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表哥

少年的表哥，人长得很好，宽宽的额头，圆圆的脸庞，唇红齿白。他很少到外婆家去，因为他已经能帮大人干活了。他到了外婆家，只喜欢和我玩。他象赶鸡鸭一样驱散开尾追的小的表弟表妹，带着我去河边老枧树上抓蝉。抓到了交给我。发现蝉蜕都留给我摘。看到结的太高的蝉蜕，他把我抱起来，也要让我亲自去摘下来。蝉蜕可以卖给药店，一分钱五个，卖了钱都归我。他跟我说过很多话。有一次说看狗的交配，他说的绘声绘色。我竟然盘根问底。他正说就那样那样了，被外婆制止了。又一次他偷偷地小声告诉我，他爸爸我姨爹因为赌博又被人打伤了，他妈妈我姨妈吵着要离婚。后来他们果真离婚了。姨妈再嫁。他仍跟着好赌的爸。之后我很久没有见到过表哥。偶尔想过他，想一个小孩子没有了妈妈会怎么样，那是一定很可怜的。

再见到他时，我们都长大了。清晨，他挑了一担柴到集市来卖。个子高高的，肤色黑红，肌肉发达，笑脸就像早上和煦的阳光。集市上人很多，挤得我挨得他很近，闻得到他的汗气。我说，到我家去吃早饭吧。他说，我吃过了。我看他汗吧水流的，说，到我家去喝茶吧。他说，不用，不口干。又笑着说，你走吧，上学去吧，啊。

我走了。不敢再回头看他。因为我快要哭了。我想之前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哪一年呢，他长到这么高了不知道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我很想回头看看有谁买走了他的柴没有。真希望有人早点儿把他的柴买走。我就开始流泪了。很后悔没有倒回家去端碗茶来，看他汩汩地喝下。觉得自己关心他太少了，觉得大家关心他太少了。我泪流满面，饮泣出声。不敢进教室早自习，找了个水龙头使劲洗脸。那一天都没有好好听课，老想着表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卖完的柴，什么时候回到他没有妈妈的家里。不知道他的爸爸是不是仍旧好赌，只期望他不要跟样学样，受他爸爸影响。

非常可惜，父子俩果然一个德性！表哥子承父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赌。之后骗，偷，抢，被抓到班房里去关起来了。关起来又放了。放出来又再进去。三进山城。表嫂气愤地扔下一个小毛孩，跑了。剩下祖孙三代三条光棍，稀里糊涂过着不正常的日子。

有一年，上班时，传达室打电话说有人找我。我说叫他上来吧。竟然是表哥，还有两人紧随其后，其中一个刀疤脸。他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倒也不显得特别沧桑。笑时，还能找到在外婆家见到的那个男孩子的痕迹。表哥说，这两个也是你们湘潭的，都是我的牢友。表哥叫他们坐沙发，自己一屁股坐到我的办公桌上。我让出办公椅，说，坐这里吧。他也就没讲客气坐下来。我不知道该和他们说点什么好。只好听他们说些令我惊骇的话。他们口沫横飞地说着，句句话带着脏字，不停地抽烟，满口焦黄的牙，好像回到了他们从前的号子里。好在马上下班了。我把他们带到小店子里，点了几个菜，置了三包烟，不搞酒，吃饭。他们吃得很快，风卷残云。表哥看看我，一缕歉疚难以察觉地闪过我曾经熟悉的眼中。他夹了一筷子肉给我。我把肉碗端起来，赶了一多半到他碗里。又叫店家再炒一碗来。吃完饭，我对表哥说，回去吧，回家去吧。我给了他路费。表哥对他的牢友说，你们在这里，闻到我妹妹有什么事，就要赶快到场啊。没什么事就不要打搅她。他说话的口气，完全像是国企的一个中层干部。

他走后，他两个牢友，再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我后来对周边收保护费的人员，减少了一点厌恶，增加了几分同情。

2010.7.31完稿
此篇是《雁字锦书》的姊妹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