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我是个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的孩子,对自己的父亲没有任何直观的印象,只知道他是个国民党军官,一解放就被关起来“劳动改造”了。有个当过国民党的爸爸,在我们这辈人中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我几乎可以说没见过这个爸爸,然而却无端地受了他一辈子影响,这就有点可以拿来说道说道的故事啦。
我爸是湖南省宜章县城南乡法堂村人,名叫曾宪凯,字子旋。从族谱上看,当地曾姓来自于江西吉安,更早应该是源于华北,或许与华南沿海的同姓客家人血脉同缘。宜章那地方在湖南的最南端,属于五岭山脉。我们老家离广东地界仅十六公里,说的语言却完全不是广东腔,而是属于西南官话区,类似于云贵川一带的口音。我爸他出身其实是很苦的,家里只有几亩薄田,连一家人糊口都不够。我的几个姑姑,就大多在很小的时候被送出去给人家当了童养媳。我爸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想必我爷爷(宜章老家的方言称“公公”)当年对他是寄予很高期望的,所以竟然还让他略读过几天书。要不是有一天家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显赫的亲戚,我爸原本是会老老实实当一辈子农民的,就像我的爷爷一样。
来的人是我奶奶(宜章方言称“阿娘”)的娘家叔伯兄弟,也就是我爸的堂舅舅,他叫肖文铎,后来当过郴州警备司令,最高军衔做到了中将。这位姓肖的舅公是回老家招兵买马的。湖南人自曾国藩、左宗棠时代就有出外当兵吃粮的传统,而且每个已在军队里混出点名堂的人,都会想方设法再多拉来一些“子弟兵”,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谁能更多地培植起自己的羽翼,谁的势力就能够发展得更大。我爸于是跟着他的堂舅当兵去了,那年他十六岁。我爸当了一段时间的普通士兵后,他堂舅又把他送进了黄埔军校,其实那时所谓黄埔军校已不在广州,而是迁到了南京,正式的名称好像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我爸毕业于第八期。
我爸虽然是南方人,却身材高大,正是所谓南人北相,或许得自于北方远祖的遗传基因吧。我妈老说我没我爸高,这我一直不太相信,因为我身高一百七十六公分,在现在的人中间也能算个较高的个儿了,几十年前的人,能有几个上一米八十的?可我没见过我爸,也就只好权当我妈的记忆不会错。我爸因为个儿高,从军校一毕业就进了桂永清将军指挥的“教导总队”,那是当年首都南京的“御林军”,连每个普通士兵都要考试文化,不达小学毕业程度就不收你。试想在大多数军队只能以抓壮丁充数的时代,那一定就算是最精锐的部队了吧。这“教导总队”还兼任仪仗队,以及新式武器示范推广的工作,进口的德式武器先发给他们,用熟练了再向全军推广。我爸就在这支部队里,从排长当起,一路顺利提升。
到抗战爆发,日军兵临南京城下时,我爸已经是个营长了。他们的阵地在城外的紫金山。多年后,我孤身一人曾经到紫金山寻访过,但见盘山公路边石砌的护坡上,拳头大的弹孔密密麻麻,仍可令人想见当年的血战之惨烈。那时的战况我永远无法从我爸嘴里听到复述了,只好到书中去寻找。今年是抗战胜利六十周年,有太多的书在讲述那一段历史。我知道了蒋介石原本已不打算固守南京,是我们湖南老乡唐生智自告奋勇守城,还发出了与南京城共存亡的豪言。而又是唐司令官在未组织有序撤退的情况下,自己独自先逃走了。守城部队很多既未接到撤退命令,又无船渡江(渡船在唐长官的严令下,早已被全部烧毁,以示破釜沉舟之决心),陷入一片混乱。我爸是怎么逃出这人间地狱的?这永远于我是一个谜了。教导总队一万多官兵,恐有半数未能逃出南京,死于随后的南京大屠杀。
我爸归队后,又随部转战河南一带,那大约就是台儿庄之战和随后更大的徐州会战的前哨战吧。我爸的上级团长阵亡,我爸以营长的身份代理团长,不久就在战斗中身负重伤。多年后听我妈说,那是在冬季,一个炮弹在我爸身边爆炸,一块很大的弹片从他的后背肩胛骨处打了进去,连同棉衣一起卡在了骨头上。我爸的勤务兵将他的肩背连棉衣一起用绷带捆扎住,把昏死过去的他扛下了战场。我爸一个星期后才被转送到了后方武汉,送进了野战医院。
军医打开把我爸缠得像个粽子的绷带时,看到他的一条胳膊都变成了黑色的。军医说这样子只能截肢了,否则会因败血症而危及生命。可我爸却坚决不同意,原因是那时没有残废军人的抚恤制度,军人一旦残废也就失去了任何保障,而再想找个别的饭碗,少一只胳膊又能干什么呢?我爸对军医说:“我要是能挺得过去,那是我的命,挺不过去,也是我的命,与你无关。”他真的就这么挺过来了,不但没死,还随着野战医院在武汉沦陷之前撤到了重庆。
在重庆,他将与我妈相识……
我妈是经过九死一生的逃难,才进入四川的。她说当时就一个念头,死也不留在沦陷区,绝不能给鬼子当顺民、当亡国奴。她是河北省河间县人,在北平读过国立美术学院,从大学出来之后,就一直是个教书匠,足迹自河北而河南,而湖南,而贵州,直到随着“湘桂路大退却”的难民潮越过黔川间的崇山峻岭,进入四川。她的目的地很明确,因为她有个姐姐在四川,那就是我的大姨。大姨的丈夫是军医,隶属于精锐的57师,号称“虎贲”。57师在师长余程万的率领下,曾孤军固守湖南的常德城,血战近二十天,几乎全军覆没,却成功地打破了日军占领常德,进一步进入湘西的计划。我大姨就一直跟着大姨父,作他的护士兼助手。
我妈终于在重庆找到了姐姐,两姊妹相见时,一定有恍如隔世之感吧?这时我大姨父已因肺病复发而去世了,大姨带着三个孩子,已离开了军队,生活也不富裕。我妈由大姨给找了一份工作,当然还是重操旧业,当教书匠。没想到,她这回教的都是些军人子弟,原来这是一所隶属于军队系统的小学。我妈对学生很严厉,以致一个学期下来,很多原来养尊处优天不怕,地不怕的“高干子弟”被她修理得服服帖帖。大姨怕我妈因此会得罪一些有权势的家长,还劝过她不要锋芒太露,可没想到她的严厉反而大得家长们的赞许。有个学生家长是我妈的河北老乡,为了孩子的学业与我妈有了一些来往,于是就经此人的介绍,我爸出现在我妈的身边。
我爸自受伤撤进四川后,因不再适应作战,已经成了一个文职军官,他一直是孤身一人生活的。那位河北老乡极力为我爸鼓吹,一方面夸我爸人品如何好,另一方面也“实话实说”,告诉我妈,我爸原来在老家是有结发妻子的,但已经死于日本飞机的轰炸。对于我爸的情况,我妈和大姨是经过了一番煞费苦心的调查的,得到的消息与那人说的没有太大差异。只知道我爸还有两个儿子,随着爷爷奶奶留在了老家。这门婚事我大姨极表赞同,因为我妈年龄已经不小,战乱中流落异乡,你还能挑什么?于是在1946年10月下旬,我的父母在重庆新生乐园举行了结婚仪式。
我妈多年后经常对我说,我爸真是个好脾气的人。我妈脾气很急躁,而我爸却从不发火,凡事都肯让着她。可我爸仕途上却很快遇到了麻烦,他丢了工作,成了一个失业的人。我妈曾经提出,跟他回湖南老家去,反正那时日本已经投降了,可我爸却以各种理由推托掉了。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爸仅仅成了我妈的家属,就靠她教书的薪水过活。国民党竟可以这样轻易抛弃一个立有战功的军官,这样的政权真是没有不亡之理!
四川解放时,我爸起码已经当了两年以上老百姓了,可他还是很害怕。害怕归害怕,当看到军管会贴出的布告上,命令与国民党有关的军政人员限期自首报到时,他还是硬着头皮去了。那布告上不是说了吗:主动自首者,既往不咎?可当他一报上自己过去的职务和军衔,立刻就被扣留拘押起来。那时我正怀在我妈肚子里四个月。
我是个早产儿,我妈只怀了我八个月。老话说:七活八死,不知道我是不是命特别硬,才活了下来?我妈生下我之后,感觉不能再在重庆待下去。我爸那个身份,我们娘儿俩要是守在眼面前,还能不受他的连累?于是我妈决心领着我北上,北京好歹还有一些亲戚故旧,总能对我们孤儿寡母略加关照,总比死守在举目无亲的重庆强吧?我妈带着我动身之前,去关我爸的地方探过一次监。后来听她说,我爸隔着栏杆从她手里把我接了过去,可我没见过他,认生,一到他手里,就像被鬼掐了一把似的,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我爸当时眼圈就红了,只说了一声:“你快把他抱过去吧。”就赶紧把我重新交到了我妈手上。这就是我与我爸唯一的一次身体的接触!那时我仅仅几个月大,什么也不知道,可他是不是预感到了父子之间从此就要天各一方,再无相见的机会,眼下就是最后的生离死别呢?想必这不是他当时能料得到的。
我妈把我绑在背上,空出两只手,一手提着一只柳条编的箱子,其中一只里面装的全是我用的尿布,就这么重新走上了出川的道路。她说,那是在冬季,长江里正是枯水季节,水浅,河滩变得很宽。每到一站上下船时,都要从几丈长窄窄的跳板上走过,每次她都是一身冷汗。我知道她自己并不怕死,她是怕我有个闪失。
我们回了北京之后,我妈重新找了一个教书的工作,干到1957年,由于她抗战时在湖南教的一个学生的介绍,她又调到了长沙,在湖南省话剧团当上了台词教员。这期间,她不得不通过法院跟我爸离了婚。我妈漂泊半生才找到我爸这个可心的丈夫,确实视为自己最佳的归宿,不到万不得已,她怎么会走这一步呢?她主要是为了我啊,后来她还把我的姓都改成跟她姓了,不全是为了尽可能做出与我爸划清界限的姿态吗?至于这到底能起多大的作用,亲身经历过那些年代的读者想必都会是心里有数的吧。
1961年,我妈在与我爸中断了联系很久之后,得到了劳改所寄来的通知,得知我爸因身上的旧伤和肺病,已经死了。她不敢去奔丧,那时候这种关系避之惟恐不及,哪敢再给人留下“与反革命亲属划不清界限”的话柄呢?我爸死的时候,年仅54岁。我想,他死在1961年,绝不仅仅是因为旧伤复发和肺结核。那时我们身为自由人尚且饿得九死一生,连我妈那么棒的身体都得了水肿病,他的死因不会没有饥饿的成份。不管怎么样,我从此不再有与亲生父亲相见的可能,说实话,我从小对这一点不知有过多少次的想象,哪怕是在被教育一定要与出身的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之后,我也不能克制这个念头。到此时,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绝望了!
劳改所给我们寄来了我爸的遗物:一只穿了孔的破脸盆、半截用剩下的牙膏、一把秃了毛的牙刷、一顶旧鸭舌帽、一条破毛毯。我妈说,少了两样值钱的东西:一只派克钢笔、一个象牙的私章。不知道我爸是在饥饿中用来换了吃的,还是落在了什么不相干的人手里?
如果以为我爸的故事到他故去就完结了,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俗话说一死百了,也有时候事情却远没有这么简单!
我妈早就告诉过我,她当年跟我爸结婚后不久,就曾提出过,让他带她去宜章老家看望公婆。可我爸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路上不好走,去干什么?”我妈并没有怀疑他的拒绝后面有什么蹊跷,也就再没提起过这个话题。我妈说记得老家我爸的大儿子来信要过“英文笔”,还是她买了寄去的,可具体地址她不记得了,只记得我爸说过,家后面有一条小河,离铁路不算远。1957年后,我们母子虽然身在湖南,但一直对我爸的身份讳莫如深,哪还敢去寻找这些没见过面的亲人呢?
可世上的事情有时竟会有这么巧!我莫名其妙地与宜章发生了联系。我夫人的三舅舅自湖南解放,就参加了土改工作团,到宜章工作。我们结婚多年后,我都没有见过这位舅舅,只听说他脾气有点怪,很少与长沙的亲人们联系。大约是在1985年,我夫人的大舅舅患了癌症,住进了省人民医院。三舅舅是因为他的大哥不久于人世了,才回长沙与兄长见最后一面的。我在大舅舅住的病房外面见到了三舅舅,交谈中我说了自己其实是宜章人,及从我妈那儿听来的那些零星线索。三舅舅说,他在宜章待的时间长,全县的情况了如指掌,哪些村子有曾姓的人聚居,他都大致心中有数,而且此时他正担任县档案局局长,解放前留下的档案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象我爸这样上过黄埔,级别较高的国民党军官,很可能会留下记载。三舅舅答应下这事,不久就回宜章去了。大舅舅死后,我渐渐把这事忘在了脑后,那时我在湖南电视台工作,经常随剧组离家到各处去拍电视剧。
没想到我在江西剧组收到了我夫人寄来的一封信,说三舅舅果然找到了宜章的亲人,可他不知道我的通信处,就写了信寄到我岳母家中。我岳母看了信,叫我大舅哥把信送到我家。大舅哥送信来时,我夫人也不在家,他不知深浅,就把信直接给了我妈。我妈看了这封信就傻了,因为三舅舅信上写的情况有一条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我的老家除了大哥、二哥和他们的妻子儿女之外,我爸的结发妻子仍然健在,与儿孙们住在一起。
我妈绝没想到,当年我爸为了娶她编造的一个小小谎言,竟在他去世多年后被揭穿。她大受打击,独自在家哭泣,连饭都吃不下去。我收到这封信后,十分着急,可剧组正在紧张拍摄,我不能离开。那时打长途电话还非常困难,我只能写信安慰我妈。我在信上说,我从小就听您说,我爸是个非常温和善良的人,完全是为了寻找出路,混口饭吃,才投身军旅离家当兵的,却没想到陷入内战的绞肉机里,最终尸骨都不知落在何处。当年他作为一个偏僻山乡出来的农村青年,一旦见了大世面,自然会对象您这样有知识、有风度的新女性产生兴趣和向往。他在这种情况下,只能以谎言取得与您交往的可能,这完全是历史造成的,您不必因此就改变了对他的好印象。我还说,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您百年之后与他在那里真能重新相见的话,难道你们还要为了他撒的这个小小谎言争吵吗?我想恐怕亲人相见,也只能泪眼相对,默默无言罢了。我妈读了我的信又痛哭了一场,但也从此想通了。她后来与宜章的妈妈两人之间,一直都有一种希望相见的想法,但可惜我妈中风行动不便,宜章的妈妈也年老体衰,无法长途跋涉,两人至死未能见面。
我初次到宜章是1986年的春节,我带着夫人和八岁的儿子坐火车到湖南最南端的“白石渡”站下车,那里就在宜章县城旁边。大哥二哥率侄儿侄女们接了我们后,前呼后拥进了法堂村。当时鞭炮齐鸣,全村人都被惊动了,特别是同姓有血缘关系的人们,如走马灯一般前来与我见面相认。几天时间中我恍如在梦里,我只觉得自己好象成了我爸的化身,我就是代替他回家省亲的。我从这时起,才有了一点身为湖南人的感觉。
我见到宜章的妈妈时的情景是最难忘的,我至今说不清那种感觉。原来她是个童养媳,自幼就被送到我家的。她娘家姓吴,因我爸在叔伯兄弟中排行第七,她在族中被尊称为“七娘”。她身高顶多有一米五十,而且背驼得如弓一般。她伸出干枯如树枝一样的双手,拉住我的手反复地抚摸着,我只感到象被锉子锉似的。她嘴里已经没有留下几颗牙了,所以说话含糊不清,加上她说的宜章话我本来就听不太懂,我大概只能理解她一、二成意思。可那次我陪着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因为我知道她所可能诉说的,舍她一生的苦难绝无其他。她仍住在我爸当年买下的两间古老破旧的土砖房子里,她指给我看,我爸回家时独自看书的阁楼,他早上“作军操”的水塘边。她认为我也是她的孩子,嘴里总是不停地喊着“好崽耶,好崽耶……”哥哥们告诉我,当年我爸并没给家里留下什么财产,除了两间住房,就是几丘薄田,可土改时却因我爸的身份,差点把她划成了地主。后来是经过县土改委员会专门讨论,觉得实在不够划地主的标准,可又不能实实在在划成贫下中农,于是两相折中,划了她上中农成份。我的爷爷奶奶都是她送终的,当年家里已经知道我爸在外面又讨了老婆,开始只瞒着她一个人,后来她也渐渐得知真相。我奶奶死前曾抱着大哥二哥哭泣,说我死后,你们的妈妈多半要改嫁,你们两个崽怎么长得大哟!可她却始终未离开这个家。我不能想象,象她那样一个矮小的身躯,是如何承受了“三座大山”式的三重压迫的?我这里说的三座大山,指的是我爸给她造成的情感压迫、解放后政治上的压迫、以及长期赤贫状态带给她的经济压迫。我虽然在劝慰我妈时,为我爸说了那么多开脱之辞,但见到宜章的妈妈后,我又自然有了对人生苦难更深切的体会。必须承认,我爸是对不起他的结发妻子的。后来我听二哥说过,宜章的妈妈死前说,你爸爸良心不好,所以只活了五十几岁,你看我做了好事,现在活到九十啦!她一定到死都还在耿耿于怀,可她的怨气只限于对我爸一人,她对我和我妈,都表达了最深的认同感,因此,我觉得她真是一个极善良的女人,我把她也看作自己的妈妈。
我一下子找到了两个哥哥、一个妈妈,这样奇异的事可不是谁都有幸碰得上的啊!这样的事在影视故事中常常被编得离奇古怪,十分煽情,现在的年轻人会觉得不可思议,可这在我的生活里,却是真实的存在。我至今不敢在自己编写的电视剧中使用这样的情节,我真的害怕一旦搬上屏幕,就会让人感觉那是虚假的,那只会亵渎了我的两位历经苦难的妈妈!
我在大哥那儿竟然还看到了我爸死前给他们写去的信!我爸在信上说,政府认为他改造努力,已经宣布要释放他了。他告诉我大哥,你们在长沙还有一个弟弟——当然就是指的我——他回家时要到长沙,将你们的弟弟带上,回宜章与你们团聚。可就在我爸发出此信几天之后,劳改所就给大哥寄去了我爸病危的通知,然后紧接着又寄去了他病故的通知。大哥他们连信也没敢给劳改所回,那时哪敢对反革命父亲的死多表露什么呢?劳改所大概也正因为没见回信,不知家属是否收到通知,以至于没将遗物寄到宜章老家去,而是寄到长沙来了。
我爸未能如他所许诺的,到长沙带上我回宜章老家。不妨作一个有趣的假设,如果他没死,真的到了长沙,我妈会同意让他带我走吗?哪怕他只是暂时领我去认认自己的祖籍地,然后就将我送回来,恐怕我妈也是不会同意的。那时她对组织上反复不断的政治审查穷于应付,一定会对重新出现的我爸避之惟恐不及。还有,我爸的谎言会不会提早被揭穿?这倒是个更有刺激性的假设,我很难想象那会出现什么情况。
我妈死于1991年初夏,她是在自己洗澡时突发心肌梗塞而死的,她至死也没与宜章的妈妈见上面,这是我极遗憾的一件事。我妈说过,宜章的妈妈其实更值得同情,她那么一个目不识丁的妇女,独自挑起一个家的重担,上有老下有小,多难啊!宜章的妈妈死于1997年。二哥打电话告诉我,她病倒了,神智不清,不吃饭,只肯喝谷酒。我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在谷酒中掺米汤,喂给她喝,这样等于进食,或许能渐渐恢复体力,重新好起来。但她终于没有再痊愈,拖了一个多月才死去。不知我出的这个主意,是否延长了她的痛苦?若真是这样,我对不起我的另一个妈妈了!另外我对不起她的是,我未能回去参加她的丧事。当时正当我儿子考电影学院,那是他的人生大事,我不敢掉以轻心,一直在北京陪着儿子。宜章的妈妈丧事办得很热闹很风光,我为她的丧事托在长沙工作的侄儿带回去一千元,聊补我无法亲自到场祭奠的缺憾。不久我就回到宜章,为她上坟,坟上的荒草短短时间已长得一人多高,据说那是后人兴旺之兆。
我爸的故事应该到这儿才打上句号。因为我是到了宜章老家,见了我的另一个妈妈和两位兄长之后,才似乎穿越了时空和阴阳的阻隔,看到了他真实、复杂的内心。拿两个妈妈放在一起比一比,就能猜想到我爸当年心里的矛盾和躁动。我妈说过,那时我爸的同僚都羡慕他有个好太太,拿得出手。本来嘛,那时候不是级别很高的将官,能有几个讨了上过大学的老婆?可我爸在得意之余,就不会在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想起那个为他养育儿子、向父母尽孝的糟糠之妻?他拒绝我妈去宜章的提议时,是不是要出一身冷汗?今天,我也是个拖家带口的大男人了,男人的责任,男人的野心,男人的欲望,应该说早已有了深切的体会和理解,我爸当年在想些什么,能不激起我研究和想象的兴趣吗?更何况我是个以讲故事为职业的编剧呢!我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当了那么久的官,却没有多少钱,两个家都没有他留下的什么值钱的东西,他确实是个廉洁奉公的人吗?他作战时是不是真的很勇敢?他是身先士卒带队冲锋负的伤,还是鬼子的炮弹长了眼,追着砸到了他身边?他内心深处对两个妻子分别是什么样的情感?我妈嫁给他时,他是得意多于内疚,还是强忍着对今后事闹穿了的恐惧?
可是不管怎么说,他就是我的生身父亲!而且我妈到死都断言,他就是个好人。
黄埔军校是国民政府的主要军校,是国军将领的主要摇篮。黄埔毕业生中,来自湘西黔阳县人也不少。黔阳县的学生中,又以托口的学生为多。 托口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文化的古镇,人杰地灵,单民国时期在黄埔军校读书的学生,就有十一人,他们是: 黄埔军校第四期学生、家住托口高等小学校的邓茂材; 黄埔军校第五期学生、家住湖南黔阳托口段家桥王宅的王心敏(字智泉); 黄埔军校第五期学生、家住湖南黔阳托口万顺和的曹彬(字克□); 黄埔军校第六期学生、家住托口的王心纯(字淑庵); 黄埔军校第六期学生、家住托口新街粟源兴的粟仁杰(字俊臣); 黄埔军校第六期学生、家住托口张永茂的张仁德(字怀之); 黄埔军校第八期学生、家住托口的曹永湘(字文瀚); 黄埔军校第二十一期学生、家住托口鹳鸟坪的张华绍(字卓英); 黄埔军校第二十一期学生、家住托口的钟芳鼐(字国器); 黄埔军校第二十一期学生、家住托口黄氏寓庐的黄浚(字涤民); 黄埔军校第二十一期学生、家住托口杨利盛的张华绪(字俊夫)等。 此外,还有许多附近地方通过托口作为信件中转站的黄埔军校学生,譬如说 黄埔军校第六期学生、家住芷江的杨明倬(字锦云),就是通过托口高等小学校作为信件中转站; 黄埔军校第十五期学生、家住芷江的杨志华(字震球),就是通过托口瞿畊之转的; 黄埔军校第二十期学生、家住会同漠滨的杨滋武,就是通过托口漠滨邮政代办所作为信件中转站; 黄埔军校第二十一期学生、家住芷江的杨学海(字伯渊),就是通过托口镇邹合兴转黄家庄; 黄埔军校第二十一期学生、家住芷江的曹哲(字齐治),就是通过托口杨家巷冯有常转交。 在这些黄埔军校学生中间,健在而且知名度相当高的,就数黄埔军校第八期学生、家住托口的曹永湘了。 注:此文摘自谢永仲某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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