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阳河,你弯过了几道弯?!
(世纪风情纪实系列之三)
——知青西门子墨的幸福生活
(一)
城里伢子西门子墨是在公元1965年秋下乡到这个老红色根据地的,当他下车后看到灰白斑驳的祠堂墙上,依然还有“苏维埃政权万岁”,“红军万岁”,“打土豪,分田地-----”等大幅标语,若隐若现时,很是惊讶,不敢相信。
当他懵懂的站在古老的东门镇狭窄的麻石街上,看到九曲廻绕的浏阳河在古老的东门桥下静静的流淌,河水清澈见底,格外清心,远处的大围山一片青黛色,时隐时现,山风吹拂着他还浑沌的头脸,凉凉的,秋意已经很浓了。此时他才下意识的感到;已经远离喧嚣的长沙城,远离他温馨的家了------。
西门子墨1964年初中毕业后,因为父亲年青时参加过三青团,故被列为另类人,尽管他读书成绩优异且出类拔萃,但却不准他再读书,不让他再知晓更多的“世事”。而被列为下乡作田对像。他又极不愿下乡作田,只好想方设法在长沙城里打“游击”不愿下乡。这一年里,他干过小工,当过土夫子,只要能不下乡,他甚麽都干且能咬牙吃苦。
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几声棒喝,躲也躲不脱,只得夹起尾巴,于1965年秋天卷起铺盖滚到这红军走过的地方来。在这红色老根据地和势利眼的城市里,他和一大群和他同命运的年青人,被称作为“知识青年”。一直叫到年过花甲还不止歇。这是后话。
西门子墨其实骨子里是个老实本份,中规中矩的的人,六岁那年,随父母调动工作支援内地,离开老家十里洋场的花花世界---上海,离开他魂牵梦绕的拥挤的石库门居所,来到这南蛮之地湖湘长沙。一口吴侬软语一直还讲了几年,才学会这活奔乱跳的的长沙俗话。又在这红色摇篮里,常和浏阳东乡的乡亲们厮混,一口浏阳客家话也已讲得出神入化了。
他是个很容易入乡随俗的人,不到一二年,就成了一个憨憨实实的浏阳汉子,样样农活他都能拿下,且成为村上的强劳力。不是他那一口油滑的长沙口白,你还真以为遇到浏阳客家人。
那年月,乡下最难熬的就是夏天里的双抢,要抢在农历立秋前,抢收早稻,抢种晚稻,俗称双抢。整个双抢季节,顶着灼人的烈日,人脚浸在水田里,蚂蝗趴在腿上,吸饱血后还打个盹再吸,人却还要拼命连续苦干十来天,俩头不见天日,其艰难困苦是现如今不敢回想的。而得到的回报却是只抵几分钱的十几分工分。
西门子墨是个老实人,已经咬牙挺过三个年头的双抢了,这第四个年头的双抢,他已连续没日没夜的苦干了八个日夜,当他插完最后一兜秧,爬上田埂,瘫倒在草地上,仰望着头顶上的兰天,睛空万里的兰天上挂着火辣辣的烈日,他眯着眼,长吁一气;终于干完了,可以好好直起腰,扯抻脚他妈的好好睡几天了------。
此时他心底里突涌出一丝轻松感,超脱感,一丝淡淡的幸福感也悄然而生。
邻村的知青妹子娴子在城里住了好几个月后,终于在凉爽的秋日,提着他最爱吃的下江特产;醉泥螺和捞糟鱼回到古老的东门镇边上的鳌头湾村,柔情蜜意的来到他在浏阳河边的土砖小屋。娴子和他都是下江人(浙江宁波,余姚等地俗称下江),他们在一起就可用吴侬软语,卿卿我我讲过不停,旁人听了是一头雾水。
娴子有个好“习惯”;每到双抢时,便回到城里娘屋里,躲过烈日的蒸晒和蚂蝗的叮咬,蓄得一身好皮肤,细滑细滑,嫩白嫩白的惹人爱。此番从上海带回的醉泥螺和捞糟鱼,是西门子墨最好的一口,娴子和他一同下乡,俩人已交往好几年,故深知他的喜好和情感。俩人也被知青和乡亲们视为天造一对。
月朗星稀时,醉泥螺也吃了大半,娴子仍无半点回村的意思,她静静的躺在西门子墨的木板床上,脸微红着,闭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似乎在企盼着甚麽,西门子墨望着躺在木板床上娴子,霎时明白了甚麽,他轻轻的吹灭煤油灯,温文尔雅绅士般的伏到娴子嫩白嫩白的的躯体上------。
他立时感到一种甜美,一种心颤且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汨汨而来的幸福感。
西门子墨来到这浏阳河畔的鳌头湾村,转眼已是第七个年头,几经滚打磨难,人也越来越现实,想头也越来越实在。这一日,本村知青九鳖的大桶袋里,装着一只无头的十几斤重的大洋鸭,风尘扑扑的从十几里路外的椴树村赶到西门子墨的土砖小屋,已是黄昏时节。那只嘎嘎而叫的洋鸭脑壳,已被他怕被村里人发现,而拧下扔到浏阳河里去了。这是九鳖从外村“扫荡”来的第26起战利品,他极力遵守“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底线,那怕是饿得眼冒金花,也从不对本村的乡亲们鸡鸭动手,故本村的乡亲们都认为他是个好知识青年,好伢子。
西门子墨喊来知青放鳖,胡阿笋,罗卜丝等人,娴子正好也来了,几人手脚麻利的将大洋鸭清理干净,架起鼎锅就捡场。当把这十几斤的洋鸭都放进饥肠嚕嚕的肚子里时,已近深夜,弟兄们酒足饭饱离开小屋后,西门子墨又搂着娴子美美的睡到第二天近中午,他望着还未睡醒的娴子,心想;这有吃有喝的幸福日子,还能有几多呢。
这年冬天,工人阶级家庭出身的九鳖,罗卜丝戴上大红花,参军去了,小土地出租,旧职员家庭出身的放鳖,胡阿笋等也被招工去了,就连能言善侃的伪军官家庭出身的历眼镜,因用日记本写了一本叫麽子【归去来兮】的小说,被外界知青朋友手写传抄,惹怒了京城"四个人",后历眼镜就莫须有的被京城这叫“四人帮”的定为“现行反革命份子”,从县城开来一部军用吉普车,下来四个戴大盖帽的公安人,将历眼镜铐起抓走,把他“招”到县大狱“上班”去了。
整个村子一下子冷清许多,鳌头湾村就剩下西门子墨和一个叫“稀巴烂”的知青,惶惶不安的熬着日子。俩人因属于另类,而被留在鳌头湾。
西门子墨在这冷清的土砖小屋里闷头运神;这招工,参军的幸福时光,何时会光临到自己和娴子的脑壳上呢-------。
(二)
蚂蝗在田里等着吸血的第十一个年头,他和娴子终于离开浏阳河畔的鳌头湾村,先后回到喧嚣烦杂的城里,回城的第三年,他们就结婚成家了。来年便生下一漂亮的女儿,想起浏阳河畔鳌头湾的日子,西门子墨觉得恍若隔世,做梦一般。
在这灯红酒绿的孟浪世界里,他仍保持着踏实务实,勤奋肯干的知青本色,深得同事和领导的喜爱,他不晓得何叫浪漫。他只晓得挣钱吃饭,每天背着工具袋,按时上下班,上班---回家,俩点一线,竟竟业业,从无半点野心。
回城后的第六个年头,已开始了改革开放的时光,娴子的姐姐姐夫从香港回来,使西门子墨夫妇大开眼界,他们告诉西门子墨夫妇,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精彩,生活水平之高,令他们俩咋舌,一件最简单的事也使他们经久不忘;你在香港大街小巷走一天,你的皮鞋仍无半点灰尘,总是铮光铮亮。这是一个甚麽世界咯,如此叫人心望。
年青的侄儿侄女更是出手阔绰,几百元一双的鞋子,眼都不眨就买下,还大呼便宜,使他惊叹不已。
那一天,侄儿叫上一出租车,把他们拉到姐姐原来教书的学校,下车后,侄儿仍意犹未尽,抠出一大叠港币,对着司机轻声讲;请你帮忙在此学校操场给我绕六十圈,多少钱我照付。侄子和他们坐在操场边聊侃,看着的士在闷头绕圈,当司机绕完六十圈后,侄儿将一叠港钞塞进司机手中,脸色极其平静,就像他平常穿衣脱鞋一样平常。
从浏阳河畔鳌头湾回城的西门子墨却心里受到震憾,他是头一次看到;这幸福日子,原来也可这样过,这钱也可这样花。他从心底里记住了侄儿的“幸福”。
姐姐姐夫此次湖湘行,还给他们带来一意外之喜,娴子是她父亲在香港开公司时,在香港出生的,故娴子能自动取得香港户籍。姐姐回港后,即马上到娴子原出生医院,查到原出生证明,到香港人民入境处很快办好移民手续,当时香港还未回归,娴子猛地一下成了英联邦的公民。穿上铮亮铮亮的皮鞋,在香港的大街小巷逛它几天,皮鞋也不会沾一点灰尘了。
这幸福日子也被娴子夫妇撞上,俩口子突地一下高兴得云里雾里,他们一时还搞不明白;这幸福日子何解连不晓得信,就从天上掉下来,撞到他们怀里了呢。
在罗湖口岸泪别娴子后,西门子墨还得按香港法规,在这千年古城待五年,才能带着女儿到香港和娴子安家团聚。五年呐,带着女儿既做爹又做娘,每夜空对空大床,日子多难熬哦。
自回城结婚成家后,他和娴子如胶似漆从未分离过,况且又正当虎狼之年,缕缕情思和生理上的冲动,常使他彻夜难眠。他躺在柔软的床上,常静思长想;这突如其来的从天而降的幸福,还真要炼人,熬人,磨人,方能便宜获取的。
还真应了那句老话;好事多磨哟。但愿早日熬过来。
邻居宋奶奶的大女芳菲妹子,自嫁到南门口五六年,一直和老公若即若离,死活搞不来。不知是老公还是她的原因,至今仍无孩子。芳菲妹子总讲老公无用,自己也长年累月回到娘家住。见西门子墨的堂客走后,过着单身的日子,西门子墨又长得一表堂堂,老实憨厚。芳菲妹子就砰然心动,时不时的到西门子墨家来,眉目之间春意常流,西门子墨开始心里还念着娴子,多少还能招架得住,日子久了,终难挺住。一日女儿到奶奶家去住几天,芳菲妹子过来打牌,一直打到深夜牌散人尽,她仍王顾左右而言其它的坐着不走,言语之间,流露出一些床笫之事,不时的用露骨的眼神和风骚的手势撩拨着他,西门子墨再也熬不住了,一时轰然爆发,紧关房门,心急火撩的抱着芳菲妹子就上床-------。
天麻麻亮时,隔壁邻居宋奶奶发现大妹子芳菲一夜未回家,晓得她昨夜困在西门子墨的床上,于是寻到西门子墨家,见门紧关着,喊不开,就敲着西门子墨的窗户玻璃,在门外轻轻的骂着,念着,又怕别人听见,骂了一阵,芳菲妹子好像未听见,偎在西门子墨的怀里,全然不理,宋奶奶只得无奈走人。
在温暖柔软的床上,芳菲妹子风情万种的嗲声对西门子墨讲;这麽多年来,只有你才使我晓得做女人的味道------。
而西门子墨脑壳里,此时却突地闪现娴子嫩白嫩白的躯体,水灵灵的大眼睛正张大着盯着他,一种歉疚感,负罪感立马涌上心头,他不得不感叹自己的脆弱,自己的自私,自己的渺小。他从心底里对娴子念叨;娴子,莫怪我,幸福本来就是如此磨人的。
五年终于在磨心揪心的日子熬过来了,西门子墨终于带着女儿跨过罗湖桥,在香港旺角的一小巷里安下家。在繁华的旺角小巷,为了这个家,西门子墨一人打俩份工,从清晨到夜黑,他都在超负荷的运转,为的是使这个家能在这幸福的土地上立下脚,抻直腰。
在香港回归的前一年,他已过上衣食无忧的富足日子,听说要回归,使他想起浏阳河边的日子,想起烈日下水田里吸血的蚂蝗,想起城里人,乡里人叫他为知识青年时,那怪怪的眼神,使他这个实在人感到忐忑不安,他忽然决定;以英联邦公民的身份,到大洋彼岸的枫叶之国,去安家,去寻求幸福。因为从那回来探亲的人都讲;在那里最大的幸福,就是得到了做人的尊严。他这一世人也想尝尝尊严的滋味。
当他和全家刚踏上这北美枫叶之国的大地时,他忽然感到一丝迷茫,一丝困惑,他想起200多年前,英格兰人,苏格兰人,高卢人(法国人),日耳曼人(德国人),携家带口。远涉重洋,几经磨难,来到这广阔的北美大地,含辛茹苦在这里耕种幸福,追求幸福,他们被幸福了麽?
他又想起“文劫”那年,国内国际超一流的小提琴大师牛思愚先生,为了躲开那灭绝人性的摧残,躲开那对人的尊严的无情的践踏,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奔到这远离家乡几万里的大洋彼岸,当他踏上这“自由女神高举火炬”的宝地时,他面对东方,遥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摘下他胸前违心挂着的“圣像”,将他狠狠的扔向大海里。他泪流满面的对天长啸;别了!我的家,别了!我的娘。
在这自由女神生活的大洋彼岸,他过上了他所梦想的幸福日子了麽?他寻到了做人的尊严了吗?
我,一个屡被水田蚂蝗叮咬过的,至今还被叫作老知青的西门子墨,在这陌生的土地上也能得到幸福麽?能得到做人的尊严麽?
在这枫叶之国的短短几月里。但他却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他此生最大的幸福;做人的尊严。没人用怪怪的眼神看他,人人脸上都挂着亲切的微笑,个个都把你当作朋友,白皮肤,黑皮肤,都纯厚善良,,兰眼睛,黑眼睛,流出的都是温馨。使你从心底里感到;不管是高官贵爵,平民草根,人人都享有高贵的尊严。这尊严如同遍地的枫叶,在这枫红之地闪红闪亮呢。他觉得,思来想去的幸福,就是这样平淡,就是这样不知不觉麽?他做梦都冇想到;幸福,竟如此简单!
在阳光照耀猎猎飘扬的枫叶旗下,西门子墨又开始了他在异国他乡,追求幸福的日子,而此时,远隔万里重洋他的家乡,华夏亘古不老的土地上,湖湘千年古城的岳麓山,也正是枫叶正红,正火------。
2010年(农历庚寅年)三月二十三(初稿)于星沙
2011年(农历辛卯年)八月十九日(二稿)于星沙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谁知道原先苦难的根源(出身不好、有海外关系),现在却成了幸福的桥梁(娴子的香港公民身份),这才有了西门子墨的幸福生活,但这却不是人人都会有的。幸福是一种感觉,在这里除了尊严之外,应该还会有别的幸福吧?这就看你如何感受了。
欣赏马灯兄的朴实乡土文笔,读来亲切有如唠家常。好文拜读了!
回复 1# 永明马灯
浏阳河,你弯过了几道弯?世纪风情纪实道:打土豪,入另类,打游击,下农村,下江娴子呱侬语,乡间扫荡避近邻,文字狱,十一年,香港姐夫五十圈,芳菲妹子爱西门,枫叶之国度晚年,尊严不尊严。
情节曲折,个性鲜明,真实可信。内容丰富,信息量大,空间时间任驰骋,酸甜苦辣味道全。做人的滋味,马灯笔下寻。
只是寻不到浏阳河了,它转过的弯太多,不知在哪个环节迷失了?
小家庭大社会,芸芸众生,各有各的能耐,幸福是什么?是千辛万苦后得到的喜悦?是平平安安的居家小日子?是甜甜蜜蜜的爱情?还是一种感觉?西门子墨是幸福的,他有一个无论是平困还是富裕都爱着他的娴子,他有努力打拼就能有的希望。他幸福吗?异国他乡,远离故土,他能融入那个社会吗?能有自我价值实现吗?表面的光鲜掩饰不住内心的落寞,或许,看马灯兄此文时他正羡慕着我们的幸福生活。
马灯兄的文章总让我含着泪笑。问好兄长!
生活曲折,幸福简单,是耶?非耶?
谢谢马灯兄的精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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