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逼上梁山,我跟大姐夫闯江西
常德之行对我的打击不小,要知道我是幻想着靠常德之行来改变命运的,谁知老天爷却跟我开了这样大的一个玩笑。我只得回到长沙那个早已没有父母,仅有几个躺在家中没有工作的兄弟的极为贫困的“家”。回到这个“家”,我只觉得两腿一软、眼前一黑,便瘫倒在床上病了。
不知是老天有意安排,还是机缘巧合,我那被打成右派的大姐夫偏偏在这个时候从江西溜回了长沙。他得知我的情况后毫不思索地说:“平弟,与其返回江永还不如跟我到江西闯闯,我一把年纪在江西还活得好好的,何况你这样年青!”看看家里的情况,想想回江永后的艰难,我也就毫不迟疑地同意了。
第二天一黑早,我们两胡乱吃了碗萝卜烫饭,又背起那装着几件换洗衣服的黄书包出发了。我记得那天是1971年10月5日,因为大姐夫说他得赶在8号前到达他做事的九龙垦殖场伐木工地,因为那里只有他文化高,又正儿八经的当过领导,他红着咧,好多事都等着他。
我们是早上6点多在潆湾镇上的去江万载的长途汽车。这是一辆破旧得连车窗都几乎都没有玻璃的、烧水煤气的汽车,它的车后挂了个用来产生水煤气的直筒煤炉,车顶上还背了个硕大无朋的装煤汽袋子。一路上,它就像老牛拉破车,走得极慢,加上它的气缸常常冒烟,司机还得时时将车停下,提着桶子四处找水。车子载着我们就这样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直到下午2点左右才进浏阳市区。车子在浏阳停了约十来分钟,又挤上来十多个面黄肌瘦的人,大姐夫说这些人肯定是浏阳人,也是去江西找活路的。待这十多个人在车上坐稳后,车子就载着我们以更慢的速度往万载方向驶去。
这是一段漫长的盘山公路,路极窄,汽车只能单行,路上散落着不少的比鹅卵石还大的石块,这样司机得更小心,车子也开得更慢。顺着车窗放眼望去,沿途的山崖上有一些不知名的花在微风中悄悄地开着,一些不知名的小野物在跑着;只是山坡下横七竖八的摆着很多出了事的破汽车和烂衣物,看了让人心里有些发麻,所以,尽管艳阳高照,心总是阴阴的,总担心这车会要整出点什么名堂来。
车上挤满的都是些灰头土脑的去江西寻活路的苦命人,我可以肯定他们中绝大部份都不是来自城市,受的教育也不多,不少人看上去还很木呐,就像是敢死队的队员。所以山路再险,车箱内空气再污浊,也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他们任凭汽车颠簸,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汽车扬起的灰尘,不少人还在一边干咳一边相互打趣,仿佛他们不是去做苦工,是去一个极乐世界。只有我这个有“知识”的人在大声埋怨:“司机同志!这车怎么着也得给窗子装块玻璃,你看车里都是灰尘,吸进肺里会生病的……”
司机听了并不往心里去,他只是说大家都是苦命人,又只有这个条件,你要是连这点苦也吃不了,到了江西还能活下去?一听他讲的也在理,我也就悄悄地停止了埋怨。然而,我的埋怨声刚停,车箱里竟然又有人轻轻地哼起当时在浏阳一带极为流行的小调来:
……亲人来了花会开,亲人走了哭哀哀,
叫声妹子你别哭哟,情哥心里也伤怀
……
人心真的是难测,刚才我还见他们一个个都兴奋得要上天堂似的,转瞬又唱起这种哀伤的小调来,而且这声音如同流感一样,开始是一两个人的哼唱,没多久就迅速漫延到整个车箱,发展成几十人的大合唱。尽管那歌声极其原始,唱得也很不整齐,但声音里透出的那一丝丝悲凉,让车箱内人们的情绪有如阳春三月,刚才还是阳光灿烂,转瞬间阴云密布下起倾盆大雨来。
下午6点,汽车好不容易才驶进终点站万载。车站里早就有很多衣裳褴褛的妇女和孩子在那里等着,他们用脏兮兮的手举起煮熟的鸡蛋、红薯、玉米和一些不知名的食物,像潮水似的涌向汽车,围着汽车拼命叫卖。车上的乘客像几百年冒吃过饭似的,顾不上干净与否,跑上前去,见了什么就买什么,买了什么就吃什么,只要能塞饱肚子就行……我也饿,但我不敢吃这里的东西,大姐夫问买不买点,我说我不饿你想吃你就买些吧,于是他也上前买了些鸡蛋红薯之类的吃了起来。他边吃边对我说:“平弟,万载到罗城还有很长一段无人区,没有汽车,要靠步行,你不吃点会有力气走路吗?” 但我一想起那些脏兮兮的叫卖人,再好的“美食”也索然无味,我只好对姐夫说:“你先吃着,反正你买得多,我在路上吃好了”。他见我这样,便也只好把食物放进旅行袋内,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就带着我开始了从万载至罗城的行程。
万载距罗城至少还有20多里,这中间还有一段是无人区,所以不管怎样我们得在天黑前赶到。现在已是下午6点多了,尽管夏天白天长,但能否在天黑前赶到罗城确实有点悬。一路上我们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在走,但怎么也快不起来。其原因,一是我们所走的这条通往罗城的路不是专有的公路,而是靠那些闯江西的人用双脚踏出来的,且大多数的路经过田地和沟渠;二是这些路已久无人走,都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不少的田里面还长出了许多一两米高的不知名的小树。路两边的房屋虽十分陈旧但也还整齐,只是不见有人出入,屋顶上的烟囱也不见有炊烟升起。我们顺着路走近一幢农家小院,姐夫试着推开了一户人家的门,门吱嘎一声开了,伴随着吱吱嘎嘎的开门声一股厚厚的灰尘迎面扑来,呛得我俩好一阵还张不开嘴和眼睛。走进屋内,只见屋内桌椅、床铺、厨具和杂物一应俱全,只是都积满厚厚的灰尘。我们好奇地走进这幢房屋的后面,只见牛圈的地上平摆着一堆完整的牛骨,牛的骨骼是歪摆着的,显得有些松散,牛的鼻孔里还留有一个主人用来拴它的铁环。直觉告诉我:这是它的主人急着逃离,来不及放开它,它挣扎过,但最终仍被活活地饿死在这里……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我紧紧地跟在姐夫的后面,姐夫有意放慢脚步让我走在他的前面,时不时哼着《解放区的天》这类久违了的老歌,我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为我壮胆……
直至晚上九点左右,一个古朴的小镇才隐隐约约的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姐夫兴奋地告诉我,这就是罗城。
姐夫很快就带我走到一家农舍前,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大声地叫道:“老表,我回来了!”
一个约40多岁的脸上刻满皱纹的男人应声而出,热情地对姐夫喊到:“老王,我们还以为你这一次回长沙就不再来了,想不到你还来得这样快!”
姐夫笑着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右派,早就被长沙开除了,回趟长沙只是把孩子们的事处理处理,处理完了我还得来--看来,我这辈子只能做你们罗城的野鬼了” 说着他指着我说:“这是我小舅子,在家没事,也想来九龙闯闯”
老表一面仔细地打量着我,一面口里有些惋惜的说:“你这舅子长得还蛮诗文的,吃不吃得我们这里的苦哟?”
老表热情地把我们安排在堂屋坐下后就急切地朝里屋喊:“桂香,老王和他小舅子来了,还冒吃饭咧--”
话音刚落,一个约40岁的妇人从里屋闪了出来,乐嗬嗬地说:“我听声音就晓得是老王来了--右派怎么了,右派就不是人呀--你跟你舅子饿坏了吧” 说着,她就忙不迭地转进厨房风风火火地做起饭来,不一会,她就把热腾腾的饭菜就端了出来。
虽说摆在桌上的只有一大碗南瓜、一碟酸菜炒咸鱼,外加几个咸鸭蛋,但在我看来比什么山珍海味人参燕窝还强。我又饿又馋,恨不得端起饭碗就往脖子里倒。姐夫看我这样狼狈,一边笑一边对我说:“他们家早就吃了,这是专为我们准备的,没人跟你抢,慢慢吃。”
吃饭时,姐夫说我们刚才走过的无人区就是毛主席诗词《送瘟神》所描述的那种地方,只是造成这惨状的是鼠疫,不是血吸虫。无人区的荒凉你已亲眼所见,这也是我为什么老催着你快走,并且必须在天黑之前走出那里的原因。
饭后,热情的老表老婆特地为我们点了一盏大的煤油灯,还把灯芯挑起老高,亮亮的,像是欢迎我们的到来。接着,她又提来一桶热水,神色急切地说:“快趁热烫下子脚,烫了脚好走路。”
我忙不迭地把双脚伸进热水里。想起老表两口子的热情,我心里有点酸,直想哭。要知道,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就再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但姐夫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好像在这里吃饭、洗脚、住宿都是理所当然和天经地义的事。只是他今天也有些反常,一向爱干净的他却顾不上洗脚,就走进老表家的内屋。不一会,里屋就响起了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声。尽管他们讲的都是当地土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我知道他们谈的肯定不会是好事。
回复 3# 阿迪
如此纪实中篇,弥足珍贵,急盼续集!
回复 5# 车窗外
这以前我听说过闯关东,没想我也闯了回,只不过不是关东,而是那个让我至今还梦魂牵绕的九龙垦殖场。
回复 5# 车窗外
浏阳跑江西的人很多,都是难民,像一股洪水,涌向江西那些管理薄弱,甚至还是被遗忘的地方!
用一个字来形容——惨!
好帖,顶!
回复 9# 西岭望雪
谢谢,没浪费你的时间就万幸了!
回复 12# 孟晓
我不敢再写这样的回忆文章了,太伤人了,写完本文时我仿佛大病一场,很久还缓不过来,当然,也就更不会去涉足长篇,因为我再经不起这种精神折腾了!
“我不敢再写这样的回忆文章了,太伤人了,写完本文时我仿佛大病一场,很久还缓不过来,当然,也就更不会去涉足长篇,因为我再经不起这种精神折腾了!”
阿迪老师,那就接着写一些关于怎样唱歌的教学帖子吧,比如唱歌有哪些技巧,怎样发声等等。
回复 14# 布谷催春
苦日子后,江西简直成了我们这些人的大本营,江西的大森林,江西的地广人稀,保护了多少异乡人,养活了多少异乡人啊,真得谢谢江西!
回复 15# 向北挺进
以后我是想写一些关于怎样唱歌的帖子,因为我的朋友中爱唱歌的人太多,而唱得好的人太少,真想帮帮他们!
回复 18# 容溶
谢谢大家的信任!
回复 20# 隐士安
人的一生适当的受点挫折对人的成长是有好处的,但无休止的和漫无边际的精神和物质的折磨却会损害人的,我很反感把一个在城里生活得好好的人,用欺骗的手段把他强制到一个人烟罕至,贫困致极,环境危险的地方……人性何在?人道何在?
所以,我看到汪哥时,我都忘记了自已的处境,到反而同情他起来……
阿迪哥,好文章!拜读第二章后欲罢不能,寻第三章不见,时间在催我,只好明天再说了。我家没有电脑,我每天都是在上班的电脑上阅览大家的美文的。我一定拜读完阿迪哥的全文哦!谢谢知青战友们给我的精神食粮,它让我回忆,让我感动,让我充实,也让我快乐......
回复 22# 青石
这是一个老知青的奇特经历,但他反映的是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人性大美,
谢谢你读我的帖子!
从常德回长沙,已经破灭了一个希望,又重新燃起另一个希望。阿迪往江西万载的这一条路,于底层的百姓,即使生活艰难,依然在路途中,让我们看到众生的苦乐,尤其那灰尘满屋,牛死不知时日后的残骸,等等,在你的视觉引导下,脑中幻化成地狱篇,那年头所见如此,必生疑惑,然而,能有详解麽?显然,只过去几十年的那些日子,真实地再现其情其境,是一种反刍。我们能体验到,也让下一代感知。文章往后,已经成型为一部纪实文学了。
回复 24# 然哥
我写文章全因感性,而你评文章用的是理性。
然哥,请大胆剖析吧,我喜欢你这种性格!
关键词:1971年10月5日、无人区的荒凉、江西万载县 ......
只知道阿迪哥的歌唱得好,原来纪实文章还写得这么有看头!
我真是孤陋寡闻啊!
回复 26# 金麦彭姐
彭姐过奖了,我多次在回复此类说法时曾这样评价自已是会飞飞不高,会跳跳不远,会跑跑不快。我干什么都很随意,唱歌,写文章都如此,不过是比别人多用些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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