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情系南太湖》(长篇小说连载)
写在前面的话
“心為萬事之主,動而無節既亂。”
“动荡”的年代,不安宁的农村来了不安份的“知青”。残余的宗族,旧俗礼教习俗,青春的骚动,为“前途”奋争,使南太湖畔的城乡上演了一场场笑不出的“喜”、哭无泪的“悲”、说不清的“苦”、道不明的“酸”。生活就象“毛桃”,涩涩地,人生总是有“独木桥”,不容得你谦让。天地氤氲,万物化醇;人有七情六欲,云云众生,试问有几人成佛?何况,当年他们正是青春时期……
请你回到上世纪六十年代,看看湖乡当年的风俗人情,关注一个在情与性中沉沦,在磨难中艰辛奋起的“知青”。还有,他的领导、同志与“战友”。
又,我意在写人。孔子曰:“与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孟子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我的笔下没有“英雄”,人都有私欲;成功者与未成功者的差距往往是在捕获“机遇”之间,所谓“人之所欲,适與天相值實難”是也。
再,发“家园”,是征求诸位老师、兄弟姐妹们的斧正。因是小说,某些情节不得不作删改。希谅!
001 飛來橫禍
(一九七0年九月二十日 星期日 庚戍年八月二十 林木森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日子。)
月亮挣扎出云层;鹅黄的半圆,似雾如霜;秋天的月光变冷了。月光下,龙溪河水静静地向北流淌,微风吹拂,银波涟涟;港汊的芦苇,两岸的桑枝飕飕地摇曳,给寂静的夜增添子几分凉意…… 一阵机动船“啪啪啪”的声响,打破了夜的寂寞,冲散了龙溪河流淌的水流。机动船泊在龙溪河堤岸;上去了三个人。 这是一艘十二座的内河“快艇”,是公社的“宝贝”。铁壳船身漆得很亮,黑漆船头写着红色的“龙溪01”;舱内没有亮灯,两排舷凳上坐着三个人。舱的角落里,是一个“知青”。月光下,这张国字脸上布满了恍惚,紧锁的浓眉下,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疑惑,还有恐惧。 他叫林木森。半小时前,林木森还坐在金德江家里。同往日一样,钱北大队的几个“活跃”的“知青”——徐武、金德江、朱丽雯、杨慧丽与他正在打扑克;手上忙出牌,嘴里更是天南地北地乱侃。 李忠良来了;他是钱北大队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负责大队的文、教、卫与政宣,也是“知青”的直接领导。他进门便说: “木森,我猜你就在这里。快点,蔡支书让你去。” “好。”林木森应付道,继续打牌。他时任钱北大队“治保会”副主任,听任李忠良的催,说,“打了这盘就去。” 杨慧丽笑着说:“李主任,这么晚还工作,你们真辛苦!” “就是。”朱丽雯递上一杯茶,说,“不用这样急吧?喝茶,李主任。” “谢谢!”李忠良接过朱丽雯递上的茶;他很珍惜这杯茶,可惜太烫,只好放在桌子上,连声催促说: “起来吧!木森,蔡支书等着哩!” “好好。”林木森有些不高兴了;打出手中的牌,顺手将面前的“雄狮”香烟递过去,说,“好,李主任,抽支烟。” “去吧,别打了。”李忠良没有接烟,却抓住了林木森的手。 正值全国开展“一打三反运动”运动;(根据中央的《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1970年1月31日)、《关于反对铺张浪费的通知》(2月5日)和《关于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的指示》(2月5日)三个文件,开展轰轰烈烈的“一打三反运动”)随着“运动”深入,全国开展了 “清查阶级队伍”的“运动”;据“国民党‘中统’湖兴组长”交代:在“固守大上海”时,“中统”曾在湖兴县,以“占据”大王岛湖匪头子沈英杰为首,组织了一支三百多人的“反共救国太湖别动队”。解放后,匪首沈英杰被“镇压”,但这支“地下组织”的成员均未捕获。按省革委会“清查办”的指示,沿太湖的各级“治保会”的 “中心任务”就是:“紧绷阶级斗争弦,寻找蛛丝马迹,在‘普查’中发现疑点,从疑点里盘查线索,打一场深挖暗藏‘敌特’的人民战争。”一个多月来,林木森与“治保会”成员,认真查阅由县公安局“旧档”影印件,把大队有“历史污点”的人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几遍,“蛛丝马迹”有上百件,可是谁说不清能够作证的子丑寅卯,只好“待查”了。 李忠良茶不喝,烟不抽,准是有了“重要线索”。林木森把手中的牌交给朱丽雯,恋恋不舍地出了门。 “什么事呀?”林木森问,“都十点多了。” 钱北街上很安静。钱北曾是太湖南岸的商埠;过钱北港桥,商铺相连的南、中、北三街,由一条丈二麻石街沿着钱北港足有一公里长。抗战期间,钱北是“国民湖兴县府”的“流亡驻地”;“沦陷”不到半年,被大王岛上湖匪沈英杰率人夺回。日、伪曾三次“清剿”,战火把商埠的繁华摧毁了十之六七。解放初期,因钱北临近南太湖,湖上和偏僻小村庄聚集了大批日伪、国名党残部和湖匪余孽;于是乡镇政权便以八里地外的龙溪镇为驻地,钱北镇便有名无实了 。“公私合营”后,钱北撤镇,只是一条“钱北街”了。经一九六四年的“安置城市闲置居民”和“知青上山下乡运动”,“钱北街道”划归钱北大队“代管”了。农村习俗,早睡早起;近年没有娱乐,茶馆里连“说书人”都没了。一天劳作了十多个小时,晚上聊天还要点灯,不如睡觉。 钱北大队部在中街上。两边临街板门难得见有灯光,夜里的麻石街更显得狭窄幽深。 林木森又问:“李主任,这么晚找我,到底什么事啊?” “有点事,啊,有点事,快去吧!” 李忠良支吾道,他的语气流露出种紧张的气氛。林木森感到有一种不祥的征兆,不由放慢了脚步。林木森猛想起前几天,他同钱北大队“治保会”主任王大明去陆阿秋家去玩,阿秋的阿爸陆阿福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当时,林木森心里毛毛地。晚上,阿秋送他们出门,吞吞吐吐地说:“我阿爸说木森脸上有道‘灰’,这两天会‘遭劫’。”陆阿福是钱北大队的“阴阳先生”,此话“信则有,不信则无”。林木森只一笑,心里总有一个疙瘩。一晃五天,什么事也没有,他放心了。此时,李忠良的神色太紧张;林木森问: “李主任,到底有什么事啊?” “你去了就知道了。” 李忠良说着,一把攥住林木森的手腕,又催促说: “快去吧,蔡书记在大队部等着哩!” 李忠良的劲很大,攥得林木森的手腕有点生疼;他很恼火又很无奈。平日里他俩之间就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隔阂。林木森是六九年二月由湖南湘潭 “投亲靠友” 到浙江省湖兴县龙溪公社钱北大队第二生产队“插队落户”。深得大队党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蔡阿毛的尝识;同年八月进了大队“治保会”;今年二月被任命为“治保会”副主任,早有风声,公社要调他去。真可谓是年青有为,踌躇满志。大凡春风得意的人会性情高傲。李忠良在“文革”前就是钱北大队团支部书记,是龙溪公社着力培养的年轻干部,早晚是要做大队党支部书记的。两个“自命不凡”的人“狭路相逢”,难免因工作有不同见解,虽说诸多的事是李忠良“败北”,但林木森的锋芒太利,得理不饶人。于是,李忠良便极力“培养”“大队治保会”里另一个“知青”,第七生产队的田树勋。两人的关系便更加疏远了;只因李忠良是沈梅英的表姨夫,林木森正与沈梅英“谈朋友”,逢事不得不让他三分。 拉着林木森紧走了几步,见到大队部门楣上的路灯,李忠良舒了一口气,松开了手。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那年月,抓阶级斗争有瘾,现在抓钱有瘾。
期待下文。(建议字打大点)
请你回到上世纪六十年代,看看湖乡当年的风俗人情,关注一个在情与性中沉沦,在磨难中艰辛奋起的“知青”。还有,他的领导、同志与“战友”。
关注你,兔四哥。你慢慢说书,我慢慢咀嚼。长篇很不易啊!
002 今非昔比
“机动快艇”没熄火,一直在“啪啪啪”地响……
轮机手阿水钻进客舱,掏出包“新安江”烟。阿水双手递给王宏铭一支,抛给另一人一支,第三支烟他迟疑了一下,放在自己的嘴巴上,退了出去。
“机动快艇”是公社的“宝贝”,是龙溪的“骄傲”,全县只有二三个公社有。因为“机动快艇”,阿水也成了龙溪的“知名人土”。公社的办、站、厂、场及各大队,因公因私、公私兼顾,申请用上“机动快艇”是件“光彩”的事。许多人宁愿小心地“扎”在船头上颠簸,也不肯坐在客舱里;“机动快艇”路过村埠码头,船头的人会高声说笑,引得岸上众多羨慕的目光。自然,阿水也成了他们炫耀的“对象”,一声“他是公社‘机动快艇’轮机手阿水。”说者神气十足,闻者敬慕三分;于是,好烟好茶好酒好菜款待。阿水认识林木森,见过二三面,印象却很深。林木森是除了公社领导外,上船就安安静静坐在舱里的几个人。林木森貌视“机动快艇”,阿水却很欣赏林木森。
阿水回到后梢,很懊悔。俗话说,“宁漏一村,不漏一人”,三个人“敬”了两个,这摆明了是在羞辱林木森。为什么要这样?平日里我说话不是挺硬扎的吗?唉!这年头讲“阶级立场”,“亲不亲,阶级情;友不友,路线分。”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冷漠了……
舱内飘荡起烟草味;-直耷拉着脑袋的林木森不由伸展起腰来,他贪婪地吸气,竭力想从空气中“捕获”飘渺的香烟烟气。林木森口袋里有半包香烟,却不敢去拿;一是怕举动莽撞而遭反感,烟被“没收”,二来感到还没有到“关键时刻”。王宏铭虽微眯着眼,他察觉到了林木森的“异常”;望着手中的烟,似乎想说什么,还是没开口,蹙蹙眉,却将手中的香烟抛出舱去。大半支香烟闪烁着一点红焰,在空中划了一个弧,落入龙溪河中。林木森的心随同香烟,一阵激动,堕入水中。
林木森对阿水的行为并不在乎,船上的治安队员林木森都熟悉。每逢节日,或开展某项“运动”前,公社都会举行声势浩大的“批斗大会”,要集中各大队一些“现行”、“老牌”戴帽人员作“活靶子”。他和治安大队队员们在一起开过会,讨论过“批斗大会”的程序,同桌吃过饭。
上岸去的三个人,领头的是治安大队的副大队长,叫赵小龙。
赵小龙是名“神枪手”,曾一度成为湖兴城乡津津乐道的“传奇人物” 。
一九六七年,城里闹“文攻武卫”,就差没开坦克、动榴弹炮了。“支左部队”手拿《毛主席语录》,列队站住“两派”中间,“骂不还嘴,打不还手”,一个性地背诵“毛主席语录”,唱《毛主席语录歌》。湖兴城里多宽,拦了东街西街上闹,劝了北街南街里吵。“两派”的“定性”很难,各有各一条线,今天刚把一派“树”起来,没过三天,“打倒的一派”捧着“某某首长的指示”又“杀”回来了。“造反派”的组织比雨后春笋还发展得快,都叫嚷着要“夺权”。可声势不旺,于是,有人想到了贫下中农“同盟军”,“以农村包围城市”,纷纷到各公社去“串联”。这一下反提醒了“支左部队”的领导马天民,这位团长也到几个公社去“检查工作”。听汇报说,龙溪公社的“造反派”陆宝林原是公社“人武部”的干事,他领导的“铁血军造反兵团”是清一色的“复员军人”。是革命军人就应忠于党,忠于毛主席;于是马天民“让他们进城,学习一下”。
陆宝林率队进城,一切“给养”全是解放军“东风农场”提供的。
马天民对陆宝林就一句话,“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可现在‘两派’都有些过火了!”
陆宝林对马天民也是一句话,“火头上的人都发戆,干脆以武制武,敲打一下。”
首战便是“敲打”城里嚇赫有名的“六号门”,这是航运系统的“造反派” 组织。“文攻武卫指挥部”里大多是码头上“掮包工”,平日二百多斤手一拎,上肩;脚一蹬,踏着晃悠悠跳板如履平地。三四百人,二百多条枪把“对手”围得水泄不通。直喊要发动“革命的‘围剿’!”
陆宝林不负众望,领着“铁血军造反兵团”往“两派”中间一站。“两派”的高音喇叭喧天撼地,陆宝林手握“铁喇叭”,扯着嗓门象蚊子哼。
陆宝林说:“他姆妈的!小龙,让他们把屄嘴闭上。”
赵小龙端起枪,“叭、叭”两声;高音喇叭“哑”了,喇叭好好的,原来是高音喇叭的线被打断了。
陆宝林嚷道:“还有不服的吗?谁不服,伸只爪子出来,老子只打他姆妈的小指头。”
双方没人应,陆宝林又喊:“撤不撤?不撤,好,老子让你们摸黑!”
赵小龙又是二枪,“两派驻地”的电线断了;四根电线,只打断端头的一根。五分钟后,“六号门”主动联系了“支左部队”。
从此,城里的“造反派”把赵小龙恨得牙齿咬得作蚕豆响,可脑袋只有一个,忍了。陆宝林他们“风光一时”,城里“造反派”要实行“革命大联合”,使让他们“回原单位干革命”。
马天民的“以武制武”违反“支左纪律”,湖兴在全省首先制止了“武斗”,功过两扺。马天民以“军代表”身份出任县革委会主任后,“上面”让他脱了军装。
留在舱里的叫王建华,原是太湖大队“治保会”的;两个大队同属“钱北片”,他们开会在一起,还同桌吃过五六次饭。说穿了他俩还有一段“不打不相识”的奇缘。春上,“太湖联防”时,他俩还同赵小龙一起“钻芦荡”。赵小龙还从陆宝林那里弄来四梭子弹,让林木森过足“枪瘾”。然,今天有王宏铭带队,准也没个好脸色,象从来也不认识。
林木森顿悟,今非昔比,往日的“战友”已经变成了“监管”;一个人的身份会在瞬间起“翻天覆地”的变化。蔡支书提出由大队派人“看守”,是怕他遭到陆宝林的欺辱。
“公社治保会”主任陆宝林,原是公社“人武部”干事,是龙溪“响当当”的“造反派”。为了“捍卫红色革命政权”,他一心“投入‘阶级斗争”之中;当他“革命成功”,协助王宏铭“夺权”后,才发现家中娘子己“舍家而去”。离婚后,他“阶级立场”更坚定,抓“治保”工作严肃认真,警觉性高,铁面无私。他多次公开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个阶级的暴力行动。’‘治保会’就是公社革委会的‘枪杆子’!是‘革命的专政部门’,是‘革命的铁拳头’!为保卫红色革命政权,以‘革命的暴力’打击阶级敌人;即使有些过头,也是阶级斗争的需要。”
“一打三反运动”是一场激烈的阶级斗争,是打击帝、修、反“别动队”的斗争,是打击苏修侵略阴谋的斗争,实际上也是一项重要的战备工作。运动要求“大张旗鼓地、广泛深入地做好宣传、动员。号召广大群众,对反革命分子检举、揭发、清查、批判,从而把隐藏的敌人挖出来。对于那些气焰嚣张,罪恶累累、民愤极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反革命分子,要坚决杀掉。”
在农村,“贪污盗窃、铺张浪费”的行动,不是很严重,关键在“清理阶级队伍和反投机倒把”上。为了配合“革命运动”,公社“刮”了几场“红色风暴”,各大队按“分配名额”,“超额”地把一些“特嫌”、“搞‘投机倒把’的‘坏份子’”分批送到公社“治保会”审查。在“治保会”捆、吊、抽、打是“正常程序”。送公社“审查”的人,都“关”在烘茧房的烘茧柜里;烘茧柜一面是门,三面青砖勾缝,柜内-米五见方,高不到三米,关上寸半厚的对扇门,密不透风。关在里面,全凭柜顶二寸粗的透气口通气,既使三九严寒天,你也得汗流浃背。“公社治保会”有几个“审讯高才”;其中,由万丰大队“选派”的小名叫“狗子”的,有一招叫“天地合一”;将“受审人”双手大拇指捆绑吊在空中,拉至双脚踱起高,不理不睬,待你四肢痛苦不堪,再问什么,不怕你不求饶,不忪口。钱北四队的陆阿福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阴阳先生”,据揭发,他曾被“湖匪”沈英杰任命过“军师”,多次邀请去“匪巢”大王島;送公社“审查”了五天。回大队“报到”时,他的小腿还禁不住的颤抖。按辈分排,陆阿福还是陆宝林没出“五服”的本家叔叔。对待有姿色的妇女,更损更下流;单是一个“例行检查”,从胸口到裆里摸个遍,让你羞辱难言。兆丰大队的王美菱,曾是“龙溪‘五朵金花’的‘红菱娘子’”年青守寡;大队革委会王主任对她关怀备至,她却不知好歹,竟和村里的“坏份子”阿昌“鬼混”。在一次“红色风暴”,将他俩“捉奸在床”;押送公社被“审查”了三天,王美菱不得不托人带信,“求大队王主任来‘保’她,答应王主任回村后‘老实生活,努力工作’”。钱北大队三队的银珠招了个东阳的“上门女婿”,经查实是个“潜逃”的“地主崽”;在“红五月‘革命风暴’”的“严打”中被抓去公社;银珠去“公社治保会”送衣服,回来后,提起陆宝林和“狗子”等她牙齿咬的咯咯响,一口一个“天杀的”,眼泪禁不住的滚落出来……
“公社治保会”因而“臭名昭着”;二天前,公社“通报”:“狗子”等三人因“在审讯中‘急于求成,工作方法简单粗暴’不适应‘政审工作’”。“ 回大队重新安排工作”。
二十来分钟后,上岸的人回来了,赵小龙提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军用书包,瞧见翻盖上绣的“为人民服务”红绒字样,林木森一眼认出书包是他的。他立刻明白,自己在舅舅家的“住宅”被“查抄”了。
“机动快艇”开动了。“啪啪啪”的声响,惊醒岸边芦丛桑树林中的小鸟,扑打着翅膀,在夜空里盘旋。河风袭来,林木森打了个寒噤,可又感到背脊上泌出串串的汗珠……
003 龍溪繭站
林木森躺在木板床上。屋内暗淡,响着另一个男人的沉闷鼾声。
林木森感到浑身酸痛难耐,好想翻动身体,活动一下僵硬的躯体。但他不敢造次,连移动四肢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惊扰同房内的鼾声。他只有借助飘荡不定的遐思,漫无边际地游荡,苦熬着时间。
“机动快艇”直接停在龙溪茧站码头,王宏铭一声不吭,径自上岸,头也不回地走了。林木森被“押”着从河边的巷道进了茧站;过了两道院门,来到一个二层楼的小院。带进这间宿舍后,赵小龙他们谁也没理睬林木森,也走了。
进门时,林木森瞥见房门上用红漆写着“105”;屋里放有三张床,一张桌子,二把椅子;床上都铺有被褥,寒冷之苦已免除了;屋内隔有卫生间,熬屎憋尿的难堪也解除了。如此“优待”,想到在船上的种种猜测,使林木森汗颜。
事实仍不容林木森安心;或许,是因为他与王宏铭的关系而“网开-面”。春上,为配合“一打三反运动”,落实“提高警惕,准备打战!”的战略部署;严防美帝、苏修“亡我之心”不死,妄图以“空降袭击”来颠覆“社会主义人民政权”;痛击盘踞在台湾岛上的蒋介石派遣特务“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革命成果”。太湖沿岸的驻军与“武装民兵”进行 “‘太湖联防’战备演习”;钱北大队范围内的六十八个“管制对象”被“集中”在大队会议室,整整十五个小时,连水都没给一口。事后,蔡阿毛把负责“关押”的沈金生责怪了一番;沈金生是大队“贫代会”主任,正为没当选上党支部副书记恼怒;蔡阿毛话没说完,沈金生反诘道:“全龙溪都这样。你去公社治安大队看看,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惊恐略定,林木森寻思是否向看守他的“治安大队”队员打听一下被抓的原由。
“看守”叫大牛,形如其名,中等身材,圆脸大眼,周身都是鼓鼓囊囊的肌肉;入秋夜凉,他仍只穿一件单军衣,还敞着怀。大牛紧锁眉结,警觉地注视着林木森。在他进门时,大牛极力挺直腰板,仿佛要把高过他半个头的林木森“比”下去。林木森惶惶回避,侧转身去,大牛的内心感受到了一种“强悍”的力量;得意之中仍有一些无聊。这是一个莽汉,林木森不敢去招惹他。
王建华敲门进来,把书包递给林木森,说:
“你的衣服,洗漱用品,还有茶杯。”
“谢谢!”林木森叫住王建华,“等等,能见公社领导吗?”
王建华略怔,像是没听见,毫无表情地开门走了。
林木森感到无助,失望。
大牛开口问:“喂,你想见谁?”
“王、王主任……”
“好吧!”大牛出门前,严厉地交代他:“老实呆着,不许逃跑!”
十几分钟后,大牛返回;嘴角上还贴有油腻,看来是刚吃了“宵夜”。
大牛掏出一本《毛主席语录》,挺直腰板,用眼睛示意林木森站起来后,严肃地宣布: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林木森,王主任指示说,自己认真检查,清醒反省。还有,还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显然,最后一句是他自已加的。说完,大牛也顾不上必恭必敬在等下文的林木森,把靠近房门的床上的棉被展开,说: “睡觉!喂,老实点。还有,你开灯睡觉习惯吗?开灯睡觉多浪费。关灯,你,现在睡觉!”
灯一关,林木森还没从惊恐中回过神,屋里便响起大牛沉闷的鼾声。
寂静的夜,听得见龙溪河水的拍打声。偶尔一阵河风到进来,在楼前庭院里回旋,撩起树叶沙沙作响。林木森感到周身生冷,刚才的奚落使他的自尊遭到重创;鼾声象无形的鞭子,哼唱着嘲讽的曲调,抽打着他颤栗的心。林木森愤愤地掏出香烟,点燃。一番动作后,他又慌忙注意“同屋人”的动静,那鼾声还是一样沉闷。他舒了一口气,放心了。
为什么抓我?行动周密,如临大敌;严控监管,又不理不睬……
这里是龙溪茧站,与公社驻地龙溪镇隔条龙溪河。龙溪茧站规模中等,建筑却是龙溪龙社的“上乘”。
茧站建在龙溪河畔,沿河筑有条石码头。拾阶而上,收茧房一字排开,九开间、十二米进深的大通间,宽敞明亮;东端隔了两间,作财务和值班室。收茧房有二层,二楼是茧库和办公室。后面东面连通烘茧房,十一开间;与收茧房7字形相通,7字中间分隔成三个庭院,分别是食堂;管理人员宿舍;员工宿舍、煤库、杂物间。
龙溪茧站只收春茧,一年只忙一个月;由于“公社治保会”的工作地、原“人武部”地方偏小,每逢“运动”,“公社治保会治安大队”就得“借用”这里;干脆就把茧站“代管”了。在公社召集大型会议时,茧站也作“临时宿舍”。
林木森在这住过,初春三月,参加公社的“三级干部会议”。
“钱北片”的五个大队(除了主要领导)男的挤在收茧房,女的住二楼的茧库。没有床,在水泥地面铺上半尺厚的稻草,垫上芦蓆;两个人合一铺,将带来的被窝一作垫一作盖,几十个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每天上午听各个方面的“工作报告”,下午和晚上“讨论”;下午的讨论还正规,有板有眼谈上一些“革命性的认识”,“新的一年规划”,晚上则以“荤腥逸事”为中心,眼前的、过去的、真实的、杜撰的,说得绘声绘色,吊足了“胃口”,吃足了“豆腐”;妇女们羞红了脸,男人们笑痛了肚子。浓浓的脚臭渐渐被香烟、“潮烟”熏淡了,煤库边的厕所使后院饱含屎尿的气味后,会议结束了。
林木森这次“住”的是管理人员宿舍。为了使管理人员有个闹中取静之地,这栋二层小楼与外界联通只有三张庭院墙门。
“认真检查,清醒反省”。
林木森又想起陆阿秋说的:“我阿爸说木森脸上有道‘灰’,这两天会‘遭劫’。”心里不由一阵寒噤。林木森虽然不信迷信,但信“命”。“人之所欲,适與天相值實難。”人生众多事,冥冥之中总有些出乎意外的结局。人们常常说:“鬼神可敬不可谄,举头三尺有神明”便是。
陆阿福是钱北大队的“阴阳先生”,据说他能“知五形八卦,能请箕仙,能占卜,禳祸消灾,识阴阳,通鬼神,驱邪扶正。”即使“文革”期间,连附近大队的几乎所有生产队都偷偷跑到他家,用白纸包上三元三角钱,请得陆阿福的几张马头娘的“神灵护符”,恭恭敬敬地藏在蚕房毛主席像的后面。
林木森初见陆阿福,很不以为然。陆阿福高高大大,白白胖胖,一对细长的眼睛象两条縫,厚实的下巴上连一根胡須都没有;丝毫没有神清骨秀,高深莫测的感觉。大队“治保会”主任王大明和陆阿秋是“光屁股耍伴”,提及陆阿福总是满脸崇拜,有次说,“阿福伯一身富态,就象是尊弥勒佛。”林木森哈哈一笑,说,“弥勒佛?顶多是个‘八仙’里的汉钟离。”后来这话传到陆阿福的耳中,陆阿福挺是高兴,晃荡着肥脑袋,说:“知我者,林木森也。”当陆阿秋学说阿爸的神态时,大家都会大笑一阵。舅舅得知后,很不高兴,认为林木森太狂。林木森却不以为然,“一打三反”涉及到陆阿福,大队的人都不愿“送”陆阿福去“公社治保会”,林木森“领了差”。
在路上,林木森问了一句至今最后悔的话: “陆阿福,都说你能掐会算,你是否测算出了今天的凶吉祸福?”
陆阿福淡淡一笑,说:“‘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小哥,这便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现在林木森后悔了,应该坚持让陆阿福“禳祸消灾”;当时王大明挺紧张,想转身去求陆阿福。陆阿秋说:“我同阿爸说了。阿爸说‘劫已成,破不了’。” 林木森故作出一付大义凛然模样,让他们不必在意。林木森虽然抱以“信则有,不信则无”,心里总有一个疙瘩。他记得好象听说过,人的体外都有一个“光环”,这是人体的自身的能量所形成,只是光线很淡,除非通过光谱仪器才能看见。据说,佛门高僧至所以称“佛光普照”,是成佛高僧的自身能量达到了一个“境界”,在宁静的经堂,香烟潦绕时,“光环”会隐隐出现,便众人不得不鼎服参拜。而人体的“光环”是受自身能量影响的,若有病,人体的“光环”会相应而起变化。陆阿福之类“高人”又是如何能看到他人的“光环,还能察觉到颜色变化而推断出凶吉祸福来,这就令人惊异与不明白了。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既然陆阿福能预兆“劫难”,就更说明“命有劫数”了……
“认真检查,清醒反省”,检查首先要深挖思想问题,要从根子上查找。林木森的“根源”,也就是不知所云的“家庭问题”。
这么一反省,把林木森刚刚建立的意志给“摧毁”了……
004 上山下鄉
林木森出生于一个中央大企业的领导家庭。父亲林仲仁是湖兴城人,家居小西街,由于家境贫寒,小学毕业就去丝绸行学徒。经亲朋介绍引见,由铺面担保,行三跪九叩大礼,从替师傅“倒夜壶”学起,先做店内杂务。工作辛苦,却没有工资。待能上柜“作买卖”,“抗战”爆发,丝绸行倒闭了。不得不为生计四处谋生。
湖兴是一座具有二千多年历史的江南古城。楚考烈王十五年(公元前248年),春申君黄歇徙封于此,在此筑城,始置菰城县,以泽多菰草故名。隋仁寿二年(公元602年),置州治,以滨太湖而名湖兴,湖兴之名从此始。湖兴山水环绕,物产丰盛,丝绸为大宗,稻、藕、鱼、菱次之。湖兴虽非“通商”之埠,“耕桑之富,甲于浙右”, 成为当时国内最大的蚕丝商埠,造就出了全国最大的丝商巨富群体。而市面极盛,人烟稠密。
巨大的财富必然会造就文化,影响社会,结缘政治。湖兴是清末“革命党人”活跃的地区之-。“辛亥革命”时,湖兴涌现了陈英士、被中山先生称为“民国奇人”的张静江等众多的辛亥革命的功臣、同盟会主要骨干及革命志士;革命成功,名门望族里自然有了国民政府的达官贵人。旧中国的“四大家族”中陈家便是湖兴人士。“七七事变”后不久,日本侵略军在攻占上海后,分兵进攻南京、杭州,在这中间又向湖兴进发。政界官僚纷纷“‘固守’大西南”,举家迁往“陪都”重庆。人可走,家业搬不动。于是“请人看家护院”。经姨姐夫陈子龙介绍,林伯仁到城南“朱府”作了“护院”。 1937年11月24日,日寇轟炸了小西街,湖兴城沦陷后,日本人烧杀掠夺,欺行霸市,挠得人心惶恐,终日不安。却对“国民政府”的官僚家产,秋毫无犯。
次年,日本人找到“朱府管家”,说,“皇军欢迎朱先生回南京。为更好地保护朱先生的家产,决定由城南警察局负责‘朱府’的安全。现拟定二个方案,一是由城南警察局派人直接进驻,二是由‘朱府护院’组建成‘派出所’,编入城南警察局。”
“朱府管家”找“护院”商量,“护院”已得到“指示”,同意第二方案。林仲仁等人便穿上了“黑皮”,却积极会同湖兴的社会团体,支持“国民党湖兴流亡政府”和由“中共浙西特委”领导的湖兴县抗日自卫大队,作了许多“抗日救亡”的工作。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新四军” 奉令北上;林伯仁因妻儿拖累,继续留在了“朱府”。朱先生返回南京后,为洗脱“护院变节”的“汉奸嫌疑”;他让“朱府管家”真真假假地编凑了一套“抗日功绩”,把“‘朱府’列为‘中统’的‘地下交通站’;护院们成了‘地下交通站’的‘别动队’”,受到了“南京”的“嘉奖”。并以“抗日英雄”授予了“尉官军衔”。朱先生本想请林仲仁接任“朱府管家”;林仲仁谢辞,只请他介绍一份工作。
一九四六年,经朱先生介绍林仲仁到武昌机械工厂作庶事;一九四八年参加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一九四九年“迎接‘解放’,参加‘护厂’”, 表现突出。一九五一年,在党的培养下,他担任了工厂人事科长。一九五八年调湖南湘潭筹建新厂,担任工厂人事副厂长。
林仲仁是“四清”运动后期被“揭发”有“重大历史问题”而被“审查”的。据“朱府管家”交代;“朱府是‘中统’的‘地下交通站’;林仲仁等人是 ‘别动队员’。”尤为重要的是他揭发,林仲仁“‘工作成绩显卓’,还受到了‘嘉奖’。是‘中统’派遣到武昌机械工厂的上尉‘特工’”。他还拿出了当年“中统”的“嘉奖令”。铁证如山!能“挖”出一个“正处级”的“历史反革命分子”,意义非常重大,不但可以完成“打击百分之三的阶级政人”的“阶级斗争任务指标”,还将做为“活靶子”,对开展“四清”运动起一个推动作用。于是,先定案,再“审查”;不到十天,林仲仁被“彻底打倒”。待“运动后期”,“工作组”也发现“揭发材料”与调查材料出入较大,“朱府”的其他“护院”写来了“证明材料”,他们有的现仍担任地、县的领导干部;连“朱府管家”也“翻供”了,于是,决定重新调查。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红卫兵”是一代被“文革”催熟的青年。“革命狂热”像股龙卷风,掀开“教育领域”的“资产阶级‘温床的盖子’”,迅刻之间又将他们推向了社会;身着黄军装,腰扎武装带;胸佩毛主席像章,手持《毛主席语录》,戴上红袖章,高唱“革命造反歌”,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从“‘五.一六’通知”、“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一月风暴”、“革命大串联”、“文攻武卫”;“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 上至国家主席、开国元勋,下到卖冰棍的老太婆,(一卖菜老农返家时,“请”了一尊*主席石膏像;挑着担不好拿,便用细绳捆在石膏像颈部,另一头挂在自己脖子上。途中,被“红卫兵”发现;立刻以“大不敬”进行批斗。经查,系“三代贫雇农”出身,才未交“专政机关”。老农诚惶诚恐,还遭到家人唾骂;夜里便用绳套在自己颈部,另一头挂在屋梁上。屋里一夜没人;只有那尊*主席石膏像。) “谁敢反对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最最敬爱的毛主席,就把他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千只脚,要他永世不得翻身!”
林木森记得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日,*主席第一次接见红卫兵的第三天。学校里红旗招展,人声鼎沸。接市教育局通知,全市各学校要组织“红卫兵”和学生“经革命风雨”,投入到“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
为配合运动,工厂交出了二十多个“四类份子”。 这次“运动”是“抄家”。
学校党支部刘支书要被“抄家”各家的子弟“带路”,让他们“站稳革命立场,与反动家庭划清界线。”临出发,校长把“带路人”撤消了。她说,“不能让幼小的心灵种下仇恨。”
林木森还是见到了父亲,剃着 “阴阳头”,高卷裤腿跪在煤渣上,挂着用根细铁丝吊着的几十斤重的牌子。他惊恐了,感到了恐惧;却不敢哭,周围全是警觉的眼睛……
校长的话灵验了。“运动”几乎变成了“仇杀”。学校的老师一个个被“批斗”,刘支书也沒逃脫,被打断一条腿。接着工厂也“乱”了,几乎所有领导都被批斗。于是,“阶级敌人”的范围由“四类份子”扩大到“二十一种人”;“定案的”,“审查的”与“被审查的”先后都被“揪”在一块,组成了一支“牛鬼精神”的队伍。
说不清,道不明。批斗,审查,林仲仁都能坦然相待,而儿女们成了“黑五类、狗崽子”,他忧心忡忡了。
在“全国山河一边红”时,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文章;文中引用了伟大领袖毛主席“12,21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该欢迎他们去。”
“红卫兵”又高呼着“紧跟统帅毛主席,广阔大地炼忠心”;分赴大东北、大西南、大西北和偏远贫困地区与各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只是很快一片热血,满腔壮志很快被繁重的体力劳动,艰难的生活环境逐渐磨损、消融了。当年这些“叱咤风云,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革命小将”们糊涂了。政治风云诡异莫测,困惑之中,他们明白了一个最基础的道理,生存比理想更为现实。
“最高指示”掀起了“上山下乡”的高潮。林木森自然列入这光荣的行列中。唯有这一行列,“黑五类”“红五类”的子女可以享受同等的待遇――一套《毛泽东选集》、一幅《毛主席去安源》画像、一顶单人蚊帐、一丈五尺布票和一床棉絮。问题是下去之后能否享受一样的相待;至少不受到歧视。父母商量一番,决定想办法把林木森送回浙江湖兴老家去。
浙江湖兴人多地少。控制“知青”的接受。许多不愿去东北,西北与西南的,却寻找“关系”,把子女 “挤”进来。于是,出现称作“投亲靠友”的“返乡‘知青’”。
林木森“投靠”的是舅舅李阿三。
005 檔案秘密
李阿三是林木森的外公认养的儿子。外公去世后,一直没来往;城里姨妈沈少宝到北门码头,找到“钱北航船”,托人带信与他一说,他满口答应了。一是报养父的恩,二则有个“小九九”。李阿三身材矮小,年轻时以“扳罾”为生,风雨浸骨,患下了风湿病,下不得田;娘子徐贞女也一直病痛缠身,女儿金凤才十四岁,全家人人出工,也只能混个饥饱;若年景不好或遇上“三病二痛”,一年下来还是个“透支户”,口粮还得被“扣”队里。林木森虽说是个“知青”,有“政策”摆着,磨砺上三五年,怎么也能混成个全劳力;如果再能成为“上门女婿”,不怕“当大干部”的亲家不帮衬,家里也就再也不会作“透支户”了。徐贞女更是满心欢喜,到龙溪镇上找妹妹一说,妹妹也高兴,王宏铭招架不住母亲与大姨的“好话”与“相逼”,亲自把事情给办妥了。
林木森到钱北不到一个月就办了件“大事”。 都说“发展农业靠机械化,改变农村靠电气化”;“土改”时,干部都宣传“共产主义‘新农村’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湖兴是富庶地区,有电,但通不进,没有电线。
林仲仁得知后,借“汇报思想”时,向工厂革委会的一位副主任谈了。副主任是林仲仁“招干”时进的厂,为报“师恩”,副主任便找到工厂“知青办”。恰好工厂“知青办”为工厂子弟“上山下乡”的“对口公社”准备了一批“闲置物资”。 以“支援农业”,搞好“工农关系”。
当五十公斤铜芯电线运至钱北,整个大队都对林木森“刮目相看”了。
在农村靠劳力“吃饭”,以体力“讲话”,凭“实力”作人。李阿三什么都有又什么也没有。以前有个女儿“亲家”薛长寿是钱北大队副大队长;“四清”下了台。现在有个作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外甥,只是“隔了几里路”,远水解不了近渴。身边总算有了个林木森,可以脱离“透支户”了,大家也都为他高兴。没料到林木森还“神通广大”,再一问,李阿三挺神秘地说,林木森他的阿爸是作“大官”的。二队“通了电”,队里许多人都说,虽然“木森力气不够,但干活蛮认真”。林木森能看砖头厚的书,能读报,整版的“革命理论”可以一字不落的读下来,还能解释什么叫“大国沙文主义”,“三个世界的划分”,什么是“文化领域”,“封建残余思想”;遇上毛主席的诗词,能背诵全文,能说出愿意,还可说段革命的背景故事。
经生产队长王阿土提议,二队队委会“委任”林木森为生产队“政治宣传员”。生产队注重的是田里稻堤上桑,地上作物圈里猪羊;渐渐林木森成了二队的“会议队长”。几次会议后,林木森不但带了“耳朵”也带了“嘴巴”;竟能连农业生产问题提出看法与建议。
大队党支部书记蔡阿毛发现了林木森是个“好苗子”,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各地农村的同志应该欢迎他们去”,经大队党支部.革委会研究,把林木森调到大队“治保会”作“政治宣传工作”。
钱北大队的“政治宣传阵地”设在第三生产队的晒谷坪;这里原是南街上的戏台广场。戏台有六米见方,麻石基一米六高;原来是雕梁画栋的三面看台,毁于战火,一九四八年底由朱家修建,一时买不到立柱,便在两侧加了山墙,成了一面看台。两面山墙端头嵌了副对联,曰:“粉墨登场,演得形形色色;彩衣飞舞,做出是是非非。”(朱家修建好戏台的第二年六月,全家被押在戏台上批斗。据说,哪天下大雨,雨水淋不住农民的革命斗志;没有淋到雨的朱家老爷下楼梯时“失足”跌了一跤,当晚毙命。)看台上,除去门,足有十四五米的壁。“治保会”在这里每半月出一期“大批判专栏”。负责“大批判专栏”只有二人,整天忙着抄“社论”,编文章,还得配合革命形势联系公社、大队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写”批判稿。长篇大论,反复几句话,谁也不会关心。林木森有绘画功底,在学校就获得过全市少年画展的第一名。他改变了板报形式,以画为主;当林木森陆续以毛主席各个革命年代版画头像作了“大批判栏”的刊头,钱北又一次轰动了。“钱北出能人了,二队的‘知青’林木森能画毛主席画像?”戏台热闹了。几期下来,插图,漫画越来越多,连不识字的妇女都上戏台看一番。为此,王宏铭还组织全公社的“治保会”政宣人员来钱北开“现场会”,高度评价钱北大队“大批判专栏”是“旗帜鲜明,立功坚定,版面活泼,通俗易懂”。于是林木森被“委任”为钱北大队“治保会”的副主任。
遭受人议论,正是春风得意时。三队王富贵是个“算盘精”,做生意在钱北首屈一指。他曾向人夸海口,“凭你们这点‘三脚猫’本领,养不起我家娘子的一只脚。”配合“打击投机倒把”活动,林木森出了一期“专刊”,其中一幅就引用了王富贵的这句话。漫画上,王富贵得意洋洋,翘着大姆指, 说:“你们养不起我家娘子的一只脚。”背后有一条秀长大腿,着长筒丝袜,穿绣花鞋。
这条赤裸的大腿引得了田间地头的“谈论”。王富贵倒挺“乐观”;他说,“农民打赤脚,干部才穿袜。我家娘子着长筒丝袜,看来我富贵会有‘出头’的日子。只是哪天有空,我得去问问这家伙,几时偷看我家娘子的大腿的?”
李阿三听说了,忙托浜里的阿珍向王富贵的娘子金珠陪了不是。回转对林木森说:
“你这戇头!人家搞批判只是笔头上沾沾水,没人看,写了等于白写。谁也不得罪,你倒好,画成图,谁看了都会去说;岂不是招惹些是非?”
林木森想想也对,你指名点姓地,他自然会说,我娘子的大腿你几时见到的?正好来了“清查阶级队伍”的中心任务,要“清查国民党残渣余孽”,他把这“烫手的红薯”留给了田树勋;很快,戏台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仔细想想,这些也不应成为“罪状”。虽说从未向组织汇报过父亲的问题,可学校转来的“档案袋”不交在公社吗?难道公社没有打开过?看来“档案袋”里的秘密是保不住了。
想到“档案袋”,林木森真懊悔,当初为什么不“打开”呢?
“档案”只是几张纸,几张可以决定人的一生的纸。“档案”是属“人事机密”,非一般人可查阅的。可林木森是有幸携带但“无缘”看到。
林木森去湖兴“投亲靠友,上山下乡”时,工厂“知青办”( 他父亲的工作单位是地区级企业,企业统筹了一切)工厂让林木森把自己的“档案袋”带到湖兴。“档案袋”是用最差那种牛皮纸作的,灰白色。林木森真想打开来看看,这里有他在学校的“人事记录”,有学校的“政治鉴定”,有他的“家庭关系”(父亲在“文革”被“揪”),这一切都涉及他到新的环境下的新的迈步。可“档案袋”上面印有红色的“密”字,林木森迟疑了。“档案袋”两端是用材料纸贴封后,盖有学校革委会、学校“工宣队”、工厂“知青办”的大红公章。林木森害怕了。一路上,他把“档案袋”藏在箱子最底层,箱子放在座位下,生怕有所不测。到了钱北,林木森拿出“档案袋”,心又痒痒地了。再三端看,他发现还是“有机可乘”,“档案袋”两端贴封了,中间可以挑开。寻来剪刀、铅笔刀,最后林木森还是没敢动手,因为没有胶水。你想,“档案袋”是胶水粘制的;如果单单这条缝用浆糊或米饭粘贴,岂不是不打自招!“档案袋”交上去了;林木森惋惜了几天,又自我安慰--如果用邮寄,不就连“档案袋” 的壳面都看不到吗?还有,好事不背人;如果里面说你不好,会让你自己带吗?
略作犹豫,林木森还是点燃了第二支烟。火柴燃烧大半,他换手轻捏炭化的一端。直到火柴燃尽,才扔掉。这一团小小的火苗,仿佛能为他照亮心扉,驱除屋内的阴沉。
沉闷的鼾声象“黄梅时节”的雷,令林木森心浮气躁,掀被坐起;鼾声停了,人却没有动静。两人相持一阵,林木森的底气不足,先躺下;没一分钟,鼾声又起……
五月份时,林木森曾懊悔过。正值“一打三反”运动,公社决定刮一场“红五月‘革命风暴’”。 经查实,钱北大队第三生产队的银珠招的东阳“上门女婿”,是个“潜逃”的“地主崽”。 被大队列入严密注视“阶级斗争新目标”,将在“红五月‘革命风暴’”的“严打”中抓去公社。一天,邮政点送来-封信,是这个“潜逃”的“地主崽”的家信。“治保会”让林木森查一下,他端祥这封信,对着阳光看,希望能透出些字来。大队“贫代会”主任沈金生见了哈哈大笑,二话没说,一把撕开信封,看完信后,对林木森说:“普通家信。不过,你仔细看看,有没有什么猫腻!”林木森很惊讶!晚上,有些后悔;早知他们这样“粗鲁”对待信函,当初真该拆开“档案袋”。
唉!当初橫下一条心,拆开“档案袋”,知道了“内容” ,今天就无須这般地苦思冥想了……
林木森又点燃一支烟;没抽完,他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被响亮的咳嗽声惊醒。正感到恼怒,猛然一个寒噤,这里是龙溪茧站!
林木森慌忙起床,大牛很严肃地说: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林木森,王主任要你‘认真检查,清醒反省。’你就要认真执行,要有时间,要抓紧时间,要……”
听见有人敲门。是王建华,他进来让大牛去吃早饭。他把林木森的早饭放在桌上。
“谢谢!”一个酸菜包子,二个馒头,一碗稀饭,一碟咸菜。伙食不错。林木森又补了一句,“多少钱?”
王建华像看稀罕物似地打量了他一下,淡淡的一笑,说:
“有吃就吃,管他多少钱呢?”
洗漱罢。林木森边吃早饭,边偷窥王建华的脸色;肚子还真饿,塞进嘴里食物却无法下咽。他想打探一下,刚想开口,就被堵了回来。
“王主任说,你要认真检查,清醒反省。想明白了就先写交代材料。”
见林木森面色难堪,王建华压低嗓门,说: “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我和大牛只管你吃饭,睡觉。我昨晚还问过赵小龙他们,都说不清楚;说由陆主任亲自负责,陆主任连小龙都不让过问。不过,王主任知道‘治保会’里我和你关系好些;点名由我负责……负责这里。”
林木森没料到,事情还会这般地神秘。
006 初次交鋒
一个上午,谁也没来。王建华百般无聊地从床铺垫层抽出一把稻草,允作芦苇编起“芦蓆”来。林木森这才知道,编芦蓆从中间开始,然后像菱形的两个角的样子分别向两头打。王建华编的很匀称、精致,引得林木森看得入神。
王建华说:“太湖大队说是地多,可地势低,年年遭泛。干脆象兆丰,是水洼地,种菱角也省心。种薯不发,栽桑不旺。沿湖一片芦荡,祖辈都编芦蓆,手快的一天能编九张、十张,慢的至少一天也能编六、七张。近年利高时每张赚得一角五六,利薄时每张也有一角一二。后来钱北供销社不收了,说是没利润。社员只好自己去卖,结果男人们四处去奔,影响了出工。今年开展‘运动’,打击投机倒把,大队就把芦荡‘收回’。 转眼就要收芦苇了,真不知道还允不允许编芦蓆……”
林木森知道这事,钱北四、五队的小龙潭也有芦荡;每年也编芦蓆、压芦栅,数量不多。“一打三反”时作“重点”打击过,缴了批芦蓆、芦栅,正好大队在芦花漾建养鸡场征用了。说:“大队不能办个芦蓆场?”
王建华说:“我哥哥他们议过,几个队摆不平。编芦蓆各有技巧,大家都想自己在家编,队里又怕没人出工。还有,大队编了芦蓆卖给谁?”
王建华的哥哥王建民是太湖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芦荡收回容易放出难。想想今年的蚕、稻都不太好,结婚时借的债还没清,娘子空有一手编芦蓆本领,王建华有些焦急。再一看,林木森是个“知青”,与他扯生产是太湖里放酱油——无济于事。他一闭嘴,林木森误会了;想想自己眼下的“身份”,也闭上了嘴 。
中饭后,王宏铭来了。脸色很严肃,马脸拉得很长。陆宝林先进门,挥手让王建华出去;搬把椅子放好,让王宏铭坐。瞧瞧林木森惶恐不安的表情,王宏铭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侧转脸去,用很平淡的口吻说:
“你坐。昨晚就要见我,建华、大牛都说,你一个晚上都没睡,看来态度还挺端正;说吧!”
林木森谈了家里的情况。
“说完了?”王宏铭轻蔑地一笑,说,“这件事公社早就知道了。你的档案上有嘛。七月份本打算调你来公社,我们还‘函调’过。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个人表现。’林木森,你父亲是‘走资派’也好,是‘牛鬼蛇神’也罢,公社从来没有以这个问题为难你,更没有歧视过你。是不是?现在,说说自己的问题。”
林木森感到了一种解脱;再一想,问题更严重了,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事?他惶恐不安了;巴动着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看来你还是没有考虑好,行,再想想。” 王宏铭向陆宝林耳语了几句,起身走了。
陆宝林坐在王宏铭的位置上,点燃了一支香烟,冷冷地望着林木森。
这是一条“汉子”。 浓眉大眼,魁伟的体魄,威风的连腮胡;蒲扇般的手背长有长长的汗毛。陆宝林“平息武斗”有功,县革委会主任马天民很器重他,可他管不住裤裆里的“枪”,结果连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位置都没坐上。他可是“掌枪杆子的”, 想到社员对他的种种非议;林木森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向他推来,他回避这冰一般的目光。
“林木森,你我虽然接触不多,也算是熟人。讲政策,说道理,你都比我强。我是个‘泥腿子’出身 ,龙溪大队的;当了五年兵,回到公社‘人武部’搞‘武装干事’工作;听毛主席的话,造了‘走资派’的反!我这个人粗,该说不该说的都说!王主任常说我是‘大错误不犯,小毛病不断’。但老子赤胆忠心干革命,从不和人‘斗心眼’。他妈的!也最烦别人跟我‘斗心眼’!王主任要去开会,要我来启发启发你。”
“是。谢谢!”林木森竭力地挤出诚挚表情,在心底“筑建‘防御工事’”;这个“审案高手”粗犷豪爽,应是“江湖中人”,以诚相待,他会容易勾通。他很谦卑地说,“请陆主任启发。”
“刚才我说了,我们接触过,但不多,对不对?虽然不多,你的事,我可听闻不少。实话告诉你,王主任对你的评价很高,原打算调你来‘公社治保会’,给我做助手,当参谋。没想到我们会这样进行谈话;真他妈的憋气!我这个人嘴粗,有些话,你不必在意。犯了错误没关系,毛主席不是总这样地教导我们吗?不要怕犯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对不对?”
“是。”七月份蔡支书曾暗示,公社要调林木森,后来不了了之。林木森也奇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说,你很讲义气?没关系,我们只是随便聊聊。林木森你有些紧张呀!今天的谈话,我们实行‘三不’,不作记录,不作证据,不抓辫子;像王主任说的,叫什么畅所……反正,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义气是江湖之道。革命要的是同志。"林木森说得很慢;他清楚自己的弱点是争强好胜,说话不留余地。他经思量己作好了“接受审讯”准备,速说要清晰,每句话、甚至每个字,要在说出口前在脑中打个转,在喉咙里“把个关”;他接着说,“陆、陆主任,如果有人说我讲义气,可能有点误会。我待人作事都是坦诚相待,别人也就认为我好相处;这样,大家说话也随便,作事也痛快。有困难相互帮助,既做朋友,更做同志。”
“不错!不错!我就喜欢这样,说话痛痛快快,做事干干脆脆,最讨厌说半句留半句,藏着掖着的;明明裆里长着根*,却像个女人似地,撒泡尿都蹲着。”陆宝林的眼色很真诚,突然语气一转,说,“不错!既做朋友,更做同志。这句话我爱听。林木森,你的朋友不少吧?”
“不好说,泛泛之交,十来个吧。”
“泛泛之交。”陆宝林很欣赏这个词句,笑了,“泛泛之交。倒底是读书人,说话文皱皱地。我看不止,听说你还与人结拜兄弟?”
一种警觉惊起。男儿们之间称兄道弟“认耍伴”,在农村很平常;认认真真搞“结拜”在彻底铲除“封建残余腐朽思想”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下,可是件忌讳事。“结拜”的事发生在去年十一月;陆宝林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提起,肯定是有目的而谈。
“那可以说是一种儿童的玩笑。”林木森解释说,“哪是因为有二个好朋友为了一个姑娘产生误会;又不想因此反目成仇,于是朋友们聚在一起,结拜一下,表表朋友的诚意。”
“是吗?林木森,据说,结拜的主意是你提出的?”
“是。”
“你是个‘知青’,怎么会想到和当地的社员‘结拜’?”陆宝林正视林木森,加重了语气,问:“好像是七个人吧?‘七兄弟’里‘钱北治保会’就有三个,正、副主任都有份;还有是一个‘地主崽’。对不对?”
“他们……他们原来就是朋友……”林木森有些紧张,他告诫自己;镇定;千万不能慌乱。原来这是“问题的关键”,“交锋”开始了!他禁不住伸手掏出烟,取出一支示意道:“陆主任,能抽烟吗?”
“抽烟,可以抽。”陆宝林很高兴;以他经验,凡被“审讯”的提出要抽烟,其心底的“防线”垮了。
007 結拜事件
林木森点燃烟,借机平稳一下情绪,说:
“我到钱北,有几个青年和我很要好。特别是王兴荣,他很照顾我。干活时他总挨着我,一旦我干不动时,就帮我一把。就说翻田;每人都挖六禾宽,他就挖七禾,让我挖五禾,这样我就能跟上大家一起完成。王兴荣有个‘耍伴’叫李新华。李新华原是‘钱北街’上的居民;六四年安置城市闲置居民时,‘钱北街’划归钱北大队‘代管’,‘钱北街’的居民也进行了‘户口调整’,他家因成份问题,‘下放’到二队。李新华那年刚满十六岁,作农活也是‘半道出家’;王兴荣大他一岁,却已是队里的‘强劳力’了,王兴荣很照顾李新华。六五年冬天,他们去德兴‘山里’卖菜,李新华不小心滑倒,摔到了山崖下,是王兴荣救了他,把他背上来。他们成了好兄弟。李新华十五岁订了‘娃娃亲’;女方姓朱,叫朱丽洁。朱家是钱北的大地主,也是六四年‘下放’到四队。李新华的姆妈六五年死了,六七年阿爸也病死了,日常生活大多由朱家照顾。作为好兄弟,王兴荣也常跟李新华到朱丽洁家玩。李新华身材单瘦,父亲曾是湖兴二中的副校长,家境不错,爱抽烟喝酒。而王兴荣身材高大,是二队顶尖的壮劳力。他的话不多,但很乐意帮助人。朱家人口多;有外婆,父母,加上弟妹有六人,解放后朱家开了间‘南货铺’,‘下放’后改作缝纫,对农活根本搞不好;王兴荣见了自然会相帮。渐渐,朱丽洁看上了王兴荣;朱家的老人想,女儿嫁到出身好的人家要强一些,同意了。事情一摆开,伤了李新华的面子。不同意?婚姻自由,这‘官司’告到哪里都是输。同意,和王兴荣还做不做朋友?‘朋友妻不可欺’,加上有人煽风点火,他整天喝得乱醉,到父母坟头上哭……”
“说,很好嘛!有什么继续说。”
林木森见陆宝林满脸是笑,听得津津有味;心想,这个家伙被他的“故事”感染了。接着说:
“一天,大队‘治保会’主任王大明同我在‘治保会’谈到这事。他和王兴荣、李新华都是‘耍伴’;他很犯愁,万一李新华被人挑唆,叫人把王兴荣打一顿;虽说依照乡俗,王兴荣只能吃哑巴亏,但事情出了,大队不能不管。弄到最后还是李新华的‘理亏’。李新华的姆妈曾是‘钱北小学’的校长,学生多;钱南村就有学生放‘话’,说钱北没人管,我们让王兴荣触触霉头。钱南钱北历有矛盾,他们的掺和,弄不好会引起两个村子的械斗。说来说去,还是得想个办法让他们两个能‘和解’,堵住别人的嘴。我说,‘让他们结拜一下;名义上的朋友,时时事事都会翻脸,结拜兄弟则不同,有话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成了结拜兄弟,谁还有屁话?’王大明一听认为有道理。可现在让他们两个‘结拜’岂不很尴尬。我说:‘反正我也是二队的,平日里也玩得好,我陪他们结拜。’王大明说,‘有你这句话,算我一个。’于是我找了王兴荣,他表示‘举双手同意。’我俩在‘耍伴’中又邀了三个人,就拉上李新华一起喝酒。趁着酒兴大家把话抛开,王兴荣向李新华敬了‘赔礼酒’,事情就掩饰过了场。”
“你们搞‘结拜’,为什么是七个人?”
“当时也是胡扯出来的。说是‘七上八下’, 图‘吉利’;就定了七个人。”
“没效仿什么人吗?”
“没效仿什么人。耍说有什么效仿?可能依仿了一些‘武侠小说’的影响,好象是本《七侠五义》。”
“ 七个人中你年纪最小吧?”
“是我年纪最小。”
“原来是‘小老大’哟!没举成什么仪式吗?”
林木森猛然觉察自己的话太多了;陆宝林要听的,决不会仅仅是“故事”。他感觉自已被“套”住了,说:
“烧了香,磕了头。香是用香烟代替的,烛是供销社买的照明烛。这些都是‘吃酒’临时想到做的。仪式本来只是个幌子;走走过场。”
“林木森,你们再没有作些其他什么事吗?哦,朋友兄弟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什么的。”
“没有。王大明在‘喝酒’的第二天便后悔了,认为这事办得不妥;找蔡支书承认了错;蔡支书也批评了我们。”
陆宝林递给林木森一支烟;漫不经心地问:
“你是不是感到有些遗憾?”
“谢谢!”林木森受宠若惊;接烟时从对方眼中察觉到一种狡诈神色。借点烟,思索一下,“没有。我本来也想只是帮王兴荣与李新华和好。”
“朱家应该感谢你,没说些什么吗?”
“朱家没说什么;丽洁姐当时压力很大,躲在家里哭,怕王兴荣挨打,又怕连累家里。知道‘结拜’后,挺高兴。”
“丽洁姐?是朱丽洁吧。林木森,你是不是平时很喜欢叫他人哥哥姐姐?还是只叫朱家的人?”
“朱家是开裁缝铺的,朱丽洁平日帮我缝缝补补的,也就随口叫叫的。”
“你是住在亲戚家吧?是阿三舅舅家,对吧?家里有舅妈,还有表妹。她们不给你缝缝补补吗?听说,你与一个绣花姑娘在谈朋友,还是‘蚕花娘子’,她叫什么?”
“梅英,沈梅英。”林木森脱口而出。
“就是嘛,林木森,你表妹叫……对,叫金凤;我认识她,大大的眼睛,高高的个,是个很朴实的姑娘。你平日吃饭都是她盛的,所有衣服都是她洗的吧;衣服破了舅妈不补吗?就算舅妈年纪大,眼睛看不清,金凤的针线差,也补不好;绣花姑娘的手还不巧?需要‘丽洁姐’来替你缝缝补补吗?”
林木森惊诧了,陆宝林竟对他的“家私”如此淸楚……
陆宝林把林木森驳得无话可答。他很高兴,甚至有些激动。
林木森是“钱北大队‘治保会’”副主任,也算得是陆宝林的“属下”。由于林木森和王宏铭有一种“亲戚”的关系,陆宝林便对他-直持有好感;七月的一天,王宏铭批评“治保会、治安大队”工作方法“简单、粗暴,还是过去‘逼、供、信’”这一套。三两句话后,他重提“钱北的‘大批判栏’现场会”;流露出,“调一二个‘文化人’充实‘治保会’的革命斗争力度”,陆宝林抢先提出,“钱北的林木森不错,能写会画;调他来,公社的‘大批判栏’就会生动活泼了!”可王宏铭只一笑;转开话题,临走时又留了-句,“毛主席说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看看你们写的东西,不说语法,文字通顺,不到一百个字的一篇东西,错别字就有十七八个!”陆宝林回头一想,知道王宏铭是嫌他小看了林木森;心想,你给林木森一个副主任也可以,省得老子绞尽脑汁,编些狗屁材料。但是,要说“笔杆子”比“枪杆子”强?老子不信!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当年没有“铁血军造反兵团”,就没有龙溪的“大联合”,七七八八的“造反队”就不会偃旗息鼓。耍嘴皮算什么?老子三言两语,不就把“钱北秀才”驳得体无完肤了。这小子还他妈的想用“故事”来“套”我?关老爷面前谈大刀,不知刀比脖子硬。心里一得意,他反而有些不忍了;语气一转,很诚恳的说:
“林木森,你也参加了‘清查工作’;朱丽洁的家庭背景很复杂的!地主、资本家、还是‘伪职人员’。根据对旧‘档案’的清查,‘反共救国太湖别动队’的司令就是她姨父沈英杰;这个阴魂不散的‘湖匪’,至今还被一些人奉若神明,特别是‘钱北人’。林木森,‘占据’大王岛上的沈英杰当年也是搞‘七兄弟结拜’,以‘小老大’称雄南太湖。还有,沈梅英家的成份是上中农;她爷爷解放前开绣坊,社会关系也很复杂。林木森,我们对你执行‘隔离审查’,肯定是掌握了大量的证据。希望你能端正态度,认识形势,交代清楚,争取宽大处理。最好能够立功受奖。好,我们给你时间,好好考虑。”
陆宝林走后,林木森感觉有一股恐怖的气息在室内徘徊,扩展。使他感到惶恐不安,仿佛又回到了-九六六年八月二十日……
林木森认真地回忆与陆宝林交谈的每一句话,仔细地琢磨陆宝林每句话的含义。“结拜”是有错,但也不至于是 “非法活动”。朱家社会背景复杂,与“湖匪”沈英杰的特殊关系,朱丽洁的家庭出身……这些都与我有何关系?还有,怎么把沈梅英也牵扯进来?还有她的伯父沈荣根,他不还在城里商贸部门工作吗?
林木森作梦也不会料道,陆宝林所谈之中最关键的话竟然是:“‘占据’大王岛上的沈英杰当年也是‘七兄弟结拜’,以‘小老大’而称雄南太湖。”
008 蠶花娘子
沈梅英是钱北三队的“蚕花娘子”,是钱北街上公认的“美人”。
沈梅英的姆妈是钱北街上被人津津乐道的“传奇人物”。见到她真容的人不多,只说是沈梅英和姆妈长很相像。沈梅英的姆妈曾是湖兴绣坊行里的“头牌绣娘”。据说,她的绣品全被省城的大商铺订购;她一年只出得“大品”一件,或者“中品”二三件,但一件“中品”售价都在一百七八十元以上,抵得四五个壮劳力的劳动所得。可惜死得早,未能把绝技传与女儿。沈梅英的刺绣技艺一般,可十五岁就进了“蚕房”;这除了她心灵手巧,最主要是得到母亲的遗传,有个好胸脯。蚕,天虫也;一季春蚕半岁粮。蚕乡倚重育蚕,忌讳也多。蚕以卵繁殖。清明时节,阴雨绵绵;女人温和的胸是蚕最佳孵化地。种好蚕好,讲个“彩头”,孵蚕的乳房大蚕茧也会大。沈梅英有对“木瓜乳”,深得蚕农们喜爱;五年前,队里有个“蚕娘”生病,众口-致让沈梅英作了“蚕花娘子”。
“蚕花娘子”是养蚕地区女人们的殊荣!养蚕忌禁颇多,虽然“文革”,仍有些在暗中进行。养蚕期间,“蚕花娘子”插戴“蚕花”,上不见日头,出门必撑把伞;下不踏水,进出着袜穿鞋。鄉村四月閑人少,此间雨水多,农活也多,收油菜、小麦、翻田……她们只在“蚕房”做事;而且待遇高,拿全劳力的工分。一季春蚕,前后四十六七天;加上“晚班”,可抵得其他女社员在田间地头劳作四个月。
林木森进大队“治保会”后,有时会在路上遇见沈梅英。她有一米六的个,身材单瘦,丰胸翘臀,肤色嫩白。一头乌黑长发从不编辫,用块丝巾松松地扎着;丝巾色彩经常换,束缚的位置也时常变;有时在头顶,像朵盛放的牡丹,有时扎在发梢,走动时随身体摆动,像只蹁跹的蝴蝶。举手投足,无一处不引得男人的注视;一路上招惹众多嬉笑的讨好声。调侃话,她只报于一笑,不吭不响,径直而行。相遇多了,林木森也有上前搭讪的念头,甚至感到沈梅英与他相遇时的步伐很特别;她迈着轻盈的小碎步,走动特别慢,似乎在等他开口说话。林木森的心有种慌乱,又怕冒昧而失礼,遭她的讥笑;迟疑之际,两人己擦肩而过。而后,心中总有一阵懊恼不快。
他俩的“正式相识”,在春上“清明”时节育蚕的准备期。
林木森到浜里阿珍姨妈家里去——他母亲小时的“干姐妹”—— 没进庭院大门,就听见天井里很热闹;原来正遇上三队的“蚕花娘子”们在分送“蚕花团子”。这是用晚粳米粉做的食品。有青白两种,青者代表桑叶,白者代表茧子,称为“吃青还白 (食桑吐丝) ”。搓成长圆形,象征今年的蚕茧又大又白。
沈梅英撑着把杭州的绸面竹骨伞;见到林木森,嫣然一笑,转脸对正忙着泡“糖水”的阿珍姨妈说:
“阿珍姨,你家小林哥来了。小林哥,今日有空来浜里呀!”
好甜的声音,娇嗲的调;林木森一时不知应答,只是笑。
“拿着,小林哥。”沈梅英递过四只团子。“拿着呀,这是‘蚕花团子’。”
林木森随声看去,一张瓜子型笑脸;鼻梁端正,嘴唇偏厚:柳叶眉,几乎交织到眉心;睫毛很密,又长又黑,弯翘着衬托忽闪闪的杏仁眼;乌黑长发用块粉红丝巾松松地扎着,插戴用去蛹的蚕茧剪成、染色艳丽的“蚕花”,令人不敢对视,又不忍不看。林木森自知失态,忙接过,下意识地说:“谢谢!蚕花茂盛。”
“小林哥真会说话。”沈梅英抿嘴一笑;她走出大门又返回,冲林木森一笑,说:“小林哥,我想拜托你件事,好吗?”
回眸-笑百媚生;林木森心花怒放。他忙说: “什么事?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都行。”
“现在我要‘放蚕花’;小林哥,下午有时间吗?”
不等林木森应诺,她转身快步追上队伍,走了。
“还望什么呀?进屋来,喝杯茶,”侯在一边的阿珍姨一脸神秘的笑。林木森的脸突然胀红。他的脑海像烙下沈梅英身影,一颦一笑,随身晃动的黑发,递上团子的柔腕纤指……沈梅英约在下午见,我怎么好找上门?对!林木森在阿珍姨妈家吃了中饭,推说“酒喝多了,休息一下”;果然,在表哥床上躺了一会,沈梅英找他来了。
“阿珍姨,我找小林哥帮忙.。”在阿珍姨的注视下,沈梅英红着脸又补了一句:“我请他帮忙看看绣样。”
“看绣样,是看你姆妈的的‘绣样匣’吗?”
沈梅英低下羞红的脸,扭怩道: “阿珍姨,你说什么呀!谁知人家看不看哩?”
林木森隐隐感到她们所提到的“绣样匣”里,含着一个秘密。 沈梅英推开朱漆门,林木森才知道什么是殷富人家。石库门房,三开间,三进,前厅后楼带偏厢楼房,连后院的猪羊圈都是青砖瓦房。沈梅英把林木森让进后堂屋,在堂壁前的八仙桌前坐下;转身用圆漆托盘送上两杯茶。这是湖兴招待贵客的礼仪——一杯是半杯的糖水,曰:“润润嘴,甜一年”;一杯“熏豆茶”,透明的玻璃杯里放了小半杯的熏青豆、卜子、红萝卜丝干、芝麻、橘子皮和茶叶。
林木森的母亲很思念家乡的“熏豆茶”,在湘潭年年也尝试着做。母亲说,湖兴“正统”的“熏豆茶”由以下几种组成: 首先是“熏豆”,采摘嫩绿饱满的的黄豆,俗称“毛豆”。剥壳、煮熟、淘净、烘干等工序加工而成。煮豆的水很鲜美,是作汤的好原汁。淘洗水因有豆膜,乡里便用于拌猪食。“熏豆”烘干后,大人会小心藏好;一般会放入“石灰瓮”中,在瓮底放上几块生石灰,干燥贮藏备用。“熏豆”具有馨香扑鼻、咸淡相宜、和胃益中等特点。其次是芝麻,白芝麻用水一漂,选用颗粒饱满的炒至芳香。第三种为橙皮,这是一种产于太湖流域的酸橙之皮。将桔子皮煮烫、刮去皮内的软膜、切丝、腌制、晒干(也有不晒,装置玻璃瓶中)等工序制成,具有理气健胃之功效。第四种是紫苏籽,湖兴叫作“卜子”;经炒制以后,芳香浓烈,还具有理气开窍、消食和胃的药理作用。还有一种是丁香萝卜干,即胡萝卜干。胡萝卜洗净切丝,用盐腌后晒干。“熏豆茶”待客时只放少量的茶叶,因为客人的“目标”是“茶里果”。
每次完成,母亲眼中都会充满惆怅。在湘潭没有卜子(市场上紫苏都没有卖。就是有,恐怕也没人买;“红色年代”里,有几个人会考虑烧菜要“色、香、味”俱全)、橙皮。母亲又宽慰说,“熏豆茶”也只是一个统称,各乡各地会根据本乡本土的农特土产进行配料增减,在茶中加上特别佐料。过年时加入两颗青橄榄,或金桔,清脆可口,称“元宝茶”,取新春吉利的意思。山里则加入扁尖笋干(嫩“笔笋”所制),城里加香豆腐干、咸桂花、腌姜片等多种佐料。
林木森还是第一次吃到母亲所说“正统”的“熏豆茶”。虽然湖兴大多人家还是有做“熏豆茶”习惯,基本上也“改革”了,保留了熏青豆、红萝卜丝干、芝麻和茶叶。其它的也同湘潭一样,买不到或者“无心思弄”。吃“熏豆茶”意在“茶里果”,泡茶多用玻璃杯,杯高口小,往往“车干水,起不了‘鱼’”;虽说用手去掏,主人家不会怪罪,毕竟不雅。其实只要用掌去击玻璃杯口,“鱼”会自动“跑到岸边”。 不信?你试试!
“小林哥,吃点糖。”沈梅英又端来一只果盘;林木森一瞧也傻了;果盘放着玫瑰酥糖、芝麻寸金糖、松子糖、牛皮糖、核桃糕及上海的奶糖,杭州的果脯等。任何一祥,林木森都吃过;虽说是“过年的存货”,可一次能端出来,就是在湖兴城里也没几家。不得不令人惊叹!
沈梅英拈了一块奶糖,剥去糖纸,送到林木森的嘴边。顷刻,香似百花甜如蜜,使他不知所然;只得张嘴噙住,问:
“沈,沈梅英,找我有什么事?”
“叫我梅英吧。小林哥的手巧;画得花的鸟能飞,鱼能游,花有香,水会流。能帮我描几幅绣花样吗?”
林木森满口应诺。待沈梅英取来一个绒布包裹,打开,里面大大小小十几卷图稿,他不知从何处下手。林木森小心摊开一卷绣样,又惊又喜,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民间绣花图案。可惜保管不善,又被粗糙描绘,许多地方都破残。他小心地清点一番,说: “这些好东西只能一张张重新描绘了。”
“我试着描画了几张……总是画得不象。”沈梅英羞涩地取出一卷油光纸,说,“画得好难看。”
林木森展开画稿;尽管她拓时很小心,但功底太差,线条粗细不一。细端原稿,林木森端摸片刻,明白这些绣样的描绘是先突出主题,衬托两三处,再匀描成一体。说:“我先试一下,你看先描绘哪几幅?”
沈梅英闻之大喜,左拣右选,取出一幅“红梅图”;一枝梅叉分成二支,梅花八九,绿叶六七,疏密有致,整个构图有两个中心点。这是用于服饰的装饰图案。林木森铺开绣样,蒙上油光纸,不出一个小时便完成了。
“真好!画得真漂亮!”沈梅英很是高兴,又挑出了三幅:说,“小林哥,还得麻烦你……”
“这倒没关系,只是……”林木森对“红梅图”并不满意;他心里明白,在这里是肯定画不好的。尽管他再三告诫要专心,但管住了眼睛“关”不了鼻孔;沈梅英围在身边转,耳鬓厮磨,阵阵粉香,使他心猿意马。林木森说,“我带回大队去画。”
沈梅英迟疑片刻,有些担忧地问: “这些都是‘四旧’;你在大队里画,能行吗?”
“我晚上画,大队部没有人。”
009 情難自禁
吃了晚饭,林木森回到大队部;“治保会”在后进左厢搂下,晚上除了前厅有人值班,整个大队部空寂无人。无人干扰,他又有意显示一番,一鼓作气,大功告成。细细一看,所画图案都用于枕面与服饰,看来沈梅英是在准备嫁妆。不知何人娶得此娇娘?一番嗟叹。又想,沈家没儿子,是要招女婿“入赘”的。沈家家产殷实,说是“入赘”, 倒不如说是人财双收!据说,沈家的条件还挺高;说要“避口舌”,第一条就是“不招钱北人”!难怪连“治保会主任”王大明提到沈梅英都神不守舍,赞叹不已。
林木森又嗟叹一番。看时间不到九点,林木森便来到沈家。
开门的是沈梅英的父亲沈宝根;见是林木森,很是殷勤,忙让进门:
“请问林主任,有什么指示?”
“没有。”林木森的兴致大减,递上画样,说,“宝根叔,我找沈梅英,这是她让我画的绣样图案。”
“多谢,多谢!梅英去‘蚕房’了。”
林木森谢辞沈宝根的挽留;怏怏回转。
一连数日,沈梅英音信全无。开始林木森想去沈家问个讯,借问绣稿怎样,见她一面;又觉得鲁莽,沈梅英在蚕房,此时正是“蚕禁”。江浙等地以农历四月为“蚕月”,这期间的习俗叫蚕禁;南宋诗人范成大《晚春田园杂兴十二绝》曰:“三旬蚕忌闭门中,邻曲都无步往踪。”蚕房闭门谢客,过去连官府至为罢征收禁勾摄。以乡俗“蚕房忌讳生人进入”,林木森可不敢轻易去“蚕室”。
几天下来,牵动的心渐渐平静。
“春忙”时机,大队以“促生产”为中心;蔡阿毛只留林木森与李忠良“值班”,自己都回到生产队里。李忠良管的事多;老婆秋菊正在“坐月子”,偌大的一个大队部经常只有林木森一个人。闲暇无聊,翻开画册,伟人一首“咏梅”使梅花未入“忌禁”,于是他便画绘起来,临摹,写意,渐渐脱稿创意。十几日,竟在没用完的油光纸作起“百梅图”。
林木森正自我陶醉;有人敲窗,竟是沈梅英。
“小林哥,你送绣样那天我去‘蚕房’了;忙了十几天,一直没有来谢你,对不起!”
“不用谢。绣样还行吗?”
“小林哥的手真巧。现在有空吗?我有点事要麻烦你”
林木森二话没说,随她前去。蚕己进入 “三眠”,“蚕房”已放置不下,沈家前厅堂屋都被队上“租用”。进后院,从堂屋屏障后上楼,来到二楼。这是沈梅英的“闺房”;满屋新式家具,一应俱全。无论林木森怎样谦让,沈梅英跑进跑出,端盘拿碟,糖果茶点,把张三脚圆桌放得满满的。
“好了吧?”林木森取了枚甘草橄榄,放进嘴,问 ,“什么事?”
沈梅英取出一块素丝,洁白丝面上绣的正是那幅“红梅图”。红梅傲放,绿叶点缀,煞是好看。见林木森不解,沈梅英罩在胸前,“红梅”置于腹间,上面空出一截。
“我用来做……抹胸的,就是胸兜;你说,这样行不行?”
“往上,不;不要这么多。”林木森调整了二三次,怎么看也不顺眼。急了,上前去摆正,突然,他触及到一团柔和韧性的东西,脑袋“嗡”地蒙了;待他清醒,手背还是贴在梅英的*房上,慌忙收回手,支吾道:“这梅花摆低了,就不好看,还有……”
沈梅英脸色绯红,随声应和:“就是,就是。”
原来绣在肚兜上的两丛红梅,应置于*房的*头处。一来红梅会被托起,有立体的美感;二来缟丝质薄,可借以掩饰。因为沈梅英乳大下垂,将"梅花"下调,以正常尺寸作的肚兜上面使有了较大的空白,显得整个布局不协调。弄清了问题,林木森的办法也想出来了;他取出“百梅图”,选出了一枚绿萼梅,放在肚兜绣缟上,说:
“把它加在肚兜领口处,这里就不空白了。”
沈梅英眼睛一亮,连声叫好;再看“百梅图”,爱不释手,赞道: “小林哥手真巧;这些梅花真漂亮。是送给我的吗?真的!太好了,谢谢!”
林木森让沈梅英画出肚兜图样,按比例绘出“绿萼梅”。
沈梅英突然问:“小林哥,金凤好吗?”
林木森一时没反应过来;猛想到她在问舅舅的女儿。沈梅英怎么要提到李金凤?他支吾道:“好。你找她有事吗?”
“我才不找她;阿珍姨说,你和金凤有婚约,要不也不会到钱北。”
“胡扯。虽说我与表妹之间没有血缘,说起来总不好听。我到钱北是‘投亲靠友’;是‘知青’,怎么扯成了有‘婚约’的关系,听起来都怪怪地,湖兴这里就喜欢搞‘娃娃亲’,什么年代了还搞‘包办婚姻’?”
“就是,我也是这样想的。”
依约定,三天后林木森来到沈家;推进后院门,沈梅英在翻晒青菜梗,后院里透着一股诱人的清香。一开春,青菜苔一日长三寸。在湖乡,人们将结苔的青菜焯过,晒干,这是蒸五花肉最佳配肴。只是很少有人家,焯上这么多的菜梗。见到林木森,她羞怩一笑,低声说:
“我伯父每年都要一担多。木森哥,先上楼去,我一会就好。”
林木森在楼上感到很不自在,心里发虚,毛毛地;他连抽了三支烟,沈梅英才上来。她己梳洗一新,粉红短袖绸衫,藏青裤,浑身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玫瑰花香。略作寒暄,她问:
“木森哥,钱北好还是湖南好?”
“都好。湖南有我家,这里有我的‘根’。”
沈梅英似懂非懂;又问道:“你会在这里安家吗?”
林木森感到心境燥乱;虽然他没有做“扎根”的准备,面对似花如玉姑娘,神情难禁。他支吾道 :
“如果……当然可以。”
“木森哥,想看你描的梅花吗?”
林木森四下看,没见到绣品。
沈梅英抿嘴一笑,低声说:“在我……身上;你真的想看吗?”
“想……想看。”话出口,林木森感到心在狂跳,浑身的血在涌,直愣愣地望着沈梅英。
沈梅英脸色绯红,她回避开林木森的目光,侧转身去,慢慢地抬起左手,放在领项的扣子上;她腋窝的毛很浓,衣扣-粒粒慢慢地被解开。粉红短袖绸衫敞开,洁白的丝缟肚兜,轻薄柔丽;象秋天的雾,朦眬飘荡,衬托她娇嫩肤色;两丛“红梅”被丰满地托起,在梅瓣花蕊之间,隐约可见……
不知是刺绣的花朵还是花丛间的*房,令林木森痴醉。他喋喋喃道:
“美,真漂亮……”
“好了……不许看了……”
沈梅英嗔道,捂拢绸衫,却站着半天也没动。
林木森不知是否应该上前……
010 給你“出路”
龙溪茧站突然间紧张起来。王建华被人叫出去时,林木森并不在意。外面不时有人匆匆走动,烘茧房传来嘈杂与训斥声,引起了他的好奇。
林木森装作小便,进了卫生间。“105”在小楼一楼东南端;房门对走廊,卫生间里的窗是向庭院的。窗上刷了油漆,时间长了开了裂缝,贴着缝,看见“治安大队”队员们都背上了抢,在庭院里进进出出地。猛然一阵寒噤袭来——进来第六天了。按常例,在“十.一国庆节”前,公社都要召开一场声势浩大的“批斗大会”;对不老实的“阶级敌人”批斗示众,还会让各个大队押送一批“牛鬼蛇神”同台“陪斗”。“批斗大会”在公社大操场举行,高音喇叭的革命歌曲先把龙溪镇激起阶级斗争的热浪。各个大队在指定位置站好后,一声令下,在群情鼎沸的口号声中;两人“治保人员”“扭送”一个,反剪着“批斗对象”的双臂,迫使他深深地弯下腰去;又不时按会议进程,抓住他的头发,抬起他的脸来“示众”。“陪斗”的人待台上“批斗对象”就位后,一个个挂着牌子,鱼贯而行,在台下排成一列……此时,会场秩序大乱,嘈杂声中人们已顾不上激昂慷慨的“批判”,个个蜂拥向前,象看戏一样激奋,观看这些“批斗对象”……
我是“示众”还是“陪斗”?林木森惊惶之余,不由笑了;饿肚皮的乞丐还操劳怎样讨饭吃?
在茧站,饭倒一日三餐,顿顿吃饱。关键是没烟抽。林木森身上还有五块七角钱,可王建华执行任务去了,大牛又不在。此时林木森急需用烟草来“麻醉”。四下一寻,看到了烟屁股。一、二、三……十二个?林木森惊喜了,还有三个烟屁股有小半支。截下一条材料纸,对折成一个三角,小心把烟屁股撕开,剔出烧焦的,捏成喇叭状;伸进被子,扯出一小团棉花,放在烟丝少的一端,用手指压住烟丝,顺势一卷纸,成一个喇叭状,将多出的纸在舌头上一舔,就着唾沫一贴,一支带过滤嘴的“喇叭筒”完工。点燃,吐出烟雾,真美!
这一招是队长王阿土教他的。春上开“三级干部会”男人最关心的是烟。买香烟凭票;公社给开会的人都发了票。大队一级是红色的票,可买一包“新安江”,一包“雄狮”;生产队一级是白色的票,二色“雄狮”。大都人买了不抽。他们心疼“会议补贴”,每人每天三角钱,扣伙食费一角五分,剩下买包“雄狮”还得贴二分钱。于是,二包烟,藏一包,带回家“待客”。留一包“偶尔”抽一支。也有的与人换二包“丰收”烟,可以赚回二分钱。年过三十的社员大都喜欢抽“潮烟”,一角五一包,一包烟丝可抵五六包香烟。烟杆是竹制的,取细竹一支,连根挖出,截取根兜部分一尺来长,打通竹节。在根兜处烫个小穴作烟窝,成了。褐黄色的烟丝,切得细细的,取一小撮,捏揉成一团,放于烟管的烟窝里。有个谜语很形象地描绘了吸“潮烟”的过程,“乌龟吃鳝,鳝吃螺蛳;乌龟放屁,螺蛳弹去。”他们口口声声说香烟不过瘾,可对烟屁股从不放过。有了便攒起,集拢五六个就卷只“喇叭筒”。有的烟屁股来自他人(一支烟二寸长,丢半寸烟屁股简直是“糟蹋粮食”),队长王阿土便“发明”了“棉花过滤装置”。还吹嘘任何不良物质均可滤除剔尽。
林木森报之一笑。且不说什么无稽之谈;凡事能乐得个自我安慰,最舒畅。
大牛开门进来,见状一愣;背转身,摸索半天,掏出一包“丰收”烟,数了一阵,抽出一支,说:
“省着抽。抽了烟,要认真检查?”
“谢谢!”林木森很珍惜地抚摸香烟,小心地夹在耳朵上,假装糊涂地问,“今天好热闹,有什么事吗?”
“公社今天召开‘批斗大会’。”大牛向门外瞥了一眼,突然跳起身,前去开门边冲林木森小声说:“把烟藏起来,快!沈书记来了。”
一群人走了进来。大牛正要说什么,领头的沈心田挥挥手,让他出去。沈心田是“南下干部”;四十多岁,高个,单瘦,有些驼背。他原是龙溪公社党委副书记兼副社长;因“专种资本主义的苗”被“打倒”,又因是“农业骨干领导”,在“三结合”时进了公社革委会。“军代表”撤回后,接任公社革委会主任;恢复公社党委会,担任公社党委书记。
“林木森,钱北大队的。”沈心田说话很慢,仿佛每个字都要在嘴里嚼烂才吐出来,“考虑的怎样?等等,说过的,我不想听。有新的没有?”
林木森知道,这是“带出去接受‘批斗’的‘开场白’”。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心一横,说:“没有。真的没有。”
“态度不对哟。林木森,老蔡对你的评价很好,知道为什么来这里吗?别说老蔡,我和宏铭都为你感到惋惜。你的‘大批判专栏’搞得很有特色;去年底,公社还在钱北开了现场会哩!”
“对。”王宏铭说,“沈书记,钱北的‘大批专栏’采用漫画形式,贫下中农喜闻东见,这件事还上了地区的报纸。”
“是呀!林木森,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年轻人,为什么不能脚踏实地呢?私欲恶性膨胀,就会滑入歧途,就会犯错误,甚至滑入犯罪边缘。”
林木森蒙了,怎么会这样严重? “沈书记,我,我真的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
陆宝林进门来,说:“沈书记,王主任,各大队送来的‘批斗对象’都集中在烘茧房了。”
林木森感到要上“刑场”了;他告诫自己要冷静,却听见自己的牙齿碰撞声。他乞求道:“我能、能抽支烟吗?”
走到门口沈心田站住了;他望了一眼桌上的烟屁股,皱拢眉结,说:
“宏铭,我不抽烟,你有吗?宝林,昨天那条烟呢?给他。”
林木森接过王宏铭递过的烟,点燃,吸了一大口,浓烟从鼻孔喷出,心底的胆怯随之散出一大半。他站起身,做好被“押送”准备。沈心田见他如此举动,和王宏铭交换了一下眼色;摇摇头说:
“犯了错误,要改!不管错误有多么严重,首先要端正态度。给你交个底,你是‘知青’,公社可以区别对待;给你‘出路’。但你要认真反省,要触及灵魂,要从思想根源上严格检查。宏铭,不要把人老关在屋子里,让他在院子里走动走动,怎样?”
“我同意。”王宏铭对门外的人说,“沈书记的指示你们都听见了吗?”
屋里的人全走了。烘茧房传来陆宝林高声训斥,一阵嘈杂,安静了。林木森如释重负,真的没被“批斗”。
政策越“宽大”,林木森越不知所措。依沈心田的口气,自己罪行不亚于任毅。这位“南京知青”创作的《南京知青之歌》扰得“知青”不安分;“说出了帝修反想说的话,唱出了帝修反想唱的声音”。1970年2月,张春桥批示:迅速查清,予以逮捕。若不是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反对,任毅差点以“现行反革命罪”处于极刑。怎样才能从思想灵魂里爆发革命,恨批自己严重错误,在罪恶边缘“悬崖勒马”呢?
送晚饭时,大牛捎来八包“雄狮”烟。说是“钱北知青”送的;有两包在“检查”时破损了。
林木森如获珍宝,立刻打开一包抽了起来。他想到了金德江和徐武;感激之际,他想到了朱丽雯、杨慧丽,还有田树勋;他永远忘不了,在“押”出大队部时,田树勋那双幸灾乐祸,掺合了卑视的眼光……
突然,林木森察觉到一股怨愤的眼光——大牛!林木森悟到了,是因自己太激动而忽视了他,挫伤了大牛的自尊。
“来,大牛,抽包烟。”林木森丢了一包过去,略停,又丢过一包。
“够了,够了。你的烟瘾比我大。”大牛乐呵呵地说,“再说,还有建华……”
林木森心底泛起一股无奈,真是“阎罗好见,小鬼难缠”……
011 廚娘桂香
早饭后,大牛掏出《毛主席语录》,很严肃地说;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虐待俘虏。’林木森,在屋里嫌闷的话,可以到庭院里转转。喂!警告你,不许逃跑。逃跑也没用,逃到台湾也会被抓回来的。”
真是一副狐假虎威的嘴脸!林木森即反感又无奈,想想自己在“大队治保会”时对“嫌疑人员”不也是“招之而来,挥之而去”吗?林木森不想动,又按耐不住心底的蠢动。通过昨天的虚惊,他感到了一种无奈,“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語无二三。”从沈心田的话语中,林木森隐隐觉察到“抓”他是因涉及到一件“特大案件”;然而这“特大案件”,现在莫说林木森弄不清,可能连“办案人”也说不清了。就象清查“太湖别动队”,闻其名却不见其影。“一打三反”开始的时候全国上下革命激情澎湃,可运动在不知不觉的时候,革命的激情泡制出了许多闹剧、笑剧和悲剧。单是一个“太湖别动队”就使钱北多少人被“立案审查”,重则送公社,最轻的也在大队先后“审查”了三五天。尝到“立案审查”滋味的林木森开始体验被他“审查”的人的心情,这般地压制、无奈、无助……当初我为什么这么急功近利?对了,是因为王宏铭所说,“要立新功”!想“立新功”好调进公社,想调进龙溪茧站……结果,还真进了龙溪茧站!
林木森不由哑声笑了,笑得整个胸脯都隐隐作痛。
走出房间,久违的阳光灿烂。自由真好!
管理人员小楼的庭院不大,种有一棵梧桐树,三颗刺槐,几丛蔷薇。小楼没有码头,沿龙溪河砌有高墙;围墙两端,前后各有一扇院墙门。前门是食堂,向后是……后院墙开着。后院有货运码头;比小楼庭院大二倍多。一排员工宿舍对面,是煤库,杂屋间与厕所。
想到厕所,林木森笑了。
开“三级干部会”时,伙食各大队自己开,统一每人每天交伙食费一角五。烧饭柴草由公社良种场供应,米是各人带的。说是每人每天一斤二两米,可每人都按一斤半带;全是粒粒滚圆的晚梗。舅妈给他舀好米,还加了二把,说,“多带点;不要被人笑话,说你‘打混’吃‘白食’。”大家的米都带得多,吃不完,最后一餐的米下锅了,多余的便由谁买去或送到公社粮站,卖了的钱打“牙祭”。美美地吃餐肉,真痛快!
可生产队长们都心惜日益见涨的屎坑。王阿土每次便后,总责怪自己是“吃家饭屙野屎”,恨不能屎尿都憋回钱北去。
后院宽敞的水泥道上有一堆煤,一个胖胖的女人正吃力地在和着;秋日下,汗水已湿透了她的衣衫。
“我来和。”林木森走了过去,抓住胖女人手中的铁铲。
胖女人笑了;倏然,胖脸上的一双狭长月芽眼闪过一些恐惧,她问:
“你,你是……那个反革命?”
她退了两步,警惕地望着林木森,本能地用圆滚滚的双手护在胸前;单薄的短袖衫,被汗水湿透,清晰地呈现出一对半腴的乳房,乳头象花生米。
林木森忙侧开脸,木然地点点头,只是下意识地用力和着煤。他没有做过煤,显得很笨拙。在湖南,家里烧的是藕煤;在湖兴城里烧的是煤球,乡里烧的是柴。各家“作煤”,只是把碎了的成品煤放在破脸盆里,掺上些水,用清煤灰的小铲子翻动一下,作封火用。此时的他像憋足了一股劲,使劲地翻动煤。出汗真好,劳动真痛快!能自由地挥洒汗水,劳作才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候。铁铲撞击.擦动水泥地板,发出铿锵声响,劳动使他忘却了心中一切不快。突然他把鞋一脱,赤脚踏进煤堆,用力踏踩,“吧唧吧唧”的响声使他回到儿时;下雨了,他和穿着“元宝套鞋”的同学,有意地踏养地上的水洼,积水四溅,孩童时的他,追逐着,开心地大笑……
“好了,可以了。”
胖女人叫住林木森。她是茧站的厨娘,叫徐桂香。徐桂香一直倚在庭院一颗苦楝树下望着他。待他赤脚去和煤时,徐桂香匆匆回了趟食堂,拎来茶壶和几个包子。
徐桂香说:“来,喝口水。让煤醒一下。累了吧,吃个包子。”
林木森停下,手脚站满了湿煤。他走向货运码头,在院门口站住了,小声地问:“我想去洗洗,可以吗?”
一句话,激起徐桂香满腹怜悯。多好的人,能主动帮助人,在茧站吃饭有二十多个年轻小伙,有几个帮她做了点什么呢?就是财旺、桑旺两兄弟来看我,也是手插口袋里,扫帚倒了,一步迈过,扶也不扶。
“去,洗洗去。去!”
徐桂香大声说,用力地挥挥手;像是一只母鸡在庇护恐惧的小鸡。此时林木森真像一只羽毛未丰,惨败后又跌入水中的小公鸡。
“吃吧,有些凉了。”望着大口吃包子的林木森,徐桂香很高兴,说:“不要急,还有包子。对了,大牛每次打的饭都是给你了吗?”
林木森忙点头,他喜欢吃面制品。湖兴也种小麦,因为麦秸硬,作蚕簇立得稳。社员却很少吃面制品,馒头包子要“老面”,麻烦不说,发得泡泡的,攥在手中只有一团,那象米粉团子结结实实地。社员除了压些面条、摊两张饼,大多作公粮上交。公社食堂则不同,米粉团子要去磨粉,面粉可用麦子去面粉厂换,方便多了。包子是酸菜馅,掺了咸水笋,用肥肉油拌陷,还有油渣沫,真香。林木森也奇怪,此时怎么会吃得这么香。
“你叫林木森……钱北的……犯了什么事?”
徐桂香见林木森的眼光黯淡下来,忙说,“喝茶。包子有些凉,喝口热茶。” “谢谢!我,我吃饱了。“
林木森突然地恭敬,徐桂香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人撒了一把胡椒盐,又咸又辣又麻。忙递上一只包子,劝道: “再吃一个,正在长身体,要多吃饭才行!”
“喂?林木森。”大牛气喘喘跑过来。林木森可以在庭院里“放风”,他也趁机到前面与人扯谈去了。回来一看,院里屋内都没人;他楼上楼下寻了三圈,见后院门开着,进来一看,林木森正舒适地在吃包子,顿时恼怒了。大声斥责,“你怎么偷跑到后院来了?谁批准的!”
林木森忙放下碗,连刚咬一口的包子都放下了;忐忑不安地望着大牛。
“大牛兄弟,是我叫他来的。”徐桂香也慌了,支吾道,“我让他帮我……不,让他劳动。用劳动来改造思想!对不对?”
原来你们还是怕我!大牛满意了;抓起一个包子,一口咬下大半只。嘟嘟囔囔地说:“算了;招呼没一个,让我寻了半天。”
林木森舒了一口气,便起身去作煤。
作散煤有二个办法,一是捏煤球,好看费工;一是作煤饼,在地上洒上煤灰,放一个木质长框;铲上煤,用手按紧,又快又省力。只是煤饼敲开时大小不一,只适宜大灶用。
“喂,大牛,吃够了吗?”徐桂香放下了心,感到刚才“坍面子”,开始敲打大牛了,“吃了包子要做事情;作煤去。”
“胖姐姐,我只吃……”见桂香瞪起眼睛,大牛一笑,说,“好,我做。”
三个人,铲的铲,按的按,很快就做好了。
“大牛,打个招呼,下午我让他帮我翻煤。”徐桂香把沾有煤屑的铁铲递给大牛,说,“你帮忙去洗洗。”
大牛应得很爽快。
午饭后,林木森就急不可待地去翻煤。要使煤饼干得快,在煤饼半干时,要移动一下位置,使煤饼散放水气,再把煤饼翻个个;然后两块相互一搭,形成个“人”字。既透风又干的快。林木森想一个人做,让桂香歇口气。秋后太阳再大,但威力弱。煤饼还是湿的。双手杈开十指扳着煤饼,用力向后一板,煤饼就移动了,可用力不均,反破城二三快。林木森傻眼了。
“我知道你会耐不住。”徐桂香笑呵呵地来了。她拿来两条木板;蹲下,将木条放在煤饼前,把住木条向后一用力,又快又省力,还不会破。林木森笑了。忙跟着翻动。
“你是‘湖南知青’,湖南远吗?”
“-千多公里。”
“呀!”徐桂香感到眼前这小兄弟太可怜了,家在千里之外,独身一人;有难也没人帮,问,“哎——到底为啥事?说你还是大队的干部?”
“我也不清楚,真的。”林木森仿佛在激流中看到一块木板,急盼地说, “能帮我打听他一下吗?”
“这事挺难。我问了几个人都说不清楚。木森兄弟,把事情先放一边;该吃吃,该喝喝,身体要紧!”
沉默一会,徐桂香坚定地说:“有什么事,桂香姐帮你!”
完工之后,徐桂香叫住准备去码头洗手的林木森,说:
“到房间去洗,我已经把热水闸打开了。秋天水冷,你房里的厕所有热水。”
林木森回房试着打开卫生间沐浴热水把柄;果然,水渐渐变热。他痛痛快快地洗一个热水澡。林木森用力地擦洗身体,搓出条条垢泥,望着它们被水带出卫生间,满腹的压抑也随之在减轻……
012 陳堅縱火
转眼间到了十月二日;推算一下,农历九月初三了。林木森脑海掠过白居易词句“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秋夜寂凉。龙溪河水静静地流淌,偶尔几声虫叫都有气无力,凄凉地……
林木森能到庭院里散步后,王建华也另有任务,打了被包离开了“105”。林木森生性好静,做煤后整天眉结不展,心事沉重。此时只要大牛不寻碴,更没开口的闲趣。大牛是个老实人,是一个“闷葫芦”,没人起头,他满肚子的话象一团乱丝找不到头。大牛又不参加“治保会”的日常行动,在“治安大队”里也没有朋友。俩人在屋里时,就同庙堂两个“泥菩萨”,相互望着不开口。
大牛想了一阵,还是挺认真地将林木森的沉默寡言现象向陆宝林作了汇报;陆宝林不屑地一笑,说:
“这就是臭知识分子的德性!他们平常思想‘偏激’,什么屌言屁话都敢放;遇上事就他姆妈的蔫了。对他们的‘改造’,既要开展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还要作冷处理。你不去理他,看他还会有些怎样的表现。先孤立他,让他去猜疑,去想,拖垮他的傲慢臭德性,迫使他自觉地去触及灵魂了,我们在意识形态的斗争才能取得彻底胜利!”
大牛一个劲地朝陆宝林眨巴眼睛搔挠头,半天也没弄懂。回来熬不住,与林木森说了。林木森听了,半天没做声;他知道,短时间是出不去了。
林木森开始安排“作息”,每天早饭后,大牛会外出至少二三个小时,林木森便上“体育课”。学校“复课闹革命”时,学校“军宣队”的战士上不了“政治课”,便教授了一套“格斗拳”,把不安稳的“革命小将”收了几天心。舞拳的动静太大,林木森就练基本功——扎马。
初到钱北,林木森还偶尔想练“格斗拳”,一套拳刚拉开式,被舅舅拦隹了,对他说,“钱北不许习武。”
再一打听,还真是。
钱北过去是太湖口岸商埠,自然成了“江湖码头”。“洪门”、“清帮”还有“短刀会”都在街上设有“茶馆”。加上太湖土匪猖獗,各村以“大墙门户”为首建有“团练”,组织青年习武,安境护民。解放后,湖匪剿了,帮会取缔了,社会安定了,“大墙门户”全被打倒了,“团练”也解散了。有了农会,有了民兵,为了彻底清除湖乡剽悍残余习气,“重匪区”严禁习武,收缴了枪,民间的刀枪剑杈也收缴了。尚武爱好者也只是农闲时聚在晒谷坪,拿当年留下的残缺石锁、石磨练练臂力。
“知青”们也去“捧场子”。晒谷坪上从重到轻,一字排开七八个石锁、石磨。农村小伙袒露结实的胸,轮流上前,从轻到重,一个个地试。在赞叹、哄笑声中,敢上场的越来越少。徐武举到第四个,林木森试过第三个,金德江跃跃欲试,自叹臂力不够没敢上。晒谷坪上一片激励声,“知青”们却懒散了。晒谷坪上大家津津乐道的是七队、田家圩的三叔公,他是钱北为数不多的“拳师”。有话说,“穷打棍,富习武。”习武人终年在刀枪剑杈里练,还要四乡去切磋、访友,家里没粮没钱供不起。
在这里练“格斗拳”更不行。林木森便练习扎马,双脚肩宽,脚尖平行,两膝外撑,胯前内收,含胸拔背,凝神静气。久未劳动,筋骨酸疼,坚持下来,呼吸渐渐自然,蹲姿也能作到深、平、稳。扎马这种桩功,能使腹部肌肉缩进,腿步肌肉紧张,能有效的提升在剧烈运动时人体的反应能力,以达到全身性的综合训练。一段时间的坚持,倒使林木森收益菲浅。而后他在庭院转上几圈,在后院无人时,林木森会练疾步,一是拉松扎马时的腿肌肉,二是能够提高应急反应能力。
中饭后,林木森就趴在桌上“写材料”——按王建华的说法,“桌上有纸有笔,领导让你争取主动,你不妨多写几份检讨,就算没有内容,至少说明你态度端正。”只不过,林木森“写”的大多是丝绸绣品图案。他发现回忆一幅绣品图案,并把它绘画下来,这种摆脱临摹的临摹就是一种创意的创作。还有,这种创意能打发时间。
林木森开始还防着大牛,后来发现大牛很敬慕“读书人”,只要林木森伏案“学习”,他走路都踮着脚,有时干脆“躲”出去。于是,白天各行其是,晚上睡觉。
大牛早早睡下了,鼾声如雷。
夜里九点多钟,林木森听见庭院动静很大;一些人进了隔壁房间,斥责中还掺夹着女人的哭声……
林木森忙推醒大牛。
“什么事?”大牛揉着眼睛,嘴角还流着哈喇。
林木森指指门外。
大牛跳下床,在门边听了一下,转身笑了,说:
“我正作梦在吃席,还真的有宵夜吃了!”
大牛惦记着宵夜,困意顿消;挺大方地把包“丰收”烟掏出来,放在桌子上,七扯八搭地和林木森说了一阵。林木森没料到大牛是个斗大字不识一担的文盲,也不是“复转军人”;大牛挺神气地说:
“傻了吧?我到‘治安大队’是‘特招’的。告诉你,我有‘后台’!”
大牛到食堂端来两碗面条,高兴地说:
“来,吃宵夜。桂香姐让我给你带来一碗。”
“谢谢!我不饿。大牛,帮忙买包烟好吗?”
“真不吃?我可吃了。我没参加‘行动’,‘烟票’没有份。我这里还有二支,你先抽吧!”
大牛的胃口真好,三下五除二,林木森烟没抽完,二碗面全吃完了。一抹嘴巴,嘿嘿一笑,掏出烟盒,愣了一下,说:
“糟糕,‘干草’不足了!我找建华试试;给我钱。”
很快,王建华进来了。丢了一包“丰收”给林木森,整理起大牛的床铺;说:“这家伙真懒!恐怕每天连脸都不洗。”
“今晚你值班?”
“又关了一下。”王建华意识到说,“关”对林木森有刺激;略忖,坐下来,说,“隔壁‘104’的是大丰信用社陈坚的娘子王莲花。怎么,你没听说过‘莲蓬娘子’吗?”
林木森想起了,在“治保会”扯谈时,常听王大明他们津津乐道说龙溪公社的 “五朵金花”;说是个个人长得俊俏,生产劳动也出众。最有出息的是“蚕花娘子”许巧珠,现在是公社党委常委、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公社妇代主任……凡是需要有妇女代表的组织、团体、临时机构都有她,而且一个副职领导少不了。混得最“烂”的是兆丰大队的“红菱娘子”王美菱,成了“破鞋”。“五朵金花” 各有特征,田头野话说:“蚕花娘子”的皮肤“荷花娘子”的毛;“莲蓬娘子”的*房“红菱娘子”的*…… 有人还用 “莲蓬娘子”比过沈梅英。说“莲蓬娘子”王莲花的*房像莲蓬,又大又挺,白白嫩嫩,*头艳红,比沈梅英的“木瓜奶”好;生了孩子,“木瓜”会塌,聋拉下来,像只瘪麻袋。
“是渔业大队的?”
“王莲花娘家是渔业大队的。三天前,公社信用社到了晚稻余粮款,几个‘片’的信贷员领去后,夜里大丰信用社被人盗了,作案人还在现场纵火,企图销毁证据。据信贷员陈坚说,信用社的账册还有一千八百七十六元的晚稻余粮款全被盗了,或被大火烧了。派出所李所长出差了,案件直接报到县里,县公安局派了‘专案组’。‘专案组’牵了条大狼狗,刚到大丰转了一圈,第二天,陈坚、王莲花都不见了。案子不查便破了,原来是陈坚故意纵火,私吞公款;见事情暴露,畏罪潜逃了。赵小龙领着我们追了几天,今天傍晚得到消息,我们在渔业大队的一条船上,抓到了王莲花。一时没安排人看守,小龙让我在隔壁值班;我正感到别扭,还好大牛来找我,我和他换了一下。钱,你留着;几包大‘丰收’,我还买得起。睡觉吧!”
原来王建华是有意回避。
刚关灯睡觉,隔壁闹腾起来。
陆宝林在破获“陈坚贪污、盗窃。纵火案”上取得了初步胜利,心里高兴,几个人为此喝酒庆贺;酒酣耳热时,有人提议乘胜追击,陆宝林便领人连夜审问王莲花。王莲花可是见过场面的人,嗓门调子扯得也高。
王建华想了一下,职责在身,下床去了“104”。
龙溪“五朵金花的‘莲蓬娘子’”到底是怎样?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林木森见房门敞开;心想,又没有规定只准白天“散步”。 林木森跟着出房去,悄悄地凑近“104”的窗户。
013 蓮蓬娘子
“陆主任,我真的不知他逃哪里去了。”
王莲花坐在床沿边,声声叫冤。果然是朵“白莲花”, 桃型脸,柳眉大眼,白净俏丽,成熟的阅历使她的容颜更添几分姿色。看来她生活环境不错,浅蓝色春秋衫,粉红嵌缕丝花边大圆领的确凉衬衣,咔叽瘦腿裤,戴了块“上海”女式手表,脚上是双“丁字”牛皮鞋。
陆宝林满脸通红,酒性正旺,大声问:
“钱呢?人跑了,陈坚没给你留钱吗?”
“没有!什么也没留。这个王八蛋,黑了心,烂了肝,什么也没给我留。”
“不可能!”治安队员“虎子”说,“陆主任,我们调查过,陈坚贪污十之七八是为了讨好王莲花。瞧她这身穿戴,值多少钱?还戴表哩!”
“手表是我娘家的嫁妆。”
“你娘家在渔业大队,二间瓦房都陈坚帮助建的。哪来的钱买手表?”
王莲花自知失言,不吭声了。
“陆主任,她身上肯定藏了钱。”
陆宝林嗬嗬地笑,上下打量了一下;直盯着王莲花的眼睛,说:
“王莲花,把钱交出来。”
“没有,没有。”王莲花惊呼;双手却紧紧抓住春秋衫的衣襟角。
“是吗?”陆宝林笑了,说,“口说无凭。你把外衣脱下来,怎么?不敢吗?大牛,抓住她!”
大牛听令上前;王莲花忙翻身倒在床上,死死地压住上衣。大牛双手擒住王莲花的双膀,用力一扳,把她从床上拎了起来。“虎子”上前,三下二下解脱春秋衫衣扣;他与大牛相互一换手,任凭王莲花怎样挣扎,春秋衫被剥了下来。陆宝林提着衣领一抖,顺衣襟向下一捋;嘴角一撇,用指甲划断线缝少许,插进手指,用力一扯,从夹缝里抽出四、五张十元“大钞”。
“这是什么?王莲花,叫,你再叫!”
王莲花哑口无言,低垂下头。大牛狠狠反剪王莲花双膀,丰满的胸脯更挺出,半透明的粉红的确凉衬衣显露出*房轮廊。陆宝林上前,用钱刮着她的脸,一边问:
“说;还有吗?王莲花,藏在哪里?不说,我也知道。让我看看;我看你裤腰有些不对呀!“
陆宝林伸向王莲花的腰间,王莲花扭动身体,挣扎之间,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陆宝林的食指勾住王莲花的衬衣禁,一拉一带,的确凉衬衣的扣子绷开了两粒,一对白腴的*房跃了出来。屋里屋外的人倾间愣住,谁也没吭声,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钉在王莲花的胸脯上,随着急促喘息,*房波动不已。陆宝林失态了,“酒以成禮,過則敗德”,他情不自禁地将手伸向*房,摸捏起来;王莲花忙挣扎摆动,陆宝林长满黑毛巨掌一把抓住*房,威逼道:
“你还不老实!陈坚贪污的钱在哪里?对了,你好像说身上不干净,老子就不信这邪,触触红;让我来搜搜!”
“不,不要,不要……”王莲花惊惶失措,不敢反抗了;只好任由陆宝林摸捏乳房,一串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
“住手!”林木森怒由心起,在窗外喊道,“你们怎能这样做!”
陆宝林闻声一惊;四下一望,见是林木森,一撇嘴,说:
“是你;你他妈的充什么好汉?想看,闭上你那屌嘴,不想看,滚回屋去!”
“陆主任,审讯妇女怎么这样?“
“应该怎样?”陆宝林恼羞成怒干脆伸出双手揉捏起王莲花的双*;嘴里还挑衅道:“是不是该这样?要不,你来做个示范动作。”
“他是眼馋了!陆主任,要不今晚让他来值班?”治安队员讨好陆宝林,跟着说,“让这只雏开开荤!”
“好呀!”色迷人,酒乱性;陆宝林嗬嗬地笑着说,“林木森,这对‘莲蓬’不比钱北的‘木瓜’差哟!”
“你——简直是流氓!”
“你这混账王八蛋!”陆宝林松开手,冲出门,指着林木森大骂,“你这个现行反革命,想造反吗? 你他妈的还敢管我,看老子怎样收拾你。”
林木森一时气怒,捅了马蜂窝;见陆宝林气势汹汹地冲出来,倒镇定下来了。他避开对方锋芒,鞋底贴地往后滑退二步,倚廊柱侧立。陆宝林见他后缩,更是气傲,一下冲了过来;林木森扶廊柱腾起一转身,人身转到廊柱另一边,收腿时,右脚顺势朝陆宝林的小腿上一个扫步;陆宝林扑了个空,重心向前,小腿又被林木森一绊,收不住,整个人从走廊跌到庭院,摔了-个“狗吃屎”。
所有看热闹的人都惊呆了。
陆宝林又气又痛,暴跳如雷。
“林木森,你这个现行反革命!你他妈的组织反革命集团,妄图颠覆红色革命政权!复辟……”
“现行反革命”!!林木森不由大惊;难道公社“审查”是此“罪行”?! 可就真要万劫不复了;还会给父亲带来麻烦……“复课闹革命”时,一个坐在前排的同学,上课时把脚伸出课桌晃动;偏巧把讲台前一块小黑板上写的“毛主席语录”蹭擦去二个字。被发现,当即召开“批斗会”。“工宣队” 把正好其父有“历史问题”,“工宣队”就认定是其父对党不满,唆使儿子进行“现反活动”;父子俩均遭“批斗”……
陆宝林爬起来,咒骂着一拳打过来;林木森已懵,只是下意识地一闪,拳头击在他的腮帮上。王建华忙上前,拦在中间;一边劝阻陆主任,一边大力地把林木森推进“105”。
“让开;建华,让老子收拾这个反革命!”
“好了。陆主任,都打出血了。”
听王建华一说,林木森一摸,麻木的嘴角淌着血;一股怒火腾起,他把门猛一拉,推开拦在门前的王建华,正准备冲向陆宝林——
“住手!”
没料到沈心田有这么大的嗓门。原来,徐桂香见状不妙,跑到茧站办公室把正在研究案情的沈心田、王宏铭叫来。
“怎么回事?”沈心田隔窗一望,大牛还傻乎乎地剪着胸脯袒露的王莲花;更加恼火,厉声喝道:“大牛,你在干什么?松开。”
“王主任,她,王莲花的身上藏着钱!”陆宝林忙向王宏铭报告,-边晃动手上的钱。说,“这是刚搜出来的,她身上还有……”
“你们都出来。”王宏铭对徐桂香说,“你进去,仔细地搜一下。”
沈心田挥挥手,让大家都进了“105”; 他望望林木森,看看陆宝林,舒了口气,对王宏铭说;
“‘治保会’的事,你处理吧!”
陆宝林像得到了救兵,刚开口;被王宏铭制止。王宏铭打量林木森一下,掏出块手帕,递给他,说:
“把血擦掉;说,怎么回事?”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林木森身上。陆宝林望着擦拭嘴角的血迹的林木森,他的酒醒了,不由有些惊惶了。林木森佩服王宏铭此招厉害,表面上不偏不倚;让他鸣冤叫屈;实则上是让林木森作好“中间人”!聪明点,不要图一时痛快,招引日后的麻烦——你可还在陆宝林的手掌之中。
“我已经睡了,听见外面吵得厉害,就出去……”林木森借擦拭嘴角上的血,在脑海中飞快地组织报告材料,“隔窗看见陆主任从王莲花春秋衫里查出了钱,要她交出藏在身上全部的钱;说,坦白从宽。王莲花不承认有,陆主任要搜,拉扯之中,王莲花的衣服被扯开了。我以为,审讯妇女应有女同志在场,应由女同志来检查;就提出了异议。陆主任认为我擅自离开‘105’,又插手治安工作,斥责我。出来把我推回房间,我没站稳,撞到廊柱上了。”
“是这样吗?”王宏铭问陆宝林。
“是,是,是这样。”
王宏铭转向王建华:“建华,你说。”
“他一直在拦着我,”林木森抢着回答,“把我拉进了房间。”
“当时屋里还有谁?”王宏铭转向大牛,问,“大牛,你不是在‘105’,怎么跑到‘104’去了?”
“林木森要买烟;我去找建华,建华说他送过来。我俩就换了房间。”
王宏铭瞟了王建华一眼;见徐桂香出来,问:“检查的怎样?“
“一共二百六十四元八角七分。”徐桂香兴奋地说,“她很狡猾,说身上不干净;其实把钱藏在卫生带里。绑在下身藏着……”
“你辛苦了!”王宏铭感到不雅,忙制止徐桂香,向沈心田请示道,“今天太晚了,临时安排一下,怎样?”
沈心田点点头。他似乎挺欣赏地朝林木森笑了笑,走出门去。
王宏铭说:“宝林写张‘没收条’,让王莲花签字。建华去找许副主任,让她先找个女同志来值班。大牛还是回‘105’。” 出门时,王宏铭又小声骂了陆宝林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大牛挨了剋,神情紧张;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打鼾,有人敲门。
“谁?”大牛不高兴,粗声粗气地问。
“我。”是陆宝林。
大牛急忙下床。陆宝林在门外与他嘀咕了几句。大牛进房,丢给了林木森三包“新安江”烟,说:“陆主任给你的!”
林木森明白了陆宝林的来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扔给大牛一包,说: “睡觉。”
“睡觉。”
大牛应了一声。很快,屋里响起了沉闷的鼾声。
014 良莠不齊
“搜身闹剧”在王宏铭的“导演”下,草草地收了场。似乎剧中人都对林木森的“现场发挥”很赞赏 ,对他所说的“台词”都很满意。一连二天,宿舍小楼格外平静,仿佛没有人记得,这里还“关押”着两个“罪犯”。
林木森忧心忡忡了。陆宝林在气急败坏中泄露了他的罪行;使他百思不解—-我怎么成了“组织‘反革命集团’”的“罪恶祸首”?幸亏“一打三反”运动进入了“定性处理”阶段,若在三、四月份,单凭“组织‘反革命集团’”一句话,早就作为“阶级斗争成果”押送县公安局了。为了更好地开展“一打三反”运动,按照中央规定杀人由省、市、自治区革命委员会批准,报中央备案。各级革委会要大张旗鼓地、广泛深入地做好宣传、动员。杀、判时要召开群众大会,公开宣判,立即执行。这样才令人心大块,敌人震慑。一时间,全国以县一级为单位,枪毙了一批“气焰嚣张,罪恶累累、民愤极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反革命分子”。因写作《出身论》的遇**,1970年3月5日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一打三反”运动,全国楸出了**多万“五•一六”分子,逮捕了**万多人)。中央也发现了问题,紧接着在七零年三月二十七日发出《关于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的通知》。这个通知¬求纠正清查“五•一六”的扩大化倾向,“制止搞逼供信和采取体罚或变相体罚的手段”,并提出“扩大教育面,缩小打击面”。把握好运动大方向,认真搞好“斗、批、改”。( “斗、批、改”的内容主¬是:一、建立三结合的革委会:二、大批判;三、清理阶级队伍;四、整党建党;五、精简机构,下放科室人员;六、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七、知青上山下乡;八、教育革命。)
林木森为此庆幸,可,“隔离”半个月了,却没人审查……
经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妇代会”主任许巧珠的推荐,从大丰大队借了一个生产队妇女队长看守王莲花。她叫田云娇,才二十一岁。偏高个,一双大眼睛里总流露着几丝忧郁。去年五月“桃花汛期”,她男人为抢救集体财产,在翠波湖上拦截一条断了缆绳的小木船;风高雨大浪凶,他一失足“光荣”了。田云娇的儿子还不到一岁,是个“遣腹子”。安排她来公社,也是对“烈士”的一种慰藉。
大牛很同情田云娇,时时处处关照她;只要有空就抱着云娇的儿子强强四处逛,到处玩,根本顾不上、也不敢去看管林木森。哪晚打架,大牛虽没亲眼见到,可想想凶神恶煞的陆宝林半夜给林木森送好烟,大牛对林木森再也不敢粗嗓门说话,连每日吃饭都是先送自己再去吃。
今天都己过午饭时辰,连个人影都不见。等,最难受;林木森感到格外的饿。他想,能到庭院里散步,可去后庭溜达,去食堂“打饭”也算不上大错。 试着一推庭院前门,没锁。
林木森沿着院墙走进食堂,徐桂香看到林木森,可高兴了,说:
“木森兄弟来了。大牛还让我给你送饭哩!快坐,就在这里吃;汤汤水水打在一起,吃起来多没味。”
午饭时辰己过。林木森四下一看,食堂餐厅里十来张方桌前,只有六七个人在用餐;他们昨晚值班,补一觉,早中饭一块吃。今天中午吃芋头烧肉、红烧鱼块,嘴一馋,打了二斤黄酒,几个人喝上了。
林木森点点头,望着木桶里的米饭,瓷盆里的菜,心里好一阵激动。能自由自在地在食堂里吃饭真好!
“哪不是林木森吗?”就餐的桌上有人发现了他,一声问,几个人都扭转头来。
问话的人冲着“虎子”说: “就这么一个家伙,哪晚就把你们几个吓趴了?”
“陆主任没让我们动。”“虎子”说,“这家伙有‘武功’!真的,出手好快。”
“老子就不信!”那人说着站起来,高声喊:“小子!喂,林木森。”
林木森头痛了。显然他们是要替陆宝林讨回面子;他硬着头皮转过身去,桌上几个人都低着头在吃饭。原来是赵小龙和王建华来了。
赵小龙“嘿嘿”一笑,说:“今天怎么喝上了?还有酒吗?”
“有,有。”几个人忙让座,斟酒,替他打饭菜。
王建华走了过来,对林木森说:“没事。我陪你在这里吃。”
王建华去找许巧珠借人的第二天,就没再来;大牛说他去追陈坚去了。林木森有半个月没坐在饭桌前了。
徐桂香见林木森吃得很开心,又给他打来一勺菜,说:
“多吃点。木森,慢点吃;知道吗?治安大队许多人都夸你,敢把陆宝林摔个‘狗吃屎’的全龙溪只有你。真的,不信你问建华。”
王建华点点头;尽管陆宝林和林木森都否认那天俩人交过手,他是亲眼目睹:林木森避开陆宝林,鞋底贴着地往后滑退了二步,倚着走廊柱侧立。待陆宝林冲过来时;林木森手扶廊柱腾起一转动身体,在躲避同时右脚朝陆宝林一个扫腿;陆宝林便从走廊跌到庭院里,摔了-个“狗吃屎”。大庭广众下,他不想谈些事事,故装作不满,说:
“桂香姐好偏心;看看,木森的菜里尽是肉。”
“叫,你叫,你那夜里怎么不吭声?”徐桂香说,“好,给你添;不过,你拦住陆宝林也是好样的。”
林木森忙抢过话题,说:“桂香姐,事情都过去了。芋头烧肉真香!”
“就过去了?没这么便宜!还打出血了。” 徐桂香声音有些颤,说:“昨天,我对大牛说,木森是我娘家兄弟;你要敢欺负他,休想到我这里吃到一粒米。”
林木森的眼圈红了。
搜身的第二天,徐桂香来到“105”,要林木森把脏衣服交给她去洗。大牛挺为难,说:
“桂香姐,这事我得请示一下陆主任。”
“请示?放屁也要打报告吗?怎么,皇帝也有草鞋亲,杀人犯也得吃饱饭。木森是我娘家兄弟,姐姐替兄弟洗件衣裳犯了哪条王法?”
呛得大牛没敢吭一声,转身到后院转了一圈;一直等徐桂香把洗好的衣晒好才回来。
吃好饭,王建华对林木森说:
“刚才要‘出头’的叫王厚民,是‘狗子’的表哥,高安大队的。这些事情,你也不必放在心里。你也知道,治安大队的‘班底’是陆宝林当年的‘铁血军造反兵团’;全是复员军人,‘文革’初 ,是龙溪力量最大的‘造反派’组织。城里闹‘武斗’时,陆宝林他们还去城里‘支援革命’;小龙、‘狗子’几个枪法好,指哪打哪。‘支左’部队让他们‘协助工作’;哪里有‘武斗’,他们一去,首先几枪把电话线、电瓷瓶,什么东西小打什么;再问‘你们服贴不?服贴,就停战,不服,伸只手,我只打一根指头。’连赫赫有名的‘六号门’都‘服贴了’。县革委会马主任挺器重他们,可他们闲着无聊,就去寻闲钱。当时城里满墙都是大字报,‘造反派’组织又多,你刚贴上他又贴,有些地方贴了二十多层。‘狗子’、 王厚民几个就去撕大字报卖钱,一撕就是百多斤。废品站收大字报纸要证明,他们把枪往柜台一放,说,‘老子是铁血兵团的,这就是证明,你收不收?’废品站赶紧收了。大字报纸三分五一斤,卖了不到二十元钱,事情反映上去,马主任便让他们‘回原单位闹革命。’王主任就以他们为基础搞的‘革命大联合’,‘ 夺了权’。他们自持是‘打江山的功臣’,上面也睁只眼,闭只眼;更是有持无恐。队伍鱼龙混杂,遵纪守法的多;混帐的人里面,有的人是仗势欺人,有的人是无聊;二十七八了,家里困难,老婆找不上,趁机‘揩油’。赵小龙说,开始‘狗子’几个是借审讯,说要脱女人的衣,威逼她招供;后来不管招不招,先脱了再说。再后来发展到有时还趁‘关押’的家属来送衣物,硬伸进女人的衣服和裤裆里检查。他们最感兴趣的是抓二种人,一是抓‘投机倒把’;可以‘没收非法所得’,有‘油水’。二是‘作风问题’,审‘破鞋’也有油可揩。听说过兆丰大队的‘红菱娘子’王美菱的事吗?说她和坏份子阿昌‘鬼混’,抓到公社来。‘狗子’等逼她彻底坦白,让她速说罪行的情节;还模仿案情经过,胡闹时还斥责她的表情僵硬,当时肯定不是这样,重新再来-次。王美菱被‘狗子’几个人教育了三天,反成了‘破鞋’。陆主任就是被他们害了,当时他刚离婚,心情很糟,‘狗子’几个人见到有姿色的,就请陆宝林来指导工作;‘五月风暴’时,钱北有个叫银珠的,来给男人送衣服,就被‘狗子’查出有‘通风报信’的嫌疑,请陆宝林来单独审讯了二三回。后来事情败露了,王主任还是‘保’了他,只是他升公社副主任的事泡汤了……”
林木森知道,“造反派”里良莠不齐,欺辱妇女的事似乎很平常;他明白了,春上银珠“探望”男人回去,为什么提到陆宝林和治安大队,牙齿会咬的咯咯响,眼泪会禁不住往外流……
兔子老弟你好!
你的系列文章我每次都是一目十行地看,老实说,我不蛮喜欢看长文章。
一句话:什么时候有空回湖州?我想去你曾经劳作后的水乡去采风!住在你当年的生产队社员家搞几天!
015 “強奸”事件
阳光明媚,泡桐树上,鸟雀唧唧喳喳叫个不停。林木森还想去后院转转,听见有人叫:
“小林兄弟,林木森,木森兄弟。”
是王莲花。她立在窗前,满脸是笑;说:“一直想谢谢你!木森兄弟,你是个好人!”
“不用谢,真的!”林木森感到有股苦涩的羞愧。问,“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上午云娇给我多拿了二个馒头,还有一碟什锦菜,桂香都没要钱!。”
林木森从徐桂香处得知,王莲花的待遇比他差多了。林木森吃饭只“记账”,伙食标准和治安大队队员一样。王莲花则以“预审嫌疑犯”一样;要买,吃多少算多少,要她自己掏钱。
“木森兄弟,麻烦你一件事。我想洗个澡。帮帮忙,我都五六天没洗澡,身上都臭了……”
王莲花一再央求,林木森才猛然悟到,她是想到“105”洗澡。“105”在小楼走廊的顶端头,因占了走廊,卫生间面积大;除了坐便器与洗脸盆,还有沐浴。
“这事你要和田云娇说呀!”
“云娇知道的。他们有事出去了;说,让我找你就行。”
“同我说没用的,我又没你房间的钥匙。”
“门没锁;锁是挂着的。”
林木森一看,“104”门上的锁还真的是虚挂着的。他又问:
“你真的和田云娇说了?”
“我不敢骗你。大牛也知道;要不,云娇出去会不锁门?”
“这……这不行。万一是我开的门,出了事,我怎么交代?”
“你对我有恩。我怎么会害你呢?木森兄弟,放火,贪污都是陈坚做的,我跑什么?这样,你守在房门口,我怎能跑得过你呢?”
王莲花娇媚面容楚楚可怜;林木森恻隐不忍。他小心地跟着王莲花进了“105”,盯着她关上卫生间的门,听见里面水响,才倚在房门框上,点燃一支烟。
虚荣是女人的天性,贪图虚荣是女人的大忌。据说,王莲花是左挑右选,才嫁给陈坚这只“金钱龟”的,不料这是一只“镀金龟”,反把她拖进了“泥潭”。突然,王莲花拉开卫生间的门,跑了出来;她面色苍白,哆嗦着嘴巴,指着里面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林木森生平第一次见到全裸的女人……
“你这是怎么啦?穿衣服;喂,快穿衣服!”
王莲花被提醒,用手护住*房与大腿之间;半响,终于说出话来:
“鬼!有鬼,里面有鬼。”
林木森推开王莲花,走进卫生间一看,满屋的热气什么也没有。再一查看,淋浴管的进管处口墙上怎么会有一个洞?看见地上掉了一块砖,林木森感到事情有些蹊跷;再一想,事情还真有些不妙。忙回头对王莲花说:
“快,穿衣服,到你房间去。快去呀!披上衣,快去呀!”
王莲花忙套上短裤,披件上衣,慌忙回到“104”;嘴里还喋喋不休地说;
“真的有鬼,我还在洗,听见有声响;屋里到处是热气,还没看清,墙里伸出一只手,摸我……摸我大腿,还……”
林木森不由分说,把王莲花推进了“104”;还要锁门,手被人抓住,毛茸茸的大手掌夺过了门锁,是陆宝林。
“你干什么?慌慌张张地。不对呀!林木森,你怎么到这间房里来?”陆宝林气势汹汹地追问,“好呀!原来你们……好大狗胆,狼狈为奸;这回被我抓到了现场,怎么?还不老实?”
“不是这样,陆主任,她是到我房间……”
“住口!林木森,滚回你的房间去。我暂时不与你计较;问题全在王莲花的身上。”
陆宝林把林木森推搡进了“105”,随手用锁把门锁上。返回 “104”,厉声斥责:
“王莲花,还装假正经!勾引‘知青’,罪加一等。什么没有?没有?你的衣服都还没穿好,还不承认。妈的!‘莲蓬娘子’就是 ‘莲蓬娘子’!怎么,摸不得吗?流氓?说谁是流氓?哪好,王莲花,听着,你想公办还是私了?公办,我马上召集人,开你们的‘批斗会’!什么没有?听清楚,既然‘莲蓬仙子’想和兆丰大队的‘红菱娘子’王美菱同流合污。老子就让你去‘游街’。私了?我就放你们一马,怎样?”
林木森感到胸膛里有团火在烧,浑身的血沸腾了,一个劲向上涌;他想捶打房门,冲出去,可出手竟软弱无力。他感觉像只跌入陷阱的困兽,走投无路;像是拾到东西送还失主反被诬陷为贼一样,百口难辨。他感到……隔壁没有斥责声了;不一会,床铺“咔咔”地响了起来。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双手捂住耳朵,想逃离,想躲避……可心里一阵阵地燥乱,一股激奋的欲望使他垂下了手;有魔法一样诱惑着他的中枢神经,似乎很想去听那声响,去窥探隔壁正在发生的的事请……
“很爽吧!刚才,还像具死尸一样,怎样?不要哭了……真的,我一直就喜欢你……”陆宝林陶醉了,断断续续地嘀咕,“上次我喝多了;对不起!我是混蛋!你真美……莲花,我一定会对你好!真的……我陆宝林怎么也是个男人,一口唾沫一个钉!真不愧是‘莲蓬娘子’,又大,又挺,真柔软……”
林木森很奇怪,王莲花似乎在呻吟,哼哼唧唧地还挺开心的,很惬意,很动情;这种声响象是在用羽毛轻轻地撩抚戏弄人的情欲,使林木森浑身酸麻难忍,使浑身的血在涌,他的情感阵阵燥乱,汇聚着欲念情惑……林木森恍惚搂抱着沈梅英,沈梅英妩媚多姿……又恍惚是压在王莲花赤裸的胴体上,像陆宝林那样……床铺的响声,呻吟声响,波动着他的情感,激荡着他的神经;下身一阵冲动;竟然“跑马”了!红颜祸水!林木森无力地倚着墙往下滑,跌坐在地上,感到头脑里一片空白……朦胧间,听见隔壁的门被打开,又关上。方才还挺开心的王莲花哭了,哭得挺伤心的。凄切哭声像深秋的雨,使人从心底透出凛人的寒意;林木森感到周身冰凉,屋内阴暗,大地在坠。尽管整件事林木森是无辜的,但王莲花为此“出让”了贞洁。这是女人的无奈,悲哀;可在她无助、悲怆之际,又怎么会在“强暴”下那样地动情?林木森弄不清此时应感谢,同情,还是咒骂王莲花……
大牛他们回来了。一路逗着强强,有说有笑地进了宿舍庭院。
“锁呢?”田云娇问,“大牛,锁呢;锁怎么到“105”去了?”
“木森,木森,林木森——”大牛见“105” 门被反锁;顿时急了。手忙脚乱地打开门,大牛见到林木森才舒了口气,问,“你怎么不应一声?你坐在地上干什么?”
“你们干什么去了?”
大牛被林木森的责问愣住了。半天才支吾道:“云娇的儿子过两天满‘周岁’,我陪她去买点东西。”
隔壁传来一阵欢笑声。王莲花像没发生事一样,逗着强强玩,哄着田云娇他们开心。林木森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感到被人耍弄了,越想越感到窝囊。他感到奇怪,大牛,田云娇怎么连问都不问一下,锁怎么会锁在“105”的门上?如果他们一问,我看你王莲花怎么回答?再一想,真的问起来也不妙,事情牵涉的人太多。陆宝林的确可憎可恨;大牛,田云娇也有错。还有,他们出于对自己信任,才答应王莲花来“105”洗澡的;出了这档事,又会怎样说自己呢?还有事情败露,王莲花怎样做人……
田云娇发现林木森的举止异常,一个人闷在屋里抽烟,有些担心,让大牛向陆宝林汇报。很快,大牛回来,说:
“陆主任说,林木森在认真反省;触及思想灵魂是很痛苦的。让我们不要打扰他,可以让他活动范围更大一些。听我说他抽烟多,还让我带给他二包烟。说,说?对,说‘争取一个同志比打到十个敌人更有革命意义。’哎,他人呢?”
“去食堂了。说有些闷,想去食堂帮助桂香姐做点事。”
“这……行吗?”
“怎么不行?难道他会下毒?”
016 知恩圖報
林木森到厨房时,徐桂香正在往木桶里舀饭。
湖兴农村与城里一般勤俭人家,都习惯吃 早籼,俗称“籼米”,烧制的米饭,虽粗硬,但能耐饥,价亦便宜。富裕之户,以 吃晚粳为主,米饭较香软。逢年过节,也吃糯米和面食品。
城市居民与公社机关一般一日三餐(二干一稀),烧煮干饭,淘米三次,加水烧煮,并习惯铺以“饭娘(剩饭) ”,这样能使米饭松软。烧煮干饭,烧至水干,然后焖熟。饭店、食堂则以竹笼蒸饭。先将米水浸上三、四小时,加水 烧至米化,然后捞到蒸笼上蒸,蒸至米粒柔而无核,便可食用,柔软喷香。饭店出售米饭,每碗堆如塔尖,俗称“门板饭”,很诱惑人。另一种蒸法,即将米淘净,放在 钵头或碗内,加水蒸熟,便于分食。烧稀饭习惯有两种做法:一是将隔夜饭,加水烧 滚,称为“泡饭”。童谣说:“冷饭头儿茶泡泡 ,腌菜酱瓜吊一吊”,意思是腌菜酱瓜过泡饭。二是用米煮粥,亦可加绿豆、豌豆、 红枣烧制成粥,可作夏令点心食用。
“公社治保会”和“治安大队”驻在“人武部”;吃饭在茧站,就是没什么活动,每天也有二十多人吃饭,每餐要煮十四五斤米。林木森进来,镬子(大铁锅)的饭正烧至水干,要舀在木桶里,放在煤炉上去蒸。只不过,舀饭时间要适当;早了会夹生,迟了饭粒粘在一起,打不散。
见到林木森,徐桂香用手臂一抹额头上的汗珠,说:
“饿了?等一下。一会姐给你煎个馒头。”
“不饿,我来帮你做点事。”
“还是木森疼姐姐!来,帮姐姐抬一把。”
抬了木桶上蒸锅;木森问:“还做什么?”
“厨房是女人的地方,好男不作女工;你陪姐姐说话就行。”
徐桂香开始切菜,不时瞟眼林木森;瞧他聋着脑袋抽烟,她心痛了。
“木森咋啦?垂头丧气地。啊,姐知道,兄弟是想娘子了。瞧,脸红了。姐可听说了,我弟媳可是钱北大美人,还是‘蚕花娘子’。”
“没有。”林木森有些脸烧了。
“她多大了?今年会成婚吗?还怕羞哩!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姐十六岁不到就嫁你姐夫了。”
徐桂香仰起头,仿佛回到了一九五九年底……
热热闹闹的大食堂一下子关了。家里穷,没吃的。兄弟姐妹六个;大哥兴旺参军去了,大弟弟财旺“入赘”去了大队刘支书家。农村重男轻女。熬锅稀饭,三把米,五棵白菜;烧好了,阿爸姆妈先抄锅底,稠的,给弟弟桑旺;再是姐姐荷香,她是大丰的“蚕花娘子”,家里的主劳力;再是才八岁的妹妹,剩下三碗是阿爸姆妈和桂香的,一碗绿色的水,十几根菜梗菜叶;翻来覆去,有八九粒煮开花的粥粒像见到了肉。桂香发誓,一定要吃饱饭!怎样才有饱饭吃?只有嫁人;“吃老公,穿老公,厨房没柴烧老公。”
徐桂香还真的嫁了。有人上门来给姐姐“说媒”。男人姓马,个头不高,二十八岁了。从部队复员,还是个排长;说是跃龙大队的,父母已亡,也没有兄弟姐妹。姐姐不干,倒不是嫌老马大了她十一岁,也不是嫌老马家只有一栋旧草屋,说老马是个“缺心眼”;放着公社干部不作,跟着杨兴到翠碧港毛竹湾去办公社养猪场。徐荷香是横下一条心,坚决不嫁。可家里收了老马的“彩礼”;五十斤大米、二块布和三斤猪肉。肉用萝卜一炖,全家痛痛快快吃了二天饱饭。吃了吐不出,徐桂香说:“我嫁。”老马在公社养猪场作事,也是每月领工资的“公家人”。她顶着姐姐的名,嫁了。
进了“洞房”,老马可傻了,徐桂香只长个子不长身,干瘪的胸脯上都看得见肋骨,两只奶子还没拳头大,摸上去还软绵绵地;这个“蚕花娘子”怎能“孵”得出蚕蚁?老马一问,才知道是唱了一出“姐妹易嫁”;可米已下锅,是粥是饭烧了再说。头-晚,老马是憋了十几年的欲焰加上新添了一肚子的恼火,借着酒劲发泄;徐桂香咬着牙没吭-声,瘦小的身板硬挺着冲击,汗水透湿了床单……半夜里,老马的酒醒了,心疼得不行,天一亮就去了毛竹湾。徐桂香知恩图报,旧草屋一锁也去了毛竹湾,把新床的被铺在老马的床上。
杨兴说,“行!你不嫌弃老马,我们也不亏待你。”杨兴找“公社管委会”,给徐桂香“添了名”,把她安排在食堂工作,过去有时为了一口稀粥都要你争我夺,现在可以敞开肚皮吃了。很快,奶子像馒头一样蒸大了,人也像米糕一样膨胀起来。大家都说,他们夫妇像床被,被面足足比被里小一圈……
徐桂香的话撩动了林木森的相思情绪。突兀变故像冬日的惊雷,炸得人心惊胆颤,不知天南地北;雷响后,没了,连雨都没有下湿地皮。禁锢的忧郁被隔壁“云雨”所激荡,林木森陷入情感的苦涩之中。“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来生愿”。梅英,你好吗?在想我吗?
依习俗,林木森与沈梅英虽还没有婚约;但,己算是“私定终身”。
完成肚兜后,林木森与沈梅英已是依恋钟情;俩人频繁来往,引来众人议论,赞叹中激怒了一个人。李阿三没料到千里引来的“雏鹰”,羽毛刚丰就要飞了。他找到浜里阿珍家,约来沈宝根理论。
沈宝根满脸的无所谓,不咸不淡地说:“阿三哥,庄户人家讲究劳力,凭‘文化’种不了五谷,育不了蚕桑。”
李阿三碰了个橡皮钉子;恶狠狠地说:“林木森应该‘知恩图报’!”
这话反引得阿珍姨的不满,两家都是“招女婿”,可沈家的底子比李家的要厚十丈有余。就算李阿三有块“金字招牌",可谁也没看见王宏铭给了你李阿三一升米还是三把茧!龙溪河水往北流,人往高处走。
阿珍姨叫来林木森,问他与梅英进展怎么样了?
“梅英对我很好。只是她心里怎么想,不好问。”
“你这戆头!前头不试试水深浅,先把后面的桥拆了。这样,你同梅英说,要看她母亲的‘绣样匣’。不要问为什么,看她肯不肯再说。”
林木森猜测,一定与婚姻习俗有关。果然,他向沈梅英提出时,正在替他绣丝帕的沈梅英面色绯红,扭捏起来。
“你一定要看?你可想好啦……我可比你大三个月……我没有兄弟……”
“我愿意!”林木森已心花怒放;调侃道,“都说‘女大三,抱金砖’;你愿不愿意?”
“我……好。来吧!”
沈梅英推开东侧厢楼的门。这里是她母亲的绣房。沿墙有一排双开门橱柜,雕花门扇,配饰都是黄铜制品,擦得锃亮。对面的花格窗前,有张描绘绣样长几;除圆桌、高背椅外,一架红木质地绣花棚特别引目。沈梅英推开中间橱柜的门, 分别叠置各种绣样,描绘的纸与笔墨彩料,中格是两个抽屉,装着绣针,各色丝线,还有各种绣样图案……
沈梅英低声说:“你自己慢慢看。”
林木森没料到,阿珍姨所说“绣样匣”是民间丝绸织品的花样;共有五本,书的内容丰富多采,琳琅满目,大都沿用寓意吉祥如意 、福禄寿喜的花样图案。其类型以纹样摹本来分,其中《摹本一花》为 :荷莲三秋、芝仙竹寿、四季富贵、大八吉、万古长春、福禄 寿喜、万代庆寿、大三秋、寿山福海、福寿图、鱼庆三多(双鱼、牡丹、石榴、桃 )等。 《摹本二花》为 :大寿字、三秋、正身一品、太少狮、新松亭、福寿三多、蕉 鹤、一品富贵、龙光、竹林鹦鹉、海棠蝶、万丹、江山万代、新耕织、芝仙寿、龙凤双喜、净双喜、五福寿等。 《摹本三花》为 :新大秋、新菊蝶、净竹叶、芝仙三多(灵芝、牡丹、石榴、 桃)、芝仙富贵(灵芝、竹、桃、牡丹)、玉堂富贵、水浪金鱼等。 《摹本四花》为 :梅兰竹菊、四令如意、万字( 卍 )长锦、三秋万字、八信 寿、散八吉、菊花金鱼、如意双龙、水浪洋蝶、钱边万字、荷丹蝶等。 《摹本五花》为 :芝梅蝶、净百福、净三元、净冰梅、子丝蝶元、竹菊梅、 富贵连元、菊蝶、净如意等。
“嗳一—”沈梅英轻轻唤道,声柔音润,像从花蕊里泌出。林木森闻之心里荡起一阵激栗;回转头,立刻屏息凝眸。
沈梅英已退去外衣;她低垂羞臊的脸,双手向后,一拉,肚兜束绳松开;再向上,又一拉,胸前“梅花”飘落,……
梅英轻声喃道:“我把身子交给你……你不能负我……”
“不会;我绝不会!”
林木森紧紧搂住这光滑柔软的身体,贪婪地吸她发间肌体的香气……
后来,阿珍姨告诉林木森;绣坊是靠当家绣娘的名气立足,绣娘的技艺是“传媳不传女”。绣坊老板的媳妇多数也是在绣坊的绣娘中选,选中了先订婚,结婚后传于“绣样匣”。没有儿子,便得挑选一个女儿做“传人”;但此女必须守住“绣样家业”,只有选定的“上门女婿”才能够入绣房。“绣样匣”一开,招郎的女儿也就“托付”终身了。
林木森恪守礼数,不敢造次。可舅舅己与他水火不容;沈宝根拗不过女儿,只推托待“国庆节”由梅英的伯父沈荣根来看人。沈宝根却不愿林木森在大队里“混”,成天甩手晃荡,早晚会变成“白相客”。他心想,林木森做农活肯定不济;如果哥哥看得中,让他在城里给林木森“谋”个“差事”,也是美事一桩!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
017 戀母思情
徐桂香原想引导林木森高兴,反使他沉入疚悔;晚饭没吃几口,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徐桂香到宿舍小楼,找到大牛和田云娇打听;他两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徐桂香忿忿地说:
“审不审,放不放,把人闷在这里,好人都会逼疯的。这是一种啥鬼招?”
“说是‘外调’的人还没回来。”田云娇说,“看来案子不重。他与王主任是亲戚,有什么事也会网开一面的。”
“是亲戚还抓?”大牛说,“木森人还真不错,千万别在我手上出事。”
徐桂香恼了,骂道:“出你个大头鬼!”
“去,我们陪他聊聊天。”田云娇说。
听见庭院的对话,林木森很是感激,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家天北地南地扯了一阵;田云娇笑眯眯地问:
“木森,其实我早就认识你,怎么,你真的不记得我吗?”
看田云娇不像在扯白;林木森思索一会,说:
“我们在一起开过会?” 田云娇摇摇头。
林木森再想,还是没印象。
“云娇娘家是太湖大队的。”大牛笑着又补充了一句,“去年四月初,你是不是在太湖大队打过架?”
“是你呀!”林木森想起来了,笑了,“真是太巧了吧!”
这是一场险些酿成的群架,却使林木森的威名四扬。
当时是因公社巡回放映电影;闲得无聊的年青人跟着“放映队机动船”“巡回看”。经不起王兴荣他们怂恿,林木森也上了船;他想体验鲁迅先生笔下的《社戏》场景。一路上七、八条船尾随相行。钱北到太湖不通航,得从龙溪河绕,到了太湖大队,林木森要小便,他脸皮薄,躲进桑林里,出来不见了人影。林木森顺着高音喇叭歌声,到了放电影的大晒坪,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他便在场外看。
放映不久,一个姑娘走到他的身边站着;林木森让一歩姑娘跟一歩,他一看,原来是有一个戴黄军帽的小伙子在尾随她。乘集会相姑娘是农村的习俗;现在一无庙会,二无集市,趁看露天电影倒是不可多得的机会。“黄军帽”本想走开,可见林木森与姑娘没有一点亲密的举止,便挤插在中间。姑娘忙转到林木森的前面。
“黄军帽”略停也挤过来,被林木森的肩膀抵住了。两个男人都不吭声,却用肩膀使劲,一番“斗牛”;林木森快撑不住时,“黄军帽” 先退却,松开了,低声说:
“是你的姑娘,我走!不是的,你走开!”
“是不是我的,与你无关!别挤在这里妨碍我看电影。”
“喂,你这外地佬,敢来太湖撒野?”
“怎么?想动手?”
林木森也提高了嗓门。林木森的口音在当地是独此一人。这里一吵,钱北来的人从四周响应;
“木森,别怕,我们在这!”
“快过来,有人欺负木森!”
随着声音,有人围了过来。“黄军帽”听声势不对,骂了声离开了。林木森正感庆幸,姑娘回头说:
“你快去!他去叫人了。他哥哥是大队支书,会有很多人来的。”
林木森一想,坏了,这里是太湖大队。没等钱北人过来,便匆忙离开了晒坪;慌不择路,他穿过桑园,来到河边一看,撞了鬼!少转了一道堤,钱北的船停在河港的另一边。
“放映场”里一阵嘈杂,钱北的人骂骂咧咧、相拥着正退到船上,林木森忙叫:
“兴荣,我在这里!”
王兴荣等人闻声忙撑船过来。尾随在后的“太湖人”也被外乡口音引了过来。见他们举着扁担、竹竿,林木森不知所措,四下一看,前面桑树有根树杈,抬腿蹬去,“卡擦”一声,碗口粗的桑树晃动一下,树桩折断。茂密的树冠翻到地下。
桑林里,船上的人都惊呆了。林木森趁势退到河边,可船离岸还有三米多远,逃命要紧,他耸身一跃,跳到船上;顿时,船里岸上,一片惊呼……
“我也听说了,”大牛说,“都说钱北大队有个‘知青’;了不得,有功夫!”
“就是,传得可神了。第二天,大队王支书还开会,说,要给林木森解释一下,怕你来报复。还是钱北蔡支书阻拦了;别把事情搞大,弄得人心不安。”
徐桂香的嘴半天没合拢,说:
“原来木森兄弟有神力!难怪那天陆宝林被你一抬脚,就摔个‘狗吃屎’!”
“没有。哪来神力,只是凑巧。其实我踢到的是棵老桑树;树桩被虫蚀空了,碰巧而已。”
大牛说:“说你还有轻功!听说船离岸有二丈多远,你一抬脚就飞了过去。”
“没那么远,顶多二三米。我也只踏在船帮上,不是船上的人拉住,就掉进河里了。”
“你这是谦虚。桂香姐,知道太湖大队想与林木森打架的青年是谁吗?”
大牛说:“不知道吧!是建华。那天去抓木森,他还对小龙说你有功夫。”
一声抓,气氛变了。田云娇狠狠瞪大牛一眼,徐桂香却冲他骂开了:
“什么抓不抓,放你他妈的猪屎尿屁!”
“这……这,当时,王主任说,去钱北……”
田云娇拦住大牛,说:“桂香姐骂人真有趣;又是屎又是尿,还有屁。”
大家都笑了。林木森趁机扭转话题,说:
“怎么今天没见到建华,又出差了吗?”
“他老婆死了!”田云娇说,“昨晚突然肚子痛,太湖大队路又不通,只有用船,七颠八簸,死在半路上了。真可怜!说是宫外孕……”
屋里气氛又低沉了。徐桂香抹了眼泪;她想起“流产的孩子”,伤感地走了。
强强醒了,用脑袋抵着田云娇的胸要吃奶。田云娇解开衣,裸露肥满的*,用手轻轻地揉了揉奶头,托起,把鲜红的*头塞进儿子的嘴里;环抱着儿子,俏脸上焕发着母亲慈爱的光彩。
抽了太多的烟,林木森感到有些晕。似睡非睡,眼前总晃现田云娇在奶儿子……少女时为金,出嫁后为银,一待生儿育女,胸前一对鼓胀胀的*房成了“狗奶子”。这就是“女性”的伟大?为哺育儿女而放弃了羞臊;男人大都有依恋乳房的情结,这是恋母情结的衍生;母亲的十月怀胎,又哺育他长大,便通常会想象从双乳中获得活力与自信。
林木森感到饥渴,真想得到母亲的庇护,能躺在母亲怀里,吮吸甘甜的乳汁……
突然王莲花来到他身旁;赤裸着身体,双手揉摸着*房,说:“摸吧。我可是‘莲蓬奶’;你摸吧,想吃也行。来,你摸呀……”
“不不!”林木森夺门而逃,被沈梅英拦住。沈梅英说:“跑什么?你看了姆妈的‘绣样匣’,就是沈家的‘上门女婿’。你说过,永不负我;我现在把身子给你……”“梅花肚兜”落下,白皙的胸前,一对浑圆的木瓜乳。林木森渴望得到她爱的滋润,要上前,突听身后有人叫喊:
“哥,哥哥,回家了——”林木森回头,是舅舅的女儿李金凤。李金凤单瘦的身躯坐在大脚盆前;满满一盆衣服,全是林木森的。她满头大汗,用力在搓板上揉搓衣裳。从她敞开的衣领口,林木森窥见,平板的胸脯上突出两个锥形肉球……
“你看什么?”李金凤抬头,羞臊地嗔道。林木森慌忙转过身去,“啪”地一声,手撞在墙壁上。原来是个梦!
屋里响着大牛沉闷的鼾声。
018 “兄妹”情結
林木森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梦到李金凤?更奇怪的是,一连三天,他晚上都做梦,每次都会梦见李金凤。在梦中,王莲花没有再出现。连沈梅英也变得暗淡了,俩人相逢时的距离还越来越远……只要他向沈梅英靠拢,就会被李金凤叫住;李金凤有时倚门相望,有时立在路口,两只眼睛红肿红肿地,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
“哥,哥哥,回家了——”
林木森很是恼火,却又往往被叫声所牵拌……
林木森到钱北属“投亲靠友”。按国家有关政策,“投亲靠友”的安置等同“城镇回乡人员”;公社、大队也不安排住房,只发给四十元“安置费”,用于购置生产、生活用具。 林木森就一直住在舅舅家。同室相处一年多,林木森对李金凤这个“妹妹”的接触并不多。白天各有各的事,空闲各有各的伴,晚上各睡各的床。他俩之间的话不多,也说不到-块。林木森说些什么,李金凤也听不懂。
农村的孩子读书晚,往往要七八岁后,学校来催了一二年,才送去启蒙。男孩子基本上只读完小学,十三四岁的人了;应该开始“学做农事”,先跟着妇女开始作,十五六岁便和男人们一起做,累活、脏活都得一样地干,一二年成为“全劳力”。女孩子读书则不-定,学校催是催,话却说得很委婉。有的就没去读,有的读得比男孩子更晚一些,要等弟弟妹妹们不淘气了,或者可以接班了才去读。不论读得早晚,一旦上完了“高小”(小学三年级),十一二岁,就又得回家帮着操作家务了。烧饭、喂猪、割羊草……三颠两腾,学了的也忘了。李金凤这批又赶上了“文革”,学费不用交,到学校去整天除了跟着喊一些革命斗争口号,连课本都不用拿;读了二年,除了会唱《毛主席语录歌》,会哼“样板戏”插曲片段,差点连自己的名字都还给了老师。扁担横着放就不知还是个一字,上了二位数的加减法就得借用脚趾头。望着生产队张榜的“工分栏”都不知所措,毛头小伙大姑娘们脸红了,后悔了。
等到林木森这帮“知青”下来后,队里有些人先知先觉地说:“好在没去花冤枉工,象木森他们读了这多书,还不是‘下放’作农事。农事作得还不如队里的‘半劳力’。”
湖乡人多田少,姑娘不到十六岁,不许“出工‘抢工分’”。她们的主要劳动是割羊草。舅舅家养了一头猪,二只湖羊;湖羊喜干燥、厌潮湿,俗话说:“羊脚湿一天,白养三天”。李金凤每天要割二、三筐草,除了喂羊,多的垫圈。猪羊粪交给生产队计工分;一百斤猪羊粪计十分,这样折算,李金凤一天也不少于五六分。林木森到钱北,就发现生产队的妇女日常衣服的肩头都是补丁叠补丁。
李金凤比林木森小五岁,是个初识人道的黄毛丫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李金凤很懂事,知道家境困难,从不争吃要穿。每天上午,李金凤挽起裤腿赤着脚,背回与她肩头差不多高的一筐草;从水缸舀上半勺水,一口气喝完,略作片刻,就到钱北港拎水回来洗衣服。舅妈洗衣服还时常洗金凤的,但林木森的衣服必须留给李金凤洗。吃饭时,舅妈会给两个孩子夹菜,但林木森的饭必定是李金凤盛。林木森有时不忍心李金凤放下饭碗去替自己添饭,李金凤有时也会流露出不满,这些举止都会被大人的目光“镇住”。李金凤添饭时,有时故意把碗里的饭压实,这种玩笑的后果就是,一旦林木森吃不完,剩饭就得由李金凤吃。
李金凤不知道对“哥哥”说些什么?总是暗地里注视林木森,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地,当与林木森目光碰撞,她会羞愧地低下头。对这“城里哥哥”,李金凤说不上很喜欢,但很崇拜。林木森能把“九九口诀”倒背如流;生产队每月会张榜公布“生产队月度工分表”,众人围观,争执不己。有的掏出小本本点点画画,有的在地上画杠杠,有的掰指头,摆火柴棍捣弄上半天,可“哥哥”扫一眼,就能说出答案;有二次还指出了会计的错,平日里额头冲着天的会计不得不红着脸来更正。“哥哥”还能帮别人写信。找林木森写信的大多是妇女和老人;他先听他们絮叨,从杂乱无章的诉说中整理出要点,令人大为赞叹。因此隔三差五总有人送来一小包红糖。二个鸡蛋,三四个团子。舅舅在家,一定坚持退回去;说,“乡里乡亲,理应帮忙。”舅妈则略作推辞,收下给林木森作点心吃。
无论吃什么,林木森总要分给李金凤一半。在乡下吃鸡蛋可是件大事。李金凤总把鸡蛋藏着,在割草休息时,拿出来炫耀一下,姐妹们也会将她耍笑一番,就是气、就是恼,也是开心的。
湖乡盛行“娃娃亲”;有许多姑娘的婚姻会在父辈们的一句话中决定,有的还是姑换嫂的“调换亲”。李金凤清楚,也认定这个有学问的哥哥将会成为她的男人。青年男女相处一室,有父母的暗示,李金凤对林木森毫无防备心理;在起居间,少女的躯体自然会袒现在林木森的眼中。李金凤的汗毛较浓,还长,使淡黄的肤色,甚至带上了点黑色;单瘦清晰地显现着骨头轮廓的身躯,并引不起林木森的“异性好奇”。林木森对李金凤只有一个妹妹的情结。待林木森进了“大队治保会”,一时间多少少女青睐,他与李金凤日渐生疏了。
每年“春茧”后,床上换季;这天,李金凤坐在大脚盆前;满满一盆被面床单。她满头大汗,用力在搓板上揉搓。从她敞开的衣领口,林木森不经意地窥见,她的肌肤变白了,平板的胸脯上突出两个锥形肉球…… 少女就象春蚕,在蜕变中变美丽。林木森不由走神了。
李金凤抬头,俩人的目光相遇,她没有去遮掩,只是低下羞臊的脸。而后,林木森与沈梅英的“恋情”传出,引起李阿三番然大怒;因徐贞女的坚持,林木森才没被“扫地出门”。李金凤却不与林木森言笑了;她默然地与“哥哥”相处,开始学会了回避,换件外衣也会放下蚊帐来掩遮了。
频频梦境,使林木森感动一种冥冥预兆;他仍坚信沈梅英的情感。当沈梅英听到李阿三要赶走林木森。立刻跑到阿珍姨家,求她去把林木森接到家里。表明态度,“不管我阿爸怎么想;最多麻烦阿珍姨半年,我就让他‘进门’!”……
可现在,怎么没有半点音讯?林木森深深地叹了口气。
019 蓮花“叛夫”
庭院里悄然无人。大牛陪田云娇回大丰大队去了。
早饭后,陆宝林来了。大牛支支吾吾地替云娇请假;说强强“周岁”,要回娘姆(奶奶)家去。
陆宝林打量大牛一眼,说:“‘周岁’是喜事。祖孙团聚,天伦之乐;应该!你陪她去,田云娇是烈士家属。应该照顾她。这里……林木森有自觉自律性,可以管好自己。王莲花,锁上门;让桂香顺便看看,我有空也来打两圈。就这样,去吧!吃了晚饭赶回来。”
大牛陪着田云娇高高兴兴地去了;没有十分钟,陆宝林把庭院的门一闩,就进了“104”。
扎马主要是为了调节“精、气、神”,锻炼对意念和意识的控制。林木森却心燥意乱,经不起隔壁房里床板声响的诱惑,悄悄地开了门,捱进隔壁房。立刻傻了——色胆包天!陆宝林竟连窗上那块塑料布都不放下;室内情景令林木森瞠目结舌。陆宝林站在床前,两个赤身裸体的躯体缠在一起……
林木森慌忙退回“105”,冲进卫生间,打开淋浴龙头,“哗,哗……”水声掩住了隔壁的声响动静,凉水逐渐使他冷静下来。
中饭是徐桂香送来的。见到林木森,她顿时惊呼:
“木森,怎么变得这副模样?你生病了;告诉桂香姐,哪里不舒服?去,我们看医生去。”
“我没病。真的。只是浑身没劲。懒懒地。”
林木森坚持不去看医生。徐桂香厨房里有一摊事,无奈地说:
“真的没事?不要总睡觉,四下里走走;闷在屋里,好人也会闷出病来的。一会姐给你熬碗姜汤喝。”
是得避开。林木森在庭院里蹓跶;待陆宝林打开庭院门,就走出门去。
“等等。”陆宝林似乎感到不妥,叫住林木森;转念一想,递给他一支烟,径直进了“104”。
林木森走到食堂的小码头上,坐在石阶上;看看手中的“西湖”烟,自我解嘲地一笑,将烟抛向龙溪河。
阳光洒进龙溪河,河水淌动着金光。对岸是龙溪镇的主街,条石驳岸,“墙门”( 中、大型的院宅)相连;公社大院,供销社,邮局,信用社……排列着,来来往往的人都忙碌着生活。突然听见有人叫他;谁会注意一个被“关押”的“罪犯”?朱丽雯;是她,想不到第一个见到的“钱北人”会是她!
朱丽雯是杭州来的“知青”,也是“投亲靠友”。她爷爷是朱丽洁的叔爷爷。都是“钱北大墙门户”,但朱丽雯父亲在上海读书时便参加了革命工作;一直在省商业部门作领导。据说关系挺硬;商业局成立“革委会”,由“支左”解放军代表,革命造反派代表和革命干部“三结合”组成;她父亲作为革命干部代表,头批被“解放”,进了“革委会”,还作了副主任。
朱丽雯来钱北“投亲靠友”,一路都有人“打招呼”。 说来也巧,朱丽雯与林木森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小他一个小时。徐武开玩笑说:“你俩原是‘广寒宫’的哪对玉兔;犯了天条,打入凡尘。公兔是神鞭打的,落地快;母兔是用手扔的,所以晚了一个小时。”
俗话说,“前世有缘今世冤家”。朱丽雯口齿伶俐,得理不饶人,对林木森更是针尖对麦芒。林木森只有避让三舍。不过,大家也看得出来,朱丽雯争得狠,叫得凶,种种事宜,一旦林木森发表观点后,她口称歪理,但随后的言语都以赞同林木森的观点为主。
“玉兔”的玩笑传开后,李阿三一家对朱丽雯很是反感。有次“知青”相互串门,到林木森处,舅妈对所有的人都有说有笑,竟“忘”了给朱丽雯泡茶。事后,林木森向朱丽雯道歉,她却一笑,说:
“一杯茶无所谓,你那可爱的小表妹,让我又可怜又可恨,小小年纪像是醋坊老板娘!”
或许,这句话使林木森地李金凤的冷漠加深,促使他与沈梅英的感情加深。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林木森犹如他乡遇故知,情不自禁向朱丽雯挥动双手。朱丽雯双手挥动着,向渡口奔去。连通公社与茧站的渡船已快靠拢茧站码头。不对!渡船上站着王宏铭,公社秘书张国庆等人。
林木森一惊,慌忙跑进小楼庭院,冲“104”喊了声,“王宏铭来了!”便躲进了“105”。
王宏铭等人是闻到风声,有备而来的;进了庭院,陆宝林已恭候在泡桐树下。张国庆满脸疑惑,四处张望。王宏铭则装作是路过,与陆宝林寒暄了几句,突然问道:
“林木森呢?刚才还在小码头上。”
陆宝林支吾道:“他,他怎么去了小码头……”
“王主任,我在屋里。”林木森忙开门出来,“刚才在小码头看见你们过来,我就回屋了。”
“是害怕吗?”王宏铭笑了笑,说,“没必要这么慌慌张张地回屋嘛!”
“我想,领导来茧站,是找我谈话的。”
“宝林,大牛、云娇呢?”
“今天是云娇的儿子‘周岁’,我让大牛陪她回大丰大队转一下。”
“陆主任挺关心群众呀!亲自来值班。正好,我们俩个同林木森谈个话。”
王宏铭抬手示意陆宝林、林木森随他进“105”;一进门,他的马脸就拉了下来,愤愤地训斥道:
“狗改不了吃屎!你早晚要死在这‘风流’上。你当是辞退了‘狗子’万事大吉了?还想狡辩,看你的衣服,裤裆都没扣好。”
陆宝林忙去扣,裤子扣得好好的。中了套!
王宏铭笑了,说: “你做的这些事,早就被人盯着。刚才刘副书记故意约我来茧站……幸亏,有人报信……”
陆宝林伸手摸擦脸上的汗,支吾道:“我,王主任,我……”
“行了。自己向沈书记解释去。嗯,林木森,大牛他們没回来前,你先盯着一下。”王宏铭瞟了林木森一眼,说,“裤裆的屎都没擦干净,还去管别人屁臭!”
陆宝林在门口,低声说:“谢了,小老大!”
看着他们离开庭院,林木森舒了口气。
“木森兄弟,木森兄弟,木森……”王莲花趴在窗栏上,问,“都走了,他们发现了没有。”
“不知道。”
“别生气嘛!姐姐谢谢你了。”王莲花惊魂未定,“不要走呀!木森,陪姐姐说说话,要不你进来,让姐姐好好谢谢你……”
林木森惦着朱丽雯,回到小码头;朱丽雯还立在渡口,见到林木森出现,很高兴地挥动手。隔岸相望,林木森心底一阵酸楚。海誓山盟的沈梅英,朝夕相伴的李金凤,就连舅舅、舅媽都没有一点音信。望着朱丽雯频频回顾的背影;他想,怕我们前世还真有情债未了……林木森宽慰地笑了。
坐在码头上,感到凉意。天擦黑,大牛,田云娇还没回,林木森只好替王莲花带晚饭。
徐桂香说:“她的饭菜要付钱的。”
林木森忙上下摸口袋,问:“我不知道。田云娇平时给她买多少钱的菜?”
“一般都是五分钱。算了,我给你多打些菜,你分给他一些吧!”
徐桂香手中的炒勺迟疑了半天,还是给两碗饭上都打了一满勺茭白炒肉丝。王莲花没想到林木森给她带来这么好的菜。
“好久没吃肉了!”她贪婪地往嘴里塞,“好香!真好吃。”
林木森不忍心看她的馋相,把自己碗里的肉拣出拨到她碗里。王莲花高兴地大口大口地嚼;吃着吃着,她哭了!
“怎么啦?别哭,你别哭呀!”
“木森兄弟,你真的是好人。”王莲花几乎是就着眼泪吃完了饭;放下碗筷,她说,“木森兄弟,我想好了。麻烦你把王宏铭找来。”
林木森悟到王莲花的话意;去食堂告诉徐桂香。徐桂香一拍巴掌,说:
“她准是知道陈坚藏在哪里。算她有良心,把这个大功劳送给了我的兄弟;这勺肉没白给她吃……”
果然,不等王宏铭问,王莲花就把陈坚的藏身之地与她所知道情况全说了。最后,她说:
“我能坦白,全是林木森对我的教育和帮助。我感谢他!”
王宏铭非常高兴,立刻让人通知陆宝林,让他亲自带人前往;临出门,他问:
“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王莲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
“王主任,我与陆宝林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勾引他,腐蚀他……”
“行了!”王宏铭抬手制止王莲花,严肃地说,“王莲花,记住,你与陆宝林之间没有任何什么私事!陆宝林来茧站,是来帮助你提高思想觉悟的。林木森,去叫徐桂香来,让王莲花在‘105’洗个澡。还有,在还没有宣布处理决定前,可以让她在院子里走走。”
020 婚姻天成
晚上八点多钟,田云娇才回到宿舍小楼。见到林木森,一声没吭,低着头进了“104”;林木森瞥见她眼睛有点红,听见“104”有压抑的哭声。
徐桂香送来一碗面,走时悄悄告诉林木森:
“沈书记找云娇和大牛谈了话。”
大牛没回来,换成王建华。几天没见,王建华憔悴了很多。林木森也不知怎么劝慰王建华,俩人默默地抽烟。
王建华叹了口气,说,“人真的脆弱,说声没就没了。”
林木森陪着叹了口气,说:“是呀!家里都安顿好了吗?”
“人没了,家也散了,没什么要安顿的。木森,我十五岁时,阿爸就‘走’了,十七岁就参军入伍,一去四年。家里全是我哥撑着,姆妈也一直和我哥、嫂住一起。我当兵回来后,我哥说,‘树大分杈,兄弟之间早晚要单过。’家里便弄了些木料,用我的复员费,把二间屋‘翻新’了,还盖了二间新房。哥、嫂找来舅舅,两开间二进二披厢,正好一人一边,兄弟俩把家分了。分了家,可哥、嫂不让我‘开火’,说等我成家再说。木森,你也知道,‘钱北片’里太湖大队最穷,穷队光棍多;队里有人娶了个苏北姑娘,于是大家就托她的娘家帮忙。苏北更穷,很快来了两个苏北姑娘。我姆妈相中了她,与哥、嫂一商量,家里凑了一个‘月月红’,花了一百二十元‘彩礼’留下了她。当时我已在‘治安大队’,我哥打电话叫我回去。到家才知道是‘相亲’,人都定下了,还有什么相不相的?当晚,我姆妈说,家里没有多余的被褥,把她安顿到我的房里睡。我俩坐着,都不作声。后来嫂子叫她去,好象说了些什么。她过了一阵低着头进来,象是洗了澡,直接上了床。我不好意思上床,合衣坐在-边,半夜里,我听见她哭了;我问,你哭什么?她说我嫌气她,哭着说,‘我已进了你的房,又洗了澡,明天说什么也说不清白了。你上来吧,如果受凉生病了,我会心不安的。’事情就这样,木森,我一直记着她这句话。第二天一看还行,披肩发,扎着两条辨子,脸庞较大,有些扁,身材中等,还算壮实。她让我把昨晚的毛巾拿给我姆妈看,我姆妈看见上面的血,笑了。我哥、嫂把‘年猪’杀了摆了酒,我们就结婚了。木森,她也是个苦命妹,只有一个哥哥。哥哥用我的‘彩礼’娶了老婆,却被人‘放鸽子’,人财两空。妹妹死了,他跑来哭了一场,说‘妹妹死得冤枉!’我凑了八十元钱,他拿了钱晚饭都没吃就走了,这下我人财两空了。”
王建华说完,伸手擦拭一下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
林木森不由陪着叹了口气,扭转脸,擦拭了一下眼睛。
王建华递过一支烟,苦笑一下,说:
“这里的事,我也听说了;没料到十几个人忙了半天,我的腿都跑瘦了-圈,还不如你一碗饭。木森,你可立大功了!”
林木森接过烟,在左手大拇指指甲上敲顿几下,烟丝被顿紧,空出一小截,取出叨在嘴上的烟头,右手手指略一滚捏,插入,接着抽。(当年香烟没有过滤嘴,烟瘾大的都这样;常说“一天三包烟,只需三根火柴,烟屁股都没有”。)
“不说这些。”林木森想了想,还是开口说,“建华,见一面就结婚;你爱她吗?”
“什么爱不爱。在部队时,我的排长是个文化兵,也是这一套。什么比翼鸟、连理枝,还有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后来我们排守在舟山一个海岛上,除了天就是海。排长呆了二年才轮到探亲,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娶娘了。从媒人说合到洞房花烛三天,第二年探亲就作了阿爸。爱情是书本上写着哄人的。婚姻天定,老话不是说什么‘天作之合’吗?祖祖辈辈就这样过来的。木森,说穿了,女人长得好不好看,下面还不是一个样。我娘子就这样,出不了众,看顺了,还可以。洞了房,做了夫妻,就成了一个家;娘子一心伺候男人,丈夫拼命挣钱养家;祖祖辈辈也就这样过。接下来生孩子。传宗接代……”
林木森见他又开始伤感,忙岔开话题,问:
“建华,大牛呢?”
“陆宝林逃过一劫,大牛撞在枪口上了。”
“大牛去大丰,是陆宝林同意的。”
“不是因为去了大丰;大牛是被田云娇迷蒙住了心。木森,大牛家是跃龙大队的,送田云娇到大丰后,大家-扯,原来还和云娇婆家的嫂嫂沾着亲;人家对他客客气气地,大牛高兴,平时是个闷葫芦,喝了酒后就胡言乱语;要云娇的婆婆答应让云娇改嫁。孙儿‘周岁’,亲戚来了一屋;想到死去的儿,当场把云娇婆婆气的哭地叫天的,硬说云娇与大牛有奸情。田云娇是百口难辩,二話没说投了翠波湖,要随男人去。一场‘百日酒’闹得鸡飞狗跳,不是大队刘支书拦住,大丰的青年险些要把大牛的骨头拆了。事情传到公社,王主任倒想‘保’,沈书记一句也不听,硬让大牛回家去了。木森,大牛没文化,又不是‘复转军人’,是有人打招呼进‘治安大队’的。平日只让他跑跑腿,值值班。他有一身劲,会杀猪;有空就四处帮人杀猪宰羊,赚点钱。平时没人说,一出事,什么话都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其实,只是场合不对;田云娇多难呀!年轻轻就守寡,真需有人帮一把。”林木森想起“太湖打架”, 不由笑了,问,“建华,当初你是不是在追田云娇?”
建华仰头,回味一阵,笑了,说: “她不敢;云娇六岁就定亲了,大丰比太湖富裕。木森,其实当时我是发现你图谋不轨,才出手抱不平的!”
“建华,到底是谁图谋不轨?”
俩人都笑了。王建华起床喝水,坐在林木森的床上,低声说:
“木森,你的事快要结了。据说是有人替你鸣冤哩!”
“是谁?”
“只说是个姑娘。木森,你真是个情种,有女人缘。还不服气?就说茧站,徐桂香不用说,一口一个娘家兄弟;田云娇一来,就为你鸣不平;还有王莲花,现在又有一个鸣冤叫屈的姑娘。木森,我见到你的沈梅英了;真不愧是‘蚕花娘子’,白白嫩嫩,娇滴滴地,奶子好大,可惜太单薄,弱不禁风……好,不说她。你呀!太沉不住气。如果你不提,我们也不会去查;她阿爸可凶了,说是你想勾引沈梅英,现在又来诬陷她,要一刀砍死你……”
“她怎样?梅英说些什么?”
“……她不承认;也不是,木森,就是怎么问,她都不吭声。逼急了,只说与你是普通朋友。”
沈梅英怎么会这样?林木森犹如一脚踏空,跌入峡谷里。她口口声声“不能负我,”我这一受挫,她马上翻脸变心了!不行,我得去问她!怎样去问呢?我得尽快出去……
林木森递给王建华一支烟,说:
“能透点底吗?我至今还没弄清为什么要抓我。抓了,关了,又不审个清楚,问个明白。”
“具体情况,我真的搞不清。木森,只说有人举报,你勾结地、富份子组成‘反革命集团’。真的,公社就只有沈书记、王主任五六个人知道。今天我回公社,沈书记找我问家里情况;正遇上派出所李所长‘外调’回来,向沈书记汇报。我就听见沈书记说,一个‘军统’囚犯,出于个人目的,迎合某些人的政治需要,泡制了‘太湖别动队’这个‘反革命潜伏组织’;连累许多人。我们更荒唐,把一个‘知青’捎上了。不清不白地,会断送一个人的前途!”
林木森也认定沈心田说的是自己,可想想更是云山雾罩。
当晚,陈坚被抓住了……
021 蓮花“告白”
吃早饭时,田云娇同王莲花一起来到食堂。
公社食堂的早餐都是“半自助式”;饭桌上放着一碗什锦酱菜,稀饭自己舀,包子每人一个,馒头二个。当王莲花出现在餐厅门口时,餐厅里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身上。
阳光下,王莲花齐肩短发梳理整齐,油亮发丝间,一只蝴蝶发卡闪着白光;桃形脸,大眼睛,微翘的嘴唇,就那浅浅的酒窝都显露出令人陶醉的神采。她有意地挺起湖蓝色的确凉衬衫下那傲人的乳房,隐现出的乳头随她走动跳动着。一时间,就餐的人都停止了嚼动,目送她来到林木森就餐的桌前。
“木森兄弟,怎么吃馒头呀!”
林木森已困窘在“目光”中,低声说:“包子定量,一人一个。”
“我的给你。”王莲花毫无收敛之势,高声说,“桂香姐,还有包子吗?”
徐桂香可不卖她的账;月牙眼都快鼓圆了;田云娇忙过去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徐桂香舒了一口气,取了四个包子递给田云娇。
王莲花嚷得很凶,只吃了一个包子,喝了半碗稀饭,就去帮徐桂香洗碗碟,涮锅盆去了。
田云娇趁机低声告诉林木森:
“王莲花下午移交公安局,王主任让你劝劝她。”
林木森也不知怎样劝慰王莲花;命运之神将给她怎样处置?劳教、服刑……王莲花应该是无顾的,偏偏赶上了“一打三反”,陈坚的案件涉及的金额巨大,作案手段极其恶劣,成了湖兴“打击贪污盗窃”的重案、要案。愿她像只小鸟能自由飞回龙溪。
王莲花推进“105”,见林木森在折叠一只纸鸟;一扯高高翘起的尾巴,小鸟双翼偏扇动起来。
“真好!”王莲花接过纸鸟,“送给我,好吗?”
“就是给你的。希望你我都能变成小鸟,自由地飞。”
“谢谢!木森兄弟,云娇说你找我?我知道,他们是让你安慰我二句。就这只纸鸟,我心满意足了。唉——木森兄弟,姐要走了。我知道,你看不起姐。其实,姐也是苦命人。当年,姐多出众;‘五朵金花’、‘莲蓬仙子’,有多少人喜欢我;十八岁那年,媒人来了十六七个。龙溪的、湖滨的、双于的、还有城里的,我挑来选去,嫁给了陈坚。他在大丰信用社工作,家里也有钱。陈坚三天两头守在我家里,还托张社长来‘保媒’。结婚后,陈坚对我很好,什么时髦给我置办什么。大家都羡慕我过得舒适,可谁知道,我的苦命。陈坚不行……你不懂?就是‘同房’,木森简直是只木鸡;你看不起姐姐这身子,要不姐现在给你……(王莲花笑了)懂了?吓着了;脸都白了。好了,兄弟是个本份人,姐不瞎说了。他的东西小,每次上来就只有十来下,没了。开始我也不懂,后来感到很不舒服;就像是一个口渴的人,见到水,可刚喝一口,水没了,就会感到更加地渴。我对他开始厌恶,不肯和他‘同房’。陈坚理亏,也没说什么,所以我就一直开不了怀。婆婆本来就对我有成见,认为我‘风流’,见我肚子一直没动静,整天板着脸,骂我是‘扫帚星’。我姆妈让我吃药,吃‘偏方’,我心里苦,嘴上不说,转身偷偷把药全倒掉。我姆妈见‘偏方’没用,带我去检查,医生说我没问题。姆妈追着问,我只有说了。气得姆妈去找陈坚,要我和他离婚。陈坚怕丢脸,央求姆妈不要说出去,给我娘家盖了两间瓦屋,答应每月给我姆妈十元钱。这么一闹腾,婆婆也知道了,她无可奈何,正巧,嫁到城里的小姑子又怀上了,一番商量,决定让我们抱养小姑子的孩子。婆婆怕我离婚,就千方百计地讨好我,又无时不刻地防着我。只要我在外面多呆上五分钟,与别的男人多说一句话,就疑心我的行为不端。我恼了,同陈坚呕气,他就买东西给我,还央求姆妈来劝说。我姆妈是见钱眼开,处处帮他说话。我有苦说不出,这又不是能对别人说的事。再一想,除了这事,陈坚对我还是挺不错。心一放宽,还怀上了。陈坚是笑进笑出,家里人高兴得天天象过年一样。谁知三个月时,吃了婆婆炖的一只鸡,晚上肚子痛,流了……”
王莲花双眼一阵发呆,泪水顺腮滚落。林木森忙劝慰,说:
“莲花姐,过去的伤心事我们不说了。”
“不,我要告诉你……木森兄弟,在姐落难时,就兄弟把我作人看,姐要告诉兄弟,姐不是个卖屄的骚货,贱女人!孩子没了,婆婆却显得无所谓。有一天,我听见婆婆劝陈坚说,‘又不是自己家里的人,走就走了。再说,你妹妹还有三个月就生了,虽说是外姓的种,可是在陈家肚子里怀的,要干净多了。’我一听,这话味不对。我逼着婆婆问,她越圆话的漏洞越多……木森兄弟,我同陈坚呕气,在娘家住了三天,婆婆竟然怀疑我在娘家行为不轨,在鸡汤里下了药……木森兄弟,她这是把我当人吗?”
“莲花姐,莲花姐……怎么会这样?”
“没事,没事。看,姐把兄弟说得难受了。伤心事姐不说了。姐还是说火烧的事吧。姐开始也不知道陈坚从哪来这么多钱;后来发现一到社里查账他就特别急。拆东墙补西墙,四处去借钱。我问他,才知道陈坚是挪用信用社的钱给别人作生意,他‘吃红利’;先是二三百,随着家里开销越来越大,他挪用的钱越来越多。没料到,今年‘一打三反’,把他作生意的朋友抓了,朋友倒硬气,没有招出他,可七七八八一来,亏了信用社七八百元。今年‘余粮款’一到,他起了贪念,想一了百了,就一把火烧了信用社,说是帐也没了,钱也被烧了。木森兄弟,别看陈坚是个男人,胆子和他裤裆的东西一样。县里公安局来了七八个人,牵了条大狼狗四下一转;他就怕了,给了我一些钱;说,我们分开跑,避过风头就来接我……我一直不肯说,是觉得他是为我贪污的……供出陈坚,姐是想让你立个功,早点出去。还有为了陆宝林那个王八蛋!天杀的陆宝林威逼强暴了我,我却恨他恨不起来。他知道女人也需要快活!天下的人谈到这种事,都骂女人贱,婊子,卖屄,哪个女人不想有个和和美美的家,有个心痛自己的男人,有个园园美美的情和爱……木森兄弟,姐脏吗?”
“不。莲花姐不脏!真的,我、我只觉得莲花姐好苦,好可怜!”
“有兄弟这句话,姐知足了……”王莲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兄弟的心好善良。很讨女人喜欢,告诉姐,有相爱的姑娘吗?”
林木森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想起沈梅英。
“不好意思?勇敢点。哪个女子不怀春?木森兄弟,不要忘了姐。姐只有一句话,只要我活着,你有什么事找我,姐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报答你。”
望着王莲花的背影,林木森的眼圈都红了。突然,他萌生了一个荒诞的念头—-女人美貌里,掺杂着贪欲的情思。王莲花为了陆宝林出卖了陈坚,沈梅英为了什么背弃我呢?
早饭后,茧站便闹腾起来。林木森接到通知,不许离开“105”。
成功破获了“陈坚贪污、盗窃、纵火重案”,是湖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开展 “一打三反”运动的又一项“革命的胜利成果”!为了震慑犯罪份子,宣传、动员、教育广大的贫下中农,更广泛、深入地向“贪污盗窃、投机倒把、铺张浪费”的犯罪行为作坚决的革命斗争,湖兴县革委会、湖兴县公安局、龙溪人民公社革委会在下午召开声势浩大的“公捕大会”。为了配合“公捕大会”,邻近的三个公社也“押送”来一批“经济犯罪份子”一同“公捕”;公社自然也准备了一些屡教不改的“坏份子”,陪同陈坚接受人民的审判。
022 查無實據
中饭是徐桂香送来的。增加了二三十人吃饭,她忙得满额是汗。
“桂香姐,桂香姐,云娇她,她们吃饭了吗?”
“我兄弟真是个有情义的人!云娇送莲花去城里了,说是沈书记安排的。”徐桂香走到门口,又说,“我把门锁上。你吃了睡一觉,碗筷我会来拿的。”
林木森放心了。沈心田还真是有心人!“莲蓬娘子”是“知名人士”,今天这种场面,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如果有谁提及到王莲花,拖她去“陪斗”是免不了的。这样,对王莲花的心灵伤害有多大呀!
烘茧房里喧杂一片。林木森靠在床上,听见庭院有人转了两圈。过了一会,后窗被人敲响,一看,是王大明。
“建华说就你一个人在,怎么把门反锁上。”王大明说,“害得我转到后院来。”
“大明,谢谢你!”林木森见到钱北人,很激动;说,“谢谢你来看我!”
“什么话?就要开会了,我来是告诉你一句话。阿福伯说,让你放心!说你的事情是‘夏天的晌午雨,雷声嚇死人,雨点不湿鞋。’有人来了。我走了,这个陈坚害死人,大队要完成任务,就把沈阿发交上来了。”
王大明不待林木森开口;掏包香烟丢进屋,一猫腰,就溜了。
开门的果然是徐桂香。她很慌张,问:“有人来吗?”
“没有。怎么啦?”
“我听见庭院里有脚步声。沈书记、王主任,还有陆胖子是什么意思,这里一个人都不留。不行!木森,到姐姐屋里去。”
徐桂香不由分说拖起林木森就走,把他反锁在房间里,然后拿张矮凳在门前一坐。想了想,又舀了半篮米,在门口选起米来。林木森心想,沈书记他们是“唱‘空城计’,庭院连个岗都不设,谁会认为里面还‘关’了个‘现反’?”倒是徐桂香大白天又反锁门,又“站岗”地还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他内心充满了感激。现在,人心猜疑,特别是有“辫子”长“尾巴”的更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林木森掏出香烟,想到了王大明“冒风险”送来陆阿福的“解签”——“夏天的晌午雨,雷声嚇死人,雨点不湿鞋。”若过去听到此种事,林木森会一笑,现在他折服了。从抓到放,似乎全在陆阿福的胖肚子里揣着。心里一宽,林木森却为沈阿发而“鸣冤叫屈”了。沈阿发的盗窃行为还与“知青”的“偷窃”行为有着关连。
“知青”的“偷窃”行为并不稀奇。在农村,青年小伙晚上不能结伙,个个精力旺盛,又没有文化娱乐消遣,三五人结伴聚堆,七扯八答地就想“寻开心”。 “文”的把街上的小娘子、大姑娘“排排队”,相互取笑一番。“武”的摸鱼罾虾钓鳝鳅,多了分分,少了就吃“拼东”。吃“拼东”佐料大多是顺手牵羊,东家的辣椒西家的葱蒜,二个人出去,三五分钟齐了。若是出差、或开晚工“偷窃”行为更习以为常,年长的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还会唆使小青年去干;瓜田摸几个西瓜,菜地拿几颗菜时有发生。这些事“知青”们耳濡目染,从好奇到积极参与,在寻求刺激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知青”们先还遮人耳目,后来演变成为出于一种“无奈”的叛逆行径。
天下“知青”是一家,遇饭吃饭,遇粥喝粥。有朋自遠方来,不亦悦乎,邀上大队几个“知青”,天南地北地侃,主、客双方来场扑克“友谊赛”。可“宵夜”怎么办?
作为“读书人”是深知礼仪的;但,“學而時習之,不亦乐乎”,前人所为可习之。“知青”们便多次体验鲁迅先生的《社戏》生活——“尝新”。“尝新”,蚕豆、毛豆最方便,首先是生产队里有,地头河滩桑林里一片片的,还好摘,从蔸向上,一把把地捋;三个人出去,一个望风,二人“作业”,速战速决。回去放上盐一煮,脸盆盛着,用手剥着吃,真香!林木森也参加过“尝新”,他还有一项“发明”,使“知青”们刮目相看。湖乡喜欢吃芋头,称作“运来”,过年必吃。队里芋头种在田头,林木森削块竹片,前端宽而薄,象把竹铲刀,在芋头分蔸的第三片叶边斜插下去,会碰到硬物,手朝外拧,再向上撬动。芋头籽就被拧脱收入囊中。芋头照常生长。只不过,队里收芋头时,会挺奇怪,好端端的芋头怎么只长“婆”不发蔸呢?
事作多了,社员们不高兴了。有次一队的毛豆一次被偷了五六十斤,社员们叫嚷开了。生产队里种黄豆是要派用场的,黄豆由“农资公司”收,有化肥票作奖励。大多社员自留地不种,种了也只是作小菜,家里过年的“熏豆”,平日来客添个豆制品,最关键的是办“白丧事”黄豆可是必需品。
大队召开了“知青会”,李忠良、沈金生好说歹说、挖苦讥讽地批评警告了一番。“知青”们想不通了,又不是开“毛豆宴”?个个叫冤。可有社员作证,说是,“看到河滩上有手电筒的亮。”
这话倒也合理,手电筒是“奢侈品”,一对电池要一个劳动日的工,化不来也用不起。社员路熟,出门摸黑也不会走错。青年小伙带手电筒出门大多是为了炫耀,除非是送姑娘,大多时间把手电筒拎在手上晃,里面的电池却是倒装着的。而“知青”大多眼睛差,晚上没有手电筒不敢出门。林木森当时已在“大队治保会”,与徐武、金德江几个人一分析,花了两个晚上,还真抓住了赋。原来是一队的沈阿发,一个释放不到二个月的“劳改释放犯”。他借社员们对“知青”们的宽容而混水摸鱼,由于贪婪,他竟偷了去卖。沈阿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社员们愤怒了,“泥师阿根”把阿发吊在村头的苦楝树上,用扁担痛打了一顿……
阿发“手脚不干净”,虽然可憎。因为有“辫子”,为了配合“运动”,作了陈坚的“陪伴”,似乎有失公道。
直到烘茧房的人全走了,徐桂香才让林木森回“105”。林木森刚坐定,陆宝林推门进来了。瞧见他满脸的心事,林木森深深感到同情,想不到他挺重感情。陆宝林推说不舒服,让赵小龙去负责大会保卫工作。镇上到处是人,他干脆过河,躲进了“105”。
陆宝林抑制激动的情绪,故作严肃地问:
“林木森,破获‘陈坚贪污、盗窃、纵火案’,你立了功;公社革委会,治保会决定给你表彰,你有什么要求?” “我只想早点弄清自己的问题。” “你呀!你这小老大是书读多了,念蠢了!这两天公社就会研究对你的处理决定;我给你透透风。九月十九日,刘副书记说,有人送来一张‘反革命组织机构图’;说是在你的床铺垫褥下发现的。检举人还说,你利用‘清查队伍’机会,与地、富及有历史特嫌的人频繁接触,这些人大都与‘清查悬案’‘太湖别动队’特嫌有关联;还说,你仿效湖匪沈英杰搞‘七兄弟结拜’,以小老大身份控制了大队的‘治保会’, 加上你父亲的‘历史问题’等等。刘副书记提出,情况复杂,应马上‘立案审查’。沈书记说,先不急于‘立案’,可以让大队先找你和有牵连的人查询后再说;但刘副书记说,这条线索有可能对破获‘太湖别动队’有突破;王宏铭与你有亲戚关系,为了‘避嫌’,也同意‘先抓再查’。沈书记便提出二条,一是严格保密,二是暂不成立‘专案组’。决定由沈书记、王主任、我、还有刘副书记、派出所李所长五个人负责。李所长跑‘外调’,我负责公社‘内查’。我调查时发现举报材料与事实不符,钱北有些‘知青’提出了一些证明。最近,省里也发了‘协查通报’,解除一批‘敌特组织’的‘清查’;其中有‘太湖别动队’,说是一个‘军统’囚犯想立功编造出来的。李所长也‘外调’回来了,有材料证明,你父亲四六年就离开湖兴,与‘敌特机关’没有任何关联。这样你的事也就无证可究了。另外,有人把事捅到了省里,省‘知青办’来了电话……木森,木森,你怎么啦?”
林木森几乎要破口大骂,但张开了嘴发不出声;想暴跳如雷,却四肢软弱无力。一个"中统"囚犯,“四清”时,迫于“运动”的压力,揭发父亲的“历史问题”, 把父亲 “打倒在地”,连子女也被“踏上一千只脚,永不翻身”。一个“军统”囚犯,想“立功受奖”,炮制了一个近三百人的“反共救国太湖别动队”,清来查去,没查出成员,却把追查人给捎上。悲哉!
林木森努力回忆铺下那张“反革命组织机构图”。天!对了;那天在金德江家,徐武、杨慧丽、还有朱丽雯,谈今论古,扯到了小说《野火春风到古城》,说起伪军高司令的“八大处”。几个人数来算去,七拼八凑乱扯一通。林木森回去后,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拟了一张“‘八大处’机构图”。本想去炫耀一下,结果,睡一觉,忘了。
林木森作好了被审讯的准备;可一连三天,谁也没来。一只吹得鼓鼓的气球,一戳就炸;谁也去不碰,二三天下来,气体悄悄泄出,气球怏了。瘪了,再去挤去捏,气球也炸不了了。林木森就像这只气球;第一天,他昂首挺胸,在茧站里四处逛;只想有人来为难,他可与人“理论”一番。第二天,他恢复了常态,回到庭院里蹓跶。第三天,躺下了,感到浑身无力,怏了!王建华,田云娇,还有徐桂香都密切注视林木森的举动,不时地小声嘀咕。中饭后,田云娇进来了。王莲花移交后,她留在食堂了。
“木森,大白天怎么睡觉,不舒服吗?建华,去叫医生来看。”
“不用,可能烟抽多了。”林木森懒懒地说;他突然想到,床头怎么会有抽不完的烟?他掏出五元钱,递给王建华,“麻烦你了;接着,烟钱呀!”
“不是我买的。”王建华说,“是王主任和陆主任给的。”
原来一切都掌控在别人手里,林木森想,王宏铭该出场了。
来的人竟是沈心田。
“听说你这二天情绪也不好?”不等林木森回答,沈心田严肃地说,“你的问题基本查清楚了。不管怎样,这也是你人生的一个教训。成绩是人生一个优点,挫败也是人生的一个优点;不跌几跤,人不会成长。‘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毛主席让你们来农村,一是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学习贫下中农的艰苦朴素,勤劳朴实;二来也要你们发挥力量,你们有文化,可以搞科学种田,在龙溪,稻、蚕、桑、麻,水产,蔬菜都有改良的潜力。农村是广阔天地,应该大有作为。”
“是。”林木森应了一声。
“情绪还是不高嘛!你明天回钱北。事情我已同蔡书记通了气。林木森,我提醒一句;回去后,不要牢骚满腹,不要追根刨底,也不要去大队了。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回复 87# 兔四哥
兔四哥你好,我一直在读你的长篇,感到你越写越好了。对长篇巨制,不敢妄评。你辛苦了,顺颂文祺。
回复 88# 东乡妮娜 谢谢东乡妮娜的支持!
在湖州六年,接触到众多的人,感受是人人都有自己的苦恼,但,人人都在欢乐地生活。人,对世间事有自己的感受。人,来到世间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他都为了追求幸福努力过,只是机遇而已。所以,我写入,写人性的真、善、美,写入性的变化,人性的丑。
023 打回原形
未修正果,打回原形。
“舅妈……”林木森缩回了手。过了上田港,踏进钱北大队;林木森背若针芒,沿途仿佛都在被人指点、议论,只得垂头而行。还有一个现实的问题,如果舅舅借机把他扫地出门,他到哪里去安身?好不容易来到舅舅家的后院门,林木森迟疑了一下,伸手去开门。被舅妈拦住了。
徐贞女不忍心看林木森充满忧郁的脸,侧开脸,说: “木森,从前门回家!”
回家!林木森忧郁的心激荡了,一股暖流窜起,禁不住两眼噙满泪水……
林木森绕到前面;舅妈已候在大门前,接过他的黄书包,嘴里嘟囔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忙不赢地跑进跑出。
林木森躲进了里屋,倒在木床上,睡了;从公社到钱北有八里路,他象走了八十里,浑身疲惫不堪。
“起来;木森起来。”徐贞女推醒林木森,说,“起来;剃个头,洗个艾叶澡。”
林木森摇摇头,只想睡。他听见外屋聚集了很多人;他们议论纷纭,不时有人探头进来探视他。舅舅闻讯也赶回来了。
“让他起来。”李阿三命令道,“让他起来;剃头,洗澡!”
“木森,起来。”徐贞女又来到床前,小声地说,“听话,快起来。”
“我不想动……”林木森羞于见人,耍赖。
“不想动也要起来!”李阿三冲进里屋,用旱烟竿点着他,负气地说,“当时你不挺神气……”
“你瞎说什么?”徐贞女拦住李阿三,把他往外屋推,边劝道,“木森,听话,快起来。先剃头,剃头师傅都来了。”
“好了,让我来。”妇女队长阿芳婶进来;她坐在床沿,劝道,“木森,舅舅、舅妈是为了你好!按风俗,‘吃冤枉’回家,要跨火盆的。现在……剃个光头,截断孽根;再用艾叶水洗个澡,清除晦气……”
林木森听到要剃光头,急了;问:“阿芳婶,为什么要剃光头?”
阿芳婶正要解释,一直静静待在一边的李金凤低声说:
“用艾叶水洗,就可以不剃头。”
林木森忙起床,拉开后门,一大盆艾叶水摆在后门墙脚,褐黄色的水面还飘浮着几片艾蒿叶。
艾蒿是一种草本植物,有着带苦涩的清香;气味可驱蚊蝇,可用于灸疗,因此被民俗借重。它是中华民间的魂宝,名列“驱邪法器”。湖兴很迷信艾蒿,据《湖兴府志》记,将蚕茧剪作虎形,以艾编为人形,跨于虎上,民间称为“健人老虎”。悬于门额上,可招祥而辟邪祛秽。“端午节”时,家家必备,把艾蒿、菖蒲挂在门楣上,可“驱五毒,辟邪气”。近年“破四旧”;大家不敢公开地挂在门庭上,只说是驱蚊蝇,取二三枝藏在门后、置放在蚊帐顶上,算是了个心愿。 龙溪没有艾蒿,每年都是“外埠”人用条船载来卖;这两年没人敢卖艾蒿,队里的人只有乘着去“山里”卖菜,寻些来,藏在睡舱里,至亲好友、左邻右舍送上几枝。烧一大盆艾叶水,徐贞女跑了五六家才凑齐。
徐贞女听着后院的声响不对,赶过来,林木森已用脸盆舀起艾叶水倒在头上;她只好叫女儿送条毛巾来,转身向剃头匠赔个不是,送出了门。
象举行了一种“仪式”;众目睽睽下,林木森一声没吭,头也不抬,喝了一碗艾叶水,吃了二个粳米团子。林木森回到里屋,又倒在床上。外屋的人都说上声“除邪消灾”、“洗除晦气,从此平安”的话,有的劝李阿三“城里入不懂乡间事,他不肯剃光头就算了。”“艾叶水洗了头,全身都除了邪,万事大吉!”也有的安慰徐贞女“精神还挺好,没吃苦;不要太伤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慢慢都散了。但,未断孽根仍象根刺扎在李阿三夫妇的心上。
一阵折腾,林木森睡不着了,也不想动;他呆呆地望着蚊帐顶……
这是一栋简陋的农舍;三间,前后是“干打垒”的土墙瓦房,风吹雨打,都剥落了。除了前后门,只是灶间有一扇木板窗;为了屋内通风,前墙和屋檐间留了一尺多空间。屋顶是“冷盖瓦”,不象沈梅英家衬有刷白的底瓦;椽子被薰得和瓦一般青灰色,悬挂着落满灰尘的蛛网。农舍一分为二,外屋为二间。进门是灶间,二灶一案一竹碗橱;何为二灶?这是种陶制的开了“炉膛”的瓮,怕开裂,抹了厚厚的泥。还有一水缸二把竹椅及洗衣盆之类日用家什。中间一间靠墙有张吃饭方木桌,四条长术凳,方木桌一边架了张竹榻床。这是李阿三的床,因他长年替队里“看庄稼、守库房”,很少回家,竹榻上只铺了张草席。在房柱衬梁上,挂了些铁搭、铁耙之类的劳动工具(这大都是林木森的“安置费”与指标供应的)。外屋与里屋的“隔墙”是芦栅;在方桌处,开了个半尺见方的“洞”,吊着电灯泡。一灯两屋亮。里屋有二张床,一大一小,大床是徐贞女母女睡,终年挂着顶蚊帐;蚊帐多年未洗,也不敢洗,蚊帐布都已“酥了”,破了都不敢补,只好用浆糊去“粘补丁”。床边有张二屉柜,这是家里最珍贵的家具。小床是林木森从湖南带来的;床板是竹榻。二张床成夹角摆,空间里有个木架,叠罗些装着冬衣的布包袱;最上面是口皮箱,皮箱上放着十几本书,这是林木森的家当。这里还是女人的隐秘处,放有马桶。林木森只能枕在另一头。小床距后门不足一米,出后门,后院长有八米多,端头是猪羊棚和后门;还有一处用稻草遮掩的“厕所”。院墙也是“干打垒”的,一米五六高;外面踮起脚可看见院内。后院种了十几棵树,有刺槐、水杉、泡桐、苦楝等,把块好端端的后院弄得象“林子”。
这是林木森的“杰作”。
春上,林木森去公社开会,正碰上农科所送来一批“速生树苖”;湖兴缺木材,可没人愿意种树,房前屋后没空地,自留地舍不得。老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林木森把后院种满了树,惹来全队人的讥嘲;后院拾掇一下,一家的日常蔬菜,笃定。谁知道“速生树苖”栽得“密”窜得快,棵棵又直又高,人们又眼红了。李阿三一盘算,再过六七年盖房的木料有了大半;也不心痛这些树把后院的菜园子给毁了。
林木森知道,头顶的“光环”已消失;今后只有在队里老老实实劳动了。据说,沈心田对于给他的处理很恼火;以一份“查无实据”的“反革命机构组织图”怎样定案?事发突然,提出“案情”的是公社党委副书记;王宏铭必须“立场坚定”,“从严从快”;就是有错也是工作失误。可,林木森的档案被揭秘,一个被公社审查, 加上有“家庭问题”的人,怎能再回大队作“治保工作”?
林木森没吃早饭就悄悄地离开了龙溪茧站;他怕徐桂香会哭哭啼啼地说个没完。王建华装作睡着了,此时还能说什么?林木森没料到陆宝林守在渡船码头,送了他一程;临分手时,递给他一个纸包,说:
“小老大,莲花要我给你的。是一对枕巾,她怕参加不上你的婚礼;还说,白天没空,晚上枕着睡觉,作梦时记着她一点……”
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娘们似地哭了。陆宝林象至亲好友说了一堆话,令林木森注意的有两句:一句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要利用亲戚;一句是“城堡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要提防亲戚。第一句好理解;要提防的亲戚是谁?是他?只有他……林木森不由打了个寒噤;他有一个预兆,今后亲戚之间的关系会恶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迷糊中,林木森被舅舅的一阵烟竿敲击桌子声吵醒。天已黑了;外屋又聚了些人;叽里呱啦地。
第二生产队的村庄地名叫王家道场,村庄呈长方状沿钱北港展开,倒也真象一块“道场”。舅舅家正处王家道场中间,于是生产队一些人晚上按时来“扯白话”。生产队队委平日也要开个会,蚕房、仓库都太冷清,干脆定在舅舅家;加上林木森弄来电线才通了电,于是决定免收电费。
喧杂中有个声音叽叽喳喳地使他厌恶!林木森感到身上软软地,干脆不起身。
李阿三在通烟竿;又敲又吹,咕哝着:“呸,呸。真是丧气?”
“你有完没完?”徐贞女听见里屋有动静,埋怨道,“一根屁烟竿总是堵,堵了就别抽。金凤,进去看看木森醒了没有?醒了让他起来吃晚饭。”
“看什么?醒了自己不会出来吃晚饭。”
李阿三借机施威,他要让林木森明白,这里是他唯一的庇护地。一股屈辱袭来,林木森决意不吃晚饭;以藐视李阿三的“家长专制”。
李金凤进退两难,在“隔墙” 探进头,望了望。听见舅妈进来,林木森忙闭上眼睛。徐贞女在床前立了一下,叹了口气出去了。
024 都是親戚
听见外屋吃饭的声响,林木森感到有些饿;但,没有一点食欲。胡思乱想一番,又睡着了……
他仿佛回到了学校——湘潭机械厂子弟学校——是一九六五年九月七日。
早上,校园里气氛很紧张。上课铃响了,老师们还在办公室,学生们三五成群在操场上议论着。出事了!林木森坐在座位上,教室里只有六七个同学;有人悄悄告诉他,“男厕所发现了反动标语,学校在等工厂保卫科来人。”
果然,开来一辆吉普车;工厂保卫科的人进了校长办公室。学生被老师赶进了教室,全校都改成“自习”课。各班都有几个同学被叫去开会,林木森也在内;他很高兴,父亲被“打倒”后,胳膊上的“三条杠”已成了虚设,少先队大队部再也没通知他开过会。
去了教务楼才知道不是开会,几十个人集中在走廊里,八九人一批叫进“音乐大教室”, 在黑板上写下一句话“我爱毛主席,打倒蒋介石”;每批留下几个,其他的人回教室。留下的人各自在纸上把那句话又抄写一遍,又回去了一批;剩下的十四五人进行单独谈话。
林木森走进“校长室”,校长挺和蔼,让他不要怕;保卫科的人指着桌上一块石灰壁块说:“你看上面写的字;写得好不好?”
林木森很惊讶,有二个书包大的石灰壁块怎能完好地从墙上取下来?保卫科的人又问了一遍,这次声音挺严厉;林木森吓了一跳,忙说:“不好!”
穿着警服的又问:“怎么不好?”
林木森说:“这是反动标语,当然不好。”
保卫科的人让他把那段话连写三遍。林木森写了;一遍比一遍流畅。他好象听见校长舒了口气;保卫科的人笑了笑,让他回教室。
学校的刘支书拦住了他。多年来,刘支书都极力培养林木森,林木森的美术作品“参展”,从选题材、创作、修改、送展,都是他亲自操办。每次作品获奖,都是刘支书头一个上家来,向林仲仁报喜,并在学校周一的全校师生大会上进行表彰。在林仲仁被“揪”出来后,刘支书首先站稳革命立场,对林木森冷若冰霜,并连看也没看便淘汰了林木森的参赛作品。刘支书笑眯眯地说:
“林木森同学,你的美术在全市三次获得第一名,临摹字怎样?”
“临摹字比临摹画简单多了。”
刘支书指着石灰壁块,说:
“是吗?那你临摹这行字。”
林木森仔细看看石灰壁块上的字迹,一会就临摹下来。周围的呼吸都变凝重了;校长的脸白了,刘支书笑了,吉普车回转了,林木森被单独留下来。
好在“证据”很快被否定了。一个老公安把笔迹与罪证一对照,说:
“不是他。人的笔迹是很难模仿的;刻意模仿,就是描绘,在起笔,收笔,特别是勾画上都不会连笔。一气贯成。看,这字体转折处有明显的停顿……”
果然,作案者自首了;他是工厂一位“劳模”的儿子,因学习不好,被父亲打,并罚他跪在毛主席像前“反省”。父亲因没文化不能更好为党工作而懊悔,儿子幼小心灵莫名其妙地对画像上的人产生反感……还有,学校的刘支书因唆使林木森写“反标”;“文革”时遭批斗,被打折一条腿,还判了八年刑。还有,林木森虽被逼写“反标”,但革命立场不坚定,也遭到了批判,还作了那个“反革命同学”的“陪斗”……
是是非非由人定,黑黑白白任人评。
林木森再醒来,屋里很静;外屋“扯白话”的人都己散去,(他知道这些人的规律,不到十点半钟不散)应是十一点了。他饿了,一天只吃了两个团子;支起身,感到头很沉,便靠在床档上。
大床的蚊帐撩起,舅妈下了床。听见灶间一阵响,林木森伸脚探鞋子,下地,可腿一软,倒在地下。
“姆妈,姆妈——”李金凤叫道,慌忙下了床。
徐贞女闻声,忙进来扶起林木森;她一摸额头,急了,说:“金凤,快!”
“没事,没事。”林木森支撑起来;徐贞女、李金凤一边一个把林木森扶到床上。李金凤在里面,没来得及抽身,林木森一睡倒,头正枕在她腿上。李金凤忙起身,被姆妈喝住:
“好好扶住他,我去叫医生。”
队上“赤脚医生”就在附近。过来给林木森打了一针“退烧针”,留了一些药片,说:“感冒了;给他熬点稀饭,让他多喝水。”
林木森清醒了,感到枕得很舒服,原来是李金凤的大腿;正要撑起身,眼睛“刷”地发了光——金凤的内衣太紧,还掉了粒扣子,从绷开的衣襟处,露出突起的乳房——李金凤感觉到林木森的目光,焦虑的眼神闪现出羞臊,忙用手掩住胸,低声说:“还不起身?”
“说什么?”徐贞女端进碗稀饭,说,“把木森扶起来,我给他喂粥。”
“不用,我起来吃。”
“秘密”被李金凤窥穿,林木森很是尴尬。
“行不行?知道饿就好……慢一点。”
林木森下床,活动一下手脚;喝了半碗粥,突然问: “是谁告发我的?”
“事情都过去了……”徐贞女支吾道,“木森,我们不说这事了……”
“我知道,那人还是亲戚;对不对?”
徐贞女欲言又止;李金凤来拿碗添粥,林木森抓住她的手,说:
“金凤,你应该知道。能告诉我吗?”
这是林木森第一次抓她的手。李金凤感到手上传来一种电麻感,激荡了少女的心。李金凤回避林木森的眼睛,低声说:
“是、是长寿爸……”
林木森冷冷一笑,果然是他,薛长寿;李金凤同母异父姐姐金娥的公公。只有他来家翻动东西,不会引人注意。晚饭时,金娥竟然还在外屋叽里呱啦地说笑不停。
薛长寿“告发”林木森是为了儿子薛天康。农村人民公社是乡政权机构和集体经济组织“政社合一”的领导机构。生产大队管理大队(村一级)范围内各生产队的生产工作和行政工作。生产大队干部(含技术专业人员和因革命需要组建的机构人员)没有工资,除了会议、出差有“生活补贴” 外,一律以工分计酬;工分拨到所属生产队,参加队里“分红”,这种工分叫“非包工分”。“非包工分”不含钱,不带粮,只是一种记帐凭证。一年下来,“非包工分”少的生产队就得按“差额”出劳力承接公益劳动(修河堤、修路等),为避免生产队之间的不满,大队会尽力平衡各生产队“非包工分”的差额。薛长寿作钱北大队副大队长时,儿子薛天康是大队“植保员”。金娥嫌他与农药打交道,硬让他辞职;原想“朝中有人好做官”,谁料事情还没转过劲,薛长寿因“四不清”撤了职,好不容易谋了个红旗茧站的保管员。看儿子劳动太辛苦,他一直想儿子“官复原职”。偏偏林木森的出现,平衡了二队的“非包工分”。当他发现林木森的“反革命证据”后,犹豫了几天;与原来一批老伙计一商量,原副社长许阿多唆使他,说:“揪出一个‘现反’,你是功臣;理所当然让天康上,他本来就是半个大队干部。”薛长寿一听有理,想到自己曾经抛弃过天康母子,顶个“大义灭亲”,来个“将功补过”。于是,他找了“老书记”刘水根,由他出面,以免王宏铭包庇。
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治保会”有田树勋接手;蔡阿毛考虑大队的“政工干部”太多,“借口”龙溪正在筹建变电所,把二队的电工抽到大队作了专职电工。人员平衡了。
“木森,我已找过他了。”徐贞女说,“亲家爸说是无意看到的。他是一名党员,这种事不能不讲原则。木森,大家都是亲戚,事情都过去了。下午,天康和金娥来看了你二三趟;天康娘也来了二趟,还送来十个鸡蛋……”
“可不,都是亲戚。”林木森把夹起的炒鸡蛋放下了;冷冷地说,“只怕有些亲戚不认我!”
“再吃点粥。”李金凤替林木森添了半碗粥,见姆妈的脸色难堪,解围说,“你从来不收拾;什么东西就往枕头下一塞,明天我腾个抽屉给你。”
“是啊,是啊。”徐贞女跟着说,“平时我总帮你收捡;我又不识字,什么纸片都收着哩!”
“就是漏了这一张。”话出口,林木森后悔了;忙补上一句,“现在没事了;好了,吃饱了,睡觉吧!”
回到床上,林木森连着抽了二支烟。虽然关了灯,林木森感觉到,大床上有两双眼睛一直盯着他……
025 情竇初開
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
林木森告诫自己:“虽然龙溪茧站的二十一天是阴霾的,总有一天,我会让太阳‘暴晒’龙溪茧站!”正因为产生了这种思想,林木森沉默了;他害怕自己这种思绪有所流露,万一不慎,扣上一顶“反攻倒算”的“帽子”,哪可真的要万劫不复!
林木森对沈梅英的眷恋,在回钱北的第二天就彻底被击溃了。经不起阿珍姨妈的再三邀请,林木森答应去浜里吃中饭。迈出门后,林木森内心里的彷徨不定很快消失了。林木森明白了阿珍姨的用心;人只要走出了第一步,就能够勇敢地面对一切!
路过沈梅英家时,林木森不由放慢了脚步。后院门开着,沈梅英在院里晒衣服。
“梅英。”林木森情不自禁,轻轻喊了一声。
沈梅英抬起头,看着他;手中的衣服掉在地下。
“梅英!”林木森激奋了,又喊了一声。
沈梅英欲言又止,浑身颤抖起来;突然,她象见到瘟神一样,冲屋里叫了声“阿爸”,逃回屋去。
林木森狼狈而窜。他明白了,这段姻缘到头了……
林木森的性情彻底变了,除了偶尔和同队的“知青”金德江说上两句;连王兴荣、李新华他们的调侃也往往只是一笑了之。每天“出工”,他象地上“有钱捡”,低着头,一声不吭;休息时,独自坐在一边,抽支烟,将干活的农具(铁搭或扁担)往田埂上一放,躺下;背椎有些痛,却伸直了腰,还睡得稳当。在家里更是“象尊泥菩萨,整天屁都不放一个”;只要不睡觉,就在后院坐着。喊吃饭,埋着头端着碗,三下二口就吃好,不叫连菜都不夹。门也不出,吃了晚饭就看书(后来,林木森很幸庆有这段自学的时间;他把平日感到无聊的美术理论都看了二遍,还读了李新华阿爸留下的古文诗词)。李阿三也有些惊异了,怕林木森是“受了刺激”,再也没说他一个字。徐贞女好是心疼,与别人提起来就掉眼泪;她只好不停地给林木森夹菜,有时寻出些话和他说,四下讨些南瓜子、葵花籽和蚕豆炒上一捧让他看书时解闷,林木森总报以淡淡地一笑。
令徐贞女不安的是,林木森天不亮就起床,到后院里半蹲着,二个多小时一动不动。徐贞女悄悄告诉了李金凤,李金凤不信邪。第二天,待林木森蹲了一个多小时;李金凤装着给羊喂草,拖捆薯藤,低着头径直冲着林木森走。林木森闭眼不动;待她快到身边,纵身一跃,跳到二米外的菜土里。李金凤当时不由傻了,原来“哥哥”真的有“功夫”。
金娥听说了,忙回去告诉薛天康;薛天康只一笑,说,“他是在‘扎马步’。”薛天康想到林木森有“功夫”的传闻,还是到了后院,看见深陷在菜土的脚印里,一块巴掌大的瓦片都碎成五六块后;他的脸色白了,半个月没登岳母家门。还跑到红旗茧站,再三交待阿爸没事不要回钱北。
徐贞女发现,林木森唯一没变的是,无论什么吃的都留给李金凤一半;她便不时支使女儿给林木森端茶递水。李金凤对林木森留下的“吃食”乐于享用,对母亲的支使例行公事;不同的是,她开始学作针线活来(徐贞女发现,女儿变懂事了)。晚上,外屋“扯白话”的人再热闹;里屋的林木森、李金凤各坐一张床上,各行其事。时间长了,会相望一眼,目光相遇,李金凤会一笑,低下头。
李金凤虽然刚进十五岁,长年的劳动令身体发育得很健美。白里透红的脸蛋洋溢着青春气息,衣服的前襟被隆起的胸撑起,使已不大合身的衣服更觉得窄小;浓密乌润的秀发扎成两条长长的辫子,两条健壮的腿,将圆圆的屁股衬托得格外性感诱人。
李金凤在作一双鞋垫绒毛,裁好鞋垫布,两片合拢,中间夹上二层厚纸板(要绒毛越厚,夹的纸板就越要多),用针引各色旧毛线穿过,并在穿引时编些花纹。完成后,用剪刀在两片纸板中间剪断毛线,扯去纸板,将露出的毛线头揉散。鞋垫坚实漂亮,穿着也柔和。
林木森仍沉迷在茧站的“梦境”之中,他偷窥最多的还是李金凤的胸,哪里没有王莲花的浑圆,没有沈梅英的硕大,仍象块磁铁吸引他的神经。李金凤也感觉到了,开始她羞赧地侧转身去,后来只是低下头;被看久了她会回敬他一眼,这时是林木森发怵而躲避了。
林木森又一次发现李金凤在看着他,脸红了,忙扭开脸;听见她“嗳”了一声,李金凤脸色绯红,说:
“能帮我写‘金凤’两个字吗?”
林木森走过去,取张纸,一笔一画地写好,说:
“你写一遍。”
李金凤十分吃力地写;应该是画。林木森俯视她的写字,在她的园领衫领口处,他看见她的胸前突出两个肉团……这已不是在茧站梦中出现的“尖椎”了。一股激情掠起,他呆住了。少女纯真的乳房使他入迷。李金凤觉察到了,羞赧地转过身去。林木森伸出手,迟疑半天,落在她的肩头,他感到金凤的身体颤栗起来;她想躲避,却没有动。时间仿佛很缓慢地在流逝。林木森最终还是收回了手,李金凤把通红的脸藏在大床的蚊帐里……
人的情感是复杂而时时变化的。内心的情感对人的行为控制力最大,会通过人的潜意识来左右人的行为,寻找愉快情感。而“性”是人追逐的最愉快情感。青春的燥乱激荡而至。
每天晚上,林木森总感到气浮心燥,神不守舍;会情不自禁地回想王莲花在茧站的种种情节,回顾沈梅英褪下肚兜时的情景……但此时令他神魂颠倒的还是金凤少女纯真的乳房;只是林木森此刻的目的不是因为爱,是因为在茧站梦中李金凤声声的呼唤,激起了的一种占有的欲望。或许,失落的凄怆使林木森在渴望一种安慰;一种温情、放浪、甚至是纵欲的慰籍。
机会来了。徐贞女去了龙溪镇,天下雨没回来。
屋里只有两个青年男女。听得李金凤发出熟睡的呼息;林木森壮起胆子,走到大床前。撩起蚊帐,睡梦中的金凤憨态可掬;鬓乱靥红,嘴唇微启,虽值深秋,她只将棉被搭在腹间,袒着业己浑园的大腿,紧裹单衫的胸脯起伏欲出。林木森浑身一阵燥热,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刚触及李金凤柔和的胸;听见一声低呤惊呼:
“你、你干什么?”
林木森闻声一颤;再看李金凤睁着大眼望着他,无邪的眸子闪烁着惊惶。他嘴唇颤动,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慌忙回到小床上。
第二天,李金凤忙于家务,照常替林木森添饭;中午舅妈没回,她还给他夹了菜。羞愧使林木森一直不敢抬头,此时林木森放心了,李金凤没有怪罪他。
或许李金凤还是向姆妈告了状,林木森感到舅妈看他的眼神里,添了一种疼惜神采。很少出门的徐贞女二天后又去了龙溪镇;当着林木森的面,她关照女儿晚上早点睡觉。
林木森却胆怯了;他害怕李金凤无邪的眸子里闪烁着的惊惶。不出门的林木森到王兴荣家玩到半夜才回来。
“知道姆妈不在家,回来这么晚!”李金凤抱怨道。
林木森脸红了;有些想入非非……他搭讪道:“你还没睡?” 李金凤没吭声。林木森撩起蚊帐,傻了!被窝里还露出一个脑袋,原来她把姐姐的女儿薛帅叫来作伴。一瓢凉水泼来。林木森知趣而退;他心里不平衡了,不由泛起一种被捉弄的感觉。
“得食猫儿强似虎,褪毛鸾凤不如鸡。”时间一长,社员对林木森的怜悯少了,同情淡了;劳作时嘻笑间有的风言冷语,刺得林木森无地自容。连朋友的劝慰也总伴着戏谑;说些“金凤妈,饭篮吊高点,小心‘冷饭’被偷吃了。”“猫想鱼吃,猫饿瘦了,鱼也坏了。”引得众人一片哄笑。
下午,林木森取些剩饭作“水泡饭”时,王兴荣进来,故作惊呼:
“金凤妈,木森‘偷冷饭’吃!”
此话常听,林木森往往淡漠一笑,懒得理,今日心里很是恼火。李金凤平日对此玩笑也是泰然处之;今天却反诘:
“你才偷朱家‘冷饭’吃!”
“她家‘饭篮’有人看守;昨天你姆妈不在,‘饭篮’可被木森取走了!”
“瞎说!”李金凤横了林木森一眼,埋怨道,“天天等作好了吃,今天真勤快!”
林木森心存愠怒;被李金凤责怪,不由怨恼在心。
“兴荣这鬼头!”徐贞女笑着接了腔,说,“木森是自家人,家里的‘饭篮’本来就有份,什么冷饭热饭,油炒水泡都随他吃,怎么不行吗?”
晚上,林木森听见舅妈责备李金凤:
“木森脸皮薄,你呛他干什么?”
“我又没说他;我是让他帮我说话,谁知道他心亏……”
“瞎说!”徐贞女拦住女儿,低声说,“他心亏什么?哪有猫不偷腥的。”
“姆妈——”李金凤用被子蒙住了头。
026 知青聚會
既然舅妈发了话,林木森安然了。同时,他也反省了自己对李金凤的举止,林木森不由迟疑了。
我在干什么?萌发的情欲因怨恼而生隙,思虑反清晰了。林木森察觉自己渴望只是一种心灵创伤上的抚慰;一种燥动时的寻求满足,一种追求对异性触摸的快感。如果就此而产生婚姻,就此而生活在这简陋的农舍?按王建华所说,“婚姻就是‘洞房’,‘洞房’就是夫妻……当初真该把沈梅英抱上床去……”
午后一场雨,生产队提前收了工。林木森没有跑;反正是淋雨,多淋点和少淋点又如何?进后院,林木森推开后门;听见李金凤一声惊呼,原来她正在擦洗身体。
见是林木森,李金凤背转身去;她裸着上身,湿漉漉的短裤紧贴在身上,呈现着丰润娇美的躯体。林木森猛然发现,十六岁的李金凤己蜕变成了姑娘。他贪婪地望着这亭亭玉立的身躯。
“你——”李金凤慌忙地穿上衬衣,嗔怪道,“怎么进来也不吭一声!真是一只猫呀?”
听到“猫”,林木森脸上一阵发烫;转身冒雨跑进猪羊棚。他怀疑自己对李金凤的企图已被她识破,不由憎恨自己的唐突,咒骂自己的龌龊……
李金凤送来一把伞,说:“快去换衣服;有是淋病了,我可得挨骂了!”
林木森听不出她是嗔是怨。
换好衣,金德江来了;说:“走,打牌去!”
金德江是钱北街道的“知青”;父母都在钱北供销社豆制品社工作,他家住在“朱家墙门”(当地称大户宅院为“墙门”)。
这是一座前清住宅;五开间,三进,左右厢楼相连。粉墙黛瓦,建有高大的风火墙。“朱家墙门”是朱丽雯家的祖产。朱阿公七十多岁,子女都在上海和杭州;是钱北德高望重的老人之一。“公私合营”时,朱阿公只留下“朱家墙门”的左厢二、三进,其它房屋全送给了“钱北街道”。朱丽雯回钱北“投亲靠友”“插队”,住在左厢楼上,朱阿公老俩口长年住在后进,左厢楼下成了“知青”聚会的场所。
“你可是贵人呀!”朱丽雯见林木森劈头就是一句责怪话,说,“怎么?单凭我上龙溪镇看你,也应来说声谢谢吧!”
“日里要出工,晚上懒得动。”林木森支吾道,“长久没做体力活,骨头架子都散了。”
金德江作证,说:“队上都说木森肯吃苦!”
“好了,累死也成不了董加耕。”朱丽雯递过茶水,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说是茶香,还不如说是她身上香。朱丽雯一年四季抹“茉莉花香水”。她上下打量林木森一阵,说,“你瘦了,黑了。怎么不出来玩?闷在屋里会病的!”
“我看木森挺精神!”杨慧丽过来说,“木森,徐武不见你出来玩,弄了一条三斤青鱼;今晚我们聚聚,算是给你‘压惊’!德江,快去买豆腐。”
杨慧丽和徐武是湖兴城的“插队知青”。头一年的口粮由国家供应,每月三十斤米,还有八元钱“生活补助”; 住房由大队负责盖,每人一间,不小于十二平方。刚“断奶”;目前还处于“衣食无忧”阶段,说话口气也硬扎。
林木森感到浑身热流涌动;象是困在泥滩上的鱼“趺”进了河,只有“知青”这个团体才能有“共同语言”。他硬要同金德江到街上去添点菜。天下雨,钱北街更冷清了;店铺不是关门板就是营业员在打瞌睡。好不容易在肉食店买了二只猪耳朵(乡间猪头肉便宜;猪耳,猪鼻可拆开买,价格自然贵一点),兴冲冲地回转。在“朱家墙门”门口遇上三队的王富贵,他高挽裤脚,拎了一只遮得严严实实的鱼篓。见到林木森,王富贵一惊,马上一声冷笑,昂首而过。擦肩之际,林木森听见鱼篓有声响,不由一喜,忙问:
“王富贵,篓里是甲鱼吧?”
王富贵站住了,昂首看天;林木森又问:“富贵叔,篓里是甲鱼吧?”
王富贵欲走又止,冷冷地说:“谁要买甲鱼?”
“我们要!”金德江冒火了,说,“问你几声都不吭,打开来看看!”
“我没听见。”王富贵把鱼篓递给金德江。
“朱家墙门”门口立刻聚拢了人;大家对王富贵能捕到甲鱼很是佩服。甲鱼在乡间并不被看重;黑不溜秋又凶神恶煞模样。特别是吃它“花不来”;甲鱼要炖肉,“捉只甲鱼贴上半斤肉,吃得心痛!”诱人的是,卖到城里价格要比青鱼高上一倍;还不要喊,只要拎着一“现身”,立刻有人上来,追着屁股要。徐武说,有次他买只甲鱼回家;就被人从北门追到了西街上,他与人讨价还价蛮开心,结果让“城市民兵”给堵上了。若不是抬出哥哥徐文也在“城市民兵”,差点“赔了夫人又折兵”。价是价,货是货。甲鱼“咬人”,咬上不松口;钓甲鱼要用猪肝作饵,“猪肝比肉贵,钓不上贴大本”,更无人敢问津。据说,王富贵钓甲鱼不用猪肝用蚯蚓。用蚯蚓?一时间;,许多人纷纷“较仿”;结果无一收获。瞧着着二斤多的甲鱼,众人又眼热又羡慕。
有人看见林木森在,开玩笑说:
“富贵,你投机倒把的本事越来越强;小心出你的‘大批判专刊’。”
王富贵“嘿嘿”一笑,转身朝林木森一鞠躬,说:
“对不起!林主任,我没有听见你叫我。林主任从公社学习回来了,可喜可贺!下次出‘大批判专刊’,千万手下留情!”
朱丽雯正好出来,一听火了,说:
“富贵叔,你是什么意思?”
王富贵说:“朱家姑娘,是他要买甲鱼,我没听见;怕他怪罪,赔个不是。”
金德江恼火地说:“我们都站在一起,怎会没听见?”
“是没听见。”林木森一笑,打开手中的荷叶包,亮出猪耳朵,说,“耳朵在我手上,他怎能听得见?”
周围一片哄笑,王富贵拎起鱼篓便走;金德江一把拖住。拉扯之间,朱阿公来了,他一问,也笑了,说:
“清平世间,庸人自扰;富贵,都是玩笑话,何必当真?几个小青年在我家里聚个餐;卖个面子,让我添个菜。多少钱?”
“朱阿公要,是看得起我王富贵;岂敢提个钱字!”
王富贵把甲鱼倒在杨慧丽拿来的脸盆里,坚决不收钱,走了。大家散了。
朱阿公对林木森说:“祸福相倚,切不可因一时挫败而自暴自弃。”
“清炖甲鱼”要等;杨慧丽提出,请李忠良、田树勋来;说,“反正菜多,顺便也与他们联络一下感情!”
朱丽雯说:“知青聚会,把大队主任请来,岂不自讨没趣!谁去叫田树勋?”
金德江一听,忙说:“杨慧丽去叫田树勋。既然是知青聚会,我把一队钱红英她们几个也叫来吧!”
杨慧丽去了一阵,一个人回来;淡淡地说:
“大队里要开会,田树勋没空。”
金德江叫来了四个“女知青”;说,“钱红英、汪美珍她们正在五队李伯林家玩;正好一起叫来,少跑了许多路。”
朱丽雯抿嘴一笑,心里说,为了钱红英她们“四花旦”,你从一队绕到五队,几乎绕了整个大队,还说“少跑了许多路。”
林木森正陪朱阿公在闲谈,听到外面热闹,便起身告辞。从后进出来要路过厨房,他看见杨慧丽满脸忧虑地正与徐武说些什么,依稀听到“他都下楼了,听到是为林木森,才说,要开会……”
徐武双眉紧锁,瞥见林木森;略怔,大声说:
“管他屁事!向毛主席保证!我又没有‘辫子’被他揪……”
林木森悟到,是因为“宴请” 自己,杨慧丽被田树勋“训斥”了……
严重关注你,兔四哥。你慢慢道来,桡桡我慢慢咀嚼。你是个让桡桡很敬重的勤耕不止的人,写长篇不易,写N个长篇就更不易了啊!我都无法想象,在你们这些小说家的头脑里倒底装了多少东西啊?
027 各懷己見
徐武的烹调手艺的确不错;四碟四碗,大盆盛鱼,色、香、味俱全。三杯下肚,礼仪全消;争争吵吵,“童言无忌”。
朱丽雯是“主人”,称“不善饮酒”,却很顾全气氛。金德江最年长,很殷勤地劝酒夹菜。徐武喝得最豪爽,大碗端起,四下找人挑战。林木森喝得最沉稳,来者不拒;但,每次只饮一小口。钱红英、汪美珍她们“四花旦”则是埋头苦干。杨慧丽与她们格格不入,话也很少。
“四花旦”的雅号是林木森“封”的。
钱北大队现在的十八个“知青”分属三类。徐武、杨慧丽和钱红英、汪美珍等三男五女八个人是湖兴城的“插队知青”;是“正规军”。田树勋和金德江等“钱北知青”七个人是“回乡知青”;是“地方部队”。林木森、朱丽雯等三人是“投亲靠友”,算“外援盟军”。
八个湖兴城的“插队知青”分在六个生产队;都是“一人一灶”,各自为战。时间一长,自然各自结伴。钱红英、汪美珍她们四个都是湖兴东门外作坊街的,家系小市民。父辈们都从事“小手工业”,在社会上很不起眼;就连“文革”最激烈时期,也只是跟着“造反派” 屁股后面“摇面标语小旗,喊二声口号”。按杨慧丽的说法,“钱红英、汪美珍她们象父辈一样,很市侩;精得分只苍蝇要先数清汗毛,省得一块小手指大小咸萝卜能吃一天的饭。”最令杨慧丽不屑地是,钱北的“光棍”多,对“女知青”很是“呵护备至”;三五成群,六七结伙地到“女知青”这来玩,钱红英、汪美珍她们便广交朋友,四个人结伙到各家去窜门,各家一是客气,二是“讨好”,定会留下吃餐便饭。如此蹭饭行为,且不谈是“资产阶级思想,小资产阶级行为”;至少有损“女知青”的形象,败坏了“知青”的声誉。
林木森、徐武、金德江和朱丽雯他们却不以为然。他们知道杨慧丽另有用意;十八九岁的姑娘已懂事了,她的比小伙想得多,谁不想作“凤凰”?杨慧丽到钱北,对田树勋颇有好感;偏偏田树勋喜欢钱红英(均因树勋姆妈的反对而无果),心里难免有些嫉恨。
朱丽雯说:“年青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先锋;农村除了窜门,还有什么娱乐?”
徐武说:“钱北大队十八个‘知青’,十二个是‘女知青’;六个‘钱北街’的是各自为战。她们四人不团结,怎样‘保卫家园’?”
金德江说得更直白:“以及单个地让‘狼群’围剿;不如结伙冲散‘狼群’。”
杨慧丽说:“钱红英、汪美珍她们在社员家又是唱,又是跳地;太不自重,至少也是招人闲话。”
林木森哈哈一笑,说:“钱红英的嗓音好,听她唱歌是种享受。‘四花旦’送文艺下乡,贫下中农欢迎,有什么不好?”
大家听了也笑了。“四花旦”的雅号不胫而走,连钱红英、汪美珍她们都欣然接受。
“知青”最忌讳的是人生、前途;最喜欢谈的偏偏又是人生、前途。 尤其刚“断奶”,他们已领不到“国家的钱、粮”,急于能获得“生存”的必须物质;这偏偏又是别人无法给予的,只好畅谈人生、前途,自寻安慰。
杨慧丽对人生、前途充满了憧憬;要用热血写青春,要以饱满的革命斗志,“战天斗地改变钱北”。
林木森刚刚溶入温暖集体的激情,已被无意听到杨慧丽和徐武的对话所驱散;忧愤之下,他猛一击案,说:
“人生是什么?对某些人是随心所欲,对大多人是无可奈何。你们谁能说,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人生就是四个字,听天由命!”
众人满面惊诧。朱丽雯却拍手称好。
“好!这才是我认识的林木森。德江说你受挫心灰了,徐武说你沉沦了,我不相信你会一蹶不振。来,我敬你一杯!”朱丽雯端杯示意,一口饮干;又说,“对于人生,我只相信命;宿命!”
金德江附和,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徐武大为不满,说:“不对!你们为什么要屈尊于别人?向毛主席保证!我就不相信,都是人,为什么我们就命该如此吗?为什么不能去奋斗、去争取……”
“徐武——”杨慧丽打断徐武的话,站起来说,“我们是应该去奋斗!去奋斗首先要树立人生的理想;要有个正确的革命目标,要有革命的人生观、世界观。这样,才会有人生的真正意义!”
钱红英说:“慧丽,都‘插队’了,还怎样去奋斗?”
汪美珍说:“奋斗?我的奋斗目标就是不‘透支’。”
杨慧丽不屑地一笑,说:“‘插队’又怎么样?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们将面临自食其力,也将是我们独立生活的开始;我们要在‘再教育’中成长,在钱北展开我们的抱负,开创新的天地!”
林木森为她鼓掌;笑着说:
“难得听到这样的豪言壮语了!雄心壮志可嘉;现实是什么?这些我说得比你少吗?该说的我都说了,该作的我也作了;结果是怎样?莫须有!结果就一个莫须有,什么都会没有!”
杨慧丽巴动嘴唇,最终还是没说话;或许是因林木森的遭遇而同情,或许是为林木森的遭遇而不屑一驳。
“好了。木森,不要说了。在主宰者的随心所欲下,你不屈服则死!”朱丽雯伤感道,“有时,一个电话比和十条生命都强大。我们能主宰的不是人生,而是自己的生命。”
“我就不相信,我就不信,我不信……”徐武激昂了,他想反驳;却找不到能表达的词语,他没有下文,说的一遍比一遍低,最后不吭声了。
大家都沉默了;谁也不敢再触及这个话题。每个人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今天的话太直白……不仅是白,而是“黑”!如果泄露出去,一个“反革命集团”的“帽子”就无须莫须有了!盲从,是中国人的一种传统,甚至是一种社会责任感。强烈的革命热情是青年最典型的特征。在“知青”的思想里,参加“文革”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要关心国家大事”的忠诚表现;更是在效忠国家,同时还把国家至上与社会责任感和个人英雄主义交织在一起。“上山下乡”以后,“知青”开始傍徨,头脑中的革命理论被现实的“生存”开始了交锋。虽然革命意志开始动摇了,但,传统的政治革命热情规范了他们的言行,强烈的革命责任感更使他们相互警惕、防范……
林木森很后悔,“处事戒多言,言多必失”。为避祸从口出,回钱北后他闭门不出,缄口不语;甚至对薛天康也与他人一样礼尚往来。今天却忘乎所以,他唯求不连累他人而庆幸!林木森久久地望着朱丽雯;他没料到,这个活泼开朗的姑娘心底深处,竟然有这种感叹。
各怀已见;话不投机。一场热闹的聚餐在不快的气氛中收场。
“等一下,大家帮着收好碗筷再走。”杨慧丽拦住了“四花旦”;一切停当,杨慧丽又拦住大家,严肃地说,“我看大家收拾碗筷挺利落;乘着清醒,我说一句。我们今天是酒后说酒话,出门便不再提!钱红英,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有些话只能关门说,出门就全忘掉!”
“四花旦”都认真地点头,金德江却感到失面子;冷冷地说:
“放心!就是传了出去,我决不会说杨慧丽在场。”
徐武不高兴了,替杨慧丽抱不平说:
“德江,这话说得就没意思了;难道我们是王连举、甫志高?向毛主席保证!真的有什么事,我头一个‘顶雷’!”
“好了,好了。”林木森忙说,“今天是我不好!喝多了,喝多了!”
“是喝多了。”朱丽雯接着话,笑着说,“慧丽还说大家清醒,刚才我差点把大汤碗打破了。”
“是呀,是呀;喝多了,喝多了。”
大家都附合着,散了。
林木森出门时,朱丽雯送到大门口,说:
“无论多么风光或失落的事,只不过是你自己心中的一个结;如果能敞开怀抱,一切都会成为过去。”
朱丽雯的声音很低,但语气很坚定。
028 特殊群體
林木森从金德江口中得知,那个替他“鸣冤”的姑娘就是朱丽雯。
林木森在龙溪茧站茫然无助,他的罪行却在钱北盛传。版本很多。有说他是“反共救国军太湖别动队”的“特派员”;也有说是“国民党浙北反共救国军”的副司令。受“台湾派遣”,由湖南冒充“知青”来湖兴联络“湖匪沈英杰的‘旧部’,组织反革命武装;颠覆无产阶级革命政权”。这个“反革命组织”非常庞大,司令部机关就有“八大处”……
陆宝林亲率“公社治保会”来钱北调查,“大队治保会”忙了大半天,按陆宝林圈定的范围传讯了五十四人。陆宝林让赵小龙把住楼梯口,关上门,先是一个个叫上楼,亲自单独地问,鼓眼睛、拍桌子地折腾二三十分钟。后来二三个一起问,十分八分钟一批。最后一起叫了进来,挑二三人问问,让他们派个代表写了张“材料”,一起签名、盖上手指印。陆宝林晚饭大吃,话也没留一句,带上人走了。
事情弄得扑朔迷离地,真相却浮出了水面。薛长寿在茶馆里吹牛,是他在林木森床铺的“夹层”里发现了这张“反革命机构组织图”,及时地“粉碎了一个反革命组织”。
朱丽雯得知原由后,与金德江经过分析,找到蔡支书。蔡阿毛叫来金德江、徐武和杨慧丽,经朱丽雯的陈述,他们也众口一词证实了这张“反革命机构组织图”的由来。蔡阿毛当天去公社作了汇报;谁料到材料已呈报,“上面”不发话,谁也不好“翻案”。无奈之下,朱丽雯假以爷爷名义打电话给父亲;父亲责怪他们多管闲事,还是找了省里的“大人物”。“大人物”闻之一笑,说:“年青人喜欢幻想,让他们碰碰钉子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于是让秘书给“省知青办”打了电话;“指示”:“‘知青’的思想单纯;要不毛主席怎么要他们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对‘知青’的思想问题,以教育为主!”“省知青办”打了电话到湖兴,正好“省清查办”解除了“反共救国军太湖别动队”等“反革命潜伏组织”的追查;沈心田就以这条“指示”,让林木森回了钱北。
聚餐后,林木森变得开朗一些了。虽然话还是不多,出工休息时他开始和大家坐在一起了,对些“扯白话”也听得津津有味。在家里脸上多了笑,对徐贞女的话多了,吃饭也自己夹菜了;最大变化是对薛天康一家人的态度大有改善,与金娥也有了回话,有时还逗薛帅二句。但他与李金凤反生疏了,林木森为一度的非分之念而羞愧,开始变得客气了;甚至变得孤傲,晚上只是专心致致地看书,遇上李金凤换衣马上自觉回避。
林木森开始外出,隔日一趟,会玩到晚上十一点才回。林木森去“朱家墙门”的频率越来越高。
林木森很感谢朱丽雯的“相救”;他很想有一个能与自己互溶的空间,只有“共同命运”才能有“共同语言”。
“朱家墙门”现归供销社,住的供销社的四户职工大多在豆制品、肉食站工作;都是夜班工作,白天需安静。左厢楼下成了“知青”聚会的好场所。聚餐后,徐武和杨慧丽来得很少。据说,杨慧丽去请田树勋时,田树勋先很高兴;后来得知林木森是“主角”,便推说“大队有开会”。在杨慧丽出门时还说了一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徐武和杨慧丽为此几番争辩;杨慧丽便以各种理由不肯来,徐武也就不好“放单”了。金德江却因“溶入‘四花旦’” 而放单。林木森和朱丽雯都处于“灰色家庭”,都有着从处于“众星拱北”跌到众矢之的的少年变故;俩人越谈意见越拢,话题越扯越广泛,社会、政治、文化、爱情……
林木森发现朱丽雯的目光犀利,对问题有着与众不同的见解与思路。他向朱丽雯讲述了龙溪茧站的二十一天,讲了王建华、大牛、田云娇、徐桂香,还有陆宝林和王莲花的私情。虽然林木森隐瞒了一些,但朱丽雯的敏感力很强。
“王莲花……真可怜。她一定提出以身相许了?”
“没有……”
“别骗我。一个柔弱女子……要是我处于她这种境地,或许,也会这样……你……接受了?”
“没有!即使她要这样,我决不会乘人之危。”
“好了,看你急得样子。我相信你!”朱丽雯笑了,她的眼中充满了温情,说,“人的情感有时是很神奇的。木森,我感到你的性格太情感化;对于情,你会用爱的感情去衡量;对于爱,你却不知如何去衡量,去应对了。”
林木森感到朱丽雯所说太玄乎。朱丽雯便就话题,提及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一段情节:“保尔为掩护革命党人朱赫夫被抓进白匪军的监狱;同牢房的一位姑娘因第二天要被白匪军蹂躏,要把她的‘处女夜’给保尔。但遭到了保尔的拒绝……”
“如果是你,会怎样?我想听你的真心话。”
“我会拒绝。这不是爱,仅仅是一种情欲。”
“虚伪!我知道,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男人都会这样说。他们都想保持所谓君子风范;标榜自己有坐怀不乱的美德。即使是心里想,嘴上也不谁,更不会、也不敢承认!这是情欲吗?一个柔弱女子,当时她是在求助;你认为保尔的拒绝是高尚的革命情操吗?我看只是一种虚伪的自我解脱!”
林木森惊诧了,他不由瞪大眼望着朱丽雯;朱丽雯用挑衅的目光回视,对视之下,林木森回避了。
躺在床上,林木森回想朱丽雯的话,嚼嚼有一定的道理。姑娘要委身于保尔,这里面并没有爱;姑娘只是想得到一种心灵上的抚慰;这虽然也是一种无奈之举,但她能得到片刻的情爱欢乐要比直接遭受蹂躏要幸福得多。
林木森悟到了王莲花之所以的所作所为;她“出卖”陈坚是为了追求幸福。什么是幸福?幸福太广义又太简单了。饥者为碗粥,倦者为片刻的休息,为官者因擢升,为商者因赚钱,女人找到心仪男人……沈梅英突然变心,因为是她找错了人;摘除林木森头上的大队干部光环,其体魂、力气、吃苦受累、农技农活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农村小伙!
林木森对朱丽雯信服了。由衷赞叹:“好一个叛逆的奇女子!”
林木森与朱丽雯的频繁交往,联想到“玉兔” 的传言,引起了李阿三一家的不满。但朱丽雯对林木森有恩!横加干涉怕挫伤林木森刚恢复的情绪。
“知青”是农村的“特殊群体”。时间一长,社员们对“知青”习以为常了。从内心里,他们很不以为然,“知青”除了有张“鸭子嘴”别的本事没有,凭什么拿全劳力工分?“寸土惜金”的自留地,到了他们手上,草比人高!说归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想想他们年轻轻离开家,从小阿爸姆妈连日头都舍不得让他们晒,几时赤脚踩过烂泥坑?有的连柴灶都不会烧(杨慧丽到钱北六队的当天,守着灶台哭了;蔡阿毛娘子赶去一看,灶膛里塞满了稻草,满地是火柴梗。原来她怕烧到手,划着火柴就朝灶膛丢,一盒火柴划完,稻草还没烧着。队里只好让妇女队长阿海娘子教了她半个月。——题外话:据说,田树勋姆妈对此事很看重,认定杨慧丽不是个能持家的好媳妇;坚持不让田树勋和杨慧丽‘交朋友’,杨慧丽由此对蔡阿毛娘子产生了意见),蛮可怜!一个生产队六七十户,二三个“知青”,一家抓把米也带过去了。
社员们对“知青”的评定,还有一条是公认的——友谊。只要是“知青”,无论男女,是否相识,见了就是朋友;遇饭吃饭,遇粥喝粥,谁有困难,解囊相助。如果有“知青”遭到了欺负,便一拥而上抱不平;作这些事,还有心机。一队钱红英的自留地被相邻的“泥师阿根”沿边挖过一锄宽;半个月过去,不见动静,大家都认为没事了。一个晚上,刚出齐苗的胡萝卜被人全部锄去。阿根娘子坐在地上哭骂半天;补种已过时,只好改种冬白菜,还得悄悄退回那一锄宽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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