大惊;难道公社“审查”是此“罪行”?! 可就真要万劫不复了;还会给父亲带来麻烦……“复课闹革命”时,一个坐在前排的同学,上课时把脚伸出课桌晃动;偏巧把讲台前一块小黑板上写的“毛主席语录”蹭擦去二个字。被发现后,当即召开“批斗会”。正好其父有“历史问题”,“工宣队”就认定是其父对党不满,唆使儿子进行“现反活动”;父子俩均遭“批斗”……
陆宝林爬起来,咒骂着一拳打过来;林木森已懵,只是下意识地一闪,拳头从他腮帮上擦过。王建华忙上前,拦在中间;一边劝阻陆主任,一边大力地把林木森推进“105”。
“让开;建华,让老子收拾这个反革命!”
“好了。陆主任,都打出血了。”
听王建华一说,林木森一摸,麻木的嘴角淌着血;一股怒火腾起,他把门猛一拉,推开拦在门前的王建华,正准备冲向陆宝林——
“住手!”
没料到沈心田有这么大的嗓门。原来,徐桂香见状不妙,跑到茧站办公室把正在研究案情的沈心田、王宏铭叫来。
“怎么回事?”沈心田隔窗一望,大牛还傻乎乎地剪着胸脯袒露的王莲花;更加恼火,厉声喝道:“大牛,你在干什么?松开。”
“王主任,她,王莲花的身上藏着钱!”陆宝林忙向王宏铭报告,-边晃动手上的钱。说,“这是刚搜出来的,她身上还有……”
“你们都出来。”王宏铭对徐桂香说,“你进去,仔细地搜一下。”
沈心田挥挥手,让大家都进了“105”;他望望林木森,看看陆宝林,舒了口气,对王宏铭说;
“‘治保会’的事,你处理吧!”
陆宝林像得到了救兵,刚开口;被王宏铭制止。王宏铭打量林木森一下,掏出块手帕,递给他,说:
“把血擦掉;说,怎么回事?”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林木森身上。陆宝林望着擦拭嘴角的血迹的林木森,他的酒醒了,不由有些惊惶了。林木森佩服王宏铭此招厉害,表面上不偏不倚;让他鸣冤叫屈;实则上是让自己作好“中间人”!聪明点,不要图一时痛快,招引日后的麻烦——你可还在陆宝林的手掌之中。
“我已经睡了,听见外面吵得厉害,就出去……”林木森借擦拭嘴角上的血,在脑海中飞快地组织报告材料,“隔窗看见陆主任从王莲花春秋衫里查出了钱,要她交出藏在身上全部的钱;说,坦白从宽。王莲花不承认有,陆主任要搜,拉扯之中,王莲花的衣服被扯开了。我以为,审讯妇女应有女同志在场,应由女同志来检查;就提出了异议。陆主任认为我擅自离开‘105’,又插手治安工作,斥责我。出来把我推回房间,我没站稳,撞到廊柱上了。”
“是这样吗?”王宏铭问陆宝林。
“是,是,是这样。”
王宏铭转向王建华:“建华,你说。”
“他一直在拦着我,”林木森抢着回答,“把我拉进了房间。”
“当时屋里还有谁?”王宏铭转向大牛,问,“大牛,你不是在‘105’,怎么跑到‘104’去了?”
“林木森要买烟;我去找建华,建华说他送过来。我俩就换了房间。”
王宏铭瞟了王建华一眼;见徐桂香出来,问:
“检查的怎样?“
“一共二百六十四元八角七分。”
徐桂香兴奋地说,“她很狡猾,说身上不干净;其实把钱藏在卫生带里。绑在下身藏着……”
“你辛苦了!”王宏铭感到不雅,忙制止徐桂香,向沈心田请示道,“今天太晚了,临时安排一下,怎样?”
沈心田点点头。他似乎挺欣赏地朝林木森笑了笑,走出门去。
王宏铭说:“宝林写张‘没收条’,让王莲花签字。建华去找许副主任,让她先找个女同志来值班。大牛还是回‘105’。” 出门时,王宏铭又小声骂了陆宝林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大牛挨了剋,神情紧张;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打鼾,有人敲门。
“谁?”大牛不高兴,粗声粗气地问。
“我。”是陆宝林。大牛急忙下床。陆宝林在门外与他嘀咕了几句。大牛进房,丢给了林木森三包“新安江”烟,说:“陆主任给你的!”
林木森明白了陆宝林的来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扔给大牛一包,说: “睡觉。”
“睡觉。”大牛应了一声。
很快,屋里响起了沉闷的鼾声。
014 良莠不齊
“搜身闹剧”在王宏铭的“导演”下,草草地收了场。似乎剧中人都对林木森的“现场发挥”很赞赏 ,对他所说的“台词”都很满意。一连二天,宿舍小楼格外平静,仿佛没有人记得,这里还“关押”着两个“罪犯”。
林木森忧心忡忡了。陆宝林在气急败坏中泄露了他的罪行;使他百思不解—-我怎么成了“组织‘反革命集团’”的“罪恶祸首”?幸亏“一打三反”运动进入了“定性处理”阶段,若在三、四月份,单凭“组织‘反革命集团’”一句话,早就作为“阶级斗争成果”押送县公安局了。为了更好地开展“一打三反”运动,按照中央规定杀人由省、市、自治区革命委员会批准,报中央备案。各级革委会要大张旗鼓地、广泛深入地做好宣传、动员。杀、判时要召开群众大会,公开宣判,立即执行。这样才令人心大块,敌人震慑。一时间,全国以县一级为单位,枪毙了一批“气焰嚣张,罪恶累累、民愤极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反革命分子”。因写作《出身论》的遇**,1970年3月5日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一打三反”运动,全国楸出了一千多万“五•一六”分子,逮捕了二十八万四千八百多人)。中央也发现了问题,紧接着在七零年三月二十七日发出《关于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的通知》。这个通知¬求纠正清查“五•一六”的扩大化倾向,“制止搞逼供信和采取体罚或变相体罚的手段”,并提出“扩大教育面,缩小打击面”。把握好运动大方向,认真搞好“斗、批、改”。( “斗、批、改”的内容主¬是:一、建立三结合的革委会:二、大批判;三、清理阶级队伍;四、整党建党;五、精简机构,下放科室人员;六、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七、知青上山下乡;八、教育革命。)林木森为此庆幸,可,“隔离”半个月了,却没人审查……
经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妇代会”主任许巧珠的推荐,从大丰大队借了一个生产队妇女队长看守王莲花。
她叫田云娇,才二十一岁。偏高个,一双大眼睛里总流露着几丝忧郁。去年五月“桃花汛期”,她男人为抢救集体财产,在翠波湖上拦截一条断了缆绳的小木船;风高雨大浪凶,他一失足“光荣”了。田云娇的儿子还不到一岁,是个“遣腹子”。安排她来公社,也是对“烈士”的一种慰藉。大牛很同情田云娇,时时处处关照她;只要有空就抱着云娇的儿子强强四处逛,到处玩,根本顾不上、也不敢去看管林木森。哪晚打架,大牛虽没亲眼见到,可想想凶神恶煞的陆宝林半夜给林木森送好烟,大牛对林木森再也不敢粗嗓门说话,连每日吃饭都是先送自己再去吃。
今天都己过午饭时辰,连个人影都不见。等,最难受;林木森感到格外的饿。他想,能到庭院里散步,可去后庭溜达,去食堂“打饭”也算不上大错。 试着一推庭院前门,没锁。
林木森沿着院墙走进食堂,徐桂香看到林木森,可高兴了,说:
“木森兄弟来了。大牛还让我给你送饭哩!快坐,就在这里吃;汤汤水水打在一起,吃起来多没味。”
午饭时辰己过。林木森四下一看,食堂餐厅里十来张方桌前,只有六七个人在用餐;他们昨晚值班,补一觉,早中饭一块吃。今天中午吃芋头烧肉、红烧鱼块,嘴一馋,打了二斤黄酒,几个人喝上了。
林木森点点头,望着木桶里的米饭,瓷盆里的菜,心里好一阵激动。能自由自在地在食堂里吃饭真好!
“哪不是林木森吗?”就餐的桌上有人发现了他,一声问,几个人都扭转头来。
问话的人冲着“虎子”说: “就这么一个家伙,哪晚就把你们几个吓趴了?”
“陆主任没让我们动。”“虎子”说,“这家伙有‘武功’!真的,出手好快。”
“老子就不信!”那人说着站起来,高声喊:“小子!喂,林木森。”
林木森头痛了。显然他们是要替陆宝林讨回面子;他硬着头皮正要转过身去,被徐桂香拉住了。徐桂香小声说:“你别动,我去。”
“有什么事吗?”徐桂香说,“今天的菜没烧好,是不是盐放多了。”
桌上几个人都没答话,低着头吃饭。原来是赵小龙和王建华来了。
赵小龙“嘿嘿”一笑,说:“今天怎么喝上了?还有酒吗?”
“有,有。”几个人忙让座,斟酒,替他打饭菜。
王建华走了过来,对林木森说:“没事。我陪你在这里吃。”
王建华去找许巧珠借人的第二天,就没再来;大牛说他去同赵小龙追陈坚去了。林木森有半个月没坐在饭桌前了。徐桂香见林木森吃得很开心,又给他打来一勺菜,说:
“多吃点。木森,慢点吃;知道吗?治安大队许多人都夸你,敢把陆宝林摔个‘狗吃屎’的全龙溪只有你。真的,不信你问建华。”
王建华点点头;尽管陆宝林和林木森都否认那天俩人交过手,他是亲眼目睹:林木森避开陆宝林,鞋底贴着地往后滑退了二步,倚着走廊柱侧立。待陆宝林冲过来时;林木森手扶廊柱腾起一转动身体,在躲避同时右脚朝陆宝林一个扫腿;陆宝林便从走廊跌到庭院里,摔了-个“狗吃屎”。大庭广众下,他不想谈些事事,故装作不满,说:
“桂香姐好偏心;看看,木森的菜里尽是肉。”
“叫,你叫,你那夜里怎么不吭声?”徐桂香说,“好,给你添;不过,你拦住陆宝林也是好样的。”
林木森忙抢过话题,说:“桂香姐,事情都过去了。芋头烧肉真香!”
“就过去了?没这么便宜!还打出血了。” 徐桂香声音有些颤,说:“昨天,我对大牛说,木森是我娘家兄弟;你要敢欺负他,休想到我这里吃到一粒米。”
林木森的眼圈红了。
搜身的第二天,徐桂香来到“105”,要林木森把脏衣服交给她去洗。大牛挺为难,说:“桂香姐,这事我得请示一下陆主任。”
“请示?放屁也要打报告吗?怎么,皇帝也有草鞋亲,杀人犯也得吃饱饭。木森是我娘家兄弟,姐姐替兄弟洗件衣裳犯了哪条王法?”
呛得大牛没敢吭一声,转身到后院转了一圈;一直等徐桂香把洗好的衣晒好才回来。
吃好饭,王建华对林木森说:
“刚才要‘出头’的叫王厚民,是‘狗子’的表哥,高安大队的。这些事情,你也不必放在心里。你也知道,治安大队的‘班底’是陆宝林当年的‘铁血军造反兵团’;全是复员军人,‘文革’初 ,是龙溪力量最大的‘造反派’组织。城里闹‘武斗’时,陆宝林他们还去城里‘支援革命’;小龙、‘狗子’几个枪法好,指哪打哪。‘支左’部队让他们‘协助工作’;哪里有‘武斗’,他们一去,首先几枪把电话线、电瓷瓶,什么东西小打什么;再问‘你们服贴不?服贴,就停战,不服,伸只手,我只打一根指头。’连赫赫有名的‘六号门’都‘服贴了’。县革委会马主任挺器重他们,可他们闲着无聊,就去寻闲钱。当时城里满墙都是大字报,‘造反派’组织又多,你刚贴上他又贴,有些地方贴了二十多层。‘狗子’、 王厚民几个就去撕大字报卖钱,一撕就是百多斤。废品站收大字报纸要证明,他们把枪往柜台一放,说,‘老子是铁血兵团的,这就是证明,你收不收?’废品站赶紧收了。大字报纸三分五一斤,卖了不到二十元钱,事情反映上去,马主任气得脸发青。‘东风农场’请他们狠吃了一餐肉,便让他们‘回原单位闹革命。’王主任就以他们为基础搞的‘革命大联合’,‘ 夺了权’。他们自持是‘打江山的功臣’,上面也睁只眼,闭只眼;更是有持无恐。队伍鱼龙混杂,遵纪守法的多;混帐的人里面,有的人是仗势欺人,有的人是无聊;二十七八了,家里困难,老婆找不上,趁机‘揩油’。赵小龙说,‘狗子’几个也是从城里‘造反派’哪里学来的。说是城里‘造反派’以脱女人的衣,威逼她‘站队’。开始‘狗子’几个是借审讯,说要脱女人的衣,威逼她招供;后来不管招不招,先脱了再说。再后来发展到有时还趁‘关押’的家属来送衣物,硬伸进女人的衣服和裤裆里检查。他们最感兴趣的是抓二种人,一是抓‘投机倒把’;可以‘没收非法所得’,有‘油水’。二是‘作风问题’,审‘破鞋’也有油可揩。听说过兆丰大队的‘红菱娘子’王美菱的事吗?说她和坏份子阿昌‘鬼混’,抓到公社来。‘狗子’等逼她彻底坦白,让她速说罪行的情节;还模仿案情经过,胡闹时还斥责她的表情僵硬,当时肯定不是这样,重新再来-次。王美菱被‘狗子’几个人教育了三天,反成了‘破鞋’。陆主任就是被他们害了,当时他刚离婚,心情很糟,‘狗子’几个人见到有姿色的,就请陆宝林来指导工作;‘五月风暴’时,钱北有个叫银珠的,来给男人送衣服,就被‘狗子’查出有‘通风报信’的嫌疑,请陆宝林来单独审讯了二三回。后来事情败露了,王主任还是‘保’了他,只是他升公社副主任的事泡汤了……”
林木森知道,“造反派”里良莠不齐,欺辱妇女的事似乎很平常;他明白了,春上银珠“探望”男人回去,为什么提到陆宝林和治安大队,牙齿会咬的咯咯响,眼泪会禁不住往外流……
015 “強奸”事件
阳光明媚,泡桐树上,鸟雀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林木森还想去后院转转,听见有人叫:
“小林兄弟,林木森,木森兄弟。”
是王莲花。她立在窗前,满脸是笑;说:“一直想谢谢你!木森兄弟,你是个好人!”
“不用谢,真的!”林木森感到有股苦涩的羞愧。问,“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上午云娇给我多拿了二个馒头,还有一碟什锦菜,桂香都没要钱!。”
林木森从徐桂香处得知,王莲花的待遇比他差多了。林木森吃饭只“记账”,伙食标准和治安大队队员一样。王莲花则以“预审嫌疑犯”一样;要买,吃多少算多少,要她自己掏钱。
“木森兄弟,麻烦你一件事。我想洗个澡。帮帮忙,我都五六天没洗澡,身上都臭了……”
王莲花一再央求,林木森才猛然悟到,她是想到“105”洗澡。“105”在小楼走廊的顶端头,因占了走廊,卫生间面积大;除了坐便器与洗脸盆,还有沐浴。
“这事你要和田云娇说呀!”
“云娇知道的。他们有事出去了;说,让我找你就行。”
“同我说没用的,我又没你房间的钥匙。”
“门没锁;锁是挂着的。”
林木森一看,“104”门上的锁还真的是虚挂着的。他又问:
“你真的和田云娇说了?”
“我不敢骗你。大牛也知道;要不,云娇出去会不锁门?”
“这……这不行。万一是我开的门,出了事,我怎么交代?”
“你对我有恩。我怎么会害你呢?木森兄弟,放火,贪污都是陈坚做的,我跑什么?这样,你守在房门口,我怎能跑得过你呢?”
王莲花娇媚面容楚楚可怜;林木森恻隐不忍。他小心地跟着王莲花进了“105”,盯着她关上卫生间的门,听见里面水响,才倚在房门框上,点燃一支烟。虚荣是女人的天性,贪图虚荣是女人的大忌。据说,王莲花是左挑右选,才嫁给陈坚这只“金钱龟”的,不料这是一只“镀金龟”,反把她拖进了“泥潭”。
突然,王莲花拉开卫生间的门,跑了出来;她面色苍白,哆嗦着嘴巴,指着里面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林木森生平第一次见到全裸的女人,雪白的胴体,丰满的莲蓬乳,两粒艳红的*头在跳动,浑圆的下腹,那大腿之间一丛黑毛令人情迷……
“你这是怎么啦?穿衣服;喂,快穿衣服!”
王莲花被提醒,用手护住*房与大腿之间;半响,终于说出话来:“鬼!有鬼,里面有鬼。”
林木森推开王莲花,走进卫生间一看,什么也没有。再一查看,淋浴管的进管处口墙上怎么会有一个洞?看见地上掉了一块砖,林木森感到事情有些蹊跷;再一想,事情还真有些不妙。忙回头对王莲花说:
“快,穿衣服,到你房间去。快去呀!披上衣,快去呀!”
王莲花忙套上短裤,披件上衣,慌忙回到“104”;嘴里还喋喋不休地说;
“真的有鬼,我还在洗,听见有声响;屋里到处是热气,还没看清,墙里伸出一只手,摸我……摸我大腿,还……”
林木森不由分说,把王莲花推进了“104”;还要锁门,手被人抓住,毛茸茸的大手掌夺过了门锁,是陆宝林。
“你干什么?慌慌张张地。不对呀!林木森,你怎么到这间房里来?”陆宝林气势汹汹地追问,“好呀!原来你们……好大狗胆,狼狈为奸;这回被我抓到了现场,怎么?还不老实?”
“不是这样,陆主任,她是到我房间……”
“住口!林木森,滚回你的房间去。我暂时不与你计较;问题全在王莲花的身上。”
陆宝林把林木森推搡进了“105”,随手用锁把门锁上。返回 “104”,厉声斥责:
“王莲花,还装假正经!勾引‘知青’,罪加一等。什么没有?没有?你的衣服都还没穿好,还不承认。妈的!‘莲蓬娘子’就是 ‘莲蓬娘子’!怎么,摸不得吗?流氓?说谁是流氓?哪好,王莲花,听着,你想公办还是私了?公办,我马上召集人,开你们的‘批斗会’!什么没有?听清楚,既然‘莲蓬仙子’想和兆丰大队的‘红菱娘子’王美菱同流合污。老子就让你去‘游街’。私了?我就放你们一马,怎样?”
对于性,林木森还是懵懂。学校坚持的是“红色教育”,同学之间只有革命友谊。农村的性启蒙来于田间的“乱话”,林木森在“治保会”得到了一些启示。此时,就在隔壁,哪个娇艳的胴体将进入性的程序。这是林木森第一次遇见……他感到胸膛里有团火在烧,浑身的血沸腾了,一个劲向上涌;他想捶打房门,冲出去,可出手竟软弱无力。他感觉像只跌入陷阱的困兽,走投无路;像是拾到东西送还失主反被诬陷为贼一样,百口难辨。他感到……隔壁没有斥责声了;不一会,床铺“咔咔”地响了起来。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双手捂住耳朵,想逃离,想躲避……可心里一阵阵地燥乱,一股激奋的欲望使他垂下了手;隔壁床铺“咔、咔、咔”的响声,象有魔法一样诱惑着他的中枢神经;使他把头贴在墙上,似乎很想去听那哼哼唧唧的声响,去窥探隔壁正在发生的的事请……
“很爽吧!刚才,还像具死尸一样,怎样?不要哭了……真的,我一直就喜欢你……”陆宝林陶醉了,断断续续地嘀咕,“上次我喝多了;对不起!我是混蛋!你真美……莲花,我一定会对你好!真的……我陆宝林怎么也是个男人,一口唾沫一个钉!真不愧是‘莲蓬娘子’,又大,又挺,真柔软……”
林木森很奇怪,王莲花似乎在呻吟,哼哼唧唧地还挺开心的,很惬意,很动情;这种声响象是在用羽毛轻轻地撩抚戏弄人的情欲,使林木森浑身酸麻难忍,使浑身的血在涌,他的情感阵阵燥乱,他的下身在膨胀,汇聚着欲念情惑……林木森恍惚搂抱着沈梅英,沈梅英妩媚多姿,用柔软的“木瓜”般乳房挤揉着他的胸腹……又恍惚是压在王莲花赤裸的胴体上,像陆宝林那样把玩丰满突挺的“莲蓬乳”……床铺“咔、咔、咔”的响声,哼哼唧唧的呻吟声响,波动着他的情感,激荡着他的神经;下身一阵冲动;竟然“跑马”了!红颜祸水!林木森无力地倚着墙往下滑,跌坐在地上,感到头脑里一片空白……
朦胧间,听见隔壁的门被打开,又关上。方才还挺开心的王莲花哭了,哭得挺伤心的。凄切哭声像深秋的雨,使人从心底透出凛人的寒意;林木森感到周身冰凉,屋内阴暗,大地在坠。尽管整件事林木森是无辜的,但王莲花为此“出让”了贞洁。这是女人的无奈,悲哀;可在她无助、悲怆之际,又怎么会在“强暴”下那样地动情?林木森弄不清此时应感谢,同情,还是咒骂王莲花……
大牛他们回来了。一路逗着强强,有说有笑地进了宿舍庭院。
“锁呢?”田云娇问,“大牛,锁呢;锁怎么到“105”去了?”
“木森,木森,林木森——”大牛见“105” 门被反锁;顿时急了。手忙脚乱地打开门,大牛见到林木森才舒了口气,问,“你怎么不应一声?你坐在地上干什么?”
“你们干什么去了?” 大牛被林木森的责问愣住了。半天才支吾道:“云娇的儿子过两天满‘周岁’,我陪她去买点东西。”
隔壁传来一阵欢笑声。王莲花像没发生事一样,逗着强强玩,哄着田云娇他们开心。林木森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感到被人耍弄了,越想越感到窝囊。他感到奇怪,大牛,田云娇怎么连问都不问一下,锁怎么会锁在“105”的门上?如果他们一问,我看你王莲花怎么回答?再一想,真的问起来也不妙,事情牵涉的人太多。陆宝林的确可憎可恨;大牛,田云娇也有错。还有,他们出于对自己信任,才答应王莲花来“105”洗澡的;出了这档事,又会怎样说自己呢?还有事情败露,王莲花怎样做人……
田云娇发现林木森的举止异常,一个人闷在屋里抽烟,有些担心,让大牛向陆宝林汇报。很快,大牛回来,说:
“陆主任说,林木森在认真反省;触及思想灵魂是很痛苦的。让我们不要打扰他,可以让他活动范围更大一些。听我说他抽烟多,还让我带给他二包烟。说,说?对,说‘争取一个同志比打到十个敌人更有革命意义。’哎,他人呢?”
“去食堂了。说有些闷,想去食堂帮助桂香姐做点事。”
“这……行吗?”
“怎么不行?难道他会下毒?”
016 知恩圖報
林木森到厨房时,徐桂香正在往木桶里舀饭。
湖兴农村与城里一般勤俭人家,都习惯吃 早籼,俗称“籼米”,烧制的米饭,虽粗硬,但能耐饥,价亦便宜。富裕之户,以 吃晚粳为主,米饭较香软。逢年过节,也吃糯米和面食品。
城市居民与公社机关一般一日三餐(二干一稀),烧煮干饭,淘米三次,加水烧煮,并习惯铺以“饭娘(剩饭) ”,这样能使米饭松软。烧煮干饭,烧至水干,然后焖熟。饭店、食堂则以竹笼蒸饭。先将米水浸上三、四小时,加水 烧至米化,然后捞到蒸笼上蒸,蒸至米粒柔而无核,便可食用,柔软喷香。饭店出售米饭,每碗堆如塔尖,俗称“门板饭”,很诱惑人。另一种蒸法,即将米淘净,放在 钵头或碗内,加水蒸熟,便于分食。烧稀饭习惯有两种做法:一是将隔夜饭,加水烧 滚,称为“泡饭”。童谣说:“冷饭头儿茶泡泡 ,腌菜酱瓜吊一吊”,意思是腌菜酱瓜过泡饭。二是用米煮粥,亦可加绿豆、豌豆、 红枣烧制成粥,可作夏令点心食用。
“公社治保会”和“治安大队”驻在“人武部”;吃饭在茧站,就是没什么活动,每天也有二十多人吃饭,每餐要煮十四五斤米。林木森进来,镬子(大铁锅)的饭正烧至水干,要舀在木桶里,放在煤炉上去蒸。只不过,舀饭时间要适当;早了会夹生,迟了饭粒粘在一起,打不散。
见到林木森,徐桂香用手臂一抹额头上的汗珠,说:
“饿了?等一下。一会姐给你烤个馒头。”
“不饿,我来帮你做点事。”
“还是木森疼姐姐!来,帮姐姐抬一把。”
抬了木桶上蒸锅;木森问:“还做什么?”
“厨房是女人的地方,好男不作女工;你陪姐姐说话就行。”
徐桂香开始切菜,不时瞟眼林木森;瞧他聋着脑袋抽烟,她心痛了。
“木森咋啦?垂头丧气地。啊,姐知道,兄弟是想娘子了。瞧,脸红了。姐可听说了,我弟媳可是钱北大美人,还是‘蚕花娘子’。”
“没有。”林木森有些脸烧了。
“她多大了?今年会成婚吗?还怕羞哩!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姐十六岁不到就嫁你姐夫了。”
徐桂香仰起头,仿佛回到了一九五九年底…… 热热闹闹的大食堂一下子关了。家里穷,没吃的。兄弟姐妹六个;大哥兴旺参军去了,大弟弟财旺“入赘”去了大队刘支书家。
农村重男轻女。熬锅稀饭,三把米,五棵白菜;烧好了,阿爸姆妈先抄锅底,稠的,给弟弟桑旺;再是姐姐荷香,她是大丰的“蚕花娘子”,家里的主劳力;再是才八岁的妹妹,剩下三碗是阿爸姆妈和桂香的,一碗绿色的水,十几根菜梗菜叶;翻来覆去,有八九粒煮开花的粥粒像见到了肉。桂香发誓,一定要吃饱饭!怎样才有饱饭吃?只有嫁人;“吃老公,穿老公,厨房没柴烧老公。”
徐桂香还真的嫁了。有人上门来给姐姐“说媒”。男人姓马,个头不高,二十八岁了。从部队复员,还是个排长;说是跃龙大队的,父母已亡,也没有兄弟姐妹。姐姐不干,倒不是嫌老马大了她十一岁,也不是嫌老马家只有一栋旧草屋,说老马是个“缺心眼”;放着公社干部不作,跟着杨兴到翠碧港毛竹湾去办公社养猪场。徐荷香是横下一条心,坚决不嫁。可家里收了老马的“彩礼”;五十斤大米、二块布和三斤猪肉。肉用萝卜一炖,全家痛痛快快吃了二天饱饭。吃了吐不出,徐桂香说:“我嫁。”老马在公社养猪场作事,也是每月领工资的“公家人”。她顶着姐姐的名,嫁了。
进了“洞房”,老马可傻了,徐桂香只长个子不长身,干瘪的胸脯上都看得见肋骨,两只奶子还没拳头大,摸上去还软绵绵地;这个“蚕花娘子”怎能“孵”得出蚕蚁?老马一问,才知道是唱了一出“姐妹易嫁”;可米已下锅,是粥是饭烧了再说。头-晚,老马是憋了十几年的欲焰加上新添了一肚子的恼火,借着酒劲发泄;徐桂香咬着牙没吭-声,瘦小的身板硬挺着冲击,汗水透湿了床单……半夜里,老马的酒醒了,心疼得不行,天一亮就去了毛竹湾。
徐桂香知恩图报,旧草屋一锁也去了毛竹湾,把新床的被铺在老马的床上。杨兴说,“行!你不嫌弃老马,我们也不亏待你。”杨兴找“公社管委会”,给徐桂香“添了名”,把她安排在食堂工作,过去有时为了一口稀粥都要你争我夺,现在可以敞开肚皮吃了。很快,奶子像馒头一样蒸大了,人也像米糕一样膨胀起来。大家都说,他们夫妇像床被,被面足足比被里小一圈……
徐桂香的话撩动了林木森的相思情绪。突兀变故像冬日的惊雷,炸得人心惊胆颤,不知天南地北;雷响后,没了,连雨都没有下湿地皮。禁锢的忧郁被隔壁“云雨”所激荡,林木森陷入情感的苦涩之中。“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来生愿”。梅英,你好吗?在想我吗?
依习俗,林木森与沈梅英虽还没有婚约;但,己算是“私定终身”。
完成肚兜后,林木森与沈梅英已是依恋钟情;俩人频繁来往,引来众人议论,赞叹中激怒了一个人。李阿三没料到千里引来的“雏鹰”,羽毛刚丰就要飞了。他找到浜里阿珍家,约来沈宝根理论。
沈宝根满脸的无所谓,不咸不淡地说:“阿三哥,庄户人家讲究劳力,凭‘文化’种不了五谷,育不了蚕桑。”
李阿三碰了个橡皮钉子;恶狠狠地说:“林木森应该‘知恩图报’!”
这话反引得阿珍姨的不满,两家都是“招女婿”,可沈家的底子比李家的要厚十丈有余。就算李阿三有块“金字招牌",可谁也没看见王宏铭给了你李阿三一升米还是三把茧!龙溪河水往北流,人往高处走。
阿珍姨叫来林木森,问他与梅英进展怎么样了?
“梅英对我很好。只是她心里怎么想,不好问。”
“你这戆头!前头不试试水深浅,先把后面的桥拆了。这样,你同梅英说,要看她母亲的‘绣样匣’。不要问为什么,看她肯不肯再说。”
林木森猜测,一定与婚姻习俗有关。果然,他向沈梅英提出时,正在替他绣丝帕的沈梅英面色绯红,扭捏起来。
“你一定要看?你可想好啦……我可比你大三个月……我没有兄弟……”
“我愿意!”林木森已心花怒放;调侃道,“都说‘女大三,抱金砖’;你愿不愿意?”
“我……好。来吧!”
沈梅英推开东侧厢楼的门。这里原是她姆妈的绣房。沿墙有一排双开门橱柜,雕花门扇,配饰都是黄铜制品,擦得锃亮。对面的八扉花格窗前,有张描绘绣样长几;除圆桌、高背椅外,一架红木质地绣花棚特别引目。沈梅英拉开中间橱柜的门, 柜里分别叠置各种绣样,描绘的纸与笔墨彩料,中格是两个抽屉,装着绣针,各色丝线,还有各种绣样图案……
沈梅英取出一个檀木匣,沉吟一下,双手递给林木森,低声说:
“你自己慢慢看。”
林木森没有料到,阿珍姨所说“绣样匣”是民间丝绸织品的花色样本;共有五本,书的内容丰富多采,琳琅满目,大都沿用寓意吉祥如意 、福禄寿喜的花样图案。其类型以纹样摹本来分,其中《摹本一花》为 :荷莲三秋、芝仙竹寿、四季富贵、大八吉、万古长春、福禄 寿喜、万代庆寿、大三秋、寿山福海、福寿图、鱼庆三多(双鱼、牡丹、石榴、桃 )等。《摹本二花》为 :大寿字、三秋、正身一品、太少狮、新松亭、福寿三多、蕉 鹤、一品富贵、龙光、竹林鹦鹉、海棠蝶、万丹、江山万代、新耕织、芝仙寿、龙凤双喜、净双喜、五福寿等。《摹本三花》为 :新大秋、新菊蝶、净竹叶、芝仙三多(灵芝、牡丹、石榴、 桃)、芝仙富贵(灵芝、竹、桃、牡丹)、玉堂富贵、水浪金鱼等。《摹本四花》为 :梅兰竹菊、四令如意、万字( 卍 )长锦、三秋万字、八信 寿、散八吉、菊花金鱼、如意双龙、水浪洋蝶、钱边万字、荷丹蝶等。《摹本五花》为 :芝梅蝶、净百福、净三元、净冰梅、子丝蝶元、竹菊梅、 富贵连元、菊蝶、净如意等。
“嗳一—”沈梅英轻轻唤道,声柔音润,像从花蕊里泌出。林木森闻之心里荡起一阵激栗;回转头,立刻屏息凝眸。
沈梅英已退去外衣;她低垂羞臊的脸,双手向后,一拉,肚兜束绳松开;再向上,又一拉,胸前“梅花”飘落,一对丰润娇媚乳房袒现,乳房的乳根并不大,浑圆下垂,垂下的底部像球;婴儿巴掌大的乳晕上,两粒红豆似乳头随起伏的乳房颤动……
梅英轻声喃道:“我把身子交给你……你不能负我……”
“不会;我绝不会!”
林木森有些措手无策,紧紧搂住这光滑柔软的身体,贪婪地吸她发间肌体的香气……
后来,阿珍姨告诉林木森;绣坊是靠当家绣娘的名气立足,绣娘的技艺是“传媳不传女”。绣坊老板的媳妇多数也是在绣坊的绣娘中选,选中了先订婚,结婚后传于“绣样匣”。没有儿子,便得挑选一个女儿做“传人”;但此女必须守住“绣样家业”,只有选定的“上门女婿”才能够入绣房。“绣样匣”一开,招郎的女儿也就“托付”终身了。
林木森恪守礼数,不敢造次。可舅舅己与他水火不容;沈宝根拗不过女儿,只推托待“国庆节”由梅英的伯父沈荣根来看人。沈宝根却不愿林木森在大队里“混”,成天甩手晃荡,早晚会变成“白相客”。他心想,林木森做农活肯定不济;如果哥哥看得中,让他在城里给林木森“谋”个“差事”,也是美事一桩!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
017 戀母思情
徐桂香原想引导林木森高兴,反使他沉入疚悔;晚饭没吃几口,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徐桂香到宿舍小楼,找到大牛和田云娇打听;他两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徐桂香忿忿地说:
“审不审,放不放,把人闷在这里,好人都会逼疯的。这是一种啥鬼招?”
“说是‘外调’的人还没回来。”田云娇说,“看来案子不重。他与王主任是亲戚,有什么事也会网开一面的。”
“是亲戚还抓?”大牛说,“木森人还真不错,千万别在我手上出事。”
徐桂香恼了,骂道:“出你个大头鬼!”
“去,我们陪他聊聊天。”田云娇说。
听见庭院的对话,林木森很是感激,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家天北地南地扯了一阵;田云娇笑眯眯地问:
“木森,其实我早就认识你,怎么,你真的不记得我吗?”
看田云娇不像在扯白;林木森思索一会,说:
“我们在一起开过会?”
田云娇摇摇头。林木森再想,还是没印象。
“云娇娘家是太湖大队的。”大牛笑着又补充了一句,“去年四月初,你是不是在太湖大队打过架?”
“是你呀!”林木森想起来了,笑了,“真是太巧了吧!”
这是一场险些酿成的群架,却使林木森的威名四扬。
当时是因公社巡回放映电影;闲得无聊的年青人跟着“放映队机动船”“巡回看”。经不起王兴荣他们怂恿,林木森也上了船;他想体验鲁迅先生笔下的《社戏》场景。一路上七、八条船尾随相行。钱北到太湖不通航,得从龙溪河绕,到了太湖大队,林木森要小便,他脸皮薄,躲进桑林里,出来不见了人影。林木森顺着高音喇叭歌声,到了放电影的大晒坪,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他便在场外看。
放映不久,一个姑娘走到他的身边站着;林木森让一歩姑娘跟一歩,他一看,原来是有一个戴黄军帽的小伙子在尾随她。乘集会相姑娘是农村的习俗;现在一无庙会,二无集市,趁看露天电影倒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黄军帽”本想走开,可见林木森与姑娘没有一点亲密的举止,便挤插在中间。姑娘忙转到林木森的前面。“黄军帽”略停也挤过来,被林木森的肩膀抵住了。两个男人都不吭声,却用肩膀使劲,一番“斗牛”;林木森快撑不住时,“黄军帽” 先退却,松开了,低声说:
“是你的姑娘,我走!不是的,你走开!”
“是不是我的,与你无关!别挤在这里妨碍我看电影。”
“喂,你这外地佬,敢来太湖撒野?”
“怎么?想动手?”林木森也提高了嗓门。
林木森的口音在当地是独此一人。这里一吵,钱北来的人从四周响应;
“木森,别怕,我们在这!”
“快过来,有人欺负木森!”
随着声音,有人围了过来。“黄军帽”听声势不对,骂了声离开了。林木森正感庆幸,姑娘回头说:
“你快去!他去叫人了。他哥哥是大队支书,会有很多人来的。”
林木森一想,坏了,这里是太湖大队。没等钱北人过来,便匆忙离开了晒坪;慌不择路,他穿过桑园,来到河边一看,撞了鬼!少转了一道堤,钱北的船停在河港的另一边。
“放映场”里一阵嘈杂,钱北的人骂骂咧咧、相拥着正退到船上,林木森忙叫:“兴荣,我在这里!”
王兴荣等人闻声忙撑船过来。尾随在后的“太湖人”也被外乡口音引了过来。见他们举着扁担、竹竿,林木森不知所措,四下一看,前面桑树有根树杈,抬腿蹬去,“卡擦”一声,碗口粗的桑树晃动一下,树桩折断。茂密的树冠翻到地下。桑林里,船上的人都惊呆了。
林木森趁势退到河边,可船离岸还有三米多远,逃命要紧,他耸身一跃,跳到船上;顿时,船里岸上,一片惊呼……
“我也听说了,”大牛说,“都说钱北大队有个‘知青’;了不得,有功夫!”
“就是,传得可神了。第二天,大队王支书还开会,说,要给林木森解释一下,怕你来报复。还是钱北蔡支书阻拦了;别把事情搞大,弄得人心不安。”
徐桂香的嘴半天没合拢,说:“原来木森兄弟有神力!难怪那天陆宝林被你一抬脚,就摔个‘狗吃屎’!”
“没有。哪来神力,只是凑巧。其实我踢到的是棵老桑树;树桩被虫蚀空了,碰巧而已。”
大牛说:“说你还有轻功!听说船离岸有二丈多远,你一抬脚就飞了过去。”
“没那么远,顶多二三米。我也只踏在船帮上,不是船上的人拉住,就掉进河里了。”
“你这是谦虚。桂香姐,知道太湖大队想与林木森打架的青年是谁吗?”
大牛说:“不知道吧!是建华。那天去抓木森,他还对小龙说你有功夫。”
一声抓,气氛变了。田云娇狠狠瞪大牛一眼,徐桂香却冲他骂开了:
“什么抓不抓,放你他妈的猪屎尿屁!”
“这……这,当时,王主任说,去钱北……”
田云娇拦住大牛,说:“桂香姐骂人真有趣;又是屎又是尿,还有屁。”
大家都笑了。林木森趁机扭转话题,说:
“怎么今天没见到建华,又出差了吗?”
“他老婆死了!”田云娇说,“昨晚突然肚子痛,太湖大队路又不通,只有用船,七颠八簸,死在半路上了。真可怜!说是宫外孕……”
屋里气氛又低沉了。徐桂香抹了眼泪;她想起“流产的孩子”,伤感地走了。
强强醒了,用脑袋抵着田云娇的胸要吃奶。田云娇解开衣,裸露肥满的*,用手轻轻地揉了揉奶头,托起,把鲜红的*头塞进儿子的嘴里;环抱着儿子,俏脸上焕发着母亲慈爱的光彩。
抽了太多的烟,林木森感到有些晕。似睡非睡,眼前总晃现田云娇在奶儿子……少女时为金,出嫁后为银,一待生儿育女,胸前一对鼓胀胀的*房成了“狗奶子”。这就是“女性”的伟大?为哺育儿女而放弃了羞臊;男人大都有依恋乳房的情结,这是恋母情结的衍生;母亲的十月怀胎,又哺育他长大,便通常会想象从双乳中获得活力与自信。林木森感到饥渴,真想得到母亲的庇护,能躺在母亲怀里,吮吸甘甜的乳汁……
突然王莲花来到他身旁;赤裸着身体,双手揉摸着*房,说:“摸吧。我可是‘莲蓬奶’;你摸吧,想吃也行。来,你摸呀……”
“不不!”林木森夺门而逃,被沈梅英拦住。沈梅英说:“跑什么?你看了姆妈的‘绣样匣’,就是沈家的‘上门女婿’。你说过,永不负我;我现在把身子给你……”“梅花肚兜”落下,白皙的胸前,一对浑圆的木瓜乳。林木森渴望得到她爱的滋润,要上前,突听身后有人叫喊:
“哥,哥哥,回家了——”林木森回头,是舅舅的女儿李金凤。
李金凤单瘦的身躯坐在大脚盆前;满满一盆衣服,全是林木森的。她满头大汗,用力在搓板上揉搓衣裳。从她敞开的衣领口,林木森窥见,平板的胸脯上突出两个肉球,锥形,铜钱大的*晕,绿豆大小的乳头……
“你看什么?”李金凤抬头,羞臊地嗔道。林木森慌忙转过身去,“啪”地一声,手撞在墙壁上。
原来是个梦!屋里响着大牛沉闷的鼾声。
018 “兄妹”情結
林木森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梦到李金凤?更奇怪的是,一连三天,他晚上都做梦,每次都会梦见李金凤。
在梦中,王莲花没有再出现。连沈梅英也变得暗淡了,俩人相逢时的距离还越来越远……只要他向沈梅英靠拢,就会被李金凤叫住;李金凤有时倚门相望,有时立在路口,两只眼睛红肿红肿地,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
“哥,哥哥,回家了——” 林木森很是恼火,却又往往被叫声所牵拌……
林木森到钱北属“投亲靠友”。按国家有关政策,“投亲靠友”的安置等同“城镇回乡人员”;公社、大队也不安排住房,只发给四十元“安置费”,用于购置生产、生活用具。
林木森就一直住在舅舅家。同室相处一年多,林木森对李金凤这个“妹妹”的接触并不多。白天各有各的事,空闲各有各的伴,晚上各睡各的床。他俩之间的话不多,也说不到-块。林木森说些什么,李金凤也听不懂。
农村的孩子读书晚,往往要七八岁后,学校来催了一二年,才送去启蒙。男孩子基本上只读完小学,十三四岁的人了;应该开始“学做农事”,先跟着妇女开始作,十五六岁便和男人们一起做,累活、脏活都得一样地干,一二年成为“全劳力”。女孩子读书则不-定,学校催是催,话却说得很委婉。有的就没去读,有的读得比男孩子更晚一些,要等弟弟妹妹们不淘气了,或者可以接班了才去读。不论读得早晚,一旦上完了“高小”(小学三年级),十一二岁,就又得回家帮着操作家务了。烧饭、喂猪、割羊草……三颠两腾,学了的也忘了。李金凤这批又赶上了“文革”,学费不用交,到学校去整天除了跟着喊一些革命斗争口号,连课本都不用拿;读了二年,除了会唱《毛主席语录歌》,会哼“样板戏”插曲片段,差点连自己的名字都还给了老师。扁担横着放就不知还是个一字,上了二位数的加减法就得借用脚趾头。望着生产队张榜的“工分栏”都不知所措,毛头小伙大姑娘们脸红了,后悔了。
等到林木森这帮“知青”下来后,队里有些人先知先觉地说:“好在没去花冤枉工,象木森他们读了这多书,还不是‘下放’作农事。农事作得还不如队里的‘半劳力’。”
湖乡人多田少,姑娘不到十六岁,不许“出工‘抢工分’”。她们的主要劳动是割羊草。舅舅家养了一头猪,二只湖羊;湖羊喜干燥、厌潮湿,俗话说:“羊脚湿一天,白养三天”。李金凤每天要割二、三筐草,除了喂羊,多的垫圈。猪羊粪交给生产队计工分;一百斤猪羊粪计十分,这样折算,李金凤一天也不少于五六分。林木森到钱北,就发现生产队的妇女日常衣服的肩头都是补丁叠补丁。
李金凤比林木森小五岁,是个初识人道的黄毛丫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李金凤很懂事,知道家境困难,从不争吃要穿。每天上午,李金凤挽起裤腿赤着脚,背回与她肩头差不多高的一筐草;从水缸舀上半勺水,一口气喝完,略作片刻,就到钱北港拎水回来洗衣服。舅妈洗衣服还时常洗金凤的,但林木森的衣服必须留给李金凤洗。吃饭时,舅妈会给两个孩子夹菜,但林木森的饭必定是李金凤盛。林木森有时不忍心李金凤放下饭碗去替自己添饭,李金凤有时也会流露出不满,这些举止都会被大人的目光“镇住”。李金凤添饭时,有时故意把碗里的饭压实,这种玩笑的后果就是,一旦林木森吃不完,剩饭就得由李金凤吃。
李金凤不知道对“哥哥”说些什么?总是暗地里注视林木森,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地,当与林木森目光碰撞,她会羞愧地低下头。对这“城里哥哥”,李金凤说不上很喜欢,但很崇拜。林木森能把“九九口诀”倒背如流;生产队每月会张榜公布“生产队月度工分表”,众人围观,争执不己。有的掏出小本本点点画画,有的在地上画杠杠,有的掰指头,摆火柴棍捣弄上半天,可“哥哥”扫一眼,就能说出答案;有二次还指出了会计的错,平日里额头冲着天的会计不得不红着脸来更正。“哥哥”还能帮别人写信。找林木森写信的大多是妇女和老人;他先听他们絮叨,从杂乱无章的诉说中整理出要点,令人大为赞叹。因此隔三差五总有人送来一小包红糖。二个鸡蛋,三四个团子。舅舅在家,一定坚持退回去;说,“乡里乡亲,理应帮忙。”舅妈则略作推辞,收下给林木森作点心吃。
无论吃什么,林木森总要分给李金凤一半。在乡下吃鸡蛋可是件大事。李金凤总把鸡蛋藏着,在割草休息时,拿出来炫耀一下,姐妹们也会将她耍笑一番,就是气、就是恼,也是开心的。
湖乡盛行“娃娃亲”;有许多姑娘的婚姻会在父辈们的一句话中决定,有的还是姑换嫂的“调换亲”。李金凤清楚,也认定这个有学问的哥哥将会成为她的男人。青年男女相处一室,有父母的暗示,李金凤对林木森毫无防备心理;在起居间,少女的躯体自然会袒现在林木森的眼中。李金凤的汗毛较浓,还长,使淡黄的肤色,甚至带上了点黑色;单瘦清晰地显现着骨头轮廓的身躯,并引不起林木森的“异性好奇”。林木森对李金凤只有一个妹妹的情结。待林木森进了“大队治保会”,一时间多少少女青睐,他与李金凤日渐生疏了。
每年“春茧”后,床上换季;这天,李金凤坐在大脚盆前;满满一盆被面床单。她满头大汗,用力在搓板上揉搓。从她敞开的衣领口,林木森不经意地窥见,她的肌肤变白了,平板的胸脯上突出两个锥形肉球…… 少女就象春蚕,在蜕变中变美丽。林木森不由走神了。李金凤抬头,俩人的目光相遇,她没有去遮掩,只是低下羞臊的脸。
而后,林木森与沈梅英的“恋情”传出,引起李阿三番然大怒;因徐贞女的坚持,林木森才没被“扫地出门”。李金凤却不与林木森言笑了;她默然地与“哥哥”相处,开始学会了回避,换件外衣也会放下蚊帐来掩遮了。
频频梦境,使林木森感动一种冥冥预兆;他仍坚信沈梅英的情感。当沈梅英听到李阿三要赶走林木森。立刻跑到阿珍姨家,求她去把林木森接到家里。表明态度,“不管我阿爸怎么想;最多麻烦阿珍姨半年,我就让他‘进门’!”……
可现在,怎么没有半点音讯?林木森深深地叹了口气。
019 蓮花“叛夫”
庭院里悄然无人。大牛陪田云娇回大丰大队去了。
早饭后,陆宝林来了。大牛支支吾吾地替云娇请假;说强强“周岁”,要回娘姆(奶奶)家去。
陆宝林打量大牛一眼,说:
“‘周岁’是喜事。祖孙团聚,天伦之乐;应该!你陪她去,田云娇是烈士家属。应该照顾她。这里……林木森有自觉自律性,可以管好自己。王莲花,锁上门;让桂香顺便看看,我有空也来打两圈。就这样,去吧!吃了晚饭赶回来。”
大牛陪着田云娇高高兴兴地去了;没有十分钟,陆宝林把庭院的门一闩,就进了“104”。
扎马主要是为了调节“精、气、神”,锻炼对意念和意识的控制。林木森却心燥意乱,经不起隔壁房里床板声响的诱惑,悄悄地开了门,捱进隔壁房。立刻傻了——色胆包天!陆宝林竟连窗上那块塑料布都不放下;室内情景令林木森瞠目结舌。陆宝林站在床前,把王莲花的双腿架在肩上,两个赤身裸体的躯体缠在一起,两个人哼呀一气……
林木森慌忙退回“105”,冲进卫生间,打开淋浴龙头,“哗,哗……”水声掩住了隔壁的声响动静,凉水逐渐使他冷静下来。
中饭是徐桂香送来的。见到林木森,她顿时惊呼:
“木森,怎么变得这副模样?你生病了;告诉桂香姐,哪里不舒服?去,我们看医生去。”
“我没病。真的。只是浑身没劲。懒懒地。”
林木森坚持不去看医生。徐桂香厨房里有一摊事,无奈地说:
“真的没事?不要总睡觉,四下里走走;闷在屋里,好人也会闷出病来的。一会姐给你熬碗姜汤喝。”
是得避开。林木森在庭院里蹓跶;待陆宝林打开庭院门,就走出门去。
“等等。”陆宝林似乎感到不妥,叫住林木森;转念一想,递给他一支烟,径直进了“104”。
林木森走到食堂的小码头上,坐在石阶上;看看手中的“西湖”烟,自我解嘲地一笑,将烟抛向龙溪河。
阳光洒进龙溪河,河水淌动着金光。对岸是龙溪镇的主街,条石驳岸,“墙门”( 中、大型的院宅)相连;公社大院,供销社,邮局,信用社……排列着,来来往往的人都忙碌着生活。
突然听见有人叫他;谁会注意一个被“关押”的“罪犯”?朱丽雯;是她,想不到第一个见到的“钱北人”会是她!
朱丽雯是杭州来的“知青”,也是“投亲靠友”。她爷爷是朱丽洁的叔爷爷。都是“钱北大墙门户”,但朱丽雯父亲在上海读书时便参加了革命工作;一直在省商业部门作领导。据说关系挺硬;商业局成立“革委会”,由“支左”解放军代表,革命造反派代表和革命干部“三结合”组成;她父亲作为革命干部代表,头批被“解放”,进了“革委会”,还作了副主任。朱丽雯来钱北“投亲靠友”,一路都有人“打招呼”。
说来也巧,朱丽雯与林木森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小他一个小时。徐武开玩笑说:“你俩原是‘广寒宫’的哪对玉兔;犯了天条,打入凡尘。公兔是神鞭打的,落地快;母兔是用手扔的,所以晚了一个小时。”
俗话说,“前世有缘今世冤家”。朱丽雯口齿伶俐,得理不饶人,对林木森更是针尖对麦芒。林木森只有避让三舍。不过,大家也看得出来,朱丽雯争得狠,叫得凶,种种事宜,一旦林木森发表观点后,她口称歪理,但随后的言语都以赞同林木森的观点为主。
“玉兔”的玩笑传开后,李阿三一家对朱丽雯很是反感。有次“知青”相互串门,到林木森处,舅妈对所有的人都有说有笑,竟“忘”了给朱丽雯泡茶。事后,林木森向朱丽雯道歉,她却一笑,说:
“一杯茶无所谓,你那可爱的小表妹,让我又可怜又可恨,小小年纪像是醋坊老板娘!”
或许,这句话使林木森地李金凤的冷漠加深,促使他与沈梅英的感情加深。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林木森犹如他乡遇故知,情不自禁向朱丽雯挥动双手。朱丽雯双手挥动着,向渡口奔去。连通公社与茧站的渡船已快靠拢茧站码头。
不对!渡船上站着王宏铭,公社秘书张国庆等人。林木森一惊,慌忙跑进小楼庭院,冲“104”喊了声,“王宏铭来了!”便躲进了“105”。
王宏铭等人是闻到风声,有备而来的;进了庭院,陆宝林已恭候在泡桐树下。张国庆满脸疑惑,四处张望。
王宏铭则装作是路过,与陆宝林寒暄了几句,突然问道:
“林木森呢?刚才还在小码头上。”
陆宝林支吾道:“他,他怎么去了小码头……”
“王主任,我在屋里。”林木森忙开门出来,“刚才在小码头看见你们过来,我就回屋了。”
“是害怕吗?”王宏铭笑了笑,说,“没必要这么慌慌张张地回屋嘛!”
“我想,领导来茧站,是找我谈话的。”
“宝林,大牛、云娇呢?”
“今天是云娇的儿子‘周岁’,我让大牛陪她回大丰大队转一下。”
“陆主任挺关心群众呀!亲自来值班。正好,我们俩个同林木森谈个话。”
王宏铭抬手示意陆宝林、林木森随他进“105”;一进门,他的马脸就拉了下来,愤愤地训斥道:
“狗改不了吃屎!你早晚要死在这‘风流’上。你当是辞退了‘狗子’万事大吉了?还想狡辩,看你的衣服,裤裆都没扣好。”
陆宝林忙去扣,裤子扣得好好的。中了套!
王宏铭笑了,说: “你做的这些事,早就被人盯着。刚才刘副书记故意约我来茧站……幸亏,有人报信……”
陆宝林伸手摸擦脸上的汗,支吾道:“我,王主任,我……”
“行了。自己向沈书记解释去。嗯,林木森,大牛他們没回来前,你先盯着一下。”王宏铭瞟了林木森一眼,说,“裤裆的屎都没擦干净,还去管别人屁臭!”
陆宝林在门口,低声说:“谢了,小老大!”
看着他们离开庭院,林木森舒了口气。
“木森兄弟,木森兄弟,木森……”王莲花趴在窗栏上,问,“都走了,他们发现了没有。”
“不知道。”
“别生气嘛!姐姐谢谢你了。”王莲花惊魂未定,“不要走呀!木森,陪姐姐说说话,要不你进来,让姐姐好好谢谢你……”
林木森惦着朱丽雯,回到小码头;朱丽雯还立在渡口,见到林木森出现,很高兴地挥动手。隔岸相望,林木森心底一阵酸楚。海誓山盟的沈梅英,朝夕相伴的李金凤,就连舅舅、舅媽都没有一点音信。望着朱丽雯频频回顾的背影;他想,怕我们前世还真有情债未了……
林木森宽慰地笑了。
坐在码头上,感到凉意。天擦黑,大牛,田云娇还没回,林木森只好替王莲花带晚饭。
徐桂香说:“她的饭菜要付钱的。”
林木森忙上下摸口袋,问:
“我不知道。田云娇平时给她买多少钱的菜?”
“一般都是五分钱。算了,我给你多打些菜,你分给他一些吧!”
徐桂香手中的炒勺迟疑了半天,还是给两碗饭上都打了一满勺茭白炒肉丝。
王莲花没想到林木森给她带来这么好的菜。
“好久没吃肉了!”她贪婪地往嘴里塞,“好香!真好吃。”
林木森不忍心看她的馋相,把自己碗里的肉拣出拨到她碗里。王莲花高兴地大口大口地嚼;吃着吃着,她哭了!
“怎么啦?别哭,你别哭呀!”
“木森兄弟,你真的是好人。”王莲花几乎是就着眼泪吃完了饭;放下碗筷,她说,“木森兄弟,我想好了。麻烦你把王宏铭找来。”
林木森悟到王莲花的话意;去食堂告诉徐桂香。徐桂香一拍巴掌,说:
“她准是知道陈坚藏在哪里。算她有良心,把这个大功劳送给了我的兄弟;这勺肉没白给她吃……”
果然,不等王宏铭问,王莲花就把陈坚的藏身之地与她所知道情况全说了。最后,她说:
“我能坦白,全是林木森对我的教育和帮助。我感谢他!”
王宏铭非常高兴,立刻让人通知陆宝林,让他亲自带人前往;临出门,他问: “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王莲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
“王主任,我与陆宝林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勾引他,腐蚀他……”
“行了!”王宏铭抬手制止王莲花,严肃地说,“王莲花,记住,你与陆宝林之间没有任何什么私事!陆宝林来茧站,是来帮助你提高思想觉悟的。林木森,去叫徐桂香来,让王莲花在‘105’洗个澡。还有,在还没有宣布处理决定前,可以让她在院子里走走。”
020 婚姻天成
晚上八点多钟,田云娇才回到宿舍小楼。见到林木森,一声没吭,低着头进了“104”;林木森瞥见她眼睛有点红,听见“104”有压抑的哭声。
徐桂香送来一碗面,走时悄悄告诉林木森:
“沈书记找云娇和大牛谈了话。”
大牛没回来,换成王建华。几天没见,王建华憔悴了很多。林木森也不知怎么劝慰王建华,俩人默默地抽烟。王建华叹了口气,说:
“人真的脆弱,说声没就没了。”
林木森陪着叹了口气,说:“是呀!家里都安顿好了吗?”
“人没了,家也散了,没什么要安顿的。木森,我十五岁时,阿爸就‘走’了,十七岁就参军入伍,一去四年。家里全是我哥撑着,姆妈也一直和我哥、嫂住一起。我当兵回来后,我哥说,‘树大分杈,兄弟之间早晚要单过。’家里便弄了些木料,用我的复员费,把二间屋‘翻新’了,还盖了二间新房。哥、嫂找来舅舅,两开间二进二披厢,正好一人一边,兄弟俩把家分了。分了家,可哥、嫂不让我‘开火’,说等我成家再说。木森,你也知道,‘钱北片’里太湖大队最穷,穷队光棍多;队里有人娶了个苏北姑娘,于是大家就托她的娘家帮忙。苏北更穷,很快来了两个苏北姑娘。我姆妈相中了她,与哥、嫂一商量,家里凑了一个‘月月红’,花了一百二十元‘彩礼’留下了她。当时我已在‘治安大队’,我哥打电话叫我回去。到家才知道是‘相亲’,人都定下了,还有什么相不相的?当晚,我姆妈说,家里没有多余的被褥,把她安顿到我的房里睡。我俩坐着,都不作声。后来嫂子叫她去,好象说了些什么。她过了一阵低着头进来,象是洗了澡,直接上了床。我不好意思上床,合衣坐在-边,半夜里,我听见她哭了;我问,你哭什么?她说我嫌气她,哭着说,‘我已进了你的房,又洗了澡,明天说什么也说不清白了。你上来吧,如果受凉生病了,我会心不安的。’事情就这样,木森,我一直记着她这句话。第二天一看还行,披肩发,扎着两条辨子,脸庞较大,有些扁,身材中等,还算壮实。她让我把昨晚的毛巾拿给我姆妈看,我姆妈看见上面的血,笑了。我哥、嫂把‘年猪’杀了摆了酒,我们就结婚了。木森,她也是个苦命妹,只有一个哥哥。哥哥用我的‘彩礼’娶了老婆,却被人‘放鸽子’,人财两空。妹妹死了,他跑来哭了一场,说‘妹妹死得冤枉!’我凑了八十元钱,他拿了钱晚饭都没吃就走了,这下我人财两空了。”
王建华说完,伸手擦拭一下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
林木森不由陪着叹了口气,扭转脸,擦拭了一下眼睛。
王建华递过一支烟,苦笑一下,说:
“这里的事,我也听说了;没料到十几个人忙了半天,我的腿都跑瘦了-圈,还不如你一碗饭。木森,你可立大功了!”
林木森接过烟,在左手大拇指指甲上敲顿几下,烟丝被顿紧,空出一小截,取出叨在嘴上的烟头,右手手指略一滚捏,插入,接着抽。(当年香烟没有过滤嘴,烟瘾大的都这样;常说“一天三包烟,只需三根火柴,烟屁股都没有”。)
“不说这些。”林木森想了想,还是开口说,“建华,见一面就结婚;你爱她吗?”
“什么爱不爱。在部队时,我的排长是个文化兵,也是这一套。什么比翼鸟、连理枝,还有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后来我们排守在舟山一个海岛上,除了天就是海。排长呆了二年才轮到探亲,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娶娘了。从媒人说合到洞房花烛三天,第二年探亲就作了阿爸。爱情是书本上写着哄人的。婚姻天定,老话不是说什么‘天作之合’吗?祖祖辈辈就这样过来的。木森,说穿了,女人长得好不好看,下面还不是一个样。我娘子就这样,出不了众,看顺了,还可以。洞了房,做了夫妻,就成了一个家;娘子一心伺候男人,丈夫拼命挣钱养家;祖祖辈辈也就这样过。接下来生孩子。传宗接代……”
林木森见他又开始伤感,忙岔开话题,问:“建华,大牛呢?”
“陆宝林逃过一劫,大牛撞在枪口上了。”
“大牛去大丰,是陆宝林同意的。”
“不是因为去了大丰;大牛是被田云娇迷蒙住了心。木森,大牛家是跃龙大队的,送田云娇到大丰后,大家-扯,原来还和云娇婆家的嫂嫂沾着亲;人家对他客客气气地,大牛高兴,平时是个闷葫芦,喝了酒后就胡言乱语;要云娇的婆婆答应让云娇改嫁。孙儿‘周岁’,亲戚来了一屋;想到死去的儿,当场把云娇婆婆气的哭地叫天的,硬说云娇与大牛有奸情。田云娇是百口难辩,二話没说投了翠波湖,要随男人去。一场‘百日酒’闹得鸡飞狗跳,不是大队刘支书拦住,大丰的青年险些要把大牛的骨头拆了。事情传到公社,王主任倒想‘保’,沈书记一句也不听,硬让大牛回家去了。木森,大牛没文化,又不是‘复转军人’,是有人打招呼进‘治安大队’的。平日只让他跑跑腿,值值班。他有一身劲,会杀猪;有空就四处帮人杀猪宰羊,赚点钱。平时没人说,一出事,什么话都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其实,只是场合不对;田云娇多难呀!年轻轻就守寡,真需有人帮一把。”林木森想起“太湖打架”, 不由笑了,问,“建华,当初你是不是在追田云娇?”
王建华仰头,回味一阵,笑了,说:
“她不敢;云娇六岁就定亲了,大丰比太湖富裕。木森,其实当时我是发现你图谋不轨,才出手抱不平的!”
“建华,到底是谁图谋不轨?”
俩人都笑了。王建华起床喝水,坐在林木森的床上,低声说:
“木森,你的事快要结了。据说是有人替你鸣冤哩!”
“是谁?”
“只说是个姑娘。木森,你真是个情种,有女人缘。还不服气?就说茧站,徐桂香不用说,一口一个娘家兄弟;田云娇一来,就为你鸣不平;还有王莲花,现在又有一个鸣冤叫屈的姑娘。木森,我见到你的沈梅英了;真不愧是‘蚕花娘子’,白白嫩嫩,娇滴滴地,奶子好大,可惜太单薄,弱不禁风……好,不说她。你呀!太沉不住气。如果你不提,我们也不会去查;她阿爸可凶了,说是你想勾引沈梅英,现在又来诬陷她,要一刀砍死你……”
“她怎样?梅英说些什么?”
“……她不承认;也不是,木森,就是怎么问,她都不吭声。逼急了,只说与你是普通朋友。”
沈梅英怎么会这样?林木森犹如一脚踏空,跌入峡谷里。她口口声声“不能负我,”我这一受挫,她马上翻脸变心了!不行,我得去问她!怎样去问呢?我得尽快出去……
林木森递给王建华一支烟,说:
“能透点底吗?我至今还没弄清为什么要抓我。抓了,关了,又不审个清楚,问个明白。”
“具体情况,我真的搞不清。木森,只说有人举报,你勾结地、富份子组成‘反革命集团’。真的,公社就只有沈书记、王主任五六个人知道。今天我回公社,沈书记找我问家里情况;正遇上派出所李所长‘外调’回来,向沈书记汇报。我就听见沈书记说,一个‘军统’囚犯,出于个人目的,迎合某些人的政治需要,泡制了‘太湖别动队’这个‘反革命潜伏组织’;连累许多人。我们更荒唐,把一个‘知青’捎上了。不清不白地,会断送一个人的前途!”
林木森也认定沈心田说的是自己,可想想更是云山雾罩。
当晚,陈坚被抓住了……
021 蓮花“告白”
吃早饭时,田云娇同王莲花一起来到食堂。
公社食堂的早餐都是“半自助式”;饭桌上放着一碗什锦酱菜,稀饭自己舀,包子每人一个,馒头二个。当王莲花出现在餐厅门口时,餐厅里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身上。阳光下,王莲花齐肩短发梳理整齐,油亮发丝间,一只蝴蝶发卡闪着白光;桃形脸,大眼睛,微翘的嘴唇,就那浅浅的酒窝都显露出令人陶醉的神采。她有意地挺起湖蓝色的确凉衬衫下那傲人的乳房,隐现出的乳头随她走动跳动着。一时间,就餐的人都停止了嚼动,目送她来到林木森就餐的桌前。
“木森兄弟,怎么吃馒头呀!”
林木森已困窘在“目光”中,低声说:“包子定量,一人一个。”
“我的给你。”王莲花毫无收敛之势,高声说,“桂香姐,还有包子吗?”
徐桂香可不卖她的账;月牙眼都快鼓圆了;田云娇忙过去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徐桂香舒了一口气,取了四个包子递给田云娇。王莲花嚷得很凶,只吃了一个包子,喝了半碗稀饭,就去帮徐桂香洗碗碟,涮锅盆去了。
田云娇趁机低声告诉林木森:
“王莲花下午移交公安局,王主任让你劝劝她。”
林木森也不知怎样劝慰王莲花;命运之神将给她怎样处置?劳教、服刑……王莲花应该是无顾的,偏偏赶上了“一打三反”,陈坚的案件涉及的金额巨大,作案手段极其恶劣,成了湖兴“打击贪污盗窃”的重案、要案。愿她像只小鸟能自由飞回龙溪。
王莲花推进“105”,见林木森在折叠一只纸鸟;一扯高高翘起的尾巴,小鸟双翼偏扇动起来。
“真好!”王莲花接过纸鸟,“送给我,好吗?”
“就是给你的。希望你我都能变成小鸟,自由地飞。”
“谢谢!木森兄弟,云娇说你找我?我知道,他们是让你安慰我二句。就这只纸鸟,我心满意足了。唉——木森兄弟,姐要走了。我知道,你看不起姐。其实,姐也是苦命人。当年,姐多出众;‘五朵金花’、‘莲蓬仙子’,有多少人喜欢我;十八岁那年,媒人来了十六七个。龙溪的、湖滨的、双于的、还有城里的,我挑来选去,嫁给了陈坚。他在大丰信用社工作,家里也有钱。陈坚三天两头守在我家里,还托张社长来‘保媒’。结婚后,陈坚对我很好,什么时髦给我置办什么。大家都羡慕我过得舒适,可谁知道,我的苦命。陈坚不行……你不懂?就是‘同房’,木森简直是只木鸡;你看不起姐姐这身子,要不姐现在给你……(王莲花笑了)懂了?吓着了;脸都白了。好了,兄弟是个本份人,姐不瞎说了。他的东西小,每次上来就只有十来下,没了。开始我也不懂,后来感到很不舒服;就像是一个口渴的人,见到水,可刚喝一口,水没了,就会感到更加地渴。我对他开始厌恶,不肯和他‘同房’。陈坚理亏,也没说什么,所以我就一直开不了怀。婆婆本来就对我有成见,认为我‘风流’,见我肚子一直没动静,整天板着脸,骂我是‘扫帚星’。我姆妈让我吃药,吃‘偏方’,我心里苦,嘴上不说,转身偷偷把药全倒掉。我姆妈见‘偏方’没用,带我去检查,医生说我没问题。姆妈追着问,我只有说了。气得姆妈去找陈坚,要我和他离婚。陈坚怕丢脸,央求姆妈不要说出去,给我娘家盖了两间瓦屋,答应每月给我姆妈十元钱。这么一闹腾,婆婆也知道了,她无可奈何,正巧,嫁到城里的小姑子又怀上了,一番商量,决定让我们抱养小姑子的孩子。婆婆怕我离婚,就千方百计地讨好我,又无时不刻地防着我。只要我在外面多呆上五分钟,与别的男人多说一句话,就疑心我的行为不端。我恼了,同陈坚呕气,他就买东西给我,还央求姆妈来劝说。我姆妈是见钱眼开,处处帮他说话。我有苦说不出,这又不是能对别人说的事。再一想,除了这事,陈坚对我还是挺不错。心一放宽,还怀上了。陈坚是笑进笑出,家里人高兴得天天象过年一样。谁知三个月时,吃了婆婆炖的一只鸡,晚上肚子痛,流了……”
王莲花双眼一阵发呆,泪水顺腮滚落。林木森忙劝慰,说:
“莲花姐,过去的伤心事我们不说了。”
“不,我要告诉你……木森兄弟,在姐落难时,就兄弟把我作人看,姐要告诉兄弟,姐不是个卖屄的骚货,贱女人!孩子没了,婆婆却显得无所谓。有一天,我听见婆婆劝陈坚说,‘又不是自己家里的人,走就走了。再说,你妹妹还有三个月就生了,虽说是外姓的种,可是在陈家肚子里怀的,要干净多了。’我一听,这话味不对。我逼着婆婆问,她越圆话的漏洞越多……木森兄弟,我同陈坚呕气,在娘家住了三天,婆婆竟然怀疑我在娘家行为不轨,在鸡汤里下了药……木森兄弟,她这是把我当人吗?”
“莲花姐,莲花姐……怎么会这样?”
“没事,没事。看,姐把兄弟说得难受了。伤心事姐不说了。姐还是说火烧的事吧。姐开始也不知道陈坚从哪来这么多钱;后来发现一到社里查账他就特别急。拆东墙补西墙,四处去借钱。我问他,才知道陈坚是挪用信用社的钱给别人作生意,他‘吃红利’;先是二三百,随着家里开销越来越大,他挪用的钱越来越多。没料到,今年‘一打三反’,把他作生意的朋友抓了,朋友倒硬气,没有招出他,可七七八八一来,亏了信用社七八百元。今年‘余粮款’一到,他起了贪念,想一了百了,就一把火烧了信用社,说是帐也没了,钱也被烧了。木森兄弟,别看陈坚是个男人,胆子和他裤裆的东西一样。县里公安局来了七八个人,牵了条大狼狗四下一转;他就怕了,给了我一些钱;说,我们分开跑,避过风头就来接我……我一直不肯说,是觉得他是为我贪污的……供出陈坚,姐是想让你立个功,早点出去。还有为了陆宝林那个王八蛋!天杀的陆宝林威逼强暴了我,我却恨他恨不起来。他知道女人也需要快活!天下的人谈到这种事,都骂女人贱,婊子,卖屄,哪个女人不想有个和和美美的家,有个心痛自己的男人,有个园园美美的情和爱……木森兄弟,姐脏吗?”
“不。莲花姐不脏!真的,我、我只觉得莲花姐好苦,好可怜!”
“有兄弟这句话,姐知足了……”王莲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兄弟的心好善良。很讨女人喜欢,告诉姐,有相爱的姑娘吗?”
林木森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想起沈梅英。
“不好意思?勇敢点。哪个女子不怀春?木森兄弟,不要忘了姐。姐只有一句话,只要我活着,你有什么事找我,姐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报答你。”
望着王莲花的背影,林木森的眼圈都红了。突然,他萌生了一个荒诞的念头—-女人美貌里,掺杂着贪欲的情思。王莲花为了陆宝林出卖了陈坚,沈梅英为了什么背弃我呢?
早饭后,茧站便闹腾起来。林木森接到通知,不许离开“105”。
成功破获了“陈坚贪污、盗窃、纵火重案”,是湖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开展 “一打三反”运动的又一项“革命的胜利成果”!为了震慑犯罪份子,宣传、动员、教育广大的贫下中农,更广泛、深入地向“贪污盗窃、投机倒把、铺张浪费”的犯罪行为作坚决的革命斗争,湖兴县革委会、湖兴县公安局、龙溪人民公社革委会在下午召开声势浩大的“公捕大会”。为了配合“公捕大会”,邻近的三个公社也“押送”来一批“经济犯罪份子”一同“公捕”;公社自然也准备了一些屡教不改的“坏份子”,陪同陈坚接受人民的审判。
022 查無實據
中饭是徐桂香送来的。增加了二三十人吃饭,她忙得满额是汗。
“桂香姐,桂香姐,云娇她,她们吃饭了吗?”
“我兄弟真是个有情义的人!云娇送莲花去城里了,说是沈书记安排的。”徐桂香走到门口,又说,“我把门锁上。你吃了睡一觉,碗筷我会来拿的。”
林木森放心了。沈心田还真是有心人!“莲蓬娘子”是“知名人士”,今天这种场面,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如果有谁提及到王莲花,拖她去“陪斗”是免不了的。这样,对王莲花的心灵伤害有多大呀!
烘茧房里喧杂一片。林木森靠在床上,听见庭院有人转了两圈。
过了一会,后窗被人敲响,一看,是王大明。
“建华说就你一个人在,怎么把门反锁上。”王大明说,“害得我转到后院来。”
“大明,谢谢你!”林木森见到钱北人,很激动;说,“谢谢你来看我!”
“什么话?就要开会了,我来是告诉你一句话。阿福伯说,让你放心!说你的事情是‘夏天的晌午雨,雷声嚇死人,雨点不湿鞋。’有人来了。我走了,这个陈坚害死人,大队要完成任务,就把沈阿发交上来了。”
王大明不待林木森开口;掏包香烟丢进屋,一猫腰,就溜了。
开门的果然是徐桂香。她很慌张,问:“有人来吗?”
“没有。怎么啦?”
“我听见庭院里有脚步声。沈书记、王主任,还有陆胖子是什么意思,这里一个人都不留。不行!木森,到姐姐屋里去。”
徐桂香不由分说拖起林木森就走,把他反锁在房间里,然后拿张矮凳在门前一坐。想了想,又舀了半篮米,在门口选起米来。林木森心想,沈书记他们是“唱‘空城计’,庭院连个岗都不设,谁会认为里面还‘关’了个‘现反’?”倒是徐桂香大白天又反锁门,又“站岗”地还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他内心充满了感激。现在,人心猜疑,特别是有“辫子”长“尾巴”的更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林木森掏出香烟,想到了王大明“冒风险”送来陆阿福的“解签”——“夏天的晌午雨,雷声嚇死人,雨点不湿鞋。”若过去听到此种事,林木森会一笑,现在他折服了。从抓到放,似乎全在陆阿福的胖肚子里揣着。心里一宽,林木森却为沈阿发而“鸣冤叫屈”了。沈阿发的盗窃行为还与“知青”的“偷窃”行为有着关连。
“知青”的“偷窃”行为并不稀奇。在农村,青年小伙晚上不能结伙,个个精力旺盛,又没有文化娱乐消遣,三五人结伴聚堆,七扯八答地就想“寻开心”。 “文”的把街上的小娘子、大姑娘“排排队”,相互取笑一番。“武”的摸鱼罾虾钓鳝鳅,多了分分,少了就吃“拼东”。吃“拼东”佐料大多是顺手牵羊,东家的辣椒西家的葱蒜,二个人出去,三五分钟齐了。若是出差、或开晚工“偷窃”行为更习以为常,年长的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还会唆使小青年去干;瓜田摸几个西瓜,菜地拿几颗菜时有发生。这些事“知青”们耳濡目染,从好奇到积极参与,在寻求刺激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知青”们先还遮人耳目,后来演变成为出于一种“无奈”的叛逆行径。
天下“知青”是一家,遇饭吃饭,遇粥喝粥。有朋自遠方来,不亦悦乎,邀上大队几个“知青”,天南地北地侃,主、客双方来场扑克“友谊赛”。可“宵夜”怎么办?
作为“读书人”是深知礼仪的;但,“學而時習之,不亦乐乎”,前人所为可习之。“知青”们便多次体验鲁迅先生的《社戏》生活——“尝新”。“尝新”,蚕豆、毛豆最方便,首先是生产队里有,地头河滩桑林里一片片的,还好摘,从蔸向上,一把把地捋;三个人出去,一个望风,二人“作业”,速战速决。回去放上盐一煮,脸盆盛着,用手剥着吃,真香!林木森也参加过“尝新”,他还有一项“发明”,使“知青”们刮目相看。湖乡喜欢吃芋头,称作“运来”,过年必吃。队里芋头种在田头,林木森削块竹片,前端宽而薄,象把竹铲刀,在芋头分蔸的第三片叶边斜插下去,会碰到硬物,手朝外拧,再向上撬动。芋头籽就被拧脱收入囊中。芋头照常生长。只不过,队里收芋头时,会挺奇怪,好端端的芋头怎么只长“婆”不发蔸呢?
事作多了,社员们不高兴了。有次一队的毛豆一次被偷了五六十斤,社员们叫嚷开了。生产队里种黄豆是要派用场的,黄豆由“农资公司”收,有化肥票作奖励。大多社员自留地不种,种了也只是作小菜,家里过年的“熏豆”,平日来客添个豆制品,最关键的是办“白丧事”黄豆可是必需品。
大队召开了“知青会”,李忠良、沈金生好说歹说、挖苦讥讽地批评警告了一番。
“知青”们想不通了,又不是开“毛豆宴”?个个叫冤。可有社员作证,说是,“看到河滩上有手电筒的亮。”这话倒也合理,手电筒是“奢侈品”,一对电池要一个劳动日的工,化不来也用不起。社员路熟,出门摸黑也不会走错。青年小伙带手电筒出门大多是为了炫耀,除非是送姑娘,大多时间把手电筒拎在手上晃,里面的电池却是倒装着的。而“知青”大多眼睛差,晚上没有手电筒不敢出门。林木森当时已在“大队治保会”,与徐武、金德江几个人一分析,花了两个晚上,还真抓住了赋。原来是一队的沈阿发,一个释放不到二个月的“劳改释放犯”。他借社员们对“知青”们的宽容而混水摸鱼,由于贪婪,他竟偷了去卖。沈阿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社员们愤怒了,“泥师阿根”把阿发吊在村头的苦楝树上,用扁担痛打了一顿……
阿发“手脚不干净”,虽然可憎。因为有“辫子”,为了配合“运动”,作了陈坚的“陪伴”,似乎有失公道。
直到烘茧房的人全走了,徐桂香才让林木森回“105”。林木森刚坐定,陆宝林推门进来了。瞧见他满脸的心事,林木森深深感到同情,想不到他挺重感情。
陆宝林推说不舒服,让赵小龙去负责大会保卫工作。镇上到处是人,他干脆过河,躲进了“105”。 陆宝林抑制激动的情绪,故作严肃地问:
“林木森,破获‘陈坚贪污、盗窃、纵火案’,你立了功;公社革委会,治保会决定给你表彰,你有什么要求?”
“我只想早点弄清自己的问题。”
“你呀!你这小老大是书读多了,念蠢了!这两天公社就会研究对你的处理决定;我给你透透风。九月十九日,刘副书记说,有人送来一张‘反革命组织机构图’;说是在你的床铺垫褥下发现的。检举人还说,你利用‘清查队伍’机会,与地、富及有历史特嫌的人频繁接触,这些人大都与‘清查悬案’‘太湖别动队’特嫌有关联;还说,你仿效湖匪沈英杰搞‘七兄弟结拜’,以小老大身份控制了大队的‘治保会’, 加上你父亲的‘历史问题’等等。刘副书记提出,情况复杂,应马上‘立案审查’。沈书记说,先不急于‘立案’,可以让大队先找你和有牵连的人查询后再说;但刘副书记说,这条线索有可能对破获‘太湖别动队’有突破;王宏铭与你有亲戚关系,为了‘避嫌’,也同意‘先抓再查’。沈书记便提出二条,一是严格保密,二是暂不成立‘专案组’。决定由沈书记、王主任、我、还有刘副书记、派出所李所长五个人负责。李所长跑‘外调’,我负责公社‘内查’。我调查时发现举报材料与事实不符,钱北有些‘知青’提出了一些证明。最近,省里也发了‘协查通报’,解除一批‘敌特组织’的‘清查’;其中有‘太湖别动队’,说是一个‘军统’囚犯想立功编造出来的。李所长也‘外调’回来了,有材料证明,你父亲四六年就离开湖兴,与‘敌特机关’没有任何关联。这样你的事也就无证可究了。另外,有人把事捅到了省里,省‘知青办’来了电话……木森,木森,你怎么啦?”
林木森几乎要破口大骂,但张开了嘴发不出声;想暴跳如雷,却四肢软弱无力。一个"中统"囚犯,“四清”时,迫于“运动”的压力,揭发父亲的“历史问题”, 把父亲 “打倒在地”,连子女也被“踏上一千只脚,永不翻身”。一个“军统”囚犯,想“立功受奖”,炮制了一个近三百人的“反共救国太湖别动队”,清来查去,没查出成员,却把追查人给捎上。悲哉!
林木森努力回忆铺下那张“反革命组织机构图”。天!对了;那天在金德江家,徐武、杨慧丽、还有朱丽雯,谈今论古,扯到了小说《野火春风到古城》,说起伪军高司令的“八大处”。几个人数来算去,七拼八凑乱扯一通。林木森回去后,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拟了一张“‘八大处’机构图”。本想去炫耀一下,结果,睡一觉,忘了。
林木森作好了被审讯的准备;可一连三天,谁也没来。一只吹得鼓鼓的气球,一戳就炸;谁也去不碰,二三天下来,气体悄悄泄出,气球怏了。瘪了,再去挤去捏,气球也炸不了了。林木森就像这只气球;第一天,他昂首挺胸,在茧站里四处逛;只想有人来为难,他可与人“理论”一番。第二天,他恢复了常态,回到庭院里蹓跶。第三天,躺下了,感到浑身无力,怏了!
王建华,田云娇,还有徐桂香都密切注视林木森的举动,不时地小声嘀咕。
中饭后,田云娇进来了。王莲花移交后,她留在食堂了。
“木森,大白天怎么睡觉,不舒服吗?建华,去叫医生来看。”
“不用,可能烟抽多了。”林木森懒懒地说;他突然想到,床头怎么会有抽不完的烟?他掏出五元钱,递给王建华,“麻烦你了;接着,烟钱呀!”
“不是我买的。”王建华说,“是王主任和陆主任给的。”
原来一切都掌控在别人手里,林木森想,王宏铭该出场了。来的人竟是沈心田。
“听说你这二天情绪也不好?”不等林木森回答,沈心田严肃地说,“你的问题基本查清楚了。不管怎样,这也是你人生的一个教训。成绩是人生一个优点,挫败也是人生的一个优点;不跌几跤,人不会成长。‘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毛主席让你们来农村,一是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学习贫下中农的艰苦朴素,勤劳朴实;二来也要你们发挥力量,你们有文化,可以搞科学种田,在龙溪,稻、蚕、桑、麻,水产,蔬菜都有改良的潜力。农村是广阔天地,应该大有作为。”
“是。”林木森应了一声。
“情绪还是不高嘛!你明天回钱北。事情我已同蔡书记通了气。林木森,我提醒一句;回去后,不要牢骚满腹,不要追根刨底,也不要去大队了。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023 打回原形
未修正果,打回原形。
“舅妈……”林木森缩回了手。过了上田港,踏进钱北大队;林木森背若针芒,沿途仿佛都在被人指点、议论,只得垂头而行。还有一个现实的问题,如果舅舅借机把他扫地出门,他到哪里去安身?好不容易来到舅舅家的后院门,林木森迟疑了一下,伸手去开门。被舅妈拦住了。
徐贞女不忍心看林木森充满忧郁的脸,侧开脸,说: “木森,从前门回家!”
回家!林木森忧郁的心激荡了,一股暖流窜起,禁不住两眼噙满泪水……
林木森绕到前面;舅妈已候在大门前,接过他的黄书包,嘴里嘟囔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忙不赢地跑进跑出。
林木森躲进了里屋,倒在木床上,睡了;从公社到钱北有八里路,他象走了八十里,浑身疲惫不堪。
“起来;木森起来。”徐贞女推醒林木森,说,“起来;剃个头,洗个艾叶澡。”
林木森摇摇头,只想睡。他听见外屋聚集了很多人;他们议论纷纭,不时有人探头进来探视他。
舅舅闻讯也赶回来了。
“让他起来。”李阿三命令道,“让他起来;剃头,洗澡!”
“木森,起来。”徐贞女又来到床前,小声地说,“听话,快起来。”
“我不想动……”林木森羞于见人,耍赖。
“不想动也要起来!”李阿三冲进里屋,用旱烟竿点着他,负气地说,“当时你不挺神气……”
“你瞎说什么?”徐贞女拦住李阿三,把他往外屋推,边劝道,“木森,听话,快起来。先剃头,剃头师傅都来了。”
“好了,让我来。”妇女队长阿芳婶进来;她坐在床沿,劝道,“木森,舅舅、舅妈是为了你好!按风俗,‘吃冤枉’回家,要跨火盆的。现在……剃个光头,截断孽根;再用艾叶水洗个澡,清除晦气……”
林木森听到要剃光头,急了;问:“阿芳婶,为什么要剃光头?”
阿芳婶正要解释,一直静静待在一边的李金凤低声说:
“用艾叶水洗,就可以不剃头。”
林木森忙起床,拉开后门,一大盆艾叶水摆在后门墙脚,褐黄色的水面还飘浮着几片艾蒿叶。
艾蒿是一种草本植物,有着带苦涩的清香;气味可驱蚊蝇,可用于灸疗,因此被民俗借重。它是中华民间的魂宝,名列“驱邪法器”。湖兴很迷信艾蒿,据《湖兴府志》记,将蚕茧剪作虎形,以艾编为人形,跨于虎上,民间称为“健人老虎”。悬于门额上,可招祥而辟邪祛秽。“端午节”时,家家必备,把艾蒿、菖蒲挂在门楣上,可“驱五毒,辟邪气”。近年“破四旧”;大家不敢公开地挂在门庭上,只说是驱蚊蝇,取二三枝藏在门后、置放在蚊帐顶上,算是了个心愿。
龙溪没有艾蒿,每年都是“外埠”人用条船载来卖;这两年没人敢卖艾蒿,队里的人只有乘着去“山里”卖菜,寻些来,藏在睡舱里,至亲好友、左邻右舍送上几枝。烧一大盆艾叶水,徐贞女跑了五六家才凑齐。
徐贞女听着后院的声响不对,赶过来,林木森已用脸盆舀起艾叶水倒在头上;她只好叫女儿送条毛巾来,转身向剃头匠赔个不是,送出了门。
象举行了一种“仪式”;众目睽睽下,林木森一声没吭,头也不抬,喝了一碗艾叶水,吃了二个粳米团子。林木森回到里屋,又倒在床上。外屋的人都说上声“除邪消灾”、“洗除晦气,从此平安”的话,有的劝李阿三“城里入不懂乡间事,他不肯剃光头就算了。”“艾叶水洗了头,全身都除了邪,万事大吉!”也有的安慰徐贞女“精神还挺好,没吃苦;不要太伤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慢慢都散了。但,未断孽根仍象根刺扎在李阿三夫妇的心上。
一阵折腾,林木森睡不着了,也不想动;他呆呆地望着蚊帐顶……
这是一栋简陋的农舍;三间,前后是“干打垒”的土墙瓦房,风吹雨打,都剥落了。除了前后门,只是灶间有一扇木板窗;为了屋内通风,前墙和屋檐间留了一尺多空间。屋顶是“冷盖瓦”,不象沈梅英家衬有刷白的底瓦;椽子被薰得和瓦一般青灰色,悬挂着落满灰尘的蛛网。农舍一分为二,外屋为二间。进门是灶间,二灶一案一竹碗橱;何为二灶?这是种陶制的开了“炉膛”的瓮,怕开裂,抹了厚厚的泥。还有一水缸二把竹椅及洗衣盆之类日用家什。中间一间靠墙有张吃饭方木桌,四条长术凳,方木桌一边架了张竹榻床。这是李阿三的床,因他长年替队里“看庄稼、守库房”,很少回家,竹榻上只铺了张草席。在房柱衬梁上,挂了些铁搭、铁耙之类的劳动工具(这大都是林木森的“安置费”与指标供应的)。外屋与里屋的“隔墙”是芦栅;在方桌处,开了个半尺见方的“洞”,吊着电灯泡。一灯两屋亮。里屋有二张床,一大一小,大床是徐贞女母女睡,终年挂着顶蚊帐;蚊帐多年未洗,也不敢洗,蚊帐布都已“酥了”,破了都不敢补,只好用浆糊去“粘补丁”。床边有张二屉柜,这是家里最珍贵的家具。小床是林木森从湖南带来的;床板是竹榻。二张床成夹角摆,空间里有个木架,叠罗些装着冬衣的布包袱;最上面是口皮箱,皮箱上放着十几本书,这是林木森的家当。这里还是女人的隐秘处,放有马桶。林木森只能枕在另一头。小床距后门不足一米,出后门,后院长有八米多,端头是猪羊棚和后门;还有一处用稻草遮掩的“厕所”。
院墙也是“干打垒”的,一米五六高;外面踮起脚可看见院内。后院种了十几棵树,有刺槐、水杉、泡桐、苦楝等,把块好端端的后院弄得象“林子”。
这是林木森的“杰作”。
春上,林木森去公社开会,正碰上农科所送来一批“速生树苖”;湖兴缺木材,可没人愿意种树,房前屋后没空地,自留地舍不得。老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林木森把后院种满了树,惹来全队人的讥嘲;后院拾掇一下,一家的日常蔬菜,笃定。谁知道“速生树苖”栽得“密”窜得快,棵棵又直又高,人们又眼红了。李阿三一盘算,再过六七年盖房的木料有了大半;也不心痛这些树把后院的菜园子给毁了。
林木森知道,头顶的“光环”已消失;今后只有在队里老老实实劳动了。据说,沈心田对于给他的处理很恼火;以一份“查无实据”的“反革命机构组织图”怎样定案?事发突然,提出“案情”的是公社党委副书记;王宏铭必须“立场坚定”,“从严从快”;就是有错也是工作失误。可,林木森的档案被揭秘,一个被公社审查, 加上有“家庭问题”的人,怎能再回大队作“治保工作”?
林木森没吃早饭就悄悄地离开了龙溪茧站;他怕徐桂香会哭哭啼啼地说个没完。王建华装作睡着了,此时还能说什么?林木森没料到陆宝林守在渡船码头,送了他一程;临分手时,递给他一个纸包,说:
“小老大,莲花要我给你的。是一对枕巾,她怕参加不上你的婚礼;还说,白天没空,晚上枕着睡觉,作梦时记着她一点……”
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娘们似地哭了。陆宝林象至亲好友说了一堆话,令林木森注意的有两句:一句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要利用亲戚;一句是“城堡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要提防亲戚。第一句好理解;要提防的亲戚是谁?是他?只有他……林木森不由打了个寒噤;他有一个预兆,今后亲戚之间的关系会恶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迷糊中,林木森被舅舅的一阵烟竿敲击桌子声吵醒。
天已黑了;外屋又聚了些人;叽里呱啦地。第二生产队的村庄地名叫王家道场,村庄呈长方状沿钱北港展开,倒也真象一块“道场”。舅舅家正处王家道场中间,于是生产队一些人晚上按时来“扯白话”。生产队队委平日也要开个会,蚕房、仓库都太冷清,干脆定在舅舅家;加上林木森弄来电线才通了电,于是决定免收电费。喧杂中有个声音叽叽喳喳地使他厌恶!林木森感到身上软软地,干脆不起身。
李阿三在通烟竿;又敲又吹,咕哝着:“呸,呸。真是丧气?”
“你有完没完?”徐贞女听见里屋有动静,埋怨道,“一根屁烟竿总是堵,堵了就别抽。金凤,进去看看木森醒了没有?醒了让他起来吃晚饭。”
“看什么?醒了自己不会出来吃晚饭。”
李阿三借机施威,他要让林木森明白,这里是他唯一的庇护地。一股屈辱袭来,林木森决意不吃晚饭;以藐视李阿三的“家长专制”。
李金凤进退两难,在“隔墙” 探进头,望了望。听见舅妈进来,林木森忙闭上眼睛。徐贞女在床前立了一下,叹了口气出去了。
024 都是親戚
听见外屋吃饭的声响,林木森感到有些饿;但,没有一点食欲。胡思乱想一番,又睡着了……
他仿佛回到了学校——湘潭机械厂子弟学校——是一九六五年九月七日。
早上,校园里气氛很紧张。上课铃响了,老师们还在办公室,学生们三五成群在操场上议论着。出事了!林木森坐在座位上,教室里只有六七个同学;有人悄悄告诉他,“男厕所发现了反动标语,学校在等工厂保卫科来人。”
果然,开来一辆吉普车;工厂保卫科的人进了校长办公室。学生被老师赶进了教室,全校都改成“自习”课。各班都有几个同学被叫去开会,林木森也在内;他很高兴,父亲被“打倒”后,胳膊上的“三条杠”已成了虚设,少先队大队部再也没通知他开过会。
去了教务楼才知道不是开会,几十个人集中在走廊里,八九人一批叫进“音乐大教室”, 在黑板上写下一句话“我爱毛主席,打倒蒋介石”;每批留下几个,其他的人回教室。留下的人各自在纸上把那句话又抄写一遍,又回去了一批;剩下的十四五人进行单独谈话。
林木森走进“校长室”,校长挺和蔼,让他不要怕;保卫科的人指着桌上一块石灰壁块说:“你看上面写的字;写得好不好?”
林木森很惊讶,有二个书包大的石灰壁块怎能完好地从墙上取下来?保卫科的人又问了一遍,这次声音挺严厉;林木森吓了一跳,忙说:“不好!”
穿着警服的又问:“怎么不好?”
林木森说:“这是反动标语,当然不好。”
保卫科的人让他把那段话连写三遍。林木森写了;一遍比一遍流畅。他好象听见校长舒了口气;保卫科的人笑了笑,让他回教室。学校的刘支书拦住了他,刘支书说:
“林木森同学,你的美术在全市三次获得第一名,临摹字怎样?”
“临摹字比临摹画简单多了。”
刘支书指着石灰壁块,说:“是吗?那你临摹这行字。”
林木森仔细看看石灰壁块上的字迹,一会就临摹下来。周围的呼吸都变凝重了;校长的脸白了,刘支书笑了,吉普车回转了,林木森被单独留下来。好在“证据”很快被否定了。
一个老公安把笔迹与罪证一对照,说: “不是他。人的笔迹是很难模仿的;刻意模仿,就是描绘,在起笔,收笔,特别是勾画上都不会连笔。一气贯成。看,这字体转折处有明显的停顿……”
果然,作案者自首了;他是工厂一位“劳模”的儿子,因学习不好,被父亲打,并罚他跪在毛主席像前“反省”。父亲因没文化不能更好为党工作而懊悔,儿子幼小心灵莫名其妙地对画像上的人产生反感……还有,学校的刘支书因唆使林木森写“反标”;“文革”时遭批斗,被打折一条腿,还判了八年刑。还有,林木森虽被逼写“反标”,但革命立场不坚定,也遭到了批判,还作了那个“反革命同学”的“陪斗”……
是是非非由人定,黑黑白白任人评。
林木森再醒来,屋里很静;外屋“扯白话”的人都己散去,(他知道这些人的规律,不到十点半钟不散)应是十一点了。他饿了,一天只吃了两个团子;支起身,感到头很沉,便靠在床档上。
大床的蚊帐撩起,舅妈下了床。听见灶间一阵响,林木森伸脚探鞋子,下地,可腿一软,倒在地下。
“姆妈,姆妈——”李金凤叫道,慌忙下了床。徐贞女闻声,忙进来扶起林木森;她一摸额头,急了,说:“金凤,快!”
“没事,没事。”林木森支撑起来;徐贞女、李金凤一边一个把林木森扶到床上。李金凤在里面,没来得及抽身,林木森一睡倒,头正枕在她腿上。李金凤忙起身,被母亲喝住:
“好好扶住他,我去叫医生。”
队上“赤脚医生”就在附近。过来给林木森打了一针“退烧针”,留了一些药片,说:“感冒了;给他熬点稀饭,让他多喝水。”
林木森清醒了,感到枕得很舒服,原来是李金凤的大腿;正要撑起身,眼睛“刷”地发了光——金凤的内衣太紧,还掉了粒扣子,从绷开的衣襟处,露出突起的乳房——李金凤感觉到林木森的目光,焦虑的眼神闪现出羞臊,忙用手掩住胸,低声说:“还不起身?”
“说什么?”徐贞女端进碗稀饭,说,“把木森扶起来,我给他喂粥。”
“不用,我起来吃。”
“秘密”被李金凤窥穿,林木森很是尴尬。
“行不行?知道饿就好……慢一点。”
林木森下床,活动一下手脚;喝了半碗粥,突然问: “是谁告发我的?”
“事情都过去了……”徐贞女支吾道,“木森,我们不说这事了……”
“我知道,那人还是亲戚;对不对?”
徐贞女欲言又止;李金凤来拿碗添粥,林木森抓住她的手,说:
“金凤,你应该知道。能告诉我吗?”
这是林木森第一次抓她的手。李金凤感到手上传来一种电麻感,激荡了少女的心。李金凤回避林木森的眼睛,低声说:
“是、是长寿爸……”
林木森冷冷一笑,果然是他,薛长寿;李金凤同母异父姐姐金娥的公公。只有他来家翻动东西,不会引人注意。晚饭时,金娥竟然还在外屋叽里呱啦地说笑不停。
薛长寿“告发”林木森是为了儿子薛天康。农村人民公社是乡政权机构和集体经济组织“政社合一”的领导机构。生产大队管理大队(村一级)范围内各生产队的生产工作和行政工作。生产大队干部(含技术专业人员和因革命需要组建的机构人员)没有工资,除了会议、出差有“生活补贴” 外,一律以工分计酬;工分拨到所属生产队,参加队里“分红”,这种工分叫“非包工分”。“非包工分”不含钱,不带粮,只是一种记帐凭证。一年下来,“非包工分”少的生产队就得按“差额”出劳力承接公益劳动(修河堤、修路等),为避免生产队之间的不满,大队会尽力平衡各生产队“非包工分”的差额。薛长寿作钱北大队副大队长时,儿子薛天康是大队“植保员”。金娥嫌他与农药打交道,硬让他辞职;原想“朝中有人好做官”,谁料事情还没转过劲,薛长寿因“四不清”撤了职,好不容易谋了个红旗茧站的保管员。看儿子劳动太辛苦,他一直想儿子“官复原职”。偏偏林木森的出现,平衡了二队的“非包工分”。当他发现林木森的“反革命证据”后,犹豫了几天;与原来一批老伙计一商量,原副社长许阿多唆使他,说:“揪出一个‘现反’,你是功臣;理所当然让天康上,他本来就是半个大队干部。”薛长寿一听有理,想到自己曾经抛弃过天康母子,顶个“大义灭亲”,来个“将功补过”。于是,他找了“老书记”刘水根,由他出面,以免王宏铭包庇。
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治保会”有田树勋接手;蔡阿毛考虑大队的“政工干部”太多,“借口”龙溪正在筹建变电所,把二队的电工抽到大队作了专职电工。人员平衡了。
“木森,我已找过他了。”徐贞女说,“亲家爸说是无意看到的。他是一名党员,这种事不能不讲原则。木森,大家都是亲戚,事情都过去了。下午,天康和金娥来看了你二三趟;天康娘也来了二趟,还送来十个鸡蛋……”
“可不,都是亲戚。”林木森把夹起的炒鸡蛋放下了;冷冷地说,“只怕有些亲戚不认我!”
“再吃点粥。”李金凤替林木森添了半碗粥,见姆妈的脸色难堪,解围说,“你从来不收拾;什么东西就往枕头下一塞,明天我腾个抽屉给你。”
“是啊,是啊。”徐贞女跟着说,“平时我总帮你收捡;我又不识字,什么纸片都收着哩!”
“就是漏了这一张。”话出口,林木森后悔了;忙补上一句,“现在没事了;好了,吃饱了,睡觉吧!”
回到床上,林木森连着抽了二支烟。虽然关了灯,林木森感觉到,大床上有两双眼睛一直盯着他……
025 情竇初開
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
林木森告诫自己:“虽然龙溪茧站的二十一天是阴霾的,总有一天,我会让太阳‘暴晒’龙溪茧站!”正因为产生了这种思想,林木森沉默了;他害怕自己这种思绪有所流露,万一不慎,扣上一顶“反攻倒算”的“帽子”,哪可真的要万劫不复!
林木森对沈梅英的眷恋,在回钱北的第二天就彻底被击溃了。经不起阿珍姨妈的再三邀请,林木森答应去浜里吃中饭。迈出门后,林木森内心里的彷徨不定很快消失了。林木森明白了阿珍姨的用心;人只要走出了第一步,就能够勇敢地面对一切!
路过沈梅英家时,林木森不由放慢了脚步。后院门开着,沈梅英在院里晒衣服。
“梅英。”林木森情不自禁,轻轻喊了一声。
沈梅英抬起头,看着他;手中的衣服掉在地下。
“梅英!”林木森激奋了,又喊了一声。
沈梅英欲言又止,浑身颤抖起来;突然,她象见到瘟神一样,冲屋里叫了声“阿爸”,逃回屋去。
林木森狼狈而窜。他明白了,这段姻缘到头了……
林木森的性情彻底变了,除了偶尔和同队的“知青”金德江说上两句;连王兴荣、李新华他们的调侃也往往只是一笑了之。每天“出工”,他象地上“有钱捡”,低着头,一声不吭;休息时,独自坐在一边,抽支烟,将干活的农具(铁搭或扁担)往田埂上一放,躺下;背椎有些痛,却伸直了腰,还睡得稳当。在家里更是“象尊泥菩萨,整天屁都不放一个”;只要不睡觉,就在后院坐着。喊吃饭,埋着头端着碗,三下二口就吃好,不叫连菜都不夹。门也不出,吃了晚饭就看书(后来,林木森很幸庆有这段自学的时间;他把平日感到无聊的美术理论都看了二遍,还读了李新华阿爸留下的古文诗词)。李阿三也有些惊异了,怕林木森是“受了刺激”,再也没说他一个字。徐贞女好是心疼,与别人提起来就掉眼泪;她只好不停地给林木森夹菜,有时寻出些话和他说,四下讨些南瓜子、葵花籽和蚕豆炒上一捧让他看书时解闷,林木森总报以淡淡地一笑。
令徐贞女不安的是,林木森天不亮就起床,到后院里半蹲着,二个多小时一动不动。徐贞女悄悄告诉了李金凤,李金凤不信邪。第二天,待林木森蹲了一个多小时;李金凤装着给羊喂草,拖捆薯藤,低着头径直冲着林木森走。林木森闭眼不动;待她快到身边,纵身一跃,跳到二米外的菜土里。李金凤当时不由傻了,原来“哥哥”真的有“功夫”。
金娥听说了,忙回去告诉薛天康;薛天康只一笑,说,“他是在‘扎马步’。”薛天康想到林木森有“功夫”的传闻,还是到了后院,看见深陷在菜土的脚印里,一块巴掌大的瓦片都碎成五六块后;他的脸色白了,半个月没登岳母家门。还跑到红旗茧站,再三交待阿爸没事不要回钱北。
徐贞女发现,林木森唯一没变的是,无论什么吃的都留给李金凤一半;她便不时支使女儿给林木森端茶递水。李金凤对林木森留下的“吃食”乐于享用,对母亲的支使例行公事;不同的是,她开始学作针线活来(徐贞女发现,女儿变懂事了。给林木森盛饭时,先把饭打松;有好菜会等姆妈给林木森夹过再吃,还把林木森喜欢吃的菜放在他面前。)。晚上,外屋“扯白话”的人再热闹;里屋的林木森、李金凤各坐一张床上,各行其事。时间长了,会相互望一眼,目光相遇,李金凤会一笑,低下头。
李金凤虽然刚进十五岁,长年的劳动令身体发育得很健美。白里透红的脸蛋洋溢着青春气息,衣服的前襟被隆起的胸撑起,使已不大合身的衣服更觉得窄小;浓密乌润的秀发扎成两条长长的辫子,两条健壮的腿,将圆圆的屁股衬托得格外性感诱人。
李金凤在作一双鞋垫绒毛,裁好鞋垫布,两片合拢,中间夹上二层厚纸板(要绒毛越厚,夹的纸板就越要多),用针引各色旧毛线穿过,并在穿引时编些花纹。完成后,用剪刀在两片纸板中间剪断毛线,扯去纸板,将露出的毛线头揉散。鞋垫坚实漂亮,穿着也柔和。
林木森仍沉迷在茧站的“梦境”之中,他偷窥最多的还是李金凤的胸,哪里没有王莲花的浑圆,没有沈梅英的硕大,仍象块磁铁吸引他的神经。李金凤也感觉到了,开始她羞赧地侧转身去,后来只是低下头;被看久了她有一种酸酸麻麻的感觉,便会回敬他一眼,这时是林木森发怵而躲避了。
林木森又一次发现李金凤在看着他,脸红了,忙扭开脸;听见她“嗳”了一声,李金凤脸色绯红,说:
“能帮我写‘金凤’两个字吗?”
林木森走过去,取张纸,一笔一画地写好,说:“你写一遍。”
李金凤十分吃力地写;应该是画。林木森俯视她的写字,在她的园领衫领口处,他看见她的胸前突出两个肉团,拳头大,柔嫩润白,硬币大的乳晕微微突起,在中间显有黄豆大的艳红乳头。这已不是在茧站梦中出现的“尖椎”了。一股激情掠起,他呆住了。少女纯真的乳房使他入迷。李金凤觉察到了,羞赧地转过身去。林木森伸出手,迟疑半天,落在她的肩头,他感到金凤的身体颤栗起来;她想躲避,却没有动。时间仿佛很缓慢地在流逝。林木森最终还是收回了手,李金凤把通红的脸藏在大床的蚊帐里……
人的情感是复杂而时时变化的。内心的情感对人的行为控制力最大,会通过人的潜意识来左右人的行为,寻找愉快情感。而“性”是人追逐的最愉快情感。青春的燥乱激荡而至。
每天晚上,林木森总感到气浮心燥,神不守舍;会情不自禁地回想王莲花在茧站的种种情节,回顾沈梅英褪下肚兜时的情景……但此时令他神魂颠倒的还是金凤少女纯真的乳房;只是林木森此刻的目的不是因为爱,是因为在茧站梦中李金凤声声的呼唤,激起了的一种占有的欲望。或许,失落的凄怆使林木森在渴望一种安慰;一种温情、放浪、甚至是纵欲的慰籍。
机会来了。徐贞女去了龙溪镇,天下雨没回来。
屋里只有两个青年男女。听得李金凤发出熟睡的呼息;林木森壮起胆子,走到大床前。撩起蚊帐,睡梦中的金凤憨态可掬;鬓乱靥红,嘴唇微启,虽值深秋,她只将棉被搭在腹间,袒着业己浑园的大腿,紧裹单衫的胸脯起伏欲出。林木森浑身一阵燥热,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刚触及李金凤柔和的胸;听见一声低呤惊呼:
“你、你干什么?”
林木森闻声一颤;李金凤睁着大眼望着他,无邪的眸子闪烁着惊惶。他嘴唇颤动,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慌忙回到小床上。
第二天,李金凤忙于家务,照常替林木森添饭;中午舅妈没回,她还给他夹了菜。羞愧使林木森一直不敢抬头,此时林木森放心了,李金凤没有怪罪他。
或许李金凤还是向姆妈告了状,林木森感到舅妈看他的眼神里,添了一种疼惜神采。很少出门的徐贞女二天后又去了龙溪镇;当着林木森的面,她关照女儿晚上早点睡觉。
林木森却胆怯了;他害怕李金凤无邪的眸子里闪烁着的惊惶。不出门的林木森到王兴荣家玩到半夜才回来。
“知道姆妈不在家,回来这么晚!”李金凤抱怨道。
林木森脸红了;有些想入非非……他搭讪道:“你还没睡?”
李金凤没吭声。林木森撩起蚊帐,傻了!被窝里还露出一个脑袋,原来她把姐姐的女儿薛帅叫来作伴。一瓢凉水泼来。林木森知趣而退;他心里不平衡了,不由泛起一种被捉弄的感觉。
李金凤倚在床档上,不知怎地,心里泛起一种燥热,慌慌地,空荡荡地。
“得食猫儿强似虎,褪毛鸾凤不如鸡。”时间一长,社员对林木森的怜悯少了,同情淡了;劳作时嘻笑间有的风言冷语,刺得林木森无地自容。连朋友的劝慰也总伴着戏谑;说些“金凤妈,饭篮吊高点,小心‘冷饭’被偷吃了。”“猫想鱼吃,猫饿瘦了,鱼也坏了。”引得众人一片哄笑。
下午,林木森取些剩饭作“水泡饭”时,王兴荣进来,故作惊呼:
“金凤妈,木森‘偷冷饭’吃!”
此话常听,林木森往往淡漠一笑,懒得理,今日心里很是恼火。
李金凤平日对此玩笑也是泰然处之;今天却反诘:
“你才偷朱家‘冷饭’吃!”
“她家‘饭篮’有人看守;昨天你姆妈不在,‘饭篮’可被木森取走了!”
“瞎说!”李金凤横了林木森一眼,埋怨道,“天天等作好了吃,今天真勤快!”
林木森心存愠怒;被李金凤责怪,不由怨恼在心。
“兴荣这鬼头!”徐贞女笑着接了腔,说,“木森是自家人,家里的‘饭篮’本来就有份,什么冷饭热饭,油炒水泡都随他吃,怎么不行吗?”
晚上,林木森听见舅妈责备李金凤:
“木森脸皮薄,你呛他干什么?”
“我又没说他;我是让他帮我说话,谁知道他心亏……”
“瞎说!”徐贞女拦住女儿,低声说,“他心亏什么?哪有猫不偷腥的。”
“姆妈——”李金凤用被子蒙住了头。
026 知青聚會
既然舅妈发了话,林木森安然了。同时,他也反省了自己对李金凤的举止,林木森不由迟疑了。
我在干什么?萌发的情欲因怨恼而生隙,思虑反清晰了。林木森察觉自己渴望只是一种心灵创伤上的抚慰;一种燥动时的寻求满足,一种追求对异性触摸的快感。如果就此而产生婚姻,就此而生活在这简陋的农舍?按王建华所说,“婚姻就是‘洞房’,‘洞房’就是夫妻……当初真该把沈梅英抱上床去……”
午后一场雨,生产队提前收了工。
林木森没有跑;反正是淋雨,多淋点和少淋点又如何?进后院,林木森推开后门;听见李金凤一声惊呼,原来她正在擦洗身体。
见是林木森,李金凤背转身去;她裸着上身,湿漉漉的短裤紧贴在身上,呈现着丰润娇美的躯体。林木森猛然发现,十六岁的李金凤己蜕变成了大姑娘。他贪婪地望着这亭亭玉立的身躯。
“你——”李金凤慌忙地躲进蚊帐里,嗔怪道,“怎么进来也不吭一声!真是一只猫呀?”
听到“猫”,林木森脸上一阵发烫;转身冒雨跑进猪羊棚。他怀疑自己对李金凤的企图已被她识破,不由憎恨自己的唐突,咒骂自己的龌龊……
李金凤送来一把伞,说:“快去换衣服;有是淋病了,我可得挨骂了!”
林木森感觉不出她是嗔是怨。
换好衣,金德江来了;说:“走,打牌去!”
金德江是钱北街道的“知青”;父母都在钱北供销社豆制品社工作,他家住在“朱家墙门”(当地称大户宅院为“墙门”)。
这是一座前清时的住宅;五开间,三进,左右厢楼相连。粉墙黛瓦,建有高大的风火墙。“朱家墙门”是朱丽雯家的祖产。朱阿公七十多岁,子女都在上海和杭州;是钱北德高望重的老人之一。“公私合营”时,朱阿公只留下“朱家墙门”的左厢二、三进,其它房屋全送给了“钱北街道”。朱丽雯回钱北“投亲靠友”“插队”,住在左厢楼上,朱阿公老俩口长年住在后进,左厢楼下成了“知青”聚会的场所。
“你可是贵人呀!”朱丽雯见林木森劈头就是一句责怪话,说,“怎么?单凭我上龙溪镇看你,也应来说声谢谢吧!”
“日里要出工,晚上懒得动。”林木森支吾道,“长久没做体力活,骨头架子都散了。”
金德江作证,说:“队上都说木森肯吃苦!”
“好了,累死也成不了董加耕。”朱丽雯递过茶水,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说是茶香,还不如说是她身上香。朱丽雯一年四季抹“茉莉花香水”。她上下打量林木森一阵,说,“你瘦了,黑了。怎么不出来玩?闷在屋里会病的!”
“我看木森挺精神!”杨慧丽过来说,“木森,徐武不见你出来玩,弄了一条三斤青鱼;今晚我们聚聚,算是给你‘压惊’!德江,快去买豆腐。”
杨慧丽和徐武是湖兴城的“插队知青”。头一年的口粮由国家供应,每月三十斤米,还有八元钱“生活补助”; 住房由大队负责盖,每人一间,不小于十二平方。刚“断奶”;目前还处于“衣食无忧”阶段,说话口气也硬扎。
林木森感到浑身热流涌动;象是困在泥滩上的鱼“趺”进了河,只有“知青”这个团体才能有“共同语言”。
林木森硬要同金德江到街上去添点菜。天下雨,钱北街更冷清了;店铺不是关门板就是营业员在打瞌睡。好不容易在肉食店买了二只猪耳朵(乡间猪头肉便宜;猪耳,猪鼻可拆开买,价格自然贵一点),兴冲冲地回转。在“朱家墙门”门口遇上三队的王富贵。他高挽裤脚,拎了一只遮得严严实实的鱼篓。见到林木森,王富贵一惊,马上一声冷笑,昂首而过。擦肩之际,林木森听见鱼篓有声响,不由一喜,忙问:
“王富贵,篓里是甲鱼吧?”
王富贵站住了,昂首看天;林木森又问:“富贵叔,篓里是甲鱼吧?”
王富贵欲走又止,冷冷地说:“谁要买甲鱼?”
“我们要!”金德江冒火了,说,“问你几声都不吭,打开来看看!”
“我没听见。”王富贵把鱼篓递给金德江。
“朱家墙门”门口立刻聚拢了人;大家对王富贵能捕到甲鱼很是佩服。甲鱼在乡间并不被看重;黑不溜秋又凶神恶煞模样。特别是吃它“花不来”;甲鱼要炖肉,“捉只甲鱼贴上半斤肉,吃得心痛!”诱人的是,卖到城里价格要比青鱼高上一倍;还不要喊,只要拎着一“现身”,立刻有人上来,追着屁股要。徐武说,有次他买只甲鱼回家;就被人从北门追到了西街上,他与人讨价还价蛮开心,结果让“城市民兵”给堵上了。若不是抬出哥哥徐文也在“城市民兵”,差点“赔了夫人又折兵”。价是价,货是货。甲鱼“咬人”,咬上不松口;钓甲鱼要用猪肝作饵,“猪肝比肉贵,钓不上贴大本”,更无人敢问津。据说,王富贵钓甲鱼不用猪肝用蚯蚓。用蚯蚓?一时间;,许多人纷纷校仿;结果无一收获。瞧着二斤多的甲鱼,众人又眼热又羡慕。
有人看见林木森在,开玩笑说:
“富贵,你投机倒把的本事越来越强;小心出你的‘大批判专刊’。”
王富贵“嘿嘿”一笑,转身朝林木森一鞠躬,说:
“对不起!林主任,我没有听见你叫我。林主任从公社学习回来了,可喜可贺!下次出‘大批判专刊’,千万手下留情!”
朱丽雯正好出来,一听火了,说:
“富贵叔,你是什么意思?”
王富贵说:“朱家姑娘,是他要买甲鱼,我没听见;怕他怪罪,赔个不是。”
金德江恼火地说:“我们都站在一起,怎会没听见?”
“是没听见。”林木森一笑,打开手中的荷叶包,亮出猪耳朵,说,“耳朵在我手上,他怎能听得见?”
周围一片哄笑,王富贵拎起鱼篓便走;金德江一把拖住。拉扯之间,朱阿公来了,他一问,也笑了,说:
“清平世间,庸人自扰;富贵,都是玩笑话,何必当真?几个小青年在我家里聚个餐;卖个面子,让我添个菜。多少钱?”
“朱阿公要,是看得起我王富贵;岂敢提个钱字!”
王富贵把甲鱼倒在杨慧丽拿来的脸盆里,坚决不收钱,走了。
大家向朱阿公道声好,也散了。
朱阿公对林木森说:“祸福相倚,切不可因一时挫败而自暴自弃。”
“清炖甲鱼”要等;杨慧丽提出,请李忠良、田树勋来;说:
“反正菜多,顺便也与他们联络一下感情!”
朱丽雯说:“知青聚会,把大队主任请来,岂不自讨没趣!谁去叫田树勋?”
金德江一听,忙说:“杨慧丽去叫田树勋。既然是知青聚会,我把一队钱红英她们几个也叫来吧!”
杨慧丽去了一阵,一个人回来;淡淡地说:
“大队里要开会,田树勋没空。”
金德江叫来了四个“女知青”;说,“钱红英、汪美珍她们正在五队李伯林家玩;正好一起叫来,少跑了许多路。”
朱丽雯抿嘴一笑,心里说,为了钱红英她们“四花旦”,你从一队绕到五队,几乎绕了整个大队,还说少跑了许多路。
林木森正陪朱阿公在闲谈,听到外面热闹,便起身告辞。从后进出来要路过厨房,他看见杨慧丽满脸忧虑地正与徐武说些什么,依稀听到“他都下楼了,听到是为林木森,才说,要开会……”
徐武双眉紧锁,瞥见林木森;略怔,大声说:
“管他屁事!向毛主席保证!我又没有‘辫子’被他揪……”
林木森悟到,是因为“宴请”自己,杨慧丽被田树勋“训斥”了……
027 各懷己見
徐武的烹调手艺的确不错;四碟四碗,大盆盛鱼,色、香、味俱全。三杯下肚,礼仪全消;争争吵吵,“童言无忌”。
朱丽雯是“主人”,称“不善饮酒”,却很顾全气氛。金德江最年长,很殷勤地劝酒夹菜。徐武喝得最豪爽,大碗端起,四下找人挑战。林木森喝得最沉稳,来者不拒;但,每次只饮一小口。钱红英、汪美珍她们“四花旦”则是埋头苦干。杨慧丽与她们格格不入,话也很少。
“四花旦”的雅号是林木森“封”的。
钱北大队现在的十八个“知青”分属三类。徐武、杨慧丽和钱红英、汪美珍等三男五女八个人是湖兴城的“插队知青”;是“正规军”。田树勋和金德江等“钱北知青”七个人是“回乡知青”;是“地方部队”。林木森、朱丽雯等三人是“投亲靠友”,算“外援盟军”。八个湖兴城的“插队知青”分在六个生产队;都是“一人一灶”,各自为战。时间一长,自然各自结伴。钱红英、汪美珍她们四个都是湖兴东门外作坊街的,家系小市民。父辈们都从事“小手工业”,在社会上很不起眼;就连“文革”最激烈时期,也只是跟着“造反派” 屁股后面“摇面标语小旗,喊二声口号”。按杨慧丽的说法,“钱红英、汪美珍她们象父辈一样,很市侩;精得分只苍蝇要先数清汗毛,省得一块小手指大小咸萝卜能吃一天的饭。”最令杨慧丽不屑地是,钱北的“光棍”多,对“女知青”很是“呵护备至”;三五成群,六七结伙地到“女知青”这来玩,钱红英、汪美珍她们便广交朋友,四个人结伙到各家去窜门,各家一是客气,二是“讨好”,定会留下吃餐便饭。如此蹭饭行为,且不谈是“资产阶级思想,小资产阶级行为”;至少有损“女知青”的形象,败坏了“知青”的声誉。
林木森、徐武、金德江和朱丽雯他们却不以为然。他们知道杨慧丽另有用意;十八九岁的姑娘已懂事了,她的比小伙想得多,谁不想作“凤凰”?杨慧丽到钱北,对田树勋颇有好感;偏偏田树勋喜欢钱红英(均因树勋姆妈的反对而无果),心里难免有些嫉恨。
朱丽雯说:“年青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先锋;农村除了窜门,还有什么娱乐?”
徐武说:“钱北大队十八个‘知青’,十二个是‘女知青’;六个‘钱北街’的是各自为战。她们四人不团结,怎样‘保卫家园’?”
金德江说得更直白:“以及单个地让‘狼群’围剿;不如结伙冲散‘狼群’。”
杨慧丽说:“钱红英、汪美珍她们在社员家又是唱,又是跳地;太不自重,至少也是招人闲话。”
林木森哈哈一笑,说:“钱红英的嗓音好,听她唱歌是种享受。‘四花旦’送文艺下乡,贫下中农欢迎,有什么不好?”
大家听了也笑了。“四花旦”的雅号不胫而走,连钱红英、汪美珍她们都欣然接受。
“知青”最忌讳的是人生、前途;最喜欢谈的偏偏又是人生、前途。 尤其刚“断奶”,他们已领不到“国家的钱、粮”,急于能获得“生存”的必须物质;这偏偏又是别人无法给予的,只好畅谈人生、前途,自寻安慰。
杨慧丽对人生、前途充满了憧憬;要用热血写青春,要以饱满的革命斗志,“战天斗地改变钱北”。
林木森刚刚溶入温暖集体的激情,已被无意听到杨慧丽和徐武的对话所驱散;忧愤之下,他猛一击案,说:
“人生是什么?对某些人是随心所欲,对大多人是无可奈何。你们谁能说,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人生就是四个字,听天由命!”
众人满面惊诧。朱丽雯却拍手称好。
“好!这才是我认识的林木森。德江说你受挫心灰了,徐武说你沉沦了,我不相信你会一蹶不振。来,我敬你一杯!”朱丽雯端杯示意,一口饮干;又说,“对于人生,我只相信命;宿命!”
金德江附和,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徐武大为不满,说:“不对!你们为什么要屈尊于别人?向毛主席保证!我就不相信,都是人,为什么我们就命该如此吗?为什么不能去奋斗、去争取……”
“徐武——”杨慧丽打断徐武的话,站起来说,“我们是应该去奋斗!去奋斗首先要树立人生的理想;要有个正确的革命目标,要有革命的人生观、世界观。这样,才会有人生的真正意义!”
钱红英说:“慧丽,都‘插队’了,还怎样去奋斗?”
汪美珍说:“奋斗?我的奋斗目标就是不‘透支’。”
杨慧丽不屑地一笑,说:“‘插队’又怎么样?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们将面临自食其力,也将是我们独立生活的开始;我们要在‘再教育’中成长,在钱北展开我们的抱负,开创新的天地!”
林木森为她鼓掌;笑着说:
“难得听到这样的豪言壮语了!雄心壮志可嘉;现实是什么?这些我说得比你少吗?该说的我都说了,该作的我也作了;结果是怎样?莫须有!结果就一个莫须有,什么都会没有!”
杨慧丽巴动嘴唇,最终还是没说话;或许是因林木森的遭遇而同情,或许是为林木森的遭遇而不屑一驳。
“好了。木森,不要说了。在主宰者的随心所欲下,你不屈服则死!”朱丽雯伤感道,“有时,一个电话比和十条生命都强大。我们能主宰的不是人生,而是自己的生命。”
“我就不相信,我就不信,我不信……”徐武激昂了,他想反驳;却找不到能表达的词语,他没有下文,说的一遍比一遍低,最后不吭声了。
大家都沉默了;谁也不敢再触及这个话题。每个人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今天的话太直白……不仅是白,而是“黑”!如果泄露出去,一个“反革命集团”的“帽子”就无须莫须有了!盲从,是中国人的一种传统,甚至是一种社会责任感。强烈的革命热情是青年最典型的特征。在“知青”的思想里,参加“文革”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要关心国家大事”的忠诚表现;更是在效忠国家,同时还把国家至上与社会责任感和个人英雄主义交织在一起。“上山下乡”以后,“知青”开始傍徨,头脑中的革命理论被现实的“生存”开始了交锋。虽然革命意志开始动摇了,但,传统的政治革命热情规范了他们的言行,强烈的革命责任感更使他们相互警惕、防范……
林木森很后悔,“处事戒多言,言多必失”。为避祸从口出,回钱北后他闭门不出,缄口不语;甚至对薛天康也与他人一样礼尚往来。今天却忘乎所以,他唯求不连累他人而庆幸!林木森久久地望着朱丽雯;他没料到,这个活泼开朗的姑娘心底深处,竟然有这种感叹。
各怀已见;话不投机。一场热闹的聚餐在不快的气氛中收场。
“等一下,大家帮着收好碗筷再走。”杨慧丽拦住了“四花旦”;一切停当,杨慧丽又拦住大家,严肃地说,“我看大家收拾碗筷挺利落;乘着清醒,我说一句。我们今天是酒后说酒话,出门便不再提!钱红英,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有些话只能关门说,出门就全忘掉!”
“四花旦”都认真地点头,金德江却感到失面子;冷冷地说:
“放心!就是传了出去,我决不会说杨慧丽在场。”
徐武不高兴了,替杨慧丽抱不平说:
“德江,这话说得就没意思了;难道我们是王连举、甫志高?向毛主席保证!真的有什么事,我头一个‘顶雷’!”
“好了,好了。”林木森忙说,“今天是我不好!喝多了,喝多了!”
“是喝多了。”朱丽雯接着话,笑着说,“慧丽还说大家清醒,刚才我差点把大汤碗打破了。”
“是呀,是呀;喝多了,喝多了。”
大家都附合着,散了。
林木森出门时,朱丽雯送到大门口,说:
“无论多么风光或失落的事,只不过是你自己心中的一个结;如果能敞开怀抱,一切都会成为过去。”
朱丽雯的声音很低,但语气很坚定。
028 特殊群體
林木森从金德江口中得知,那个替他“鸣冤”的姑娘就是朱丽雯。
林木森在龙溪茧站茫然无助,他的罪行却在钱北盛传。版本很多。有说他是“反共救国军太湖别动队”的“特派员”;也有说是“国民党浙北反共救国军”的副司令。受“台湾派遣”,由湖南冒充“知青”来湖兴联络“湖匪沈英杰的‘旧部’,组织反革命武装;颠覆无产阶级革命政权”。这个“反革命组织”非常庞大,司令部机关就有“八大处”……
陆宝林亲率“公社治保会”来钱北调查,“大队治保会”忙了大半天,按陆宝林圈定的范围传讯了五十四人。陆宝林让赵小龙把住楼梯口,关上门,先是一个一个叫上楼,亲自单独地问,鼓眼睛、拍桌子地折腾二三十分钟。后来二三个、三五个一起问,十分八分钟一批。最后一起叫了进来,挑二三人问问,让他们派个代表写了张“材料”,一起签名、盖上手指印。陆宝林晚饭也不吃,话也没留一句,带上人走了。
事情弄得扑朔迷离地,真相却浮出了水面。薛长寿在茶馆里吹牛,是他在林木森床铺的“夹层”里发现了这张“反革命机构组织图”,及时地“粉碎了一个反革命组织”。
朱丽雯得知原由后,与金德江经过分析,找到蔡支书。蔡阿毛叫来金德江、徐武和杨慧丽,经朱丽雯的陈述,他们也众口一词证实了这张“反革命机构组织图”的由来。蔡阿毛当天去公社作了汇报;谁料到材料已呈报,“上面”不发话,谁也不好“翻案”。无奈之下,朱丽雯假以爷爷名义打电话给父亲;父亲责怪他们多管闲事,还是找了省里的“大人物”。“大人物”闻之一笑,说:“年青人喜欢幻想,让他们碰碰钉子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于是让秘书给“省知青办”打了电话;“指示”:
“‘知青’的思想单纯;要不毛主席怎么要他们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对‘知青’的思想问题,以教育为主!”
“省知青办”打了电话到湖兴,正好“省清查办”解除了“反共救国军太湖别动队”等“反革命潜伏组织”的追查;沈心田就以这条“指示”,让林木森回了钱北。
聚餐后,林木森变得开朗一些了。虽然话还是不多,出工休息时他开始和大家坐在一起了,对些“扯白话”也听得津津有味。在家里脸上多了笑,对徐贞女的话多了,吃饭也自己夹菜了;最大变化是对薛天康一家人的态度大有改善,与金娥也有了回话,有时还逗薛帅二句。但他与李金凤反生疏了,林木森为一度的非分之念而羞愧,开始变得客气了;甚至变得孤傲,晚上只是专心致致地看书,遇上李金凤换衣马上自觉回避。
林木森开始外出,隔日一趟,会玩到晚上十一点才回。林木森去“朱家墙门”的频率越来越高。林木森很感谢朱丽雯的“相救”;他很想有一个能与自己互溶的空间,只有“共同命运”才能有“共同语言”。
“朱家墙门”现归供销社,住的供销社的四户职工大多在豆制品、肉食站工作;都是夜班工作,白天需安静。左厢楼下成了“知青”聚会的好场所。聚餐后,徐武和杨慧丽来得很少。据说,杨慧丽去请田树勋时,田树勋先很高兴;后来得知林木森是“主角”,便推说“大队有开会”。在杨慧丽出门时还说了一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徐武和杨慧丽为此几番争辩;杨慧丽便以各种理由不肯来,徐武也就不好“放单”了。金德江却因“溶入‘四花旦’” 而放单。林木森和朱丽雯都处于“灰色家庭”,都有着从处于“众星拱北”跌到众矢之的的少年变故;俩人越谈意见越拢,越扯话题越广泛,社会、政治、文化、爱情……
林木森发现朱丽雯的目光犀利,对问题有着与众不同的见解与思路。他向朱丽雯讲述了龙溪茧站的二十一天,讲了王建华、大牛、田云娇、徐桂香,还有陆宝林和王莲花的私情。虽然林木森隐瞒了一些,但朱丽雯的敏感力很强。
“王莲花……真可怜。她一定提出以身相许了?”
“没有……”
“别骗我。一个柔弱女子……要是我处于她这种境地,或许,也会这样……你……接受了?”
“没有!即使她要这样,我决不会乘人之危。”
“好了,看你急得样子。我相信你!”朱丽雯笑了,她的眼中充满了温情,说,“人的情感有时是很神奇的。木森,我感到你的性格太情感化;对于情,你会用爱的感情去衡量;对于爱,你却不知如何去衡量,去应对了。”
林木森感到朱丽雯所说太玄乎。朱丽雯便就话题,提及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一段情节:“保尔为掩护革命党人朱赫夫被抓进白匪军的监狱;同牢房的一位姑娘因第二天要被白匪军蹂躏,要把她的‘处女夜’给保尔。但遭到了保尔的拒绝……”
“如果是你,会怎样?我想听你的真心话。”
“我会拒绝。这不是爱,仅仅是一种情欲。”
“虚伪!我知道,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男人都会这样说。他们都想保持所谓君子风范;标榜自己有坐怀不乱的美德。即使是心里想,嘴上也不谁,更不会、也不敢承认!这是情欲吗?一个柔弱女子,当时她是在求助;你认为保尔的拒绝是高尚的革命情操吗?我看只是一种虚伪的自我解脱!”
林木森惊诧了,他不由瞪大眼望着朱丽雯;朱丽雯用挑衅的目光回视,对视之下,林木森回避了。
躺在床上,林木森回想朱丽雯的话,嚼嚼有一定的道理。姑娘要委身于保尔,这里面并没有爱;姑娘只是想得到一种心灵上的抚慰;这虽然也是一种无奈之举,但她能得到片刻的情爱欢乐要比直接遭受蹂躏要幸福得多。林木森悟到了王莲花之所以的所作所为;她“出卖”陈坚是为了追求幸福。什么是幸福?幸福太广义又太简单了。饥者为碗粥,倦者为片刻的休息,为官者因擢升,为商者因赚钱,女人找到心仪男人……沈梅英突然变心,因为是她找错了人;摘除林木森头上的大队干部光环,其体魂、力气、吃苦受累、农技农活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农村小伙!
人,一天天地长大,有时却一下子成熟。
林木森对朱丽雯信服了。由衷赞叹:“好一个叛逆的奇女子!”
林木森与朱丽雯的频繁交往,联想到“玉兔” 的传言,引起了李阿三一家的不满。但朱丽雯对林木森有恩!横加干涉怕挫伤林木森刚恢复的情绪。
“知青”是农村的“特殊群体”。时间一长,社员们对“知青”习以为常了。从内心里,他们很不以为然,“知青”除了有张“鸭子嘴”别的本事没有,凭什么拿全劳力工分?“寸土惜金”的自留地,到了他们手上,草比人高!说归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想想他们年轻轻离开家,从小阿爸姆妈连日头都舍不得让他们晒,几时赤脚踩过烂泥坑?有的连柴灶都不会烧(杨慧丽到钱北六队的当天,守着灶台哭了;蔡阿毛娘子赶去一看,灶膛里塞满了稻草,满地是火柴梗。原来她怕烧到手,划着火柴就朝灶膛丢,一盒火柴划完,稻草还没烧着。队里只好让妇女队长阿海娘子教了她半个月。——题外话:据说,田树勋姆妈对此事很看重,认定杨慧丽不是个能持家的好媳妇;坚持不让田树勋和杨慧丽‘交朋友’,杨慧丽由此对蔡阿毛娘子产生了意见),蛮可怜!一个生产队六七十户,二三个“知青”,一家抓把米也带过去了。
社员们对“知青”的评定,也有认为是带来了时尚。“知青”的身上总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同样一件衣,穿在他们身上就显得有精神些。大热天,连姑娘们都一身短装躲在家后院歇凉;他们却套丝袜、穿衬衫,衬衫还扎在裤子里。“知青”的衣服式样很受当地青年欢迎。徐武的高领绒卫生衣从领头剪开装上拉链,热了敞开,真的让青年们羨慕。紧套在身的卫生衣是暖和,一干活,穿着热脱了冷真不知怎么办?林木森一件短大衣,海勃龙毛领、驼绒内胆都是用扣子与咔其外套相连,外套脏了,一解扣子能洗。“女知青”干活不行,可毛线到了她们手上便“活”了,麦穗花、千草结、元宝针、阿尔巴尼亚针……千姿百样,让姑娘小娘子们羨慕。她们的束腰衣、瘦腿裤更是让姑娘小娘子们眼热。街上年轻的裁缝接受能力强,朱丽洁的活忙不赢。
社员们对“知青”的评定,还有一条是公认的——友谊。只要是“知青”,无论男女,是否相识,见了就是朋友;遇饭吃饭,遇粥喝粥,谁有困难,解囊相助。如果有“知青”遭到了欺负,便一拥而上抱不平;作这些事,还有心机。一队钱红英的自留地被相邻的“泥师阿根”沿边挖过一锄宽;半个月过去,不见动静,大家都认为没事了。一个晚上,刚出齐苗的胡萝卜被人全部锄去。阿根娘子坐在地上哭骂半天;补种已过时,只好改种冬白菜,还得悄悄退回那一锄宽自留地……
029 鐵路工地
林木森咬咬牙,埋头割稻;终于“追”上了李金凤。
收晚稻比“双抢”轻闲,田里不等着插秧;割下摊在田里,三五天后,稻穗怏了,再打稻脱粒。
割稻是妇女活,其实比男人的地上活累。弯着腰,左手拢稻,右手动镰刀;双手要配合得自然、到位,割下的稻才整齐。林木森没割完一垅,就感到大腿肌肉发胀;他割稻最大的缺陷是割的稻蔸参差不齐,摆放得也歪七扭八地。看着脸发臊,回头略作整理,就被成了“尾巴”,孤零零地突出在后面。
集体出工热闹,割到田头的人,往往会慢慢地走回,再到下个起点前,先把田里的“尾巴”尽情地嘲弄一番;“荤腥”全上,众人一番哄笑,你还作声不得。
割第三垅时,李金凤“插”在了他的前面;林木森轻松了,插秧是一行六棵,割稻也是,李金凤不时地越界,林木森甩掉了后面的“追击”,心里高兴极了。
秋日艳阳,秋风爽爽;前面稻浪卷动,后面满田行行有序、黄中掺青绿色的稻禾,真有种丰收的喜悦。林木森注视李金凤割稻,她不慌不忙地,左手往外一旋拢,二行四蔸稻禾搂拢,右手用镰刀离田面寸多地方一抹;稻蔸整齐划一,顺势带回的稻禾也摆成了一溜。
李金凤觉察到林木森在注视自己,泌汗的脸胀得通红;突然,她脸上一片惶恐,声音都有些颤抖地说:
“有、有人叫你……是、是陆……”
林木森也听到了叫声。陆宝林扶着辆自行车,站在机耕道上;冲着他招手。
“又有什么……”李金凤叫住了林木森,“等等,把镰刀给我。”
林木森掸着身上稻叶屑;忐忑地走到机耕道前,强挤笑脸问:
“陆主任,有什么事吗?”
“走;上大队去!”陆宝林拍拍自行车的书包架,说,“上来。小老大,近来怎么样?他妈的!你屁股一拍就走,桂香这肥猪婆找老子的麻烦……你坐好呀!明天你到公社,顺便去见见她……小老大,边上那个是金凤吧?成双成对,蛮舒适哟……金凤长得不比‘绣花女’差!他姆妈的!老子还守活寡…… ”
林木森“坐”不住了,问:“陆主任,找我有什么事?”
“嗨!还没说正事。小老大,铁路工地要抢工期;县里要增派民工。龙溪是十五人;明天你到公社集合,我送你们去;也顺便慰问一下‘龙溪民工团’。”
上“铁路工地”是美差。因是“国家用工”,公社、大队有劳务收入;去的民工除有全数(从报到日起到返回日至,有一天算一天)“非包工分”,每天还发三角钱“生活补贴”。在“铁路工地”上吃饭不交米,还不定量;若碰上要加班,现金补贴兑现。
再一问,钱北大队只有二个名额;林木森有些紧张,这等好事能不你争我抢吗?果然,随陆宝林到了大队部;大队干部正为名额争得不可开交。陆宝林接过烟,喝口茶;眼睛朝屋里的人扫了一圈,皮笑肉不笑地说:
“怎么?定不下来,这么麻烦,干脆我把名额拨给别的大队去。蔡支书,我是个粗人, 说话、做事是掮根毛竹进城门,直进直出。为什么给钱北两个名额?就是‘一带一’;你们是得了便宜别卖乖,一句话的事,说了我好回去。”
大队干部们正是因林木森的名额在争执,按沈金生的话,“公社又没下文,我们先不吭声,把人派上去。木已成舟,我就不相信公社会把人退回来。”此时不吭声了,谁也没料到陆宝林会来,跟他是没道理可说的。
蔡阿毛笑着说:“陆主任,年底了,大队的‘非包工分’要摆平;既然公社领导发了话,有困难我们自己解决。先定一个。正好,林木森来了。木森,去大队会计那办手续,先借五元钱作盘缠;明天去公社集合,去‘铁路工地’。”
陆宝林一听,把手一挥,说:“我还有事;走了。”
林木森满心欢喜走出大队部,王大明追了上来,说:
“怎么走得这么快?木森,见了老朋友招呼都没一个。”
林木森笑笑。想想从龙溪茧站回来,还是头一次见到王大明。
“生气了?”
“什么?啊,没有。”凭王大明能到茧站看自己,这个朋友,林木森已很知足了。忙又补了一句,“生什么气?没有。”
“怎么说呢?木森,我几次想去看你,可阿福伯不让。阿福伯说,‘木森命中有劫,钱北街上谁也帮不了。’还说什么,君子、君子……我背了二天。是孔夫子说的……对,是‘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是什么意思?阿福伯说,我懂不懂没用,说你懂。”
林木森想想,倒还真是这样。
“还有一句话,木森,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大明,吞吞吐吐地,我更难受。”
“木森,风水先生的话大半说给鬼听的。阿福伯说,你今年命犯小人,可能、可能还有‘劫’。说是你要出门去避灾,我想你去‘铁路工地’,还真应了出门避灾。路上小心些。”
“谢谢你!还有……替我谢谢阿福伯!”
李阿三一家对拆散这对“玉兔”很是高兴,李金凤张罗着要磨米作团子给林木森路满心上当点心;林木森笑了,说:
“我是去作事,你当是走亲戚呀!”
徐贞女说:“要作要作。你去龙溪集合,正好带些给姨妈;没有宏铭开口,这样的好事会轮到你吗?”
林木森心里“咯噔”一下;他想到陆宝林说的那句话,“大树底下好乘凉”,要利用“亲戚”!一股傲气袭起,冷冷地说:“要送你去送。”
李阿三鼻子里“哼”了声,说了句:“鸭子嘴”,走了。
为了执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定要扭转北煤南运”的伟大指示;国家加强了对江南九省的煤炭储量勘探,众多地方的小煤矿陆续投入开采。浙北的煤炭储量是全省第一,为了便于煤炭运输,国家决定在浙北修建一条铁路,使山里的煤能运到省城。铁路修了二年多,基本建成;为了表示“忠心”,显示“文革”成绩,“铁路建设指挥部”决定,在十二月二十六日“通车”,向毛主席的生日“献礼”!于是,“铁路工地”群策群力,以架通铁轨、先“通车”为革命政治工作的目标;打一场“对毛主席忠不忠,就看火车通不通”的“革命的‘大会战’”!“铁路建设指挥部”组织了三班人马,各负其责。首先是“开路先锋”;他们将基石铺上,捣平,排上三五根枕木,安上铁轨就向前。二班是“筑路中军”;任务是补基碎石,补齐枕木,敲上二颗道钉,保“通车”。第三班是“检验部队”,由若干支“工程队”组成;由他们来捣平、扎实基右,补足枕木,补足道钉,校平铁轨……作扎实工作。
去“铁路工地”吃饭不定量,是真;说不交米,是误传。“国家大项目” ,各级政府是全力以赴;为减轻民工的负担,公社粮站便出具“粮食凭单”,证明你带了多少粮到工地。尔后,当地粮管部门按“粮食凭单” 同有关部门去结算。当然公社粮站还是按出具定量与民工所在大队结算。
“龙溪公社民工团”负责人张汉春不冷不热地按待了陆宝林。张汉春原是龙溪公社副社长,刚“解放”就领着“龙溪公社民工团”上了“铁路工地”。
陆宝林想让张汉春把林木森留在“团部”,张汉春对林木森也有些耳闻,想了一下,说:
“整个工程就剩下个尾巴;你还是让他下去好。干得好,没准让铁路上看上了,倒是条出路。”
“是吗?”陆宝林疑惑地望着张汉春,说,“张叔,木森可是王主任的表妹夫;他又吃了场‘冤枉’,能帮就帮一把!”
“他冤枉不冤枉,这是你们的事;就凭你叫声张叔,我透点底给你。铁路修好肯定会留批人养护。工地上能干活的民工多,有文化的民工少;如果他肯吃苦,只要干得不比别人差太多,有文化就是最大的优势。”
“行!张叔,听你的。不过,怎样让他留下呢?”
“这事你我都帮不上。随着工程完成,民工也会遂步撤回;越晚撤回的机会越大。让他去‘工程队’。”
张汉春把林木森分在“检验部队”,被安排在“道钉工程队”。
030 命犯小人
“道钉工程队”共有六个班,分成二个队由铁路的两端起,隔上一公里摆一个班;每干完一个工作段就前进二公里。
开始挺顺利,一个工作段补不了二百颗钉,几乎是做天事搬天家。六七天后,被“咬”住了。每天早六点到晚五点,天蒙蒙亮出门,黑了天摸回来;一根接着一根,几乎是挨着枕木钉道钉。每天三餐饭由“工程车”送,每人捧只铝饭盒,坐在铁轨上吃。天睛还好,遇上阴雨刮风,没吃完就冰凉的了。后来宁愿饿,把晚饭带回“宿舍”。饭、菜合在一起,加上水,煮成“汤泡饭”,热热乎乎吃一餐。
再前进二三个工作段,不但要补道钉,还得等枕木。
林木森的班长是河北人,干了一辈子“线路”,不到五十岁比“花甲”人还显得老;话不多,人挺好。一天中午,冒雨作业,个个淋成“落汤鸡”;等“工程车”一到,班长就让大家领上饭就回“宿舍”。
换衣服时,林木森猛然想起那个淋雨的下午,眼前晃荡着李金凤类似祼体的身体……
班长见林木森发呆,知道他想家了。说:
“木森,想媳妇啦?”
“没……班长,我没媳妇。”
“想媳妇又不丑!我们想是白想,一年一趟‘探亲假’。如果明天枕木到不了,我们得窝两天。三天,来回三天。你回家一趟。”
林木森的“祷告”灵验了。天下雨,基础石不够量的地方有些下陷;送材料的轨道车要抢运基础石,各工程队都去支援。人一多就弄不清谁来没来,班长给林木森放了假。赶到湖兴北门码头,离开船还有半小时;林木森在码头商店逛了圈,给李金凤买了双白丝袜。人在困境容易思念别人的好;林木森想到在钱北的舒适,是与李金凤的照料分不开的。应该谢谢她。
林木森突然回来,李金凤很惊喜;不等姆妈开口,跑出去借了四个鸡蛋。还没吃完饭,“扯白话”的就进了门;夸他好骂他坏的都是这些人,林木森心里总有些芥蒂。林木森放下碗就出去了,晚上十一点才回转。他想到了白丝袜。
“你找什么?”李金凤在大床上问。
“丝袜;你见到一双白丝袜吗?”
“没有。不信,你来搜!”李金凤撩起蚊帐,含嗔一笑;激起他一番燥乱。
林木森一看,睡在另一头的舅妈脸冲着墙,象是睡着了。他就势坐在床沿,故意搜枕头、翻垫褥,李金凤咯咯地笑个不停。林木森见李金凤双手合拢捂在胸前,使伸手去抓她的手。李金凤捂住不放,他便插进她的掌心;林木森的手僵持了,他的手背触到一团柔韧肉团……李金凤笑声顿止,面色绯红;林木森放弃对她的手掌用力,将手转过放在柔和的乳房上。李金凤似乎被他的大胆进犯惊讶了,全身僵固,呼吸变粗;乳房激来情感的涟漪,环环相荡,泛起洄波,汇聚漩涡,似乎整个心身都被震撼……突然,李金凤拉下脸;一把推开林木森,把手中的丝袜丢在地上。愤愤地说:
“什么破宝贝,给你;我才不稀罕!”
林木森一楞,他为自己的冒犯而羞愧;望一眼地上的白丝袜,怏怏离开。
“发瘟呀!刚才还好好的。”徐贞女骂女儿道,“下去,把袜子捡起来。”
“不捡!我不要了。”
徐贞女下床,捡起丝袜,小心地吹掸。说:
“你不是眼红阿萍的聘礼里有双白丝袜吗?一元二角钱一双,丢在地下;抽风呀!”
“我不要别人的东西。你当是给我的?是他刚才出门急,忘记带了。”
林木森知道李金凤在暗示朱丽雯;他去和朱丽雯聊天,至于有这么大的反应吗?蒙在被子里的林木森闻到一丝茉莉花香,他悟到了;是朱丽雯见他脖子上有个虫咬的红班点,给他抺了香水——你舅舅又酿醋了吗?你表妹见了我,一身酸味——朱丽雯下午去队里找金德江,遇见李金凤,问她话她装作没听见。朱丽雯说,“来,多抹点;别被醋熏倒了!”
女人的心真敏感;林木森琢磨怎样消除李金凤的误会。转念一想,不对呀!我怎么这么在乎她的感受……难道我爱上了她?李金凤单纯,朴实;可是……难道与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女子渡过一生吗?冷静;一定要冷静!
第二天,林木森借口要去城里看姨妈,提前回到工地。
正洗脸,突然被双有力的胳膊替后面抱住;那人把他抱起,大声地说:
“木森,猜猜我是谁?”
大牛!果然是。林木森问:“你不在铺轨吗?”
大牛咧着嘴笑,说:“铺完了。铺轨的民工分成了三摊,大部分回去了;有百多人去补基石,加枕木了;只有不到三十人进了工程队。”
大牛来了后,林木森简直成了个帮工; 大牛包揽了林木森的“活”。出工时,十字镐、撬棍、道钉包,他全包圆,只留两个铝饭盒和一个水壶给林木森;除了敲钉时帮着撬枕木,其它活林木森插不上手。
“元旦”后,南北道钉队“会师”。“铁路建设指挥部”通知各工程队,将转入“维护阶段”;除留下“有特长、劳动态度好”的少量民工,其余的在一月十五日前返回。
一月十日,工程队队长来隨班劳动。按队长的安排,民工两人一组,完成一根枕木作业。钉道钉很简单。一根枕木,两头各配一块铁垫板,四颗道钉。先在铁轨与枕木间垫好垫板,一人用撬棍抬起枕木;另一人举十字镐,先轻顿,把道钉嵌进枕木,用力打进大半,再补一下,稳当牢固。据说,这是“考试”;过关的将编入“维护工程队”,能成为铁路线路工人。能吃“国家粮”;都说“银行金饭碗,邮政银饭碗,铁路铁饭碗”;民工们都眼红了。
“乡下人上不得排场”;平日一个个干得好好的,今天乱了阵脚。有的砸飞锤,有的敲歪钉;大牛不错,稳准狠,顿进道钉,一镐一个钉,道钉嵌牢垫板,震得铁轨发出一串“嗡嗡” 的回音。轮到林木森,他不慌大忙,顿进一颗道钉,打进大半;又顿进一颗道钉,打进大半;四颗全打进后,抡起十字镐,里外里外,交叉四下,不偏不斜,道钉稳牢。
队长问:“你叫什么?为什么要交叉敲击?”
“消除内应力,避免拉动。我叫林木森。”
下午,大牛在“宿舍”门口拦住林木森;劈头就是一句:
“木森,我对你怎么样?”
“你对我没话说。”
“就是。木森,不说在这里,在茧站时,我一天规定自己只抽十支烟,但每天都分给你三支以上。我从来没说你半个不字,处处帮你,敬重你;现在我问你一句,能不能让我一回?”
林木森有些不大高兴了。忍了忍,问:“什么事?你说。”
“让我留下。木森,我们班只留一个民工,班长要留你;让给我,行不行?”
林木森想了一下,找到班长;班长埋着头抽了一支烟,说:
“论干活大牛的确不错,可惜没有文化。木森,队长对你的印象很好;特别评价你能按工艺要求进行操作……我二个儿子都‘插队’了,你们……不是作农活的料!”
屋外,哗啦啦一阵响;有人推倒了工具,他俩知道,是大牛。
第二天,队长接到一封错别字连篇的匿名信;说他的阶级立场有问题,庇护有“家庭问题,被公社审查,还没结论” 的林木森。
事情传出,众人议论。大牛向天赌咒,话,他说了;信,决对不是他写的。
林木森闷在“宿舍”里,他突然想到王大明哪天所说的话,心里不由一阵寒噤。陆阿福还真是个“半仙”,我今年真的“命犯小人”。等大家都上工了,林木森找工程队会计结了工资,悄悄地离开了工程队。
坐在公路边等“班车”,林木森感到非常失落。寒风呼啸,风里挟杂着冰雪的凛冽,公路上空寂无人。林木森心里不由一阵阵地发毛,真的要“出门避灾”!猛然间,他思念起父母兄弟了。推算一下,离春节只有十四天;望望手中二十六元“工资”,他决定回湖南。
匆匆忙忙地,说声就要动身。李阿三吃了晚饭,在桌前坐了一阵;巴了几锅旱烟,最终还是没有作声,起身走了。
李金凤默默地磨米,为林木森准备了些路上的“点心”。
出门这天,李金凤赖在床上不起;徐贞女催、骂,她也不吭声。
林木森拎着旅行袋,冲着大床蚊帐,说:“我走了。”
李金凤没吭声;林木森出门时,听见她的哭声。
徐贞女倚着门框,望着林木森的背影,叹了一口气;低声骂:
“真是一对冤家!”
031 參加“雙搶”
七月十四日,林木森回到钱北。
明天就开始农业大忙的“双抢”;湖乡人多田少,“双抢”并不比“春蚕”时紧张,只是溽暑磨人,使人感到无奈何的疲惫,更显得了劳累。大家对林木森此时回来,有些惊异。
十一点不到,众人便散去;满地的烟头、糖果纸、瓜子壳,还有槟榔渣。槟榔是湖南喜爱的特色食品;王兴荣他们咀嚼满口的桂枝辛辣与甘甜,即惊奇又有口难辩,引得林木森哈哈大笑。
林木森准备到钱北港去洗澡;被李金凤拦住了,说:
“都半夜了;河水太凉,到后门去冲一下吧!”
这是回到钱北,她对林木森说的第一句话。拉开后门,李金凤已备好一盆水;温温热,林木森感到心中一阵热。洗澡时,他听见舅妈在调侃女儿。
“金凤会疼人了!明天也帮姆妈拎桶洗澡水,好吗?哟,脸怎么红得象猴子屁股一样……”
“姆妈——他能这时候回来,容易吗?”
的确,林木森此时回湖兴,连他父母兄弟都感到意外……
回到湖南,父母爱,兄弟疼,一晃就五六个月。五月,插完早稻后,有几个同学回家来;他们是到老革命根据地——浏阳“插队”的,一脸的茫然,浑身疲惫。林木森惊奇发现,原来在学校里誓不兩立的“两派”,现在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畅所欲言,完全恢复了亲密无间的同学友谊。
同学们谈了浏阳的“知青集体户”生活,吃“红锅菜”,红薯当粮;风趣地念道,“一斤红薯两斤屎,回头望望还不止。”“萝卜片,红薯饭,米汤青菜赛仙汤。”同学们讲了梯田涧溪、山林野兽;说了山火烧林,“我们冲锋在前,险些被火围困,差点作了‘金训华式好知青’。”数百亩的老林子成了“黑木桩”,只好伐了作棺材。谈笑风生中无不流露出生活的艰辛,但充满了“知青集体户”的情谊。林木森得到一个惊异的消息,那个用脚蹭擦毛主席语录的“反革命”同学春节时与“房东”的女儿结婚了。
“说是‘知青’不许谈恋爱,他岳父是大队革委会主任,办酒时,公社和‘带队干部’屁都没放,还都去喝了酒。”
“还说要‘晚婚’,结婚证是他岳父去办的,公社立马给办了。”
“我们队里一个‘六四知青’结婚时,公社说女的差半岁年纪不到,硬是不给办。结果小孩成了‘黑户’。”
说到“六四知青”时,同学们都有些伤感,闭口不谈了。
第三天,听到工厂“知青办”有车去浏阳,同学们顾不上还没与父母说上几句知心话马上启程。生活已教会了“知青”节俭。他们是轮流回来“求援”的,每人都提着沉重的旅行袋,装着“知青点”各个家长的心!
林木森一同前往去,他三哥也下在浏阳,顺便给同学“贺喜”。 挤坐在“解放”卡车后厢,迎着风,沐浴着阳光,同学们唱着歌。
“这趟运气真好!”同学说,“我们来回都搭‘便车’。有时搭不上,只好走。”
林木森在一栋“青瓦土墙四合院”见到当年同命相怜的同学。
“新娘子”很壮实,略黑,显得比同学的年纪大。她对婚姻很满意,连脸上的酒窝都盛满了幸福的笑;明亮的眼睛时时注视男人的举止,及时地替他料理所需的一切。
“乡里妹子不晓得什么是爱,只知道伺候男人!”同学感到生活很惬意;他说,“木森,不瞒你说,我的事进了‘档案’。象戴了顶‘帽子’,也不指望被重用。找个堂客,享受一下家庭欢乐。在‘知青点’,我是狗屎;在她面前,我就是天!”
林木森走时,同学一直把他送到浏阳县城,托他带些“山货”回去。在汽车站,同学有些伤感,说:
“适者生存。木森,其实我是怕!你不知道‘六四知青’遭了多少罪?因家庭成份不好,‘文革’开始,许多人差点被杀;要不是有当地驻军,都差点逃不出来。还说,这‘运动’隔上七八年要来一次,我有个头吗?木森,我堂客的二个哥哥都参军后进了城,我也算是半个‘招女婿’;我妈妈有些想不通,又怎么办呢?过去‘带队干部’见了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动不动就揪住‘辫子’说上两句,好象我是‘知青点’的‘闹药’。现在见到我,老远就笑,还递烟给我抽。他妈的!木森,人就得找棵大树靠着。我岳父前几天说,公社把我的‘档案’弄丢了;已让‘带队干部’重新补写了鉴定,还说过两夫让我到公社‘民兵基干排’去。这世道真他妈的怪,说你红就成了红杜鹃,讲你黑就变成黑乌鸦!”
回来路上,林木森不由想到了李金凤……
从浏阳回家,林木森不时翻出一双鞋垫;这是李金凤绣的绒面鞋垫,编有图案的绒花中,歪歪扭扭有个“凤”字。鞋垫是李金凤偷偷放在林木森的行囊里的。一次次地把弄,林木森思念钱北了。家里人都要他过了“中秋”再走,说:
“现在是‘双抢’,去干什么?你耽心‘透支’,就带些钱去。”
林木森耽心的不是钱而是柴,是“双抢”期间的稻草。
湖乡缺柴;烧火全靠农作物的茎杆,桑枝、黄麻杆、瓜豆类茎蔓,最大宗是稻草。湖乡烧饭大多人家用两眼“行灶”(灶台),烧火处的炉灶口有烟道联通后引到厨房外。烹调不甚讲究,先炒菜,荤腥以鱼为主,即便宜还新鲜。抓把稻草,一扠大小,展成扇形挽个圈,把稍部在根部缠绕一下,塞进圈里,这便是草把。一个草把点燃,锅热,放勺油。第二个草把放进,煎鱼,鱼皮刚黄,灶膛火也差不多了。盛起,再点个草把炒其它菜。放水,下米,掺上“饭娘” (剩饭) ,盖上平锅盖。二三个草把,水开,用锅铲抄底推动一下,搁上“井”字竹蒸架,把刚才炒过、半生不熟的菜搁上。换用高锅盖,顶多二个草把,饭“收了水”菜也熟了。余火慢慢地煨,渐渐闻到了锅巴香……
“双抢”的早秈稻是在水田里“拌”,每天收割完一批田,午后三点半“吃点心”后,女社员会把束好的稻草拖拢成一长条;会计按全队各户人头(大人按1.2计,小孩按年龄以0.8到0.2计),已产生的工分各按百分之五十进行分配。会计列好表,到田里任意叫个人“拈阄”;按生产队的“花名册”顺序,以此阄号开始,分配各户的束数。稻草一旦分好,当晚必须拖离稻田,不然会影响明天的灌水、翻田、插秧。刚割下的稻草还是青杆,又泡在水田里,要一束束背到地头渠道桑园去晒;事先还得“抢地盘”,不然得多跑路。没拖走的,队里会让人把稻草在渠道边堆拢一堆,天热,鲜稻草堆放一起会“沤”,就不经烧了。舅舅在三角滩看庄稼,舅妈下不了田;林木森仿佛看见李金凤一个人背着稻草,吃力地在泥水里奔跑……
林木森对家人说,“我明天走。”
林木森到钱北二年多,正经八百参加“双抢”还是头一次。他是钱北大队第一个“知青”;初来时,队里照顾他,给了六分半的底分,让他同妇女一起出工。妇女最高底分是六分,完成的活比他至少多一半;但谁也没说他干得少,还尽可能照顾他多歇歇。三个月后,大队里陆续到了十来个“知青”;按公社“同工同酬”的要求,大队专门召集生产队长开了会。二队的队委们商讨了一阵,把林木森的底分提到了八分五,参加男人出工。平常有王兴荣等人帮扯一把,大家也不指望他干得有板有样,只要能跟得上,倒也过得去。进了大队,因林木森领的是全额“非包工分”,自然成了全劳力,拿十分的底分。这样一来,大队开会有根有椐了,倒一下把全大队“知青”的底分问题解决了。
现在的林木森必须和全劳力们并肩参加“双抢”了。
032 自由組合
今天是“收割”。
队长王阿土把收割的地方说了,阿芳婶就领着妇女们出动了;男人们都在晒谷坪上整理箩筐,准备“自由组合”。
“自由组合”是以拌桶为单位。 晒谷坪边竖立着六只拌谷桶。拌谷桶四方型,上大下小,象量米斗,敞口同乒乓球台差不多大小,是用三四厘米厚的硬木板围的;底更厚,为了便于在田里拖行,桶底还有二根菜碗粗的园木。园木略上翘,与桶的敞口等齐,也是拌谷桶的“脚”,拌谷桶因此而能竖立。掮拌桶是用根碗口粗丁字型木棍。将拌桶侧竖,把掮杠对角斜放,人站拌桶边,屈腿肩抵掮杠,手搭拌桶的上端板,手一扳、腿一立,掮上了肩;掮拌桶,人罩在桶内,只看见脚下的路,只得一路小跑而行。虽说拌桶不过二百多斤,但体大招风,掮杠又硬,还硌肩,不是一般人可轻松对付的。
“木森,替我担箩筐。”
王兴荣一句话,就把林木森从“观阵”人群中拖了出来。凡自告奋勇掮拌桶的,有“权”组织人;每只拌桶七个人,以拌出稻谷担数计工。
农村平时一日三餐,两餐米饭,早餐为粥,有的晚餐也吃粥。农忙时三餐以吃饭为主,早餐吃粥,会有糕团之类。下午加一餐“点心”(有的地方称“腰餐” ),如果没有糕团,便吃午餐剩饭,被戏为“扒冷饭”。用开水泡或烧一烧,称泡饭粥。(湖乡由此出工分三个时段吃四餐;早饭后,六时半至十一时为上午,中饭后,十二时至下午三时为中午,吃点心半小时,六点半收工,此间天快已黑了。人称:三餐九碗时时饥,四餐八碗时时饱。可见多吃一餐还可省一碗饭。)拌谷以拌桶为单位,每个时段每人返回时要带一担谷外,上午各拌桶还得“专人”担回三担谷,中午为二担,下午只是一人一担。拌谷的算“责任制”,先干完先收工。如果遇上割谷的田面积大,拌谷出谷多,还可加工分。自愿结合,任劳任怨,“自由组合”的道理在此。
不拌谷的社员去翻田,要到点才收工。
男人来到田头,妇女们己集中把田头的水稻割倒了几块;移开稻禾,几个人一声吆喝,拌桶下田。
拌稻时人的身体斜对着拌桶角,抡起稻禾,用力打下,“嘭”地一响,稻谷脱落,象雨打凉棚,沙沙声一串;将稻禾一抖,举起又一下,双手卡住稻禾兜中,里外一翻转,再卡紧,又是连打二下,再抖一下;好,这把稻算拌好了。
拌了一担多谷,王兴荣便上前收入箩筐;头一担谷是送晒谷坪,他负责上午的担谷。王兴荣舀谷时,大家就忙着束稻草。束稻草关键在缚,取小束稻草作“绳”,把躺在田里稻草稍部一蔸,朝胸前搂时顺势将“绳”交叉,把梢塞进,卡住,把“绳”蔸一扯,稻草束紧,抓住一转,稻草束便立在田里了。稻草束完,并在前面移开一个新址;俩个人抓住拌谷桶角上“角”,一声吆喝,把拌谷桶的“脚”抬起,拌谷桶底悬离,只是两根菜碗粗的园木在泥水里。后面但人便很轻松地推桶前进了。
“你的‘稻把’分给谁?”王阿桂冲着林木森嚷。他是生产队副队长;平日最看不起林木森,经常找他的碴。
林木森一看,原来自已的稻把比别人的小。李新华过来,说:
“取稻禾要按割的把子拿;把子大把不住,就把外面的稻叶捊些搭紧,象用绳子扎一样。”
林木森明白了;割稻是有规律的,插秧时一行六禾,割稻时二行一把,这样拌稻后的稻草把是三把一束,分配稻草束大小差不多。还有,能多拿尽力多拿,同样拌四下,稻禾拿得越多,谷越多,完成任务速度越快;是否拌得彻底、干净是后话。
王阿桂仍虎着眼注视林木森的举动,李新华笑着凑过去,说:
“阿桂叔,今天收新谷应该热闹,唱段曲吧!”
大家一致叫好。林木森忙递支烟过去,说:
“是呀!阿桂叔,唱段。热闹热闹,也给大家鼓鼓劲!”
“唱段?好,唱段。”
王阿桂兴致也来了,一亮嗓,双手腰间一扠,唱道:
“自从盘古立乾坤,江南一府湖兴城。十八里溪沿城转,水乡处处好风景……”
歌声一亮,田里一遍叫好声。割稻的、拌谷的、翻田的、挑谷的都停下手来,给王阿桂“劈里啪啦”一阵掌声。
林木森知道王阿桂唱的是《游南山》,说一个叫张三娘的姑娘坐船去南山游玩。南山在湖兴城南,山上的万寿寺始建于唐僖宗中和年间,至今已有一千余年历史,宋时朝廷命名“钱塘中竺、湖兴道场、温州江心、金华双林、宁波雪窦、台州国清、福州雪峰、建康灵谷、苏州万寿、虎丘,为禅院十刹”,南山因有江南名刹万寿寺而闻名。《游南山》很长, 歌中几乎唱遍了湖兴的风景名胜,湖乡大多人都会哼唱二段 。唱完基本要半日时间,王阿桂选唱此曲,自然是要把大家的劲都鼓起来,你唱我和,互动共趣。
果然,翻田的队伍中传来应和的歌声:
“说风景来道风情,话说北门那个村,姑娘家住下机坊,村前直落一条塘……”
接下来又有人应和:
“门前有块圆磨石,姑娘坐定自思量,远看姑娘象孟姜,风吹一阵粉花香……”
只听五六个人一起和道:“有人问我名和姓,姓张小名叫三娘……”
于是,爆发出一阵笑。集体作业就是这样,只要有人带头,总是一片歌声一串笑。大家的情绪高兴了,相互之间也友善了。
王兴荣送稻谷还没回,拌桶又有了一担多;有人准备装谷,李新华说:
“木森,你先装!”
装箩前,先要清草。双手十指杈开,插进谷里,在桶内一抄,散落谷里的稻禾、稻叶被手象耙子一样收拢,取出;再用簸箕装担,每箩必须装得冒尖,还得不时将箩摇实,补满。林木森舀谷时,大家就忙着束稻草,并在前面移开一个新址;舀谷必须在他们返回前离开,不然会误工。
扁担上肩,林木森差点绊倒;箩筐里的重量远远超出他的估计。一个“马步”,他舒了一口气,再站起,两只箩筐象从水里捞出,水哗哗地淌。林木森没经验,装谷前箩筐下没垫上稻草,水田湿谷,自然箩里浸透了水。田里的泥有一尺深,每一步都在泞滑泥水里挣扎;好在“桩子稳”,咬牙挑到田埂前,他几乎迈不上,箩筐被双手拧住,顺着他的拉劲,林木森迈上田埂,才清楚是王兴荣帮了他一把。
一个上午,林木森身上没有一丝干纱,汗水、泥水简直是在淌。担谷回转吃饭时,他知道李新华让他先装担的好处了;他这担谷沥水时间最长,要比最后这担至少轻二十斤。
上午休息时,林木森的肚子就唱空城计了。此时,大家一起回转,夹在队伍中间,又累又饿地,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走。好不容易挑到晒谷坪,林木森腰已伸不直,几乎连倒谷的劲都没有了。
闻到饭菜香,嗓子里都伸出一只手;徐贞女特地买了二角钱五花肉,剁碎,加上二个鸡蛋一蒸。一碗毛豆螺蛳肉,虽然毛豆因蒸过有些泛黄,还是鲜美诱人。还讨来一碗臭和尚豆,这是臭卤泡制的蚕豆。臭卤是由霉苋菜梗卤或芥菜卤制成的,泡制的臭毛豆、臭豆腐、臭和尚豆、臭南瓜,闻着臭,吃起来香爽开冑。林木森急忙端起碗,柔软的饭在喉咙里咽不下;最后他舀了两匙瘦肉鸡蛋羹吃了碗饭,便离开了饭桌。
中饭后,林木森硬着头皮出工。中午王阿桂要挑谷,林木森发现他总轮不到拌桶角;等前面一个人刚离开,后面就有人插到他前面,他只好转到另一个角上去。有时围着拌桶转一圈也轮不上他拌。显然,大家是趁王阿桂不在,照顾他多歇歇。王兴荣包了“出谷”,每一担他都挑到机耕道上;别人的箩筐他装一簸箕摇一下,林木森的那担,他没摇一下。担回晒谷坪,林木森感到比上午那担轻。
吃点心后,王阿土让林木森去分稻草;因为妇女们已割完稻,除了把稻草拖在一起,其他人帮拌谷的男人们递送稻禾和束稻草。生产队里分物质不让女人插手;因为她们眼睛大,心眼小,容易产生口角。
太阳西斜,稻己拌完;王阿桂他们担着谷回转了,他们都惦着自留地。妇女们都盯着稻草看,最后一束稻草刚分掉,不等队长发话,她们已奔到自家稻草前,开始背稻草“抢地盘”。
李金凤已瞄准了河堤边一处桑园,虽远一点,但方便稻草晒干。她首先背上四束稻草就跑,一路泥水四溅,到了地方;一束占上一个角,“地盘”划定,就可以安心地运输了。林木森也打算背四束,乖乖,每束不不轻于二十斤。二趟下来,他就有些吃不消了。
一声哨音,收工。田里背稻草的人多了,天也黑了。
“你把稻草竖起,摊开些。”李金凤吩咐他,口吻象姐姐。
“你来晒,我去背。”
“不……你还有一担谷要挑……”
李金凤语气充满无奈;因为她不能替林木森担谷,别人见了会说闲话, 说林木森不能算个全劳力。
把稻草摊晒好,机耕道上己是三三两两回转的人,摸着黑走向灯光点点的村落,心里有一种慰籍。
李金凤背着羊草筐,紧跟在林木森的身后;林木森发觉这担谷比想象的轻,到晒谷坪昏暗的灯光下,他才发现箩里的稻草特别多。显然是李新华有意所为;这也只有在天黑才行,大家都忙于自家的事,也顾不上是否有人偷懒耍滑了。
到钱北港洗个澡,扒了半碗饭,林木森就感到饱了。说在床上靠靠,一支烟没抽完,他就打起了鼾。
李金凤进来,叹了口气;小心地把林木森的脚移到床上,用扇子赶了蚊子,放下蚊帐。转脸看见母亲,掩饰地说:
“姆妈,听听他打的‘牛皮鼾’。”
033 “生活架勢”
农民珍惜土地,敬畏土地。湖兴过去几乎每村都有土地庙,敬奉农田的土地庙称“土谷庙”,有的大圩垸里也有;还有些建立在田边,半人高或更小的小庙称“田祖庙”。
到庙前致祭,民称“祭田公田婆”,是古代祭后土之遗风。致祭活动大都在清明前后、插秧前后、夏至时及秋收开镰时举行,备线香、黄纸、肉饭等拜祭,致祝祷及叩谢之辞。清明时曰“许愿”,插秧时曰“尝甜头”,秋收时曰“还愿”。 夏至时祭者穿蓑戴笠,祷雨水充足;秋收时插黄熟稻谷于供饭上,有荐新享神之古意。
“文革”把土地庙、土谷庙、田祖庙全给“革命”了。大家也都口口声声喊“破四旧、立四新”,家家户户在“神龛”位贴上毛主席像。毛主席像蚕房、粮库里都能贴,田地桑园就不好办了。“千年田地八百主,举头三尺有神明。”每到“清明”作秧田的前一日,队里的三五个老人会“偷偷”地去田里,在田头向阳坡上“搭‘田祖庙’”。平块箩筐大小的地,竖上两块砖,盖上两片瓦,从怀里小心取出“土谷神位”。一块贴着红纸的木牌位,“文革”简化了手续,土谷神、蚕花仙子、灶神都用红纸代替了。打开一个油布包,点上二根蜡烛,敬上三支香。三五个老人围着,默念祷告,等烛尽烟完,四下看看没人,慌忙磕上三个头。“田祖庙”自然要拆掉,但这块地方一年内都不许动用。返回时,老人们个个昂首挺胸,象替村里完成了一件“伟业”。
割稻、插田这是妇女们最基础的农活,似乎最平常,其实最累。
农村的孩子“启蒙”晚,男孩子顶多读完小学,十二、三岁的人了;应该开始“学做农事”,先跟着妇女作。首先干的农活就是割稻、插田。湖乡人多田少,女孩子不到十五六岁不给出工抢工分。有些农活例外,一是春蚕时采桑叶,二是割稻、插田。若不参加,队里老人会把嘴一撇,拉长了声调问姑娘的阿爸、姆妈:“家里‘千金’对去城里(姑娘城里有婆家)了?田不插、稻不割,白米饭呑得进喉?”
“双抢”时,生产队每日插田都有“任务”;收一天,种一天,不得延误。宁早不趁晚,所以插田这天要开“早工”去拔秧。天蒙蒙亮,村里就响起哨子声。揉着腥松眼,脑袋里还残留着梦,相跟着来到秧田。
女人们拔秧坐“秧凳”,一种底部有块前面翘起的木板的凳。秧凳放在秧畦上,捆秧的稻草撂在底板上,隨着拔秧,身子一扭秧凳就向前了。拔秧时伏着身体,两只手掌竖起贴地张开,四指向前拨进秧苗,順势向身前捋。虎口内装满,两只手的秧归拢左手,右手再去拔满一把,合并;扲着秧苗叶在秧田的畦沟里上下耸动,洗去泥。双手合拢秧苗外叶稍部,右手从秧凳抽根稻草,左姆指压住稻草,右手缠绕三二圈,将稻草挤进圈内,扯左姆指压住的稻草用力一拉。好,一个秧把完成。在拔第一把秧时,大家会习惯地先用秧根擦手,以防“秧疯”。
男人则不行,没有秧凳,也不许坐秧凳拔秧。你若坐秧凳拔秧,队里老人会关心地问:“今天沾不得冷水呀?”周围一片哄笑,一回味,原来是说你来了“天癸”。这还是对待“知青”,对农村青年则话也沒一句,上来拎起秧凳后面的档就一掀,“狗吃屎”地趴在田里还摸不清哪里来的风。
这就是“知青”最头痛、最恼火,也最无奈的“生活(活,当地念“卫”)架式”。你想,农村青年是“从小抓起”,“知青”可谓半路出家。湖乡农民偏偏讲究这些,还有一条定律,“架式太熊,作死无功”。
男人拔秧的“架式”是,单腿跪在秧畦上,另条腿半蹲畦沟。林木森感到这比“扎马步”还难受,三五个秧把下来,跪着的腿痛,蹲着的腿麻,畦沟里的水被洗秧而荡动,已不是沾不得冷水而是裆里没有干纱。
不过男人有男人的优势,可以“偷懒”。偷懒有三种方式:一是“光明正大”,不时地去归拢秧把;女人们抜秧抜得快,你去把她们的秧把拎到田头归拢,以方便挑秧。二是“见机行事”,不时地去关心女人们;帮着把些畦边沟里的散秧拔了,这样你一个秧把能走上六七米,她也节约了时间。如果她们的捆秧稻草快没了,赶紧把自己的给她,这样你可理直气壮地走到田头去拿。三是“明目张胆”,抽烟;走到田埂上,先洗去手上的泥,再擦干水,掏出烟,可找不到火柴,四下一寻,叫个人,等他过来,花上同样的程序,俩人点燃烟,抽完。丢烟屁股时,真想给卷烟厂提个意见,香烟为什么作得这么短!
这些可不是谁的发明,男人们都这样。不需五分钟,刚才“借”给你火柴的就会站在田埂上向你“借”火柴了。还有一招还“嚣张”,突然有人高声向别人要“纸”,别人给不给且不管,他远远地去“方便”一趟。回来时,队里老人会一个一句地敲打,“懒驴拉磨屎尿多”、“吃家饭,拉野屎”。年轻人则乘机伸直腰,高声地附和,快快乐乐地笑一阵。挨骂的不气不恼,满脸委屈,下次照样。还别说,若他哪天不去“方便”,许多人还不习惯,因为少了一个可以伸腰、可以乐呵、可以乘机发牢骚的时机。
这就是生产队,欢欢乐乐的集体劳动。说穿了,生产队里割稻、插田全靠着女人和“半劳力”;男人们可以不开早工,问题是工分摆不平。一起参加,这样开早工的时间多少,干活多少,大家都在场,谁也没意见。这就是生产队,充满无奈何的集体劳动。
还有,其实“生活架式”差的大有人在;单说一个“扮相”,农民最亲的是田是地,赤脚作田,草鞋下地是根本。可现在万不得已青年人是不穿草鞋的,有的甚至把解放鞋、凉鞋、拖鞋穿到田头,踏上田埂先洗脚。女人怕晒黑,大热天穿着长衣长裤下田。队里老人想教训,可自家的儿女媳妇也这样。“教好要三年,学坏一分钟。”于是,队里老人总结说:“生活架式,一代不如一代!”还有一句也不知是褒是贬:“简直象个‘知青’。”
三五个回合下来,天亮了。“早工”收工的哨子终于响了。
吃了早饭,男人们分成翻田、耙平二拨。以队里老人的“生活架式”: 翻田时,人侧立,挺直胸膛,左腿在前膝略弯,右腿距左腿二个脚板远,形成时时欲进的姿态。当年有部电影《朝阳沟》就很生动地描述过,“左腿绷,右腿撑”。瞅着二行、三蔸稻蔸的前面,左脚向前,挥动带片状圆齿尖的套封铁搭,挖下顺手一拉,使泥土翻转,把稻蔸压在下面,随即右脚跟上。挖到田头后,边退边削平耙散,使块状田泥松散开来。林木森发现,依照队里老人的“生活架式”其实彼有道理。“生活架式”摆的姿势是人的重心偏前,挖时左脚向前,有个冲力,迫使你的铁搭在前面寻到个支撑点,于是挖下;右脚跟进,身体回缓,有一个寻找平衡感,于是顺手回拉,使田泥翻转。
掌握“生活架式”有个节奏,只要你找准点,跟上“拍”,还真的能挺直胸膛来。这个“拍”,就是歌。宋元学者胡仔曾说:湖兴“舟人樵子往往能歌,俗谓之山歌,即吴歌也。”,湖兴山歌内容非常丰富,有山歌、田歌、茶歌、棹歌、渔歌、菱歌、织歌等,祭祀、采茶、养蚕、捕鱼、作田、划船都要哼上一曲。湖乡好“拉歌”,基调很简单,七字一句,二句、或四或六、甚至八句为一段。据说源于“茶馆小调”,内容大都是乡俗俚事。象《游南山》会哼唱的人多,常唱的歌词几乎人人都会唱上三五段。作事久了,有人就“起哄”。领头“拉歌”的自然是嗓门亮的,铁搭一撑,咳上一声,歌声便在田里响起。有人领便有人跟,此起彼伏,有时还二三人一起跟,关键段子几乎大家一起唱,煞是热闹。
最热闹的“拉歌”叫《古人说》,大多是《增广贤文》里的句子。领头人往往会唱前先加上一句“古人说”,再唱“近水楼台先得月”;马上会有人接,“向阳花木易为春。”这类歌没有定版,往往想到哪里唱哪里。
热闹是热闹,但与大好的革命形势不相符。就说《古人说》,什么“命中只有八合米,走尽天下难满升。”什么“当路莫栽荆棘树,它年免挂子孙衣。”歌词宣扬的全是“封、资、修”的一套。“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去年,大队革委会决定用“无产阶级革命歌声”占领“广阔天地”,这光荣的任务落在“知青”身上。
不就唱歌吗?“知青”们信心不说百倍,十足是肯定的。可是,不到一天,完成不了。为什么?原因还不好说。(没有歌,没有合式的歌。这话能说、敢说吗?)
为什么说没有合式的歌?作田是最直接的体力活动。作田不象采茶、养蚕、捕鱼、划船等体力活动有着生产独立性。“拉歌”就是一种劳动号子,有着最简明的节奏。这个节奏基本点就是最基本的锣鼓点子,“1、2、3;1、2、3;123、123、1、2,3。”大多“拉歌”如此,七字一句,二句一段。如《游南山》的唱段,唱时为“扳艄、一、橹;进、新、桥;米行街、(米行街)、上、闹、吵吵。”“生活架式”也跟着这个节奏,合上“节拍”,挖、翻,略停,又挖、翻……革命歌曲雄壮有力,鼓舞斗志;开会、行军、表演唱都行,就是节奏不适应作田劳动的最简单的重复动作。
在田里唱歌,五音不全,调子从湖兴“跑”到苏州、上海,只要基点在就行。还有,“拉歌”是你唱我和,就是唱二三段,分把多钟,旁边的人会把铁搭“越界”,把你的活“带”上。唱革命歌曲,和的人少,场面就不活跃。你低着头唱,别人听不清,当你是在“扯白话”。你高声唱,合不上“节奏”,有人“起哄”要你换支歌;来首“知青”最拿手的《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饱含深情唱到一大半,你赶紧闭嘴吧——社员们已作了一大截事,就你孤零零在田当中象个戆头!
最后,大队革委会决定,都不唱。于是,田里便没了歌声……
本作品(全版本)已于9月25日发在‘逐浪中文网’。
现把作品内容題纲附上,算是作个‘交待’。
内容題纲
林木森是‘投亲靠友’到浙江湖兴钱北的‘知青’;得到大队支书蔡阿毛的重用,被亲戚以‘组织反革命组织’密告公社,虽然得到澄清,因父亲的‘历史问题’,他失去了大队干部的‘光环’,也中断了与‘蚕花娘子’沈梅英的恋情。他‘投亲靠友’的舅舅(非血统关系)一心要让他‘入赘’,虽然表妹李金凤对林木森出于纯真的爱,可舅舅‘传统的世俗’使他们的关系有着‘差距的隔阂’;杭州‘女知青’朱丽雯很欣赏林木森,俩人陷入恋情时,林木森需要舅妈的外甥王宏铭(公社革委会主任)提携,与李金凤成了‘事实夫妻’,朱丽雯也因其父为讨好省里大人物,嫁入‘豪门为媳’,新婚期间,公公由于‘林彪事件’牵连入狱,朱丽雯返回钱北,遭受欺辱,被迫与林木森中断‘联系’。 林木森‘太湖遇险’后,进入公社,工作认真,风雨运蚕种、火中救人、太湖‘借桑叶’、‘农规改造’屡建成绩,得到县、社领导重视;尤其是地委陈书记是他父亲‘抗战时期’的‘战友’,因迫于形势(林木森父亲却因此历史被‘打倒’)暗中帮忙下,他被‘提干’、‘火线入党’,任命为公社党委常委等职务。林木森有绘画天赋,被沈梅英的伯父看中,请他绘绣样,从而与已婚的沈梅英旧情复燃,并生下儿子。林木森在办震动江浙的‘木材换粮食案‘、’湖兴藏宝案‘、‘渔民新村’中屡得好评,却又陷入‘经济案件’中,正当他苦苦‘挣扎’时,被陈书记的姨妹王琳看中。钱北社员抵制‘社教’, 而进行‘农民罢工’;蔡阿毛操劳病亡,都给林木森极大震撼。舅舅因私利强迫林木森替亲友办事末果,泄愤‘告状‘,使林木森被’审查‘,后被陈书记保下,派给’山里‘蹲点。从而也中断了李金凤的关系。沈梅英在林木森断绝关系后和‘绣品商’老吴发生私情,被丈夫发现,丈夫杀了老吴,沈梅英入狱前把儿子托付给了李金凤。朱丽雯在痛苦中与大队革委会主任产生恋情,又被公社陆主任诱奸而成其情妇,她不屈威逼,留下‘证据’逼大队革委会主任与她一起殉情自杀。刚恢复工作的林木森为朱丽雯不平,与好友陆主任‘翻脸为敌’。却又遭到挫败。不得不遵守官场的潜规则,并靠王琳的关系躲过一劫。林木森回钱北祭朱丽雯,看见李金凤哺养自己与沈梅英生的儿子,感慨万分,几乎想自杀,但,他认为,明天的太阳是新的!
回复 42# 兔四哥
虽然浙江湖州的农村与湖南的农村民俗不同,但大环境下知青与农民的命运是相同的。谢谢作者以自已从湖南回老家插队的生活背景,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幅当年湖州农村的生活画卷。
“男人拔秧的‘架式’是,单腿跪在秧畦上,另条腿半蹲畦沟。”我们下放的祁阳乡下,不分男女老幼都是两腿分开弯腰贴水面拔秧,半天下来几乎直不起腰……头上日晒雨淋,脚底蚂蝗吸血,是件很辛苦的农活。
034 酸菜團子
抢收便抢种。昨天还黄灿灿的稻田,已是浅水一片。
湖乡没有耕牛,主要农具是铁搭,类似四齿耙,不同是四股之端各有铁角。铁搭有满封、套封、平齿、尖齿之分类,满封、套封用于水田翻耕,而尖齿、平齿大多用于旱地耕作。号称“鱼米之乡、丝绸之府” 的湖乡却从“犁耕文化”倒退到了“锄耕文化”。据说从南宋以后,由于人口的迁移、增长及多熟制的推行,导致的土地零细化。江南地区能够用于饲养耕牛的土地日益减少,平时耕种,人力足以胜任,故牛之饲养尤少,几云绝迹。而铁搭更能适应江南地区粘重的土壤耕作环境。于是,农业生产出现了一种简单化趋势,即人力代畜力。
男人们分成翻田、耙平二拨。翻田的人多,干耙平活的大都是有经验的人,这是“技术活”; 他们要把翻过、削耙过的田再整理一遍,边耙平边退。作耙平活要心中有数,眼观四面,削高补低;倘若田里高低不平,水面就不好控制,秧苗会因过干或浸水太深而不发蔸。
田耙平,秧苗也挑到了。
农民忌讳颇多,过去称头天插秧为“开秧门”, 须备荤腥酒菜、香烛黄纸,在田边或土谷庙祭烧, 祈求保佑丰收。如请人帮忙插秧,主人除热情招待,还要说些慰劳话。早餐,每人要吃两个鸭蛋。鸭蛋称“种田子”,有“吃了种田子,将来谷子饱满”,“吃了种田子,秧苗不会浮 ”的说法。在插第一行秧时不得开口,不互传秧把,不可把稻秧甩在别人身上等。插秧至田头有余秧全插在田岸,表示今年多粮(实亦供耘田时补株用)。结束插秧那天,又叫“关秧门 ”。
秧苗挑到,先有一人拿着“秧模”下田;“秧模”是一根二尺四寸长的细竹棍,在田两端用“秧模”作标准插上一行秧。清早就出工拔秧的年青妇女、大姑娘们来到田里;她们两人一组,以“秧模”为准,放开“秧绳”,绷紧,在“秧绳棍”扎好,插入田埂前。转眼间,水田被棕的、麻的、尼龙的“秧绳”分割成一行行的长条块。插秧先“打秧”,必须把秧平均地抛在待种的水田里。拋下秧后,每人一行以四乘三的规格,边插边退。这是集体作业,稍不努力,落在后面就突出了。落得远的,有人会在另一端插上秧,“关”在里边的人在众人哄笑声中,小心地从秧苗间走出来,简直难堪极了。
又有人开始“拉歌”了,唱的还是《游南山》,好象是秧田那里传来的:
“桃红柳绿三月天,妹叫情哥去叫船。白雀山上奴去过,今朝搭郎游南山……”
翻田的人群中有人和道:
“港湾有只小蓬船,郎哥开口问船家:今朝载伢到南山,你要船钱几百文?船公当下便回言:张三勿是陌生人,慢慢准备可动身……”
担秧的人中也跟了上来:
“姑娘听言心中喜,回到房中换新衣,湖绸短衫外底肩,玄色洋绸百褶裙,青丝细发黑乌云,旁边插个一丈青,斜插珠花鬓边垂,金翠耳环左右分,袅袅婷婷走出门,好象蝴蝶舞翩跹……”
林木森已无心听歌了,他乱了阵脚,一味紧张地翻挖农田;双眼紧盯着稻蔸,挥动铁搭,挖、翻,挖、翻,机械地向前。铁搭荡动着泥水,田里很快就成了泥桨池,只能估摸着操作。
集体作业还有一个特点是喜欢开玩笑,大家都是主人又全是“帮工”,有些人干活时总喜欢找个人寻开心快乐一番。捉弄的人一般是你的上下俩个人,相互挤眉弄眼就达成默契。上下两人突然一个“冲刺”,挟着你向前,挖着挖着,上面一个人会突然停下,揉揉腰、伸伸臂;下面一个仍紧紧地“押”着你,逼你向前挖;于是你成了“中间领头的”,两边挤着你动,使你乱了章程。还有的是两头齐攻,把你甩在后面;甚至故意“拉”下一些活给你,使你更慢;待你“拼杀突围”,还会遭来一番嘲弄。其实作集体作业一定要适应规律性,你要不急不慢地与上一个人保持三二行的距离;隨同着前进,人也轻松。对付捉弄方法只需一个“懒”字;你偷懒我就歇气,渠不通水不流。上边不挖我也不动,下面的想夹攻,你不理会,待他超过你就反过来压着他,“围困” 的就不是你了。林木森总憋不下一口气,硬着头皮作,总形成“异军突起”。聪明人往往会输给精明人。
浸在钱北港,河水带走他满身的泥;林木森才感到“今天结束了”的轻松。真想好好地吃一餐饭;可连筷子都举不动,喝了一碗稀饭,他便睡了。
朦胧中,被人推醒;林木森连眼皮都不想睁,翻身又睡。突然他闻到一股诱人香味;淡淡米香,还掺着酸、带着甜;揉合着诱惑,挑逗起周身神经,激起肠胃异常兴奋地蠕动。
林木森惊喜地看见李金凤站在床前,手里捏着一个团子——刚蒸好的酸菜团子散发热气,更散着诱惑的芳香。
“烫呀!你急什么?”看见林木森被烫得张口结舌,李金凤咯咯地笑个不停,说,“起来;起来喝碗稀饭。”
团子粘粘糯糯地,拌了油、加了糖的酸菜馅格外香。就着稀饭,林木森一口气吃了六个,感到周身舒畅极了。
“明天歇一天吧!”徐贞女说。
“没事……”林木森摇摇头;一想到明天,他浑身又感到疲惫了。象是给自己打气,他又说,“明天拌稻,不能歇!”
李金凤听了,心里一顫;她把锅里几个团子捡到碗里,收进了里屋。
肚子饱,林木森睡了个安稳觉;睡前还抽了支烟。
有了经验,林木森咬咬牙,挺顺利地拌了一天稻;可能是酸菜团子撑开了肠胃,他中午吃了两碗饭。几天来,李金凤头一餐替他添了碗饭,很是高兴。见林木森在唆螺蛳,笑着说:
“给你猜个谜。‘拎来一桶,洗洗一桶,烧了一桶,吃了一桶,还有一桶。’是什么?”
林木森知道是唆螺,一桶螺蛳,剪尾蒸熟,唆去肉,螺蛳壳还有一桶。他故意装作不知道,李金凤很是得意,说:
“你在干什么?”
“唆螺蛳。”
林木森唆螺蛳自有一套,螺蛳的尾巴剪得短就不好唆,人们往往用针去挑。林木森却用筷子把螺蛳肉顶进去,再唆便行了。
“还不知道?你给我吃一个螺蛳。”
林木森一笑,装着没有听懂,筷子一顶,唆出一个螺蛳肉递给李金凤。李金凤一怔,悟到刚才的话有误。看见林木森故作正经,脸一红,把螺蛳肉吃了。李金凤吃自己嘴里的螺蛳肉,林木森的脸更红。李金凤还想“敲打”两句,看见姆妈在偷笑,端着碗走进了里屋。
今天收割的田离河堤近,林木森知道了晒稻草的地盘,等谷装好箩,拌稻的人收工,先去把稻草背到河堤边。李金凤算是收了个早工,可脸上没有一点笑意。
吃了晚饭,林木森早早地睡了;朦胧中听见李金凤在埋怨姆妈:
“几个酸菜团子都留不住;薛帅要吃,也吃不了八只团子。”
“就几个团子,你有完没完?”
“姆妈,我说的是团子吗?家里就这么点晚粳米……”
林木森还真的惦记昨晚的酸菜团子了,淡淡米香,粘粘糯糯地,掺着酸、带着甜的酸菜……金娥怎么会这样?贪婪。蛮横。都不是,是蔑视。在她眼里,自己只是一个“上门女婿”;一个“嫁”进李家的“童养女婿”,一个给李家“传种接代”的人!有这种想法的还有舅舅,还有村里老人,还有……
林木森有些懊悔了,或许,真不该这时回来!他又想起龙溪茧站的酸菜包子;渗着肥肉熬出的油,掺拌在酸菜里的油渣……人在困境里,最低廉的食物胜过山珍海味。
去“铁路工地”到公社集合那天,林木森去看了徐桂香。徐桂香忍了又忍,还是哭了。她说:
“陆宝林还算有点良心!木森,你同他说说,帮忙把你转到良种场去。只要他去和王主任说;杨场长那边,我让我男人说。”
林木森知道公社良种场是“农场制”,动心了;路上憋了半天,还是向陆宝林开了口。陆宝林当即便“封了口”,说:
“都是种田,良种场会强到哪里?小老大真是个书呆子!我一不管人二不管农,没有王主任同意,我能去钱北点名让你去‘铁路工地’?”
见林木森满脸茫然,陆宝林摇摇头,说:
“大树底下好乘凉!小老大。”
林木森又想到同学所说适者生存,想到罩住同学的“大树”。若与自己相比,同学的“大树”小多了。
这棵大树底下好乘凉吗?
035 金鳳心“痛”
李金凤用力拉上后门;“乒”地一声,表示了她对姆妈的不满。
她捞出洗衣盆里的毛巾,敷在脸上。温温的水润湿了被太阳烘晒一天的脸,有些火辣感;平日里,李金凤会毫不在意,知道这种痛不一会就会消失;此时,她竟然滋生出一种莫名状伤感——我的脸晒黑了,会脱皮……一块白、一块红,我会变丑——心里一紧,周身竟颤栗起来;她禁不住,哭了。李金凤用毛巾捂住嘴,不敢哭出声,任凭泪水往外涌……
李金凤的泪水一多半是为林木森流的。她认为,林木森不应该受这些苦……
中国农村风行“早婚”;湖乡尤盛。解放后,破除早婚陋习是中国婚姻家庭制度改革的一项重要内容;但,农村里结“娃娃亲”,或变相地以收“干儿、干女”名义结儿女亲家的现象屡禁不止。初识人道的李金凤接触的第一个男青年就是林木森。虽然话从没说透,俩人也没有亲昵言语举止,但俩人同处一室,日夜相对,少女的矜持并没有束缚住李金凤对林木森的袒然。李金凤也说不出来林木森有多么地好,只是敬慕他的学识,崇拜他的才干,还记住了他对自己所有的好。在父母的暗示、小姐妹的玩笑、周围的戏谑中,李金凤也认定林木森是自己的男人时,却听到了林木森与沈梅英的“恋情”;李金凤的自尊遭到了伤害,她感到了羞辱,产生了忿恨。很快,李金凤找到了差距,自家的家境远不如沈梅英,还有,自己不是“蚕花娘子”,还有,自己有处不好启齿的……李金凤气诿了。
林木森突然被抓,众说纷纭,一片指责声中,连李阿三都有些幸灾乐祸,而李金凤却没有一丝的快感。每晚望着空寂无人的小床,心里反增添了一种牵挂,认为亲家爸太不近人情。
林木森从“龙溪茧站”回来,性情的变化使李金凤懵了;男人遭到挫败会如此地悲怆……李金凤不忍的心开始“痛”了。
李金凤是个“文盲”,但喜欢听戏文;过去,每年“谢蚕花”,队里都会“请戏班”唱滩簧戏。“滩簧戏,不是戏,又呒刀枪又呒旗,又呒彩衫又呒靴,阿哥阿妹叫到底。”戏文中,多少落难公子的遭遇嬴得了她不少的眼泪。年轻的姑娘心底对未来男人都会有美好的设想。现在,这样的故事真的在她生活里发生了。她却不能为他解难,反要他为自己劳累。
林木森突然回湖南,李金凤心里很矛盾;她猜测是“丝袜”引起的,对于林木森的侵犯,她不知是从,虽然不反感,因为沈梅英,(还有朱丽雯)心里总有个结。林木森赶在“双抢”前一天,赶在她最累的时候突然回到钱北,使她惊喜中产生了一种有了依靠的慰藉;这才是男人,李金凤心底的爱复活了。只要是林木森对她的好,李金凤便永铭在心。下午,林木森背稻草时跌倒在田里;李金凤被他一身泥水的狼狈样引得捧腹大笑。过后,她的心疼了;好疼,眼泪都流出来了。也就这剎间,她对薛长寿的不满转变成了怨恨;两家前街后院住着,还是亲戚,竟然要害林木森。
更可恼的是姐姐,不但不感到她的家人对林木森不住,反而对他蔑视;与人说些什么,林木森是“绣花枕头包稻草”,“我姆妈指望他来作‘撑门栓’,能作根扫帚柄就烧高香了!”
林木森回湖南后,金娥对“龙溪茧站”的尴尬彻底忘记了;开始频繁“回娘家”,恢复了以往的“针鼻子上抽根线,母鸡屁股掏个蛋”的习惯。
晚上,金娥让女儿来“借”两个鸡蛋。家里养了二只母鸡,天热,有时隔天才生蛋;在李金凤的坚持下,舅妈每天给林木森烧碗蛋汤。薛帅见外婆只给一个蛋,不肯走;徐贞女正为难,金娥见女儿半天不回,亲自找上门来了。
“姆妈,外孙吃二个蛋,多大点事?还要我跑一趟。我还有一大堆事哩!”
“家里只有两个鸡蛋。让她拿一个,这小祖宗不肯走。”
“一个蛋怎么分?姆妈,你有二个外孙呀!”
李金凤忍不住了,说:“阿姐家不有四只母鸡吗?”
“哎呀!好不容易攒齐一二十个蛋,卖了。家里油盐酱醋全指望着这四只母鸡;现在这么累,总得砍点咸肉给帅儿阿爸作碗咸肉冬瓜汤喝吧……”
“阿姐,干脆把我家两只母鸡抓去算了。”
“你这是什么话?金凤,平日里阿姐没帮过你吗?队里分米分柴,不都是帅儿阿爸帮着送回来的?就上次,帅儿娘姆还送来了十个鸡蛋。”
“上次?”李金凤的嘴唇不由颤抖了,她怨忿地说,“亏得阿姐记得这十个鸡蛋!我倒一直想忘哩。”
“我……我只是随便一说。不借算了!”金娥理亏,冲着女儿说,“走,回家去;哭什么?少吃一个蛋会死呀!走。”
徐贞女抓起两个鸡蛋,追了出去。回进门,正要开口;李金凤拎起水桶便走,用力地关上后门。
徐贞女也是满肚子的委屈。自打林木森进门,徐贞女就把他当作亲生儿子待,“只差没放进肚子里怀上一回”。木森英俊潇洒,识文断字;金凤也能象金娥一样,嫁个“秀才”,她好开心。何况木森还是她的上门郎,是她后半身的依靠,能不心疼。徐贞女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知道林木森是城里人,读书人的面子观念重;她生怕委屈了木森,处处压着李金凤,不让女儿把木森看作“入赘女婿”;而要事事尊重,“奉夫为天”。没料到林木森羽毛刚齐,就要落到别人家枝头上。好在她去了一趟龙溪,晚上十天半个月,王宏铭把林木森调去“公社治保会”,还真是鸡飞蛋打。林木森虽然关得冤枉,却收回了心。徐贞女也知道林木森是不会安分守纪在家中,也知道王宏铭挺看中林木森(她去龙溪诉说了木森情绪低落的状况,王宏铭听了脸色很阴沉,便把林木森派去了“铁路工地”),但这必须在和金凤“圆房”以后。家里并不指望木森当官发财,安安生生过日子就行。
徐贞女认为林木森的人还好,肯吃苦,话不多,就是不顾家;盐钵子朝天,也不会买斤盐。林木森有钱,徐贞女知道他每月上城里一趟,是去姨妈那取他父母寄来的钱。他抽“雄狮”香烟,每天抽一包多,一个月烟钱五六元;换个“丰收”牌,省下的钱就足够家里“厨房开销”了。他这样地招扬,惹得金娥眼红,天天来哭穷,嘀咕着让她开口向林木森说说。在金娥眼里,林木森只是“入赘女婿”,特别丢了大队的差事,更是块“回汤豆腐干”,公公虽说不讲情义,可毕竟还是戳穿了林木森的“西洋镜”。什么“大官”,还不是个“牛鬼蛇神”。可徐贞女开不了口,林木森来钱北二年多,没拿队里一分钱,就连给城里姨妈送些百合、红薯都是他花钱另从生产队买的。
昨天,李阿三回来伸手要三角钱;买包“潮烟”、剃头,嘴馋了,想吃两根油条。家里寻遍只有二角钱;李阿三说卖二个蛋,徐贞女要留给木森。李阿三一听,歪着脑袋,说:
“一个‘劳力’每天吃一个鸡蛋?这事恐怕只有茶馆才听得到!”
乡里人命硬;哪有男人每天吃蛋的?又不是女人“坐月子”!
徐贞女只好出门借了二角钱。现在看来是金娥嘀咕到金凤阿爸那去了;昨天唆使李阿三要钱,今晚让薛帅来要蛋,是想刮尽口袋,逼我向林木森开口。徐贞女算是想明白了。金娥太心狠!家里的东西全装在她肚子里。别说向林木森开不了口,凭金凤今晚的口气,倘若她问声“春茧分红”呢?自己就无法开口了。
“春茧分红”的钱到手上起,薛帅天天缠着,金娥日日磨着;经不起这二张甜嘴利齿,三角、五角地给,十七元八角“春茧款”连短裤都没扯一条就稀里糊涂没了……唉,这笔“孽帐”何时是头?
林木森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家里这些事丝毫没有干扰他,金娥的举止他已经习以为常。在林木森心里有一个准则,这是父母规定的——自己只认出工不拿钱,一切日常费用由家里负担。因而他对此是视而不见,从不过问。
李金凤用力拉上后门;“乒”地一声,惊醒了他;李金凤对姆妈、阿姐的不满,只在林木森的脑袋里转了个圈。林木森满脑袋的后悔,这些事根本引不起他的注意……
036 木森后悔
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
林木森对早晨出工的哨声感到一种惊恐。十来天下来,浑身肌肉酸痛发胀,有时甚至感到连抬眼皮的劲都没有。但,他每天还是随着社员们走到田里。他丝毫没有什么“为了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穷苦人而奋斗”的革命思想境界;劳作就是挣工分,以换取能生存的物质。也没有“向贫下中农学习,练就扎根农村本领”的革命精神情操;只是“都在出工,呆在家会被人嚼舌头”的一种无奈的面子观。还有关键的一点是,钱。林木森很清楚,在踏进门的那刻起,就有人在盯着他的口袋;他也几次想掏出父母给的五十元“透支款”,最后他没拿出来。
林木森这次“探亲”的最大领悟是,“貧不學儉,卑不學恭”;贫者不得不节俭,卑者不得不恭维。所谓,情势所迫,不得不为之。生活的磨练会使人长大、懂事;使人产生思想。
“文革”已进入“斗、批、改”运动,“造反派”们开始巩固政权。“全国学习解放军”,工厂也实行“军事化”。厂部为师,分厂为团,工部却为连。
林木森的父亲他们现在分在各连(工部)里劳动,改造思想。父亲分在工具连,每天拖着板车分送原坯材料,收集工人的产品;车间里有两辆运送货的电瓶车,司机们坐在一边侃大山,“造反派”却要“牛鬼蛇神”们用原始的体力劳动干。林木森听说了一件事,工厂一个副总工程师在劳动中被材料压断了腿;医院敷衍了事,伤口发炎,溃烂,只好自己请民间郎中来看。父亲工资已被“冻结”,按百分之六十发,每月工资六十二元八;兄弟五个下放二个,每人每月家里“固定补助”十五元,弟弟“待业”。还得寄钱给大哥,大哥大学毕业,坦克动力制造专业,赶上“文革”;因父亲的“历史问题”,“待分配”二年,家都不敢回。(后来一再表示“划清阶级界线”,还是分到大西北的煤矿去了。)家里开支全靠母亲和二哥的工资。
林木森非常感谢二哥,二哥在父亲“打倒”后,放弃高中学业,进厂作了临时工,在运输二连作搬运工。开展“斗、批、改”,二十八个正式工有十六七个都忙着“抓革命”,十来个老工人只好领着四个临时工们“促生产”。工作累,还经常加班;反对经济主义,加班没有加班工资。二哥对加班却很高兴,每次可得一张“夜餐票”,凭票可以到工厂食堂领四两饭和三角钱菜。二哥总不去吃,攒了三四张,便去食堂打份红烧肉回来;食堂买“肉菜”不要“肉票”。
二哥二十五了,正是恋爱、结婚年龄,城里开始讲究“三转一响”( 三转: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一响:收音机);二哥一样也没置,一是没有“票”,关键没有钱。母亲让他每月存些钱,他答应得很好,可家里遇上什么事,他总是一声不响到银行去取钱。林木森回家后,二哥每月开支先给他五元“烟钱”,平日还隔三差五买包好烟给他;见他尴尬,就说:“你在农村,孤身一人,比我苦多了!”这次的五十元“透支款”就是二哥给的。
林木森舍不得二哥的这份情!他决心多出工,“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林木森想作到自食其力;他盘算了一下,到明年一月(农村“年终结算”以每年一月十五日为截止日)有半年时间,就算挣一千五百分,按去年“分红率”,有九十多元。一般一年的粮油柴要一百零八元,他少了半年的“工分粮油柴”,大慨是二十多元;两扺,略有薄利。
林木森太年轻,他根本没有去考虑在盯他的口袋的人是什么想法?
林木森有时会思念去年的“双抢”那美好时光。几个人呆在“治保会”,天南地北乱扯,海阔天空胡侃;累了,找个地方躺一觉,还说“昨晚整理材料弄到天亮,太困了。”“脑袋太乱,休息一下。晚上好开晚班。”悠哉悠哉就是一天。他连田里的稻草都不用操心,队里几个有“问题”的人,往往是自己家的稻草放一边,先帮着李金凤。不过,今年“治保会”的人也没这种待遇了。一是没有“中心任务”;二是公社有要求。沈心田作公社“一把手”后,要求干部向农民劳模陈永贵学习,不忘劳动人民本色,保持参加劳动的习惯。他要求公社干部“户口入队”,每人都要落实到生产队。要求大队干部全年至少回队参加四个月劳动。这些要求很可能会是形式,但规定“春蚕、双抢”期间不开会,大队值班人员不得超过三人,可是有目共睹的。
“龙溪人”都说,沈心田比“老书记”刘水根强;体察民情,懂生产等等,象当年的张社长。林木森有时也会回想沈心田在龙溪茧站与他的谈话,感到字字句句里浸透着关怀和期望。此时林木森却很不以为然,他感到众人夸沈心田是“农业专家”言过其实;连水稻的生长期都弄不清,还搞什么“科学种田”?
昨天,林木森和副队长王阿桂“吵架”了。
王阿桂去大队开了半天会,领回来一项新任务——“水稻直播”;水稻不用育秧,直接点播到田里——这是由公社张国庆带队,田树勋到外地学习了五天,带回来的“科学种田”新方法。
王阿桂说: “想想,多好的事!不用育秧,省了多少事,还不用插田,妇女们可他姆妈的享福了!”
“水稻直播”算不上新技术,原始的水稻栽培肯定是直播;我国历朝都有直播稻谷的记载。当林木森发现为“水稻直播”浸种的还是常规晚粳“湖粳七二”时,他迟疑了。林木森在湖南期间,有三分之一的日子是“泡”在新华书店里;“文革”时期的新华书店,除了政治,只有“再版”的技术书籍。为适应身份,他认真地学习了农业知识。林木森看到过“水稻直播” 农业技术,美国的商品谷物农场就是在旱地直播种植稻谷,生产过程就象种植小麦;把地里的水排干,再播种。但,直播种植稻谷,要用直播稻种。
水稻是一年生禾本科植物,低温会使枝梗和颖花分化延长。“湖粳七二”的生长期是一百一十天至一百一十二天。已是七月二十七日;“霜降”是十月二十四日,满打满算九十天。水稻生殖生长期从幼穗分化开始,经拔节孕穗、抽穗开花、到灌浆结实,一般需一个月左右。俗话说,“寒露打青稻,霜降一起老。”“直播稻”的齐穗、开花时间,正处“寒露”;天气降温,会灌浆不实,收获的只有瘪谷、空壳。
林木森是被鬼摸了脑壳,找到王阿土说了。王阿土埋头抽了二锅“潮烟”,召集队委和几位“老把式”,让林木森把“书本”的话给大家说说。
林木森话没说完,王阿桂不屑地说:
“你懂个屁!育秧插田,秧苗需‘返青’,等于死了一回。‘直播稻’是直接生长,肯定长得壮;秧好一半田,肯定产量高!再说种‘直播稻’还有化肥奖励……”
“阿桂叔,我没说‘直播稻’不好,是说用的稻种不对。如果只种一季,用‘湖粳七二’也行;我们是种双季稻,季节的时间不适宜。在美国种‘直播稻’……”
王阿桂一拍桌子,训斥道:
“林木森,你好反动!我们种田为革命,你竟敢拿美国来比?美国佬是什么东西?张牙舞爪,还不是被我们打回老家去了……”
王阿土忙打圆场,说:
“阿桂、阿桂,我们还是别扯远了;什么美国不美国,放到一边去。我看木森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姑娘还没长全,你能让她生娃娃?”
有两个“老把式”也表示支持王阿土的说法;王阿桂还是抓住“思想觉悟”不放。在几个人的劝合下,林木森只得向王阿桂敬支香烟,作了检查。
王阿桂用鼻子“哼”了声,表示了原谅;又劝告他说:
“不懂不要装懂!钱北街就你能干,大队怎么不派你去学习?”
林木森被呛到了壁上;打掉门牙往肚里咽,再也没有说一个字。
“科学种田”是“革命的新生事物”,谁敢反对?在几个队委和“老把式”的支持下,王阿土选择了折中;以大队革委会的最低标准,决定种五亩“直播稻”。 “直播稻”不育秧,但对稻田的平整有要求;开畦平田,耗时费工。十几个人忙了半天,第二天田树勋和大队的人一看,还是有二亩多田不规范。又捣弄了半天,连王阿桂也觉得麻烦。看着太阳就要下山了,队里秧苗本来就充足,正好有些“剩秧”,不知是谁带头,把秧一抛;田里作了畦,连“秧绳”也不用扯,就把秧给插了。
林木森感到憋气;一时冲动,给沈心田写了一封信。他毫无保留地写了自已对“直播稻”的看法,还提出了一些适宜于湖乡的农业“科学种植方法”。他认为“科学是要有逻辑,盲目地、生搬硬套只会事与愿违!”带着激奋的情绪写的信,言词也犀利,语气还强硬。
第二天,林木森后悔了,“天下本無事,庸人擾之為煩耳”。可,白纸黑字;还落上林木森的“大名”,一切都晚了……
林木森把自己逼上梁山,反安于现状了,能吃能睡起来;龙溪茧站再“优待”,没有自由!
李金凤洗好澡,把林木森己晾上的衣服收下,又洗了一遍。
“双抢”时期,天天在泥里滚,男人们也没什么讲究,能备套衣换就行。在钱北港洗澡时,顺手把衣服搓一把就算洗好了。李金凤不肯,哪怕一会就脏,她也要林木森早上干干净净地出门;不能让别人感到你没人管!
洗好衣服,李金凤感到替林木森作了一事,心里一宽慰,也慢慢平静下来,望着蚊帐里沉睡的林木森,心想:阿爸、姆妈偏心,亲戚挤兑,别人不疼我疼!想个办法让你休息一天……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累,宁愿你生病……呸!呸呸!屁股嘴。我怎能咒你生病呢?
李金凤叹了口气,上了床;眼泪又淌了出来……
037 人心是秤
李金凤的“祈祷”灵验了。
菩萨保佑!病倒的不是林木森,而是金德江。
金德江的爷爷就在钱北街上开豆腐坊 ;“公私合营”时,连人带店,全家入了供销合作社。六六年,金德江中学毕业,在家“闲置”;阿爸“豆腐阿大”让他去店里帮忙,打算让他也进钱北街的“豆制品店”。金德江不肯;有话说,“天下三样苦,打铁、摇船、磨豆腐。”豆腐是当日作当日卖,作豆腐的辛劳他清楚。阿爸姆妈每天三更天就得起来,磨黄豆、熬浆、点卤、压制……忙完,茶馆已“满座”;还得冲洗场地,还得卖……城里豆制品供应凭“豆制品票”;乡里靠黄豆,社员得用黄豆换,黄豆多的可以“存”在店里,有时遇上“白事”还得加班。金德江嫌苦,晃荡了二年;结果,作了“知青”,分到二队。
金德江到二队,二队有些人倒沾了不少光。豆制品店的豆渣最令人眼馋;焙干,加上辣椒,搁上油盐葱姜一炒,香!泡黄豆的水更是拌猪食的“抢手货”。金德江也是头一遭参加“双抢”。在家闲置时,金德江就在青山蚕种场作“季节零时工”。去年,大队、生产队都没叫他回来;算躲过一劫。
林木森回钱北第二天,金德江见到他,象看到“怪物”;眼睛瞪得铜铃大,嘴巴张放得下只拳头,说:
“昨晚我听阿淦说你回来了,还当他在寻开心。徐武他们‘断奶’后,都叫生活困难;‘春茧小分红’时,大多‘知青’都‘透支’。今年上面抓‘知青’参加生产劳动,强调必须参加‘双抢’。大队还开了动员会;徐武、杨慧丽,连钱红英她们‘四花旦’都写了决心书。只有朱丽雯春节回杭州后,至今未归。我还当你躲过去了,没想到会自投罗网?”
大暑天,一根灯草都会绊人。金德江在担谷上田埂时,奋力一抬腿,后一步没踏稳,连人带箩摔进灌渠里;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卫生所,还好没有骨折。
事情很快传到蔡阿毛耳朵里,他立刻让李忠良到各生产队通知:
“‘知青’是毛主席让他们来‘接受再教育’的,我们要执行毛主席的指示,应‘欢迎’他们;欢迎就要有热诚的态度,既要作到同工同酬,还应作适当地照顾。”
林木森被安排在晒谷坪蒸谷、晒谷。蒸谷是湖乡必不可少的的“农事”。
据《中国农业科技史》记载,中国蒸谷米加工技术最早出现在宋代。公元1101年四川采用“先蒸而后炒”的稻米加工方法,是中国蒸谷米加工技术的萌芽。在太湖地区则流传,蒸谷米起源于春秋战国时吴越时代。越王勾践采取的“破吴七术”中,即有“宜择精粟,蒸而与之。”《杭州市市志》记:吴越相争时,吴国要越国进献良种,越国大臣文种献计,将种子蒸熟后再送给吴国。结果吴国造成大荒年,民心大乱,越国乘机灭吴。越国臣民将余下的蒸谷碾米做饭以表庆祝,于是沿袭下蒸谷米的食用习俗。
早籼煮饭松散干燥,口感不好。把籼谷蒸熟再晒干,米粒伸胀,韧密均匀,色黄如蜜,晶莹润泽,耐嚼适,芳香甘甜。以现在科学观念说,是因为稻谷经过浸泡、蒸煮、干燥等水热处理,皮层内的维生素、无机盐类等水溶性营养物质扩散到胚乳内部,使得大米的内部淀粉排列结构发生变化,增加了蒸谷米的营养价值;由于稻米糠层中营养素的渗入;大米呈现浅黄色。社员没有“蒸谷米”增加了营养价值这些讲究,他们所认定的是“蒸谷米”出饭;同是一碗米,“蒸谷米”比早籼要多出一半的饭。好吃;糯糯地,特别是烧粥,很软和还有嚼味。最最关键是“蒸谷米”容易熟,煮粥只要水烧开了就行,省柴!
蒸谷、晒谷在一起。
湖乡的晒谷坪边都有一座二眼或三眼的大灶,灶是“半地下式”,大灶上“锅眼”一字排开,大灶的两端,一侧是烧火口,一侧是一丈五高的烟囱。安上特大号铁锅,挑担水倒上;放入蒸桶,蒸桶上大下小,底板有透气孔,底部略小于铁锅的沿口。先烧水,用铁叉把桑桩枝托住,放进炉膛里;桑桩枝的火大,被高烟囱一吊,炉膛里扯得“忽忽”地响。水一开,先在蒸桶下垫上些新稻草,将清除稻草后的湿谷,用簸箕倒入蒸桶,每只蒸桶可放三箩筐稻谷;在蒸桶盖上压几块石头,把用稻草编制的“粗辫”塞紧蒸桶与锅沿的空间。很快,蒸桶冒出蒸汽;飘出新谷的清香,象“端午节”蒸煮粽子的那种清淡悠荡的芬香。
这时炉膛里添进了老桑蔸,老桑蔸的火不及桑桩枝旺,但经烧。留下一个人看火,大家去晒谷。看火的人不时地往大锅里添水,并用稻草把去堵漏汽。一锅蒸好,撤出大柴,留着小火,顶着热汽掀开蒸桶盖;也不等蒸谷冷,一个人站在灶台上,用簸箕取出蒸谷,传递到晒谷坪;取出蒸桶大半的蒸谷,余下连蒸桶一同抬下,倒出。取蒸谷时,处处热气腾腾,将手去搂蒸谷,谷粒经蒸煮,尖硬刺手。等重新再蒸一锅时,双手己被烫得通红……
蒸谷在晒谷坪摊开,腾腾热气,一种清淡的芬香在空中弥漫……
晒谷,身处堆满金黄稻谷的晒谷坪,使人浑身充满着丰收的喜悦。
早上,等太阳升起后,把晒谷坪上三条长溜稻谷推开;稻谷晒干,担谷进仓,队里就“落实”了一笔进项。
林木森发觉,晒谷也不容易;大批稻谷堆在一起,要不停地翻晒。用木耙推动稻谷,用木钉耙清理稻草。晒谷坪的水泥地面被太阳晒得发烫,刚打下的湿稻谷散发着热气,人就象是在“露天桑拿池”; 翻一次谷,头上太阳晒,脚下“热浪”熏,黄豆大的汗珠一个劲地滚,浑身没有一根干纱。最烦恼的是痒;稻谷上的芒很细小,稻谷壳一干,芒就会粘在手臂和小腿上,堵住汗毛孔,痒痒地,你得去搔。越搔越痒,搔得出血;弄得全是细小的红斑,你还得去搔。
林木森很是奇怪,既然要晒干,为什么不抢先晒透一批,好进库以腾出场地来呢?只是一味地把前面的谷堆拢加厚,空出场地装新打下的稻谷。林木森问,晒谷的都是队里一些“老把式”,没人理睬他。
中午,林木森让“老把式”们先去吃饭;一个人把快干的稻谷堆拢一半,留下的一半摊薄。等吃点心时,摊薄的这些收拢润一下,便可入库了。“老把式”们没吭声,虽然也照作,心里很不情愿。
晚上,王兴荣对他说:“你这憨头!晒谷坪上的干谷多了,队里会安排人挑谷进仓;干谷少,由晒谷的人进。他们年纪大,都只有七分、八分的底分,你让他们干十分的活,会高兴吗?”
林木森默然。但他还是这样干,只是一个人承担了挑谷。
一担干谷百多斤,一天的干谷不过十五六担,晒谷坪就在仓库边。林木森没考虑到的是,稻谷进库房得囤圈起来;囤圈随着谷装满而升高,就得加上跳板。担着谷踏上晃悠悠的跳板,每走一步林木森都感到心里发虚,小腿肚子在抽搐;担完了,走路都有些拐。他有意放慢脚步,不想让“老把式”们看笑话。
林木森到堤上收拾稻草,正要担稻草起步时,李金凤一把拉住他肩上的扁担,问:
“你的腿怎么啦?”
“担谷上囤,跳板不稳;踏着晃,腿肚子有些抽筋。”
“你怎么不早说?”
李金凤蹲下,卷起他的裤腿,用力地捋抹他的小腿肚;她的手劲挺大,林木森感到有些疼,但他强忍着,脸上挤出笑。
“你还笑!”李金凤用双手搓揉;林木森的小腿肚子很粗、肌肉结实,很有种“男人力量”!李金凤的脸红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触摸男人;虽然是她的男人,矜持使她羞赧,异性的强悍令她喜爱,男人的遭遇更让她伤感。她轻声说,“你怎么这样倔强?你……小心点!”
林木森没吭声;李金凤的这一句话饱含着牵心的情意,他感到很知足。
第二天吃点心时,李新华领着二个人来了,说:
“阿土队长安排了;每天我们三人来帮你们进库。”
林木森很激动,人心是秤。自己作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李新华他们根本不让林木森担谷,三个人担着谷还哼唱着《游南山》:
“两人移步下船舱,船公手把竹篙撑,一篙撑出橹来摇,一摇摇出机坊港……”
“上下机坊象连环,推梢转去殳家湾, 大通桥南港面过,前面就是竹行埭……”
“扳艄一橹进新桥,米行街上闹吵吵, 三娘抬头观看景,都是经济陌生人……”
林木森感到歌声好美,好动听……
038 尷尬初吻
忙忙碌碌之间,“立秋”的前一日,“双抢”结束了。
生产队在转入地上农活前,放假三天;让大家处理好自家的私事,轻松地投入队里的经济作物生产。队里每天的一点零碎事,由大家轮流作。零碎事很轻松,可大都人不愿意作;正是种秋、冬菜的时候,因“双抢”,各家的自留地都积了一摊事,这里关系到一家全年的“生计”,轮上的纷纷找“替工”。林木森成了抢手的目标,王阿土干脆把他列入正常出工人员。
林木森无所谓,他还正闲得无聊。徐武他们这批“湖兴知青”一声“回家”,连脏衣服都没顾上洗,结上伴连夜走回了城。金德江摔跤后,一直没出工,借口“看腰痛”出去了。
那天林木森在晒谷,金德江对他说:
“我实在干不了。青山蚕种场的朋友来信说,场里好多人都回家忙‘双抢’,现在找活比较容易。我也看穿了,在钱北干得再多,也是替别人作垫褥,作戆头。你怎么样?”
林木森动了心,转念一想,寄给沈心田的信还没回答;再熬熬吧!
明天全队要开工了;今天任务是注水,田里补足水,好安心作地上事。分配地段时,阿淦拖上林木森自告奋勇去离村最远的上田滩。
与人提阿淦,有些人还会寻思一下,是谁?若说“懒汉”便众所周知。其实阿淦是好动,作事干活喜欢东一下铁搭,西一下木耙,没定性;活没比别人干得少,却落得如此雅号。
给青苗补水是耐性子活;一块田二亩多,就二三个不到半尺的“缺口”,得等它慢慢地流满。有的田还不在灌渠边,得从隔壁田“过水”。阿淦却不急,坐在李阿三家里“扯白话”。
徐贞女怕林木森被人说“闲话”,催他们动身;阿淦的道理十足,说:
“金凤姆妈,我们坐着是为他们好!上田滩在上游,我们先灌水,下田滩的田得多灌二三个小时。”
阿淦的话听起来有理,林木森知道他在“耍奸”;往田里补水,先得让灌渠的水满。他们不动,等下面的田能补水,给灌渠注水的事别人都做完了。
一到上田滩,阿淦便四面开花;先把“过水田”的缺口全掘开,接着见缺口就开。满灌渠的水一下分散太多,水位降得很快。林木森急了,他怕下田滩会“倒灌水”;田里撒了“催青肥”,如果田里的水流回灌渠,队里可要骂的!
“没事!”阿淦说,“我们去上田港‘借水’去。”
上田港是钱北、钱南两个大队的“分界线”,原来连通龙溪河。为保证“农田用水”,“公社水利办”在上田港入河口上筑了坝;龙溪河水位低时,用抽水船备足水,为两个大队作“调剂水库”。动用上田港水要通报大队,以备及时补水。阿淦不去开闸门,三下二锹掘开应急渠口,灌渠的水一下补上了。
俩人挺悠闲地坐在河堤的柳树下抽烟。望着河港中绿蔓间点缀浅黄色的菱花,林木森不由想起唐朝诗人浩然的“丛丛菱葉随波起,朵朵菱花背日開”。
阿淦一笑,说:“菱角开花了,想不想吃嫩菱?”
菱角是“公社水利办”种的。林木森四下一看,艳阳下,谁也不会来空旷的田间“晒日头”。他脱衣准备下水,被阿淦拦住了。
阿淦从口袋掏出一束尼龙细绳,折了一根粗柳枝;他把柳枝折成尺来长,绑上尼龙细绳,拋入菱蔓中。慢慢拉动尼龙细绳,菱角藤被扯到岸边;翻转菱盘,绿叶丛中紫红色的茎蔓上挂着六七只菱角。菱角还嫩,壳色褐绿,捏着两只翘角一掰,露出粉嫩菱肉,水灵生津,脆嫩、淡淡甜中有些涩。
阿淦说:“这是‘土乌菱’,要吃老菱。生吃还是兆丰的水红菱。”
俩人抛绳、摘菱,忙乎了一阵;聚拢的菱角蔓阻碍了应急渠口的水速,乘势把口子堵住。用草帽兜起菱角,一路上把田埂上“缺口”留下保留水位高度,说话间就到了村口。分手时,阿淦说:
“吃了饭你到我家来。阿三爸家人多,被人发现我们在家玩,就有闲话!”
林木森挺佩服阿淦,一日工作不到半天就完成。有话说得好,“想‘懒’的人最聪明。”你懒,得去想办法懒,有办法懒才行。阿淦能够懒,是他有全盘的“运作计划”;利用在上游的地理优势,让别人先动而处于“运行优势”;借助上田港的储备水来平息“危机”,在获取菱角时,利用菱蔓“缓和”水的冲力,堵住应急渠口。每一步都在计划地进行,忙而不乱,事半功倍。
林木森在阿淦家睡了一觉,捧着一草帽顶菱角回去。他怕屋里有人,把菱角放在后院;推进门,家里没有“扯白话”的人;连舅妈也不在,李金凤在整理衣柜。她把几件“出门衣裳”放在床上,叠得整整齐齐,在林木森这次带回的春秋衫上,放着那双白丝袜;丝袜罗口上的商标都还没撕掉。
李金凤朝林木森羞涩地一笑,林木森心里有些痒痒地发燥。
“哎,这双丝袜没丢呀!怎么不穿?”
“丢了没人要,只好捡回来压箱底。”
话出口,李金凤的脸红了。婆家的“聘礼”中,袜子是“压箱底”的。林木森抓住了话,调侃道:
“原来留着‘压箱底’;没必要这样省,到时还会有!”
“你——”
李金凤转身扬手佯要打,反被林木森抓住手腕;俩人一扯一拉,二推三带,倒在大床上。李金凤手劲很大,林木森只有把她的双手压按在床上;李金凤动不了手,抬腿想翻转坐起,林木森忙用身体压住。
“服不服?说,服。说了,我让你起来。”
“不服,就不服!你敢怎么样?”
我敢怎样?林木森第一次这么近看李金凤;她黑发浓密,扎了两条粗长辮,绯红的杏仁脸,眉毛又浓又长,几乎连成一体,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丰满的嘴唇在急促喘息,微突出的上唇仿佛在诱惑地撅起……林木森禁不住低下头,把嘴压了上去,笨拙地去亲吻她的嘴;他感到两个鼻子相撞,吻到了她坚硬的牙齿……被吻的剎间,李金凤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少女的矜持使她羞臊,忙把脸左右扭转。林木森几番亲吻都被李金凤的扭动而失败,只好抬起身。
李金凤满脸通红,胸脯急促起伏;嗔怪地说:
“你——放手,你放手……”
林木森感到很惘然,难道我是自作多情?他放松了双手,李金凤仍躺在他身下,眯缝着眼,只是急促地喘息,却没有动静。奇怪!她是腼腆还是故作姿态?自尊驱使林木森强硬,他低下头又去吻。
李金凤听到屋外有动静,正想起身,被他这一吻有些急了;奋力扭转脸,待他抬起头,低声说:
“有人。你松开,快……”
李金凤的话没说完,林木森又吻向她,这一次亲在嘴巴上,又被扭转开。林木森失落地抬起头,气恼的李金凤冲着他的脸呸了一口。林木森倾刻间羞愧极了,松开双手,站起身,退了二步。李金凤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惊诧了;她坐起来,半晌才说:
“谁让你坏!刚才有人……”
林木森感到尴尬。他根本听不进李金凤在说些什么,怏怏地走出后门;愧忿之下,他抽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咒骂自己太卑贱!竟然沦落到被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女子的唾弃……
听见有人叫李金凤,是薛天康;大白天还大呼小叫地!林木森突然明白,薛天康刚才来过;他撞见了“亲吻”……原来李金凤说有人是真的。薛天康和李金凤说了几句,听李金凤说:
“他在后面。”
原来薛天康是来找林木森的。
039 龍困淺灘
湖兴北濒太湖,西倚天目,东、西苕溪合流后称龙溪,歧分为数十条港娄,北流注入太湖。境内水系密如蛛网,形成江南富饶的南太湖水乡。故,古诗曰:“四水交流抱城斜,散作千溪遍万家”。
钱北港邻近入湖口。相传,钱北港是条“龙行道”;开河港的是钱塘江龙王。
为什么叫钱北港?牵强附会的理由就因钱塘江龙王北上开了这条河港。钱北港由龙溪河入口向东,在一里地外河港折往北,连通一个五十多亩水面的青龙潭。连通青小龙潭的还有三条河汊,河叫青龙港,由北偏西往南,距龙溪河百多米处连通钱北港;两条汊分别是南港、北港。这潭、河、汊都和太湖青龙有关。
这是在钱北盛传的故事。
据说西汉兼管农田水利的搜粟都尉赵过开凿龙溪河,河道几次坍方,日挖夜塞。赵过跳入太湖,河成水到。原来赵大人是条青龙,化龙入了太湖。
青龙生性耿直,桀骜不驯,好报不平。时常为民间事而与各地龙王作对,四处惹是生非,扰得太湖龙王很是烦恼。其实,各地龙王大多是奉旨行事而借机胡作非为;办事不力的要找个“替罪羊”,办好了的则要邀功请赏就得寻个对立典型。玉皇明知事出有因,心里仍对青龙大为不悦,寻个理由把青龙训斥一番,敕令太湖龙王严加拘管;并规定青龙出游,不得离开太湖半个时辰。
农历八月中旬,钱塘江潮起,太湖龙王等前往助威。八月十七,钱塘江潮水汹涌而来,潮头的浪花连成一体,像一道白色的长虹掠过两岸沙滩。突然潮水聚汇,激起一股恶浪扑向江边一个村庄;原来钱塘江龙王欲借钱塘江潮滋事,乘机水淹平日敬奉少的农户。青龙一见出手力阻;顿时间“晴天摇動清江底,晚日浮沉急浪中”。玉皇闻之大怒,敕令查办。钱塘江龙王狡辩是失误,青龙却是“擅自延时出游,有违天条。”
钱塘江龙王自行请罪,并为青龙求得半柱香时辰。太湖龙王等纷纷求情,玉皇乐得清闲,倒也准了。青龙匆忙返回太湖,途中处处见到不平事,想相助又无奈。青龙到了龙溪河,眼看距太湖就只一步,心情松懈下来,看见一恶人光天化日之下欺辱民女;龙溪河是青龙所属地,青龙顿时大怒,原想教训一凡人不需吹灰之力,便前往解救,谁料却被恶人纠缠住了。原来这一路上的不平事,全是钱塘江龙王安排的;青龙醒悟过来,忙边打边向太湖退。太湖龙王见状不妙,急令虾兵蟹将开条河去迎接青龙。可半柱香时辰已到,青龙立刻手脚被缚,盘作一团;钱塘江龙王正想下毒手,龙溪河水顺他俩所行的路涌入,打斗的地方形成了一口深潭。深潭名青龙潭,两条“水赂” 便是钱北港和青龙港。
青龙在深潭里不甘心,两次掘河入湖;均因法力大减,半途而废。这两条河汊便是南港、北港。说是神话,倒也蹊跷,钱北距太湖不足五里,所有河汊就是不直接连通太湖;而传说中太湖龙王接应青龙的哪条河(人称小龙溪)也在距青龙潭的北港半里地处止断。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青龙是困在青龙潭,龙困浅滩,龙溪河从此也掀不起大浪,当地的风水 “旺而不发”。因而,钱北人只有离开家土,才能“龙归大海”。
说起来也奇怪,远了不说,就近五十年来的确如此。
先说“湖匪”沈英杰,他可是钱北的豪杰后裔,一身好功夫,一条“十三节软鞭”打平浙西无对手。军政豪商,多少人邀请,偏偏被情所困,留在钱北,结果作了“湖匪”。“抗日”时,他三打钱北镇,硬是让日本人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沈英杰多次与中共浙西特委领导的抗日部队湖兴抗日游击大队合作,“新四军”都很赞赏。临近解放,被鬼摸了脑壳,接受了中央军的委任,后被解放军“剿匪”部队抓住,怕“劫狱”,落了个“验明正身,就地处决”。再说朱家,朱丽雯爷爷因不满“包办婚姻”,带了五十块银元出逃;不出三年便在上海开了七个门面的“绸缎庄”。现在儿女都在沪、杭“作官”。而朱丽洁的爷爷固守钱北,女儿嫁给了“湖匪”沈英杰,作了大王岛“压寨夫人”,解放后不知去向,生死不明。儿子是大地主,戴了顶“铁帽子”;朱家三处“大墙门”圴被没收,一家三代六口挤在原来家里堆放酱菜的三间杂屋里。
再说个离奇的。李忠良的岳父王阿金祖辈在钱北种田,家里二间草屋。五二年,他的儿子王石头“抗美援朝”牺牲了;乡政府安排他去了龙溪粮管所,不到半年调整政府机构,吃了“商品粮”。家里刚安定,儿子王石头回来了;原来是负了伤,护士登记时把他的名字与牺牲的战友弄错了。王石头复员安排在湖兴公安局,现在已是城西分局局长。若还不服气,去公社“大墙门”看看,有没有一个干部是钱北的?
这些都是薛天康说给林木森听的。
薛天康的性格内向,书生气重,说话本来就挺咬文嚼字,今天更是七不搭八地;林木森真想不通,他当年是怎么和“泼辣婆”金娥好上的。天上人间扯了半个多小时,林木森总算是听明白了;薛天康是“奉”老丈人的指意,来向他开口要“透支款”的。
薛天康虽然绕了一个大圈,但表示的“意见”很明确,钱北街是条“困龙”,在这里怎么干也混不出什么名堂。林木森要离开、也应该离开钱北街,这就先得和舅舅搞好关系;这样,舅妈会去找王宏铭,通过王宏铭把林木森调到公社去,再去县里、城里发展。
过去林木森和薛天康的关系还算可以,一是“沾亲带故”,二,若不是因为农村户口,薛天康也算是“回乡知青”,对社会、经济、文化等种种的事情看法上,俩人有“共同语言”。因薛长寿的揭发,使得两人的相处很尴尬。如果是一小时前,林木森或许会给薛天康一个面子;刚遭到李金凤的“唾弃”,他对薛天康的劝说很反感。
“透支款?为什么要交透支款?”
“家里还有些‘春粮’扣在队里……”
“不会吧,会计说了,舅舅家‘春茧分红’进了十七元钱。说是不要分我的口粮米,肯定是家里粮食吃不完了。”林木森冷冷一笑,说,“反正‘春粮’扣在生产队仓库里,年底再说吧!”
薛天康被呛到了壁上,面色通红,没吭一声。他认为林木森的话是冲着他来的;薛天康很清楚,“春茧分红”时,岳母家本来顶多是扯个平,是金娥唆使她姆妈弄点现钱;结果让队里扣下了林木森的“春粮”,分了些钱。将心比心,如果是我心里也会不高兴;连我的口粮都不领,还把我当家人吗?还有,分到手这些钱,十有八九又到了金娥的手上,如果是我,心里也会不满的……
林木森递支香烟给薛天康,故作平淡地说:
“王宏铭会调我到公社去?我可不敢作这个梦。天康哥,如果舅妈和王宏铭有这个心,你不早到公社去了?”
这点薛天康也想不通,正如林木森所说,“如果王宏铭有这个心,你不早到公社去了。”据他所知,当年阿爸心里其实根本看不起岳父家,只因自己性情太孱弱,阿爸要有个泼辣、顾家、漂亮的媳妇撑住门庭。这些,金娥都具备;只是太强悍了,当初金娥看不起龙溪镇上的孤儿寡母,或许王宏铭心里有芥蒂,因而岳母多次去龙溪,王宏铭只是嘴巴上应付一二。今天金娥又盯上林木森,恐怕今后会有麻烦。
俩人默默地抽了一支烟,薛天康难堪地笑笑,走了。
林木森看见草帽里的菱角,想起阿淦说的“兆丰水红菱”;好久没去城里看姨妈了,乘机休息二天。林木森感到与舅舅之间的“裂纹”开始明显化了,与其尴尬相对不如回避两天;特别是见到李金凤更难堪……
040 嫉妒生隙
李金凤到三角滩挑草去了。
三角滩是二队的“经济作物区”;六十八亩地,二口三五亩大的鱼塘。整块地被河港隔开,呈三角形,故名。每年的五月到九月,李阿三都在这里“值更”;看守西瓜、香瓜、百合等,一直到收完黄麻,种好红萝卜、大白菜等秋冬菜。鱼塘里只是些“野鱼”,收下黄麻要在塘里浸沤脱胶;黄麻有“毒”,鱼会麻醉致死。李阿三的任务防盗还是次要,乡下人人穷志不穷,再者各队都有的东西也不稀罕,被人摸掉几个瓜算不得多大的事。李阿三的工作关键要给庄稼“人气”;庄户人待庄稼就象“家人”,有空没事也要去田里地头上转转。拔拔草、松松土,再没事蹲在地头看着,和庄稼嘀咕两句。李阿三整天在三角滩上转,利用巡视割些草;嫩的丢些进鱼塘,野鱼也是生命,老的放在路上晒干,给羊过冬吃。平日里,徐贞女送饭来也顺便捎带些嫩草回去。
李金凤先把路上的干草耙拢,装了满满一担;挑回家,浑身都湿透了。
李金凤看见姐夫在向姆妈说些什么;俩人见到她,马上闭上了嘴。李金凤急于想洗澡;在回家的路上,她突发了这念头,好好地洗个澡,还把头发洗一下。象是为了什么事要作准备似的。乡下洗头发用淘米水,她浸淘米水时;姆妈和姐夫还在说,李金凤发现姆妈看她的眼神有些怪。
白天在后庭院里洗澡,怕被人闯入;吃了亏还说不出苦。李金凤把院门的挂栓绳绑住,绑了一半,她犹豫了;林木森喜欢走院门,他要是回来,不就进不来了?
一团红晕涌上,李金凤羞臊了;原来自己并不介意林木森的“侵犯”……刚才为什么抗拒他的亲吻呢?怪只怪他用这种粗鲁的举动;还有,不来人了……
撩水浇在身上,阵阵凉爽淋漓。李金凤擦洗身体的手在胸前停止了;*房已一掌握不住,仍不够大。湖乡女子都想作“蚕花娘子”;李金凤很想得此殊荣,最重要的是要把沈梅英比下去。
李金凤的“小姐妹”中数蔡红玉最年长,她十三岁就订了“娃娃亲”,“男人”是大丰大队的徐武林。这二年走得勤,蔡红玉的脸皮也厚了,大家都说是“偷冷饭”了。
蔡红玉很嫉妒李金凤丰满的“莲蓬*”,说,“如果被男人摸,奶子会胀大。”
李金凤怎么说,蔡红玉也不相信林木森没有摸过李金凤的*房;她认定林木森是个“风流哥哥”,加上还和沈梅英有过一段恋情,“世上有不偷腥的猫?”见李金凤急得都快哭了,蔡红玉叹息道:
“这是怎么回事?金凤,浜里都说沈梅英已不是姑娘了,你们同住在一间屋里,林木森碰都不碰你,难道他不喜欢你?”
李金凤又不愿意了,挺羞涩地说:
“他总盯着……看,弄得我好心慌;我一看他,他就转开脸。我……我有时就装作不知道,让他看。”
蔡红玉笑了,悄声说:
“傻!怕什么?早晚是他的。你多好,男人就在身边……被人摸,酸酸麻麻地;挺舒服……我被几个人摸过,先是大丰那个;后来和些男人开玩笑,他们占我的便宜,我装作不知道。我奶子大,但不鼓。我想让奶子大,好到大丰去作‘蚕花娘子’!”
我也要作“蚕花娘子”;我让他摸,早晚是他的…… 李金凤的脸发烫,忙用湿毛巾蒙住了脸。她不敢肯定,去年林木森“搜丝袜”那次算不算?当他将手转过放在*房上,*房好胀,有一种酸麻酸麻的感觉,还绵酥酥地很舒服……闻到了鬼“茉莉花香水”;莫名其妙发了脾气。今天,鬼摸了头?李金凤感到有些惆怅,心里已认定了他是自己的男人;可一有事情发生,自己的抗拒怎么会这样地急烈?既然这么反感,为什么一听到他有什么出格事又会生气?是那块绣着梅花的丝帕,丝帕是沈梅英绣的;压在床褥下面,他是忘了还是藏在哪里的,反正他没丢掉!今天,他肯定生气了。活该!要不……
李金凤暗暗下了决心,只要男人喜欢,都给他。乡里姑娘不懂什么爱情,其实下了这个决心,李金凤已“爱”上了林木森。爱情,无所谓来得晚或早,只要来了,永远都是来得刚刚好。
李金凤洗好澡;挑了一件粉红色圆领衫换上。这是林木森“买”的。
前几天阿土娘子托人买了块“尾子布”;衣料好,细棉布的,颜色又好,粉红色上有淡淡的黄花。还说是“出口转内销”的。
朱丽洁左量右量,想了想,说:
“阿土婶,作件长袖,剩布就废了。作件短袖,还可拼件小一点的圆领衫。”
正好李金凤在旁边;朱丽洁笑着说:“圆领衫给金凤挺合式。”
阿土娘子二话没说同意了;李金凤回家向姆妈说,姆妈说:
“好呀!等收黄麻‘分红’时给她的钱。”
李金凤不好意思去说,这样好的事情,哼一声就被人“夺”去了,她也没抱希望。
昨天,阿土娘子把衣服送来了。李金凤又惊又喜,扭扭捏捏地说到钱;阿土娘子说:
“兴荣同木森一说,木森就把钱给了我。还说没用布票,硬是多给我三角钱。”
李金凤是高高兴兴地,作梦也没想到,就是因为这件圆领衫勾起了金娥的满腹牢骚。
当时金娥也在场,朱丽洁开口说给金凤挺合式,金娥有话也不好说了。等了二天,见没动静,就揣上钱,上王阿土家去了。俩姐妹的身材差不多,金娥胖些,朱丽洁说了,金凤正在长身子,尽量作宽些。钱是我出的,衣裳自然归自己,顶多紧身些。
阿土娘子说:“圆领衫昨天就给金凤送去了。”
一听是林木森付了钱,金娥气得在肚子里骂了一路。回家仍不解气,跑到三角滩又是报不平又是诉苦,扰得李阿三恨不得马上回去训斥这个“目无长幼的东西”。好在薛天康得知金娥的去向,赶到了三角滩;他埋怨金娥的一句话,使他们都哑了口。薛天康说:
“大队的‘知青’有几个不‘透支’的?有几个象木森天天出工的,他花过队里一分钱吗?他花父母的钱,你凭什么眼红?”
李阿三想想,倒真是有话也说不出口,林木森是来“投亲靠友”的,还不是你家的“上门女婿”,他有没有“私房钱”你凭什么管?但李阿三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这戆头太狂!去年在“铁路工地”回来,一个“铜子”也不留,屁股一拍走了;晃荡了半年,进门一分钱不给,难道就有理了?李阿三坚信,作领导的“亲家”不会这样不明事理。知道钱北没通电,话没一句就解决了,五十公斤铜线要多少钱呀!准是这戆头有异心,把钱昧了。
埋头抽了二锅烟,李阿三对薛天康说:
“你去对戆头说,在一口锅里吃饭就得管家里的事;自留地里没进项,光出工有屁用。年轻轻地就作‘甩手掌柜’,那就拿钱出来!”
薛天康好为难,找到岳母一说;徐贞女也为难,只怪金娥心太狠,无事挑起三丈浪。好生生的一个家,怕又要惹出些麻煩来。薛天康硬着头皮找了林木森,果然碰了钉子。薛天康正向岳母“汇报”,李金凤挑着羊草回来了;他想起一件大事,吞吞吐吐说了下午差点撞破了林木森同李金凤在里屋里“玩笑”。
徐贞女的愁眉展开了,说:
“但愿他们能成。如果木森安安生生在家,比什么都强!”
晚饭摆上桌;李金凤却低着头发呆。徐贞女奇怪地望着女儿,问:
“你不早喊饿了吗?饭上了桌了还不吃!”
“他呢?一出门就不记得回。”
“木森进城了……怎么没告诉你?还给你留了菱角哩!”
李金凤愣了一下,没吭声;她突然感到心里空荡荡地,五臟六腑一下全被掏空了一样。冷丁里,她又燃起了一丝怨恨来,你也太傲气了!
草帽里的菱角李金凤一个也没吃。
041 今年“招工”
大凡江南有水的地方,因了水的氤氲和水的灵动,城市都会带有些许的阴柔和细腻,也正是城市的这种波动的阴柔和细腻,隐隐地融入并成就了这些城市的女人性格。而唯独湖兴,由于太湖的浩淼,因此,这座城市的性格似乎在温柔的同时又多了几分豪爽和睿智。
林木森兴冲冲地拎着一网兜“兆丰水红菱”来到姨妈家;湖兴城南门外翠山街157号。这是座“大墙门”,面街石门,黛瓦粉墙,高大云头风火墙;五开间,五进的两层楼。这里原是姨妈家的私宅;后以“出粗”,作为她生活的来源。
在湖兴,提到谁家住在南门外翠山街;说的,听的都会流露出敬慕的神色。清中期,湖兴涌现了一批富贾新贵;据说单是南浔古镇上的富商就号称“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家产在千万两以上户称“象”,百万两以上户称“牛”,三十万两以上户称“金狗”。当时满清政府每年财政收入为七千万两左右,而南浔富商远远超出此数。受到封建等级制度的影响,没有功名的人不能按品官的制式造房。他们便到城郊购地造房,南门外地势平坦,临近苕溪,有连通杭州的官道,商贾纷至,使这里成了湖兴城名噪一时的“富商巨贾住宅区”。
解放时,这里的“房主”十有六七逃到了台湾、香港与海外。于是,搬进了大批当家作主的领导阶层;这里成了地、县领导的集中居住地,成了湖兴的“政治中心”。而后,社会秩序安定,经过“公私合营”和“三大改造”,政府修膳了城东的“荷花池”住宅区,翠山街搬出了些领导,搬进了一批文化界人士;这里又成了湖兴的“文化中心”。“文革”开始,这里又成了湖兴城的“黑帮窝”。在“清理阶级队伍”中,“造反派”清退、压缩、调剂了一批“走资派”、“黑帮”和“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的住房;搬进了大批“工人阶级”,才使这条被“封、资、修”“盘踞十七年”的街道“再次获得解放”!
陈家的祖上是翠山街的创建人之一。清末年间,这里五分之一地产都是陈家的。沈少宝多次向林木森诉说:
“老一辈七搭八搭地,后来败落了;志豪他爸爸去香港时,家里只剩下三座‘大墙门’。五六年,说是‘赎买’,付定息。用租金对私房改造 ,就‘公私合营’了。六六年,一句话,全收为‘国有’了。连利息也没了,每月给四十二元活命钱;连我住的这二楼二底四间屋反过来要交房租。再过几个月,更不得了,赶走了三户‘资产阶级’,搬进八户‘工人阶段’;闹也闹死人,还挤掉了我半间厨房。”
沈少宝最心疼、感到最冤枉的还是86号“花园洋房”。每次提到“花园洋房” ,沈少宝的眼中会流露出对往事的追忆;昏黄的眼珠会闪现不肯屈服又无奈何的泪花,她总是用悠长的语调说:
“‘花园洋房’是志豪他爷爷为娶我进门改建的;请的是上海师傅,盥洗室的墙壁全是大理石的……我姆妈倒还开洋荤看了一圈,我连大门都没踏进一步。天杀的东洋鬼子来了……唉!木森,要是过去,一座‘墙门’不敢说,姨妈至少送一处后厢楼小院给你。”
林木森听母亲说过,大姨妈的“两只手攥得很紧”。当年,父亲到武昌去工作,小西街的家被日本人炸了;母亲从“朱府”搬出来,领着大哥、二哥投靠到大姨妈家。大姨妈家有三座“大墙门”,只给母亲住在后进的杂屋里;父亲安定后,来接母亲时,大姨妈竟然还要房租。每次听到姨妈如此慷慨,林木森总是装作一本正经地说:
“姨妈真小气,要送就把86号送给我!”
“哎哟!小东西的心蛮大。”
沈少宝开始一口回绝;说多了,她也想开了。一咬牙,说:
“行,肥水不流外人田;只要你有本领,姨妈送给你!”
姨妈沈少宝正在厨房里切南浔五香大头菜;这是湖兴的特产,大头菜色泽淡黄,贮久褐黄,菜片齐整,展视如扇,嫩脆味鲜。沈少宝很讲究佐餐配菜。她解散大头菜缠绕的菜叶,理齐,切成末状;再切些肉丝、茭白丝、毛豆肉,配上二只红辣椒,三五颗香葱,三二片姜;都切得细细地。油一炒,喷点黄酒、淋点酱油,色、香、味俱佳。大头菜块部更是仔细,用手掰开扇子形的大头菜,切成几乎薄如纸的长丝;掺上姜丝、白糖,用小麻油一拌,香甜、脆嫩、爽口。
听见在人叫“姨妈”,沈少宝抬头一看,手中的菜刀“咣啷”一声,掉在地上。一个又黑又瘦的人,长发蓬乱,拎着一只网兜冲着她笑。
“你、你是木森!”沈少宝双手一拍,叫了起来,“要死了呀!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还不到一个月,你是去山里烧炭还是去窑里挖煤了?哎呀!这、这、这还让人活不活?天,木森,怎么变得这样惨兮兮地?真是要命……”
表哥陈英豪闻声进来;见母亲一面抹泪一边唠叨不休,林木森则一声不吭地朝竹篮里放水红菱。他打声招呼,忙拦住母亲,说:
“好了。姆妈,你这么大呼小叫地,别人还以为来强盗了!哟,木森,这可是‘兆丰水红菱’。”
竹篮里菱角个大饱满,色鲜艳润红;脆嫩多汁,味甜。
“可不是。”沈少宝平静下来了;忙洗了一些让他们拿进屋去尝新,说:
“木森,我来弄。你们进去歇着。明天我给你们烧只时鲜菜,菱肉茭白。”
看看林木森,陈英豪的心情舒畅多了。陈英豪在“省五建” 工作。“省五建” 的总部在湖兴城里。他因家庭出身“资产阶级”,需要在“艰苦地方改造世界观;用汗水洗涤思想上的资产阶级家庭的残余影响”。一直在德兴县山里工地上锻炼。开辟新工区,野外作业;难免风餐露宿,日晒雨淋。与表弟一比,感到幸运多了;至少一个月加上津贴有四十元钱。林木森劳累得象个“乞丐”,每个月的烟钱还得靠父母寄。
表兄弟俩平日里也很难相聚;陈英豪又去买了二个“熟菜”,两斤黄酒,与林木森喝上了。闲谈之间,沈少宝母子俩发现林木森深沉多了,眼睛里流露着一丝忧郁。
“木森,都说今年要‘招工’,龙溪公社有动静了吗?”见林木森滿脸茫然;沈少宝又说,“真的,木森,隔壁阿冬妈妈的儿子回来说,于林公社的‘知青’今年都参加了‘双抢’,个个弄得鬼一样;说是要表现好,生产队、大队才会推荐。龙溪公社怎么会没动静?党中央二月份就下了文件,规定‘下乡’二年以上可‘招工’!”
“木森是六九年三月来的。快二年半了,符合‘招工’的条件了!”
“就是。我同阿冬妈妈说,这回我湖南的妹妹可以睡安稳觉了;木森是大队干部,表现好,大队推荐笃定。木森,城里的‘知青’都回来了,到处忙着托门子,寻靠山;家里人个个忙得脚后跟踏到后脑勺。”
林木森不好说,自己“下台”快一年了。原来徐武他们今年“双抢”这样玩命,连“四花旦”都写决心书,原来是指望着“招工”。林木森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舅舅得到了什么消息,故意让薛天康来试探我的?他有些后悔了,花些钱的事小,如能“招工”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又一想,不象;如果真有这等好事,他们早就天天挂在嘴边上了。林木森见姨妈满脸是笑,仿佛他明天就会到某某单位去报到一样;他不想扫姨妈的兴,搪塞道:
“我们又没靠山,上哪去托门子? 听天由命吧!”
陈英豪在心里把所有的亲戚、朋友拨拉了一遍;说:
“姆妈,要不找甘雪她阿爸试试?”
林木森听姨妈说过,甘雪是她家原来的“房客”甘平的女儿;她和陈英豪算得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只是世事难料,甘平在农业局工作,刚作副局长就遇上“文革”;有福人不需起得早,正副局长五个,就他没有“走资罪行”,六七年成立革委会,他第一个“进班子”。据说,现在已是“农办”主任。
沈少宝沉吟片刻,一咬牙,说:
“行。求人都是钻墙打洞;人家没缝都钻,我们怎么也是熟面孔。”
042 麻將惹禍
吃饭时,沈少宝母子讨论林木森的“工作问题”。说来说去,虽不“靠谱”,沈少宝还是决定林木森在城里住下。
“木森,不管阿雪的阿爸帮不帮忙,你在城里住上几天。‘双抢’把人都弄成了鬼,好好歇两天。还有,你们想,‘知青’都在城里寻靠山,你回去;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没有‘花头’,谁都会看你不起!”
林木森头痛了,住下,天天被姨妈念叼,憋屈的心更难受。此刻,若薛长寿在眼前,林木森会不计后果地先打他一顿。林木森支吾道:
“算了。姨妈,现在什么事都要‘开后门’,大家眼巴巴盯着,下次吧!”
“木森,作事先要作人;作人首先不能坍面子。这是志豪他爷爷的人生经验之谈。寻靠山寻靠山,靠山再好,寻得的靠山只能是靠一靠。拿现在时髦话说,叫作‘拉大旗作虎皮’。当年,东洋人要打进湖兴城,开来多少兵,滿城都是流言蜚语;大户人家都怕‘难民’抢,人人心惶惶地。志豪他爷爷却不慌不忙,五十多岁脱了长衫穿起‘中山装’来,弄了块国民党的徽章挂上;三天两头就去县党部里转转,有时半天不去还会有人上门来请。志豪他爷爷说是参加了‘抗日同盟’什么的,还和县党部书记长拜了帖。有二天,还领了二个挎‘盒子枪’的便衣回来,整条翠山街不得不对陈家刮目相看。有一晚,‘难民’还真的抢劫了,东西拿得不多,场面弄得蛮吓人;前后抢了三五家,就是绕开了陈家。后来才知道这伙‘难民’是太湖的土匪扮的,还是县里去串通好;说是‘难民’内混了东洋人的奸细,闹一下好把‘难民’勘别一下,清出城去。我们都把志豪他爷爷佩服得不行……”
陈英豪说:“爷爷真厉害!应该是‘抗日英雄’……”
沈少宝淡淡一笑,说:
“事情比这更离奇。原来,志豪他爷爷根本没和县党部书记长拜帖! 真是一脚跨龙溪——说大话 。他老人家说,我去认识他有什么用?东洋人把上海都打了,现在集合部队打南京,进湖兴还不是一句话。县党部书记长和大王岛的沈英杰是‘兄弟’,他都在准备往太湖里跑,借借他的名字吓唬‘湖匪’还蛮有用。’原来他老人家每次去县党部是去找庶务科的陈老叔,抽支烟,喝杯茶;有时是大门进、后门出,走个过道。陈老叔是个好人,还向县党部保卫队借了两个空枪套,让‘朱府’的护院挎上到家里来转了二次。怎么样?老人家厉害吧!我当时还问他,您这样不怕穿帮?他老人家说,大王岛上的沈英杰与你娘家可是‘一笔难写出两个沈字。’又都住在钱北镇上,七拐八弯肯定会是亲戚。现在谁不‘掮牌头’,谁又去查我到底和沈英杰是什么来路?最要命的是27号的罗家;罗家老爷见了我家的阵式,眼红了。他真的参加了‘抗日同盟’,也去巴结县党部书记长;结果二千大洋丢进了龙溪河,连县党部书记长的面都没见上……”
三个人,说的、听的都笑了起来。这时,沈少宝的“麻将搭子”到了;大家才知道,这餐饭吃的时期太久了。
“文革”期间,搓麻将可是大忌。来人剥了两只水红菱,嘴里还在夸“新鲜菱角脆、鲜、甜”,见沈少宝捡了碗筷,忙不赢地在饭桌上铺上报纸,垫上厚棉毯,取过块塑料布一蒙,四边用大铁夹连同桌挡板夹紧。四个人摇着长柄羽毛扇,边关门闭窗,把电灯吊在饭桌顶上。沈少宝从床底一只鞋盒里取出麻将,顿时连扇子也放下了,有滋有味地搓起来。正值“秋老虎”猖獗时期;若不是楼梯间外有个小天井,林木森真担心他们会中暑。
表兄弟俩在楼上满无边际地扯了一阵,酒劲上来,迷迷糊糊地睡了。突然被楼下的喧闹声惊醒了;慌忙到楼梯前一看,六、七个头戴安全藤帽,臂套红袖筒,手拿红、白二色“水火棍” 的人正在厉声训斥四个战战兢兢、汗流浃背的老人。
“是、是‘城市民兵’;闯祸了!闯祸了……”
陈英豪的牙齿都“咔咔”作响,说着他双脚软了,抓住楼梯扶手,迈不动了。林木森只得绕过他,下楼去。
林木森忙掏出“新安江”香烟,递送上去;被一个高个子拒绝了。他严厉地说:
“别来这套;我们在执行公务!”
“队长,执行公务就不能抽烟吗?烟归烟,该怎样执行就怎样执行!”
林木森见他手中没有拎“水火棍”,估计他是领头人;看看有些眼熟,笑着硬把烟塞到他手上。有气不拒笑面人,高个子接下烟,其他的人就跟着接了烟。点燃烟,林木森笑着说:
“队长,四个老人,天热睡不着,玩玩牌娱乐一下。不必这样严肃吧?坐,都请坐!大热天,喝口凉茶。”
高个子坐下,说:“打打扑克也就算了;问题是他们搓麻将。”
“队长贵姓?”林木森又散了一圈烟。
一个胖子挺敬畏地介绍:“这是我们‘城南支队’的徐支队长!”
“徐支队长,久仰久仰!开句玩笑话,徐支队长千万别当真。依我看,打扑克比搓麻将的问题更严重。麻将可是中国人发明的;属于‘四旧’,现在不作行搓麻将了。以前有句话,不会搓麻将只算得半个湖兴人。徐支队长,我还听过一个‘白话’。说是有一个小孩启蒙晚,快二岁了都不会说话,家用人好着急。一天,小孩的外婆与人搓麻将,哄他说,‘等会外婆赢了钱,给你买麦芽糖吃。’可外婆手气不旺,小孩急了,就在一边看;一副牌刚打几张,突然小孩叫了一声,‘碰’。原来对门打了只九万,外婆手头一对九万想留着作‘将’,外孙这一叫只好碰;转手又摸只七万配‘将’,谁知外孙又叫‘碰’。硬着头皮碰了。巧了,接下去连着摸万牌,还都是对对碰,三五张一打,一副‘万一色的碰碰胡’牌‘叫听’,还摸上‘搭子’可来个‘杠上花’。外婆问,‘怎么样?’小孩说,‘开花!’外婆眼一闭,把骰子一拋,开中了,这才想到外孙会说话了。桌上的人都说,这孩子一开口就叫了副‘万一色杠上花’,前途不可估量!还果然如此。而扑克牌是外国传进来的,湖兴的老人说是洋鬼子的玩意,学不会,又不肯学,还说打扑克是崇洋媚外……”
“你这是什么话?”胖子一听,把脸一垮,高声发难,说,“难道说我们徐支队长是崇洋媚外?”
“误会了不是?我的意思很明白,你们也认可;四个老人的娱乐是可以的,只是娱乐的方式不对。方式不对也只是用的娱乐工具不对,是不是这样?”
“是。”胖子很认真地说。
“工具是人支配的;如果人没有错,所使用的工具也就是件可以追究也可以不追究的物件了。对不对?”
“对……不对!”
胖子一时绕不过来,滿脸尴尬;惹得队友们都笑了。徐支队长对林木森感兴趣了,问:
“你是哪个单位的?”
沈少宝见有转机,高兴了;抢先答道:
“他是我的外甥。他和你们是‘同行’;是钱北的‘治保会’主任。”
徐支队长上来和林木森握手,说:
“我兄弟也在钱北;徐武,认识吗?”
“认识。你是徐文大哥吧!我叫林木森。”
“听我兄弟常提起你,说你们是好朋友!”徐文狡黠地一笑,说,“既然是‘同行’;林主任,你看这事怎样处理?”
“徐大哥,按理应该处罚。可你看,他们四人加起来有二百几十岁;万一有个病痛,也是件麻烦事,还是批评教育。怎么样?”
徐文转脸问他的队员们:“你们看呢?”
胖子忙说:“林主任的话有道理。徐支队长,我们事情多,也忙不过来。”
徐文说:“行。批评教育工作就由木森兄弟代劳了!”
林木森忙递烟,可烟不够;他转脸看见菱角,说:
“大热天,你们也辛苦;几只水红菱,尝尝鲜。”
徐文也不客气,让胖子接了;领着队员们走了。
四个老人加上陈英豪如释重负。三位“麻友”也无心恋战,恭维了林木森一番,告辞了。
043 《贈送文書》
沈少宝送“麻将搭子”出门,先进厨房;打开煤球炉,在锅里加勺水烧上。取出二条年糕切成斜薄片,一把菠菜用手掰开蔸再掐成二三节。水一滚,放入年糕,锅铲抄底一推,下菠菜。放盐、挑点猪油,分盛二碗,端了进去。
“吃宵夜,吃宵夜。不错!木森今天给姨妈长脸了;三绕二绕把他们给打发了。”
“哪里,姨妈,今天是凑巧!遇上了徐武的哥哥,我又正好听徐武说他哥哥小时候的趣事;只是稍作了些发挥,让他开心而已。”
陈英豪恍然大悟,说:
“我是想你怎么敢和他们讲搓麻将;原来那小孩就是徐文呀!木森,我算是服贴你了!”
“瞧瞧木森,英豪,这才是作大事的料!凭他的能耐和口才;我把话搁在这里,不出三年,木森会到公社,不,到城里作领导!”
林木森心里不由“咯登”一下,有种说不出的酸楚涌起;他怕姨妈担心,忙竭制情绪,掩饰道:
“谢谢姨妈吉言!我一定努力。姨妈,没准哪天我会住进‘86号’,到时你不会心痛吧?”
“决不心痛!如果是木森住进‘86号’,也算是替陈家争回了一口气!”
陈英豪对母亲和表弟的对话,认定是“天方夜谭”,并不以为然。虽说木森替姆妈“解围”,也只是遇上了熟人;充其量也不过巧舌如簧,还想住进“86号”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每逢窘困之际,这位“落泊公子”不免滋生出一股纨绔气慨;他凑趣地说:
“姆妈,表弟的聪明才智,我不及万分之一。这样,姆妈也不要作‘口头革命派’,干脆写个‘赠送文书’,把‘86号’送给木森;也好让表弟有一个奋斗的目标。”
“好啊!”沈少宝正在兴头上,也想发泄一下憋在心里多年的冤屈;真的寻出一张金粉隐花桑皮纸,写了一份《赠送文书》,还郑重其事地盖上多年未用的“陈氏戳记”,自己按了指纹印。又让儿子也签字、盖印作了个旁证。
林木森只当是个玩笑,双手接过《赠送文书》,当场叩谢。
当时屋里的三个人都认定,如果这份《赠送文书》能生效,恐怕真的是“天目山平,太湖水干。”(谁料到十年后,这场玩笑引发了一场官司;使得表兄弟俩反目成仇。)嘻哈一番,各自睡觉。
林木森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安生。他一直在想徐文那狡黠地一笑,显然他是已从徐武哪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虽然没有当场揭穿,回去同徐武作“笑话”一讲,倒也真是件玩笑。万一事情传开,没准有些人不当作笑话,还会引来些麻烦。
第二天,徐武就寻上门来。人如果懂得装傻,不但能少惹些麻烦,有时还会带来一些意外的收获。一番寒喧,林木森先发制人,责怪徐武不够朋友,连“招工”这种天大的事都不透风。并表明心迹,说:
“我是‘投亲靠友’的;若真要‘招工’的话,肯定会想办法回湖南去。我爸工厂有七千职工,大厂‘招工’怎么也比湖兴容易吧?”
徐武的脸顿时胀得通红,忙解释说:
“向毛主席保证!木森,我真的以为你是知道的。要不你怎么赶回来参加‘双抢’?难道德江没有与你说吗?”
“你不提他,我还忘了;德江还天天一起出工,这事屁都没放一个。”
“德江是有顾虑,怕你……”徐武忙刹车,掩饰地说,“今年春上,中央有文件,‘下乡’二年可以‘招工’; 木森,不知湖南的‘政策’怎样?据说,湖兴今年的招工指标是百分之二十。钱北大队连街上‘回乡’的、加上‘投亲靠友’的,‘知青’一共十八人,会有三点六个‘指标’;说是‘指标尾数’由公社作调剂,四舍五人应算四个‘指标’。大队里肯定会作些平衡;‘插队知青’和‘回乡知青’是八比七,差不多的指标额。木森,你回湖南对我们有利也有弊;利在不占招工指标,弊在怕公社扣大队的指标额,就变成三点四了。‘回乡知青’的‘指标’肯定是田树勋的,现在的关键是杨慧丽的比例大不大。向毛主席保证!木森,‘女知青’中,慧丽这两年在钱北应是最好的!还有一个问题,说是要‘对口招工’;木森,我阿爸说是在五金机械厂,实际是个街道厂,我哥是航运公司貨运队,我可不想回城来‘掮大包’。慧丽更惨,父母都在‘环卫处’;要是‘对口招工’,总不能去作个女时传祥吧?这两天,我们跑了六七个单位,看我哥的面子,他们嘴上都说得好,可一点行动也没有。昨天我哥打听到湖兴要建一个大丝绸厂,说是要招一二千人;木森,别回湖南了,一起去看看?”
徐武兴致勃勃地侃侃而谈,虽然大有一厢情愿的成分,仍象一瓢瓢冰水,从头到脚,把林木森浇了个透心凉。原来在钱北“知青”的心目中,自己只是一个“指标额”;金德江有意避而不谈,一再约我去青山蚕种场,是怕我受刺激!林木森忍不住也泼了瓢“冰水”过去:
“徐武,丝绸厂再大,招上二千人;厂里百分之八九十是女工,男职工算百分之二十,也就四百人;就算有百分之四十是技术工种,一百六十个保全工至少要有百分之七十是老工人吧?能招五六十个新工就不错了!当然,还有一百三四十个搬运、勤杂工指标。”
徐武一下懵了;半晌才说:
“向毛主席保证!我真的没想这么多。他姆妈的!湖兴怎么不办个大型的机械厂?”
沈少宝见来客是徐支队长的兄弟,泡上“熏豆茶”,使忙张罗中饭。刚准备淘米,杨慧丽来了。打一个招呼,茶也不喝,一个劲催着徐武快走。
“徐武,你哥让你马上去他哪里。快点,说是有紧急消息!”
徐武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说:
“木森,肯定是丝绸厂答应了;这次我哥可动了‘硬关系’。在城里多玩两天;木森,明天我请你吃‘千张包子’。”
徐武走后,林木森连着抽了二支烟,里里外外地一琢磨,他反而想开了。
“知青”是一种非工、非农、非军、非学的特殊阶层;共同的命运会使他們产生共同的相怜,激起共同的动荡、不安份。困苦中,他们似乎更团结,因为相同的命运促使着他们要相互扶持;过去水火不容的“派别之争”只是一种儿戏!团结起来,“杀”出一条路! 面临着“独术桥”,他们的内心里忘却了情义,谁都明白,能踏上去的同时也就意味着更多的人落在身后。令林木森宽慰的是,既然国家开始了“招工”,就有了“进城”的希望。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大不了回湖南去。只是对照“招工条件”,首要一条是“不准谈恋爱”。
还真感谢李金凤的“唾弃”!
他姆妈的!同德江去青山蚕种场就好了……
044 空穴來風
谁能料到,盛传城乡的“招工”竟然是场子虚乌有的闹剧。
在“文革”的红色激潮里,人人都把“一颗红心献给党”;每当北京传来“最高指示”,喇叭一响,不需通知,人们深更半夜都会爬起床到广场集合欢呼庆祝,全城锣鼓喧天,跳着“忠字舞”的游行队伍遍布大街小巷。不等天亮,响应的大标语会贴满全城。
而同时,“地下消息”也非常盛行。说是“鸡血能强身健体”;一夜之间,农村公鸡绝迹。林木森的母亲也打过“鸡血针”,还是他抱着只大雄鸡去替母亲排的队。
大雄鸡有四斤多重,是他二哥高中的一个同学家的“闹钟”。同学原想 “跳出农门”,他多读了二年书,赶上了“文革”,农村青年家里有一摊事,没有参加“文化大革命”,还是回家作了社员。俩个同学在街上碰见,很是高兴;同学听二哥要买公鸡,马上把二哥邀去他家。市井说是“毛鸡肉价”,公鸡一下卖到了三元一斤,比肉价翻了三四倍。在同学的坚持下,二哥二元一斤买的,来回走了六十里路;捧回了大雄鸡,全家很高兴。
大雄鸡高高的鸡冠通红,高翘的尾巴毛黑里透出黛绿,高高的鸡爪又粗又黄。母亲有些犹豫,怕“造反派”借机抓父亲“辫子”。父亲说:
“我的‘历史问题’与你无关;只是,这只鸡太张扬了些。”
林木森没作声,拣长的尾毛拔了七八根;二哥把碳素墨水涂在鸡冠上,又在鸡爪上抹些煤屑,用网兜紧紧兜上,再把脖子上的毛弄湿。横行庭院的“司晨官”变成了“秃尾巴落水鸡”。
工厂职工医院大门口,贴着“鸡血治百病”的《辟谣通告》;门诊注射室前排着长长的队伍,聚集了众多的公鸡,有趾高气扬的、有萎缩一团的、还有刚刚会啼的“小毛鸡”。排队的人相互不作声,大家好象都不认识。母亲的担忧有道理,父亲的防范很有效;不时有“造反派”来巡视,并把一些捧着张扬公鸡的“黑五类”进行思想教育。他们回来时,面部毫无表情,只是手中的公鸡变小了。这样的事似乎挺理直气壮;“造反派”更需要旺盛的精力投入革命事业中去。
林木森回家后,给抽了血的公鸡喂了半斤米;拿着公鸡的长长的尾巴毛四处炫耀。果然有“造反派”上门来,说了一番革命理论;以 二元五角一斤,兴高采烈地把公鸡抱了去。
下班后,父母埋怨他,说:“作人要诚实!”
林木森说:“要看对什么人!”
二哥笑着说:“早知你这样精,我应多买二只回来。”
湖兴“招工”的信息来源,谁也说不清。或许是四面八方汇集的“马路消息”, 唯一可佐证的是中央确实在二月的文件中规定“下乡两年以上‘知青’可作为招工对象。”
1968年底1969年初是“上山下乡”运动最为波澜壮阔的时期,本来还有个“四个面向”(面向农村,面向基层,面向工矿,面向边疆),北京一道指示,66、67、68届的高、初中毕业生“一窝端”,共计达二百万人,全部下农村;全国的每座城市、每所学校、每条街道、每个家庭都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这股“上山下乡”的大潮。
由此,几乎所有“城里人”都在关心、注视着政策动向;今年情况似乎很微妙。一、中央有“‘知青’可作为招工对象”的新精神;二、“知青”已在70年全面“断奶”,不足三个月,就吃光了“积蓄”,生活陷入困境;三、各级革委会今年都强调要注重“知青”扎实参加农业生产。“众星望月”之际,有些大队干部在执行上级指示,要求“知青”参加“双抢”的动员会上,直言不讳地说:“我是为了你们好,你们来‘上山下乡’,连‘双抢’都不参加,如果遇上‘招工、提干’,我怎么写推荐意见?”
于是各种渠道集拢的信息,经过了层层的过滤、思索;虽然城乡之间的再三探赜索隐,仍是莫衷一是,却在一些人心底里点亮了一盞灯。于是,再经过相互的交流,又有些人添加了一些理想化设想,一套完美的“招工方案”在城乡半秘密地运行起来。
一人传虚,众人传实。“双抢”后,“知青”大批回城,“招工方案”堂而皇之地浮出了水面;尽管各个单位领导都如坠五里云雾,却为自己的亲友感到幸慰,便宽慰道,“如果真有‘招工指标’,一定考虑!”
消息越传越盛,许多原来不知道的家长叫回了蒙在鼓里的子女。暗地里“托门子”演变成公开地找单位。有“靠山”的相互打招呼,没有“靠山”的便聚集一起,商量对策。这是求菩萨告城隍神的事,一番商量后,没有“靠山”的“知青”们不争也不吵。三五成群,十人结伙地在城里游荡;聚上几十人往骆驼桥、小西街、府皇庙等城里热闹的地方临街一坐,无声胜有声;给“当权派”造成一个无形的压力。“知青”家家有,公安局、“城市民兵” 都无从着手,措手无策。听了汇报,市、县革委会更是莫名其妙,忙让市、县“知青办”出面辟谣。谁知一夜之间,谣言纷纭;说是“招工名额”被些“有权势的据为已有。”众议成林,市、县“知青办”招架不住。地、市、县委与各级革委紧急榷商,决定分而治之;一方面让各公社、大队派人进城,劝说“知青”返乡;一方面让各部门、单位领导带头,立即动员自己或亲友的“知青”子女返乡。
徐武垂头丧气来找林木森时,林木森已作好回钱北的准备。
徐武走后,姨妈见林木森情绪不对,饭也顾不上烧,就去找了甘平。甘平正在开“农办”的动员会,抽出身作了一番解释。姨妈把这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消息带回来,林木森只是淡淡地一笑。“招工”的流产,对林木森算不上什么安慰;他很是茫然,不知怎样走出这个低谷困境?
“向毛主席保证!这里一定有个阴谋。”徐武忿忿地说,“湖兴真的要建一个大丝绸厂,规模全省第一,号称‘东方丝绸之花’。木森,用脚趾头去想,也知道要‘招工’。向毛主席保证!肯定是省里插手,拿走了大批名额,县里摆不平;加上所有的‘知青’全‘返城’,阿猫阿狗都想挤这班船,县里怕闹事,只好暂停下来。”
林木森听他说“阿猫阿狗都想挤这班船”,心里有些不舒服;笑了笑,说:
“这不是阴谋是‘阳谋’;连厂房都没建,怎么会‘招工’?徐武,今天回钱北吗?”
徐武吞吞吐吐推说还有些事;又要林木森卖个面子给他哥哥。林木森弄清卖个面子是徐文想多两个“劝归返乡”的成绩;而徐武留下来是想请来劝归的大队干部吃餐“便饭”,再领他们到各“知青”家走走。
徐武解释说:“他们对城里路不熟,我只是给他们带个路。”
林木森想,田树勋的父亲田阿兴在县供销社工作,是库房的副主任,田树勋从九岁就生活在城里,是“湖兴二中”毕业的。李忠良的大舅哥王石头是城西公安分局副局长,钱北有他俩在,湖兴城还有找不到的地方?又一想,准是杨慧丽出的点子;她就热衷于这种“感情投资”。干脆卖个顺水人情。说:
“我城里是我姨妈家;我也不想请他们吃饭。如果问起我,就说是你哥动员我回钱北了。”
徐武很是高兴,再三“向毛主席保证!”只要听到“招工”的消息,第一个告诉林木森。
045 心灰意冷
罱泥是江南农村的常规农活。
“水、肥、土、种、密、保、工、管”是毛主席制定的农业生产的“八字宪法”。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肥从何来?河泥是大宗。利用河岸斜坡,在下面用泥围三面筑道“堤”,这块坑地叫“泥塘”。将罱的河泥拷进泥塘,沥干水,便可挑进水田旱地或桑林里。河泥要增加肥力需加工;春上掺上“青苗”,以刚结荚的蚕豆秆为主;夏天掺“湖草”,派青年人在太湖浅滩用竹杆去绞;铡成三寸左右的小节,混进泥里,沤上十天半个月。河泥变得黑黝黝地,散放出臭气,肥效不亚于猪羊粪。
罱泥是重体力活,队里的男劳力都愿意干。一是工分高,干一天多计二分;二是“计件”,以五吨水泥船为标准,二人一天二船,干完收工。一般的还顺便给自己罱上半船,虽然又累还摸黑,但顺便使用队里的船和罱斗可以不付钱。大家争着干就排队轮班;拈阄排顺序,轮着来。
林木森本不在罱泥人员的名单内,王兴荣唆使他说:
“是个男人就得会罱泥,徐武就罱得蛮好。队里人多,顶多半个月轮上一回;如果轮上你不想罱,我替你。”
林木森找了王阿土;王阿土说:
“排了队就不好退出了。这样吧,过二天你先试一下。”
今天王阿土就让王兴荣带林木森练练。
罱泥的罱斗就有三十多斤。由两个用薄铁皮条铆合的簸箕组合,象一只能自由张合的蚌;张口部分是二指宽的厚铁条,联合处有一铁销,罱斗柄是两根七八米长的毛筋竹。罱泥时,人站住船的中舱隔仓踏板上,将罱斗插入河底,双手分握竹杆张开罱斗,便劲活动竹杆使罱斗张合将河泥刮拢,两根竹杆用力一夹,淤泥装进罱斗,顺势提起。装满淤泥的罱斗有八九十斤,借助水的浮力提近水面并不吃力,提进船舱却要股爆发力;人要弯腰略蹲,双手交换着边提边顺竹杆下移。罱斗提进船舱还得迅速打开,让淤泥掉入舱内;不然罱斗会重重地砸在船舷上,水泥船可吃不消。而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动作还得一气呵成。还有一个关键是两人作业,必须一起一落,交换配合;若有人乱套,另一人也会乱了阵脚。按照王兴荣的示范,林木森先进行空斗操作;张、合、提、放,动作僵硬了些,还有板有眼。进入“半实战”,手臂感到吃力,速度慢了些,每次还罱了些泥。
王兴荣见他已马马虎虎“入门”,便自顾自干活了。哪边他动作一快,林木森便不合拍了,总是提斗跟不上。不是换手太慢,竹杆留得过长,罱斗提不上船;就是换手时没有夹紧,罱斗里的泥在河里流失大半。水泥船隨两人动作左右起伏,王兴荣罱的泥越多,林木森这边就翘得越高,跟不上趟身体便摇晃起来;好在他的“桩子稳”,趔趄几下,站稳了。坏也坏在他“桩子稳”,两腿一“扎马”,提、放全凭腰、臂力,自然会更累;加上五趾并拢的“城里脚”,赤脚踏在坚硬的水泥舷帮上,硌得生疼。扭头看王兴荣,他是随双手操作时,借助大腿力,双脚自由地踏动,动作潇洒,腰也不累。试着罱了几个半斗,还真悟出了点门道。
林木森把罱斗插入河底,刮动几下,双手一夹,提起,半蹲换手,左脚顺势移动,提——船突然晃起——王兴荣不知他这回多刮了二三下,在他前面提起罱斗,船帮受力一沉;林木森忙用左脚去踏稳,偏巧睬在船舷沿上,水泥船舷沿不象木船是园的,坚硬的夹角使他收回左脚的力。单腿操作,重心不稳;而王兴荣已张斗放泥,他手中正提罱斗,船一斜沉,林木森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罱斗,连人带罱斗一起跌入中舱。好在有半船淤泥,人没事,只是成了一个“泥猴”。
王兴荣先一惊,见林木森从泥舱爬起,满脸泥浆,忍不俊哈哈大笑起来。林木森搭着船舷跳进河里,洗去泥;王兴荣伸手拉他上船,俩人都不禁笑了起来。
“来,抽烟。”王兴荣在船梢坐下,说,“尝到滋味了吧?作农活,就是逼出来的。多跌几次,就学会了。”
林木森接过烟,猛地想到口袋里的香烟;掏出被河水浸透了的香烟,愤愤地抛入河中。
林木森一早就呕了一肚皮的气。
昨天下午,队里财务“对账”。早稻交了“公粮”,队里想“卖余粮,分点‘红’。”王阿土说:“不卖也不行。一是公社、大队下了任务, 二是‘双抢’ 期间,基本上各户都有‘借支’,清一下,大家心里有个数。” 在生产队里社员日常遇上点事,手头紧;写个借条,让王阿土签个字,便去找保管员薛天康“支钱”。若是“富裕户”,有时字也不签;说,“我在队上有钱,提前支些用,谁又说什么闲话?”
“对账”就是会计和保管理个数,队委和社员代表作个“审核”。王阿土说,林木森“有文化”,让他来作审核。 一叠借条,薛天康一张张地报,会计一笔笔记;回头他再整理出来,张榜公布,由各家“核对”。 三日内无异议,就列入各户的“财务分配”,从“分红额”中扣回。审核人员坐在一边听,只要不是“透支户”,谁也不吭声。
念到“徐贞女”时,薛天康打了顿,迟疑一下,说,“三元。”随即将借条插进按时间顺序排好的借条的中间。林木森顿时生疑,伸手要看;薛天康犹豫一下,找出了借条。
林木森一看,又气又恼,明明一个“2”字,被人加了一撇变成了“3”;这一撇还加得蹩脚,连接处都写出了头。会计见林木森皱眉,接过借条一看;他是老财务,立刻明白了,不由一笑。
正巧,徐贞女路过,会计叫住了她,问:
“阿三娘子,十二号你向队里借了多少钱?”
“二元。”徐贞女很不以为然;队里有不成文的规定,每次借钱不超过二元的,可以不通过队长批准。
会计说:“不对哟!条子上写的是三元。”
徐贞女不由一怔;她见薛天康满脸通红,忙说:
“哎呀!是三元;我记错了,是三元。”
不过六天时间,二元、三元会记错?连当事人都承认,谁也没作声。林木森冷冷一笑,一元钱对于他毫不在意;何况这钱与他无关,按父母的咛嘱,他从不过问生产队里的“分红”。不过,薛天康在他心中的形象打了对折;你们唆使舅舅要我拿出家里的钱,还利用保管的权利在借条上“作手脚”。真把我当作墙上的“画片”了。欺人太甚!
从城里回来后,林木森又变得冷漠了。流产的“招工”对他刺激颇深;今不如昔,连“知青”都把自己排到圈外。林木森总感到孤寂,却不想出门;为避免与李金凤单独相处,每天他借口热,端碗饭就坐到后门槛去吃,吃了晚饭他就躲在床上看书。蚊帐里灯光暗淡,他便温习美术来;或许当时是舍不得、或许是心有余悸、或许是因为纯属打发时间,林木森是在“脑”中作画。躺下,好象眼前铺开了一张画纸,花草树木,杂乱无章。可前面画后面丢,忙乎半天不知画了些什么?渐渐有了些眉目,能悟出些线条勾画线段;渐渐他能从“画布”上面“看”见图画来,兴趣由此浓厚,便开始“绘画”起细节来。林木森还入迷了,连白天都会进入作画的境界;队里人习惯了林木森的沉默寡言,都无所谓。
“扯白话”的人见他早早躺在蚊帐里,问:“你不热吗?”“心静自然凉。”林木森答。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功能——能排除干扰,无论外屋“扯白话”的多热闹,他竟能作到充耳不闻。
徐贞女却看出了门道,天康不见他俩……私下问李金凤;李金凤比姆妈还着急,可说是住在一间屋里,俩人连说话的机会都找不到。一个大姑娘,总不能去撩开他的蚊帐吧!
清早,林木森正在后院“扎马歩”;听见舅舅回来了,在屋里唠叨。三角滩已进入收获期,按理舅舅不应该回家的;林木森心想,准是为了昨天对账的事。恶人先告状! 果然,刮进耳朵一句话,“整天装神弄鬼地,有时间不知道去收拾一下自留地?”林木森不由泛起一股烦燥,他仔细再听,却半天没听清一句;待耐下性进入“境界”,又听见舅舅高声说:“听见又怎样?一天一个鸡蛋供着,老子连‘潮烟’都抽不起,他一天二三角钱的香烟叼起,眼睛里还有没有我!”
林木森正想进去评理,听见李金凤为他叫屈。李金凤说:
“哪来的一天一个鸡蛋?吃了不到七天。鸡蛋上哪去了?你问姆妈。姐姐家的鸡蛋卖了买咸肉吃,打酱油买盐却上家里来拿鸡蛋……”
李阿三说:“拿鸡蛋,拿鸡蛋;你姐姐拿两个鸡蛋又怎么啦!”
李金凤说:“她拿了就拿了,别冤枉别人。”
李阿三说:“怎么冤枉不冤枉,裤裆里没屎别人会闻到臭吗?”
一股怒气涌上;林木森反坦然了。从城里回来,他一直犹豫是不是把五十元钱“透支款” 给舅妈;这么一来,他决定不交。大不了“单过”,正好用这钱置些东西。林木森连作了几个深呼吸,平静了情绪才进去。
林木森进屋时,李金凤正舀好碗稀饭,他上前接过便吃;这是李金凤正吃的碗,近来林木森避开李金凤盛饭,总是捱到她吃好早饭才上桌。李金凤暗自一笑,没作声;重新拿了只碗,心想:让你也吃我的剩饭。
正吃着,徐贞女从外面回来,把一元钱递给男人。李阿三瞟着林木森,嗓门调得老高,说:
“是天康和金娥给的吧!”
林木森冷冷地反诘:“是还的!”
不等李阿三反应过来,林木森一口喝完稀饭,离开饭桌。等王阿土要他去罱泥,林木森才知道肚子里装的一大半是气。
人一坐下,经神便松弛;林木森感到饿了。望望天,顶多十点钟,他不由烦燥起来。
王兴荣不知他的心事,宽慰道:
“学罱泥跌跤是常事;去年阿淦跌进船舱,还被罱斗划破了腿……”
说曹操,曹操到。阿淦跑来了,说:
“木森,阿土叔让你去‘直播田’; 叫我替你罱泥。”
046 “科學種田”
远远望见上田滩田头围了一群人;林木森想起早上王阿土在“派活”时嘀咕了一声,“今天大队要来我们队开‘田头会’,肯定是挑我们没完成‘直播稻’面积的‘刺’来的。全队的人都干自己的活,不要拢来……”
原来王阿土为此事让我去罱泥,看来还是没能逃脱。
林木森已听说,大队的“直播稻”种植面积虽然得到了全公社的“状元”,但田树勋对几个落后队,特别是第二生产队很恼火;大队开会时,大队“贫代会”主任沈金生、田树勋等人提出要追究责任。蔡支书则认为,“对新生事物要给大家一个认识的过程;公社也没有‘下文’,何况有些大队连一亩都没有种。”追究的话才不了了之。原当这事情过去了,今天却来开“田头会”;指名点姓要自己到场,林木森暗忖,看来是给沈心田写的信惹祸了。
稻禾已经分蘖,田里茂密一片,被风掠起层层绿浪。
队里的妇女在红薯地里劳动,不时地探望田头的“田头会”。就要挖红薯了;必须先把间种的芝麻和地滩的黄豆这些附产品收回去。林木森很敬佩江南的农民,他们酷爱每一寸土地,简直到了见缝插针的地步。地头堤沿蚕豆和黄豆轮种,渠道河滩种有茨菇、芋头,连红薯垅里都间种上些芝麻。难怪社员们对“知青”不痛惜自留地又气又痛又无奈。
看见林木森过来,妇女们有些骚动;她们心底是赞同“直播稻”,每年两季面对泥土背朝天,最辛苦的是她们;改为“直播稻”,至少可以免除清晨就去拔秧的劳累。“田头会”的人刚到,王阿桂便过来让阿淦去换林木森来开会;妇女队长阿芳婶立刻“嗅”出不对,忙追问,王阿桂苦着脸说:“他能干;大队要‘嘉奖’他!”妇女明白了;她们的对林木森的处境又有些同情了。
“田头会”年年都要开八、九场;粮桑估产、冬修水利、农耕道规划……往日你争我吵特别热闹。今天却很是冷清,三四个大队委,七个生产队的十几个正、副队长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堆,相互递送“潮烟”,简单嘀咕两句,大多都半眯上眼睛养神。
林木森远远地就听见田树勋在批评几个落后队。
“‘直播稻’的优势已经很明显,苗正秧旺,有不少社员都说,‘看着都喜欢。’当初大队再三动员,要相信科学;提高农业生产的根本就是要‘科学种田’。有些人却自以为是,抱着‘老黄历’不放,搞经验主义;对‘新生事物’持怀疑态度,工作上硬要作‘小脚婆婆’,萎缩不前。多种一亩‘直播稻’,就可多收几百斤谷,现在看到了优势,后悔了?公社要兑现化肥指标,眼红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这就是教训……”
李忠良发现林木森后,就一直看着他走拢;见他浑身湿透,脸上、衣服上泥点斑斑,心里很有些触动,这是当年那个踌躇满志、倨傲不羁的林木森吗?出于同情,李忠良便抢先招呼道:
“林木森来了。听说你对‘直播稻’持有怀疑的态度;今年二队的‘直播稻’只种了三亩不到,现在证明你们保守了。‘知青’有文化,应作‘科学种田’的倡议者,所以让你也来看看,一起来听听。”
一直蹲在一边,埋着头抽“潮烟”的王阿土倏地站了起来,说:
“李主任,木森是个‘知青’,农业生产他懂什么?二队没完成大队的指标是我的责任,你责怪他干什么?”
“李主任怎么会责怪他呢?就是因为他不懂农业生产,所以让他也来听听。”田树勋轻蔑地扫了林木森一眼,继续说,“今天大队在二队召开‘田头会’,就是让大家看看;尽管二队对种植‘直播稻’不理解,但二亩多‘直播稻’的生长优势也很明显。大家可以去七队看看,去学习、参观一下,在实践中得到教训!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只能从社会的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实践已证明,‘直播稻’是先进的,是科学的。虽然我们的工作遇到了些阻力,钱北大队还是夺得了公社的第一名!全公社十三个生产大队今年共完成‘直播稻’一百二十六亩;钱北大队就有四十一亩六分四厘,比第二名的万丰大队多了差不多十五亩。在钱北,七队完成最好,将近达到了十亩,一队、五队都是七亩,四队、六队是五亩,二队最少,还有三队,四亩都不到……”
林木森根本无心去听田树勋的高谈阔论;他只觉得田树勋的无知。七队种植“直播稻”是花了血本,用了队里最好的田“五石丘”;而其他生产队大都用的是“二类田”,其中一队最突出,别看沈金生叫得凶,一队的“直播稻”是种在春上因“机耕路改造”而回垦的“夹生田”里。如此的环境差距, 种植的稻禾能一样吗?林木森感到闲暇无事,细观“直播稻”禾苗;虽说只比大田矮不到二三寸,翠绿一片,特别茂盛。“直播稻”的种谷用得多,加上播种时的粗心,有的每蔸竟有十四、五株禾苗;密匝匝挤在一起,禾苗细,有的还冒出嫩绿的蘖芽。林木森知道,“直播稻”的最大缺陷就是易倒伏;“晚粳七三”是长穗品种,即使能结穗,如此细弱的稻杆能承载长穗吗?林木森看到了希望,我没有输!
“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毛主席的教导真英明!好胜的心理作祟下,使林木森象只“公鸡”——一只从水里爬起来,边抖动着身上被水粘成络束的羽毛,一边伸长脖子,准备“决斗”的公鸡。
田树勋头一次主持“田头会”,异常地兴奋。在农村,尤其是大队干部,必须要懂生产,否则只是个“口头革命派”,社员会朝你撇嘴巴、使白眼。“直播稻”种植成功,将使他以带领“科学种田”的身份向实干革命派迈进了一大步。他必须认真管好“直播稻”;不,还应该发扬光大!
“种了‘直播稻’,只是万里长征走了第一步;我们要管理好‘直播稻’,使‘直播稻’获得高产。高产靠密植,农业生产的‘八字宪法’中就有这一条。现在要促分蘖,‘直播稻’用的种谷比移插要多一至一点五倍;我们抓住了分蘖,也就会有比大田将近增加一点五倍、甚至二倍以上的禾苗。我们保守些,只以二倍的百分之八十五的增产率计算,就能增产……”
林木森感到奇怪,三四个大队委,七个生产队的十几个正、副队长都是顶尖种田能手,难道没人发现问题吗?“直播稻”的分蘖期已经比大田晚了七八天,稻苗本禾纤细,不去干田促本禾,还要去灌水、施肥促分蘖?荒唐!他见田树勋“卡壳”了,略思索,便嘲弄地说:
“‘晚粳七三’的亩产量在六百四五十斤;‘直播稻’增产二倍,以百分之八十五的增产率计算,应该是一千六百四十斤。”
田树勋正为林木森的解围高兴,被队长们的笑声惊醒了;他不得已掏出昨晚的计算一看,自己的确写的是一千六百四十斤。田树勋一时懵了!鬼摸了脑壳;他悟到林木森是在讥嘲,脸一沉,严肃地说:
“是一千六百四十斤,这是理论计算,亩产量可能会有不稳定的因素;但增产是肯定的,雷打不动的。林木森,计算亩产量要有一个慨算,有一个目标……”
李忠良也对田树勋的夸夸其谈而暗自在笑;心想,要是以你的慨算、目标来估产,恐怕连生产队长们都会被社员们“生吞活剥”了不可。见田树勋恼羞成怒,林木森又欲与分辩,他忙说:
“树勋,亩产量秋后再谈;你继续开会。林木森,跟我过来一下,还有些事情问你。”
林木森也是一时冲动,没料到田树勋会当场翻脸;跟李忠良走到一边后,愤愤不平地想诉说,李忠良抢在他前面,滿脸严肃地说:
“你很能干呀!林木森,竟写信给沈书记,公然反对种植‘直播稻’;全龙溪就是你懂‘科学种田’?还有,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连最起码的社会常识都不清楚吗?怎么能在城里冒充大队的‘治保主任’呢?”
林木森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他耷拉了脑袋,只有静听训斥了。压下了林木森的嚣张气焰,李忠良口气温和下来;说:
“林木森,犯点错误,改了就好,怎么能破罐子破摔呢?有关‘直播稻’的事,蔡支书替你揽下了。蔡支书昨天说,看任何事都要一分为二,林木森能公开表明态度,提出些不同的看法,就证明他对‘直播稻’的关心。既然是科学事物,我们就应允许别人有不同的看法。不是有句话,事实胜过雄辩吗?他还说,你为钱北作过贡献,现在受了挫折还能关心生产,更应该热情地鼓励、帮助你。蔡支书一早就去公社作解释去了;事情也到此为止。好了。林木森,好自为之!”
林木森傻了;呆滞地坐在田埂上。徐武还是“出卖”了他!这种事可大可小;平日人们会视作“玩笑”,若有人认真,上纲上线,又是一条“辫子”。他姆妈的!为了场子虚乌有的“招工”,竟然去邀功请赏,出卖朋友。钱北真是是非之地,当时真该和金德江出去。
“李忠良同你说了些什么?”王阿土过来,关心地说,“这些生产上的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在意!”
林木森没作声,连句客气话也没说,先拿过旱烟竿抽上一“锅”。“潮烟”劲大并不呛;旱烟竿抽的时间长了,里面残留烟气形成了一层“油”。猛地一吸,林木森咳了起来。
王阿土笑了,说:“原来是烟‘饿’了。早点说嘛!”
王阿土从口袋里小心地取出三四支烟,笑着说:
“木森,别看大队今天要拔我王阿土的‘白旗’;可敬我烟的人还不少哩!都给你。请教一声,你看这‘直播稻’要促分蘖吗?”
“阿土叔,是种韭菜吗?”
王阿土哈哈地笑了;说:“行!你还真是‘老把式’了。”
047 處靜觀動
“田头会”后,林木森的名字在钱北街上被人重提;这次是同田树勋一起,作为了田树勋的反衬人物。 其实,暗地里赞同林木森的人多,但谁也不会公开说;含含糊糊地说了的,若再问,谁也不承认。
“直播稻”是上面交代的“科学种田”,等同于政治任务;绝大数的人感到的是惊奇,一个“知青”会懂得“科学农技”(田树勋可是公社派出去学习的)!再者,胜负好坏也顶多还有二十天一个月。俗语说,“‘白露’白须须,‘秋分’稻穗齐。”“直播稻”究竟如何,一目了然。
这几年种田还越种越稀罕,老历是种一季稻,过冬田种部分油菜,余下的田勤快的种点小麦,大都种草籽(紫云英)。先是改种“双季稻”;稻禾变矮了,稻谷反结得多了。只是不种草籽,田里的底气不足了。往年一开春,草籽疯长,绿茵茵地厚厚的一层,开着紫红色的花,整个田野都是沁人心脾的清香。待清明把草籽割断,田翻过,浸上水,三五天后,田里的水都浮着一层锈红色,散发出诱人的“肥气”。一季草籽管三年,田里的底气足,丰收就有了六成。现在不种草籽,有化肥,白花花的细圆颗粒,闻闻没有一点肥气,可撒到哪里哪里壮;特别是种小白菜,抓两把泡在水桶里,黄怏怏地里简直看着变成绿油油的,小白菜叶柄又白又宽又长。种菜的人却不喜欢吃,种出的菜少了从前的甜味。虽说味道不如从前,硬硬地,但“卖相好”。
“新生事物”谁也不敢妄下雌黄,说不定,“直播稻”憋足了劲,一个晚上就窜了起来。还真别说,“直播稻”虽说没有窜起来,禾蔸特别旺;尤其是七队的“五石丘”,田里密匝匝地,伸腿不进。落后的还是二队、三队,这回多了个一队,半个四队,小半个六队;他们都是“学坏样”,看见二队、三队不去灌水、施肥促分蘖,也跟着干田促本禾起来。蔡阿毛是六队的,李忠良是三队的,沈金生是一队的,王大明是四队的……有他们在前面顶着,谁也不好吱声。大队里开会再也没人提起“直播稻”,田树勋也没吭声;“得魚而忘荃,得意而忘言。”“田头会”上,他所说“直播稻”亩产一千六百四十斤已被人暗地喻作“钱北一号”(1970年4月26日,我国成功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
钱北大队无形中出现了一场较量,形势好象在转向林木森,声势仍然掌握在田树勋这边。
整个二队倒很平静,声势却激化在李阿三家里。金娥及时地把“田头会”的事告诉了继父;李阿三的嘴呵得好大,一个晚上没睡好。
徐贞女送饭时,他让娘子带句话给林木森——“疯够了没有?”然而,徐贞女第二天送早饭来,说:“木森一个字也没说。他……他晚上还唱歌。”
老俩口都琢磨不透,林木森是不唱歌的,至少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他唱歌。怕是受了刺激? 李阿三忍了二天;第三天徐贞女来送饭,李阿三问:“戆头这几天怎么样?”
徐贞女说:“没什么;好象整个大队都没动静。”
李阿三感到奇怪,舒了一口气;不知怎么,心里却憋屈得慌,似乎有些不如意。
中饭是金娥送的;她对姆妈说:“我去三角滩一趟,顺便取点羊草。”
金娥这次把事情全弄清了。她告诉继父,“直播稻”的责任是蔡支书担了;不过,有件事大队还不知道……
李阿三理直气壮了,让金娥代看一下,回了家。队里正准备出工,三十多人坐在李阿三家门口“扯白话”。
李阿三瞟了林木森一眼,认真地说:
“阿土、阿桂正好都在,我提个意见。”
王阿土笑着说:“欢迎!阿三哥,你说吧。”
“改选队长!”李阿三见大家都围拢过来,又补了一句,“怎么?你们种了二三十年的田,还不如一个羽毛未丰的城里人?”
面对李阿三的兴师问罪,王阿土感到惭愧;他忙表态,说:
“阿三哥,你尽管放心!有什么事由我阿土承担,决不会牵涉到木森身上!”
“你承担?”李阿三迟疑了片刻,又说,“你能承担多少?戆头可是天上的知道一半,地上全知;这么大能耐,当个生产队长还委屈了!”
大家这才“嚼”出了些味道,李阿三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在责怪林木森。涉及到家务事,一时都还不好插嘴。
徐贞女这才知道金娥去三角滩“嚼舌头”了;忙过来拦住李阿三,掩饰说:
“你又瞎说些什么?队里谁也没说木森,就你整天胡思乱想;好了,回家歇气去。”
王阿土也顺着话说:“就是。阿三哥,作田好坏田知道;‘直播稻’到底如何,顶多也再等上半个月……”
“等上半个月?我看等不上半个月,他又该去龙溪茧站了!”
徐贞女不高兴了。湖乡人讲“彩头”;你心里对木森再不满,也不能咒他“吃官司”。埋怨道:
“你嘴巴里嚼蛆呀!好了,回三角滩去!”
“我嚼蛆还是他放屁?”李阿三振振有词地说,“怎么?你去问问戆头说了些什么?说美国佬种‘直播稻’;我是乡下人都知道美国佬吃面包,戆头自以为是,瞎编美国佬种‘直播稻’来破坏生产……”
众人哗然,大家还不知道有这档事。也真稀奇,吃面包、喝牛奶的美国佬种“直播稻”干什么?要是美国佬也种“直播稻”,我们就应该反对!
议论一起,王阿土的脸色都变了;他怒视几个队委和上次参加开会的几个人,一面慌乱地说:
“是谁多事?是谁瞎说?木森根本没说什么美国佬、英国佬的。种不种‘直播稻’是我作的决定,为什么要栽赃到木森身上?”
上次参加开会的几个人相互一望,目光集中到王阿桂的脸上;王阿桂满脸通红,懊恼地支吾:
“金娥这婆娘的嘴巴比屁股还快……”
“没事。”一直坐在一边,强忍不吭声的林木森猛吸了二口烟,把烟屁股一丢,冷冷地说,“我说了,美国佬种‘直播稻’。去不去龙溪茧站,就看有没有第二个薛长寿了!”
林木森说完,扛上铁耙便走。林木森这样公开叫板,薛天康顿时脸胀得通红,李阿三气得恨不能冲上去搧这狂妄的戆头两耳光。
在众人惊诧目光中,王阿土大声喊:“出工!”
这些日子里,林木森显得更加沉默;脸上却没有忧郁,只是时常撇撇嘴在心底自我嘲弄一番。“田头会”后,林木森感到自己象街上那个“右派”,在金陵大学不好好地教书,胡说八道一通;结果娘子离了婚,孤单一人赶回老家来。他整天疯疯癫癫地,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些什么,使人望而生畏又遭人同情。
“知青”们是支持田树勋的;他们热衷于每一件“新生事物”,相信组织上的每一项决定,虽然“知青”们没有去探究“直播稻”倒底怎样,单凭田树勋与林木森俩人现在的身份,足可明了应该支持谁。
通过几个队跟着二队干田促本禾,林木森的信心更坚定了,他会赢!对于“直播稻”倒底怎样,原来“老把式”们心里清楚得很。林木森深悟父亲抄写给他的“處靜而觀動”这段话的含意了。林木森寄望沈心田的最终表态,他企盼“直播稻”能扭转乾坤。
可今天又遭到了重创,仇视他的人又是“亲戚”……
048 城里“出差”
刚吃好晚饭,王兴荣来了;门也不进,说:
“木森,拿件上衣;我们去城里运‘黄浆水’去。”
“黄浆水”是城里“环卫处”收集的居民“马桶粪水”。每日清晨集中到西门外湖西大桥外堍的“支农办”,这里有五六个装得百吨的水泥池;再由“支农办”分给附近的公社,公社分配到大队,大队再分给生产队。按理说,“黄浆水”每天应该有上百船,可有时三十船都不到;有人说被城郊的湖滨二三个公社“截”住了,有的说“环卫处”的人懒,收集了后在附近找个厕所一倒全流进龙溪了。不过“黄浆水”又不要钱,一年能分到三五船就挺高兴了。
连夜进城,大都是出差的人捎带了“私货”。果然,装了大半船的小白菜;顺着船舱叠得滿滿地,白茎绿叶惹人喜爱。
运“黄浆水”是用水泥船。世界上第一艘水泥船是1848年由法国人J.L.兰波特制造。水泥船具有抗腐蚀性和耐久性,造价低廉,能节约木材和钢材。我国自1958年起开始建造钢筋混凝土船和钢丝网水泥船。造船厂依照船的模型用钢筋扎个框,编扎上钢丝网,灌上水泥沙浆。船的两头是“闷舱”,进出有个圆孔,盖着铸铁钣(类似城里街道上下水井)。钢丝网水泥船抗冲击性能差,怕撞;不过修补也方便,把水泥、河沙一和,一抹,水汽一干就能用。水泥船出远门不方便,问题是在睡舱。水泥比木材凉,铺上稻草可以对付;可就一个圆孔,热天进不了风,冬天留一点缝,风直往钻。睡到半夜,空气混沌,顶上汽水成珠,不时滴下几点,把被子弄湿,不出三天,稻草便潮濡濡地。
一趟“差”是三个人。王兴荣领了差,叫了林木森和阿淦。在钱北港口泊了一下;朱丽洁拎着只篮上了船,说:
“木森、阿淦,辛苦你们了!”
说话间,递给一人一包“雄狮”香烟;又从篮里拿出些“炒货”,南瓜籽、葵花籽、炒蚕豆。原来小白菜是她家的。
出门有人带“私货”,同行的人是欢迎的。虽然多些劳累,相互帮忙增加了情意;不是认为你贴心人家还不会请。再说句小气话,这一路的开销由他承担;你是出了差还赚了吃喝。
林木森想出差。想出差就要会摇船;在湖乡,摇船是最平常的农活,林木森就是学不会。船是靠橹在水里的“之”字摆动而推行的;橹的活动支点是搁在船尾上的一个“橹柠头”上进行的。这是一个钢坯打制的圆状物,象门脚挡柱;橹上嵌有一小块硬木块,木块当中有个圆凹坑,略大于橹柠头的圆球状顶;搁上,前后搬摇摆动橹梆而不使橹掉下来就行。林木森掌握不好,不敢用力,怕橹从橹柠头上掉下来,越怕掉就越放不开,越放不开就越掉。摇不好船,大家就不愿意和他结伴出差。出差工分高,去趟城来回六十多里,每人可加二分工分,还有三角钱的“伙食补贴”。林木森在船上,只能“吊梢”;就是双手抓住橹和船舷帮相连的一根粗棕绳,隨同摇橹人的动作前后推拉,以助上一些劲,减轻些摇船人的力气。
阿淦的名堂多,船进龙溪河,便张罗着“升帆”。
风还顺,去城里是逆水;堤岸上桑林缓锾地向后移动。快“处暑”了,白天的太阳还晒人,晚上却有些秋凉了;河风吹来,大家都加上了长上衣。王兴荣以橹代舵,让阿淦把帆索挂在橹栓环里,说:
“船速不快,你们休息吧。”
阿淦就等这句话,把衣服一裹,蜷到后舱,不一会就扯起鼾声。朱丽洁依偎在王兴荣身边,俩人嘘寒问暖,嘀嘀咕咕。林木森背转身,依着船舷思索着“画” 了几幅画;河浪拍打船头,啪啪作响,渐渐感到有了“节奏”,他也睡着了。
林木森醒来时,船已泊在湖兴城北门的码头上。他们正在洗小白菜。小白菜从下午拔起,捆扎一起,太阳一晒,又叠码成一堆,有些发烫,叶片发蔫。不过,一路不能沾水;不然焐在一起会发烫,叶片会变黄。到了地方后,再洗干净,让菜“醒”过来。
王兴荣和阿淦只穿了条短裤,站在河水里;一次一手拿二把小白菜,往水里一浸,根对根一搓,四把一并,放进筐;筐满,提到岸上,顺着码头的台阶竖起排码。秋水凉了;他俩让朱丽洁在船上“丢”菜,叫林木森去岸上码菜。忙了一个多小时,小白菜上了岸;又舀水冲洗船舱,用竹筐占好摊位,一切停当;他俩趁朱丽洁拎着半篮米去换早点(乡下没粮票,到城里吃饭都得用米去换),到河里洗了一下,脱去短裤,“空档”穿上外衣裤。
阿淦上岸,冲林木森一耸下身,挺认真地说:“沈金生卖菜——‘空档’!”
林木森一听,忍不住笑了。
那是沈金生的“逸事”。湖乡男性传统服装是对襟衫,大裆裤。这个大裆裤的裤头七寸长,腰身特别肥大。穿着时腰身对折,先把裤腰朝左边一扯,贴着腰折叠再向右折,用口手按住用布裤带缚住。其优点除了浪费布,可能是护住了肚脐眼(一条裤子肚脐眼处就有三层)。
哪天,沈金生进城卖小白菜,洗菜时把裤子弄湿了,只好穿儿子的“西式裤”。卖菜时沈金生就奇怪了,一家挨着摆两个摊,儿子那里忙不赢,他这里无人问津。后来见有人指点,沈金生才发现丢丑丢大了。原来他习惯了大裆裤,用布裤带一缚,忘了“西式裤”前面是开裆,要把扣子扣上。衩开“空档”吆喝,买菜的多是女性,刚拎起把小白菜,见卖菜的裆间黑乎乎一团,还不赶快丢下菜便走?一时间“沈金生卖菜——‘空档’。”成了钱北的笑谈。
朱丽洁拎回一满篮的小包子;趁热,每人抓上就吃。五六个下肚,缓过性来,嘴里也有味道了。
湖兴城里“名点”多,“百年老店”就有五六家;“同春楼”粽子、“丁记‘千张包子’”、“三鲜馆”馄饨、“府庙汤团”…… 好是好,价是价。一只粽子抵得半天的工分,城里人都很少光顾;居民天天要吃早点,必须经济实惠,将剩饭加水煮成“泡饭”为主体;顶多以烧饼、咸糕、油条、粢米饭作“四大硬件”。享受的人喝杯豆浆,奢侈的人用碗豆腐脑。农民无事不进城,进了城就应“开洋荤”;既要体面又不能作戆头,也总结了“四门名点”。“南门粉条西门饺,东门条糕北门包”;这就是“北门包”。北门码头潘公桥旁的小包子很有名;皮薄馅多,笋衣、蛋皮、粉丝剁得碎碎的,还掺了肉,还带汁,一口咬下,满嘴热油,又鲜又香。连尝带吃,半篮下肚。
洗干净的小白菜吸饱了水,齐刷刷地挺直了茎,涨大了叶;再用水勺舀些水朝面上一淋,每扎小白菜的蔸里也浸了水。这样可以保持新鲜。
蜷缩在后舱里,迷蒙了一会,沿河街上就热闹起来。
先进场的是国营菜场和“菜贩”。
国营菜场的开来辆“三轮卡”,拿块“牌价板”往街头一挂;这是“今日官价”,毫无商量余地。大家议论两句,围拢“三轮卡”,一个劲说好话,递上香烟,终于得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收XX(菜名)XX斤”,下面署有XX菜场。你可以按纸条把菜送去菜场,价格虽低,但你卖掉了一大半,心里就踏实了一大半。
“精明”的人不卖给国营菜场,自己零卖;一斤小白菜可以多卖三分钱,拆斤短两,扣去损耗,一百斤多卖二元钱笃定。胆大的少卖一些,拿了“纸条”,二三人合伙送一担去国营菜场;看看“行情”,街面上菜多,换个人,又合伙送一担去。纸条上没名没姓,不押钱不抵货,谁也不找谁。有些人胆小,恨不得一下全被“吃脱”;菜场来收菜基本是按一二个“挑担”作计量,如“收小白菜120斤”,正好一担。于是他便在装担上作文章;把小白菜尽量摊开,码高,一过秤,足有一百五六。也有故意分作二担,每担七八十斤。当然过秤时得陪笑脸、递香烟、讲好话;碰上“板面孔”,什么也不听,就按纸条收,超过五斤以上就让你挑回转。
国营菜场收菜还有一条是相互交叉,让你挑着走上二里地;据说是防止农民往菜里掺水,挑到菜场过秤时一换菜场的筐(换筐一是验收;二是“好去皮”,统一计算),路上颠簸渗下的水便可清除了。可“精明人”有诀窍,快到菜场,累了歇一下;这时淋水,没等水渗下去就换到菜场的筐里了。
049 “知青白菜”
“菜贩”踩着三轮车,不急不慢地把三轮车锁在街上,到河滩上逛。
国家的计划经济体制是不容许任何个体经济、个体经营者存在的,对一切敢于搞个人交易的行为一律视为投机倒把。湖兴是个商业城市,小工业者、小商小贩多,几经“联营”,仍有一些人无法解决。商业部门做的是大市场,掌握了一定实物权利,是“上等人”。“菜贩”走街串巷,态度好,菜好,正好解决了“双职工”和“晚班”工人需要,因而,有关部门便睁只眼闭只眼了。“菜贩”的价比国营菜场每斤要高上三五厘钱,但对菜很挑剔;菜要好,还又扣水又压秤,农民不喜欢他们又不得不与他们打交道。
王兴荣去国营菜场“扎纸条”去了;阿淦挺老道地与“菜贩”们周旋,来了七八个“菜贩”,谈上六七个回合,双方砍上五六次价,大都在二厘钱的差价来回折腾。
林木森蹲在一边看热闹,慢慢悟出了门道;“菜贩”们其实在等时机,一旦国营菜场“停盘”,街面上的菜多,他们就会压价。一百斤菜讲来说去就相差三五角钱,“菜贩”们并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面子”(一厘钱的上下,就可以在同伴中吹嘘或者被奚落),玩的是“兴趣”(“开市”还早,回去又不能睡觉;不如泡在这里热闹)。
林木森瞄准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上去叫声“大哥”;递上一支烟。
“谢谢!”胖子说,“听口音你是外地人?”
“大哥真行!我是湖南的。”
“‘知青’,对不对?投亲靠友。你怎么来卖菜?”
林木森轻轻叹了一声,说:“亲戚家的。”
“啊——”胖子从叹气声中听到了一种人生的无奈,陪着也叹了声。安慰道,“兄弟,湖兴农村要比外面强多了;我兄弟去了黑龙江,苦!一年里大半年生活在雪地里,骨头都冻酥……投亲靠友,难!是在吃‘看眼饭’!兄弟,你的菜呢?”
胖子二话不说,叫来一个伙伴,以高出国营菜场每斤五厘的价秤去了四百多斤。他离开时,林木森递给他二把小白菜,说:
“大哥,拿二把菜回家尝尝。”
胖子接过菜,小心地用网袋兜上挂在扶把上;用力拍拍林木森的肩,说:
“兄弟,我姓鲁,人家都叫我鲁胖子。下回进城来捎个信给我!”
王兴荣回来,听朱丽洁一说,乐得哈哈大笑,说:
“木森真行!早知道你这么能耐,我去轧热闹干什么?”
阿淦嘴一撇,说:“鲁胖子真有趣,装了满满一车小白菜,木森送他二把,他也收下。”
朱丽洁说:“车上装的是‘生意’,木森送的是‘情义’。你没注意他把这二把小白菜小心地挂在车扶把上吗?鲁大哥是个讲情义的人!”
林木森闻之憬然,朱丽洁的文化修养,思维能力都不逊于朱丽雯。朱丽洁只有小学文凭;她成绩是钱北小学最好的,因“家庭成份”龙溪中学不录取她。或许正是这点,她谈婚论嫁的标准是看出身,贫下中农是硬杠杠;选择了王兴荣。虽说不合理,但这是当时的时尚。
天刚泛白,就得“站摊”。卖了四百多斤,大家心里安稳多了。很快,沿河街面热闹起来;熟食、面食、肉鱼禽蛋,蔬菜摊紧挨相连,买卖声喧闹起来。王兴荣和阿淦各持一杆秤,朱丽洁管收钱,林木森负责运输。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菜摊也不少;居民的生活也挺紧巴,拎着小菜篮的妇女们会从南走到北,把“行情”看透,再根据各方汇聚信息,一番琢磨,才会下决心。林木森看着人来人往都不停脚步,禁不住也帮着叫卖起来。他这外地口音,一开腔就招惹人。
一位阿姨好奇,一问;听说是“知青”,忙问林木森:
“乡下怎样?生活苦吗?累不累?”
“还好。阿姨,你家也有‘知青’!”
“我女儿在参加‘学习班’;最近也要‘插队’了,去龙溪公社。”
“真巧!阿姨,我就是龙溪公社的。阿姨,放心;龙溪的人可关心‘知青’ 了,你女儿决不会受委屈的。”
“是吗?”阿姨受到安慰,很高兴,又问,“你怎么来卖菜呀?”
林木森笑了笑,说:“阿姨,买把小菜吧?”
阿姨再看,林木森挺英俊的脸上呈现着疲惫;穿着件破旧的自制军上衣,敞开衣襟露出蓝白相间的“海魂衫”,下身一条蓝咔叽裤,浑身上下湿漉漉,还溅着泥点子,粘着稻草屑。她不由想起自家将要“插队”的女儿,叹了口气,说:
“真是作孽!这小白菜是你的吗?”
不等林木森开口,阿淦接了话,说:“正是,阿姨,‘知青’种点菜不容易,帮帮忙吧!”
阿姨一听,心都疼了;转过身,大声招呼周围的人,“李家妈妈,快来看看,赵家阿姨,快些来!这是‘知青’小白菜。哎哟,小青年可不容易!每日要出工,劳累得不得了;还种小白菜,这小白菜水嫩嫩地,交关清爽。哎哟,二奶奶,快来,相帮买一把回去。看见他,我就想到你的大孙子……”
众人闻声围拢,林木森成了“主角”;大家不挑不选,只顾从他手上接小白菜,有的还二把三把地买。走了一批又叫来一拨,大家仿佛见到自己的孩子在卖菜,又痛又怜,也不还价,有的还不要找零。人刚少下来,来了一个三十多岁大姐,叫来二三个人,说是某某单位食堂的,把剩下的一百几十斤“分”了。那位二奶奶买了菜,立在一边,等人散去,拉着林木森的手,替他摘去身上稻草屑;叮嘱道:
“要小心身体;还有菜就送过来,人老了,只喜欢吃点青菜。”
象是在作梦,“早市”正热闹,小白菜卖完了。王兴荣和阿淦呵开的嘴半天没合拢;林木森心里热乎乎地,“知青”牵扯着父母家人的心;朱丽洁望着篮子里的钱,眼眶都红了;要请他们“下馆子”。
“你真的不要客气。”林木森说,“你家情况我还不知道,六个人只有三个‘半劳力’。好不容易捡了个便宜,我们赶紧去装‘黄浆水’,收个早工!”
船到西门外,还排了前几名;二小时后,就顺顺利利地回转了。
满载的水泥船几乎是贴着水面运行;拍打船头的河水不时地涌上船头,荡进前舱,船帮两侧不时溢出小股的黄流。太阳晒着满舱荡动的粪水,一阵阵臭气被风刮来;林木森奋力推拉橹绳,人一累,嗅觉便会迟钝。很快呼吸正常了,肚子也饿了。林木森与阿淦一班;待王兴荣与朱丽洁来换班,阿淦便从竹篮抓了五六个包子,踏着船帮走到船头,一跪,俯下头,用掌作勺,一口包子一口河水,吃得好开心。
林木森一口气吃了三个包子;冷包子馅汁被吸干了,皮硬面干,吃了更渴。河水诱惑着他也到船头,掬喝龙溪河水;河水是微黄色,很清凉。饥饿,使人应时生存。
到钱北,正赶上“饭时”;社员们都很意外。
李新华问阿淦:“你们要卖小白菜;怎么就回来了?”
“有林木森出面,再来三船小白菜,也好卖。”
阿淦有声有色地把卖菜的过程吹嘘了一遍。
林木森吃了中饭,美美地睡了一觉;他作梦回到了家里……
李新华和阿淦都有小白菜要卖;他俩惦着“知青菜”这块“招牌”,便与别人“换班”,第三天也去湖兴城运“黄浆水”。
这次小白菜更多,蔡红玉也搭了一股。林木森这回象是去“搭顺风船”;去的人多,阿淦父子,蔡红玉姐弟,加上新华是行船高手,连“吊梢”却几乎没林木森的份。林木森发现,蔡红玉是做生意行家;她说服大家统一销售,“一起出门,谁家的菜没卖好,大家心里也不痛快。”于是,把各家的菜分成三类,称“干货”计数。头等菜打“知青菜”牌子零售卖,虽说市场上打“知青菜”的有五六家,四五百斤,菜好也好销。中等的八九百斤菜,“批发”为主;鲁大哥带人拖去大半,也卖得很顺利。三类菜二三百斤由她上阵,瞄准三五个单位食堂的采购员,一番搭讪,嘻嘻哈哈,请他们吃了一顿“早点”,不但把菜全卖了,还捎带了隔壁摊位的滞销货,从中赚了些差价,连同自己的早点、香烟钱全赚了回来。高高兴出门去,喜笑颜开回转来。
林木森发现,蔡红玉对李新华过于亲昵;退一步想,他们两家只隔一条街,从小玩在一起,对这“失恋”的哥哥,自然会关心多一些。
回到钱北就听说:“大队通知,今天提前收工;晚上放电影”
蔡红玉让每家凑了五角钱,说辛苦了林木森,给徐贞女“买点小菜。”徐贞女笑得嘴都合不拢。李阿三却大为不满,一撇嘴,说:
“掮块牌子替别人吆喝。有本事自己也种块去卖。”
欢迎光临 湖南知青网论坛2011年度 (http://2011.hnzqw.com/) | Powered by Discuz! 7.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