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参加在长沙举办的黄埔后裔联谊会,甚为遗憾,但感慨良多。随手将《过洞庭》中的“老爸”一章发上网来,那些文字记载的便是众多黄埔老军人之一。怀念所有的抗日黄埔战士,特别是那些无名英雄。
23、老爸
母亲来后的第二年春天,正值春耕大忙的时候,老爸来了。
记得来的那天细雨蒙蒙,他的衣服被雨淋湿了。我搂了一把稻草,准备烧把火给他烘干一下湿衣服,但他居然挡住了我点火的手,说:“算了,烧柴困难,能省就省点吧。”我有点诧异,老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为别人着想?
在我的印象里,老爸是比较“自私”的。从我记事的那一天起,他的工资就一直没有增加过,十几年不变的月工资四十八块五。发饷的那天,我经常听见老爸与母亲就工资上缴和留成的比例进行争论。老爸希望留成多一些,母亲要求上缴多一些。一般情况下,老爸都能将工资的零头即八元五角留下来零用;特殊情况下,老爸还能再多争取几块钱。
老爸力争的十来块钱,主要部分送给了香烟制造厂。两角钱一包的岳麓山牌香烟,每天一包,一个月就是六块钱。如果发愁的事情再多一点,每天二十根香烟即显得不足,六块钱的月定额则必须突破。又如果遇到高兴的事情,比方一段时间没人找他的麻烦,想买几包好烟庆贺一下,大前门的三角六一包,飞马和红金二角九,那也要突破六块钱的月定额。
零花钱的次要部分应该是买肉吃了。老爸上班,不管是白班还是夜班,每个班十二小时,必须在岗位上吃一顿饭,这就为他单独“闻点腥”带来了机会。有天我偶然经过他干活的工棚,发现他的锅子里剩下一“大”块猪肉。老爸那天早晨仅从家里带了点萝卜青菜,这肉肯定是他另外买来做熟,但没有吃完,或者还没有舍得吃完的。
我们家十天或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有一次肉吃。因为肉不够,里面自然要打底子,我们家打底用得最多的是油豆腐。因为有油豆腐打底,端上桌来时,看起来就是一碗肉。记得当时的我比老爸更馋,看见他锅里的肉,手都顾不上洗,抓起那块肉就往嘴里塞。油,顺着嘴角流出来,那“雨露滋润禾苗壮”的感觉太好了,难怪老爸争取零花钱的动力那么大。
什么“当时的我比老爸更馋”,我什么时候都比他更馋。“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馋”这句俏皮话用在这里再贴切不过了。童年时,母亲带我去湖北的姨妈家玩,他家的好菜主要是肉多一些,我当然对好菜比较专一,筷子基本不变地方。母亲批评我,“哪碗菜好吃就倒在哪个碗里”。
这一“倒”字用得形象,深刻描述了我“馋”的程度。尽管我比老爸更馋,但“馋”的名气不及老爸大。因为我小时候“倒”进一个菜碗的机会不多,还来不及在“馋”上成名;年轻时在农村、工厂和学校基本是一个人单过,自己做了自己吃,没有别人评价我是馋还是不馋的机会;结婚成家后碰上改革开放,生活一下子迈入小康,想吃啥就可以吃啥,哪还有人说“馋”道短。
老爸关心的就是“吃”。上班时偶尔弄点肉吃一吃,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闻闻腥”。路过小店时,有时会像孔乙己一样,靠近柜台,花两角钱要几颗兰花豆,打一勺散装白酒,过一把瘾后再离开。
有一次,他带着我路过一家饭店门口,停下来观望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牵着我拐了进去。小饭店里没有什么人,我二人就近拣一张相对干净些的四方木桌坐下来,要了两个皮蛋,默默地剥开,蘸着酱油慢慢地品味。皮蛋是挺好的下酒菜,但老爸没有来一杯,可能是买酒的钱为我买了皮蛋,又无法超支,只好皮蛋下皮蛋了。像这样分享老爸零花钱的机会,我似乎只遇到过几次。后来闲暇时与大姐聊及此事,她虽然比我年长,却从来没有那等运气。
老爸那年五十四岁,但他喜欢自称五十八;一米八一的个子,比我整整高了十公分;腰挺背直,哪像我长年哈着背,不驼但也不挺;牙齿确实掉了一些,总在强调牙不好,但从不需要单独为他做点稀软的食物;体力上的特点是能走路,几十里路轻轻松松就过去了,据说是原来当兵练出来的硬工夫;最大的爱好是吃,只要锅里有荤菜,那天便是他的节日,但那时的“节日”实在罕见。
在湘西高山顶上干了一年多,他又学会了一种独特的饮酒方式,即饭前空腹时将二、三两甚至半斤白酒一口喝下,名曰“呛心酒”。这种喝法,实际是为了省钱,用相对少的酒,能使酒量大的酒鬼也能感到醉意。
老爸现在穷,过去也穷,穷了一辈子。
祖父黄富庭,在老家湖北省安陆县城里教私塾,学俸微薄,生活艰难,其名虽含个“富”字,实际穷得叮当响。后来私塾无法为继,祖父失业,沦为城市贫民,家里干脆揭不开锅,唯一的一个姑姑就是在那段时间内饿死的。
家里呆不下去了,未成年的老爸被送到杂货店当学徒,混口饭吃。当在杂货店混饭也发生困难的时候,老爸遂投军吃粮。投军之目的是什么,当时的说法是为了吃粮,平反以后的说法是“爱国青年,满腔热血,奔赴抗日战场”,因为老爸从军的时间正好是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五年,即抗日战争期间。我们家的灾难,主要源于老爸的这段从军经历。投军就投军吧,可他偏偏投的是“国军”,而且据说是国军中最反动的青年军。
老爸系黄埔军校第十七期学员,曾在贵州都匀炮校学习。几十年后他参加武汉黄埔军校同学会,几个老同学相聚,感慨良多。平时根本不能舞文弄墨的老爸竟然突发灵感,挥笔写了一首诗,其中就提到他们的都匀炮校:“忆昔都匀结业时,倭凌我土国难持;武汉挥戈虽流血,为挽中华付青丝。”
老爸服役于青年军二○四师,开始是炮兵测量员,后来当过测量教官,最高军衔为少校。老爸主要担任一些技术职位,这与祖父教他认了几个字,后来又到军校混了一段时间有关。当时“国军”中大炮甚少,炮兵不多,技术人员更是凤毛麟角。老爸的运气是好的,他尽管参加了许多次对日作战,屡立战功,也负过伤,但大难不死,幸运地闯了过来。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潼关的那次战斗。因为该地区中国军队没有重武器,既没有飞机,也没有大炮,日本鬼子就在城外的一块空旷地建立了一个炮兵阵地,十几门大炮,整天肆无忌惮地朝着城内轰击。城内军队和民众伤亡惨重。恰在这时,父亲所在的那支炮兵部队赶到前线,并立刻接到开炮压制对方火力的命令。
父亲进入前沿用望远镜观察,发现敌人的炮兵根本没有隐蔽,敌军指挥官穿着白衬衣指手画脚的样子清晰可见。我方只有四门炮,德国进口的。为了缩短试射测距和射击之间的时间,父亲决定四门炮一齐试射,然后选定其中一个正确的距离一顿猛轰。那场景之痛快,鬼子的十几门大炮,大部分被摧毁,剩下的几门,赶紧用汽车挂上,拉着就跑。强盗想逃,没那么容易。我方炮兵顺着敌人的逃跑方向,逐步调整距离,又是一场追击。
其他听故事的人走了,我还在兴奋,但此时的父亲却显得神情凝重。我们偷袭鬼子的炮兵部队成功,但为了防止敌人报复,我们的大炮必须迅速转移。骡马拉着大炮刚刚转移到安全地带,敌人的飞机就过来了,它们在寻找刚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中国炮兵。父亲躲在灌木丛中,眼睛却在冒火,心想:“如果老子有高射炮,一定揍它狗日的,绝不跟它躲猫猫。”
叔父的运气怎么样,就很难说了。他也是技术兵种,服役于坦克部队,同属“委员长”的宝贝疙瘩,但他参加了缅甸远征军,跨出国境后就再也没有了音信。据文献记载,远征军在戴安澜将军的率领下,与日军进行了异常艰苦的战斗,伤亡惨重。远征军战斗失利后,一部分人员被迫进入原始森林,恶劣的自然环境又夺去了许多人的宝贵生命。当然,也有一部分人坚持到了胜利。
叔父的身体强健,据老爸说,他的胳膊比老爸的粗许多,可以连续装填多个重炮炮弹。他应该属于能够坚持到最后的坚强的人,没有音信只是因为不通邮而已。说不定某一天,穿着西装,戴着礼帽,拿着手杖的叔父就会突然从海外归来。我不相信我在自己骗自己,世界上总存在万一,万一这正巧是万一呢。
军人战死沙场,其实也是很平常的事,“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时征战几人回?”实际上,老爸曾经数次死里逃生,哪一次发生一点偏差,这本书的作者就要换人了。
一次是大家所熟悉的黄河花园口决堤,决口放水前夕,老爸所在部队正好在花园口地区。这么大的决水阻敌行动,不可能将所有军民全部撤出来,必然以牺牲一部分作为代价,老爸差一点就成了代价的一部分。所幸,老爸是军中奇缺的炮兵技术人员,前线指挥官让他们紧急撤离。战场上,零星人员从前线往回撤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撤到其他部队的防区,往往就会被作为散兵收容,强制性地就地继续参加战斗。又所幸,师长给了老爸一纸撤离手令,凭着这纸手令,老爸顺利撤离花园口,刚到安全地带,后面已是一片泽国。
另一次,老爸所在部队来到安陆县附近。老爸很久未见到祖父了,也不知那位失业的老私塾先生近况如何,靠什么度日。他决定回去看看,顺便给几块钱。那天早晨,老爸请了半天假,骑了一匹拉大炮的马跑进了安陆县城。祖父见到了,光洋也给了几块,老爸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翻身上马,赶紧撤离。当时的安陆县城就一条街,怀揣几块大洋的祖父恋恋不舍地目送老爸消失在街道南端拐弯处,回过头来,发现日本鬼子三八大盖的刺刀已经出现在街道的北端。好险!
老爸当测量员的时间比较长,测量员的作战位置比较靠前。老爸说,靠近敌人的位置反而相对安全。我想,靠前位置相对安全是相对炮战而言,如果敌方阻击手用步枪找目标,或发起冲锋,靠前位置肯定更加危险。一次,这相对安全的位置也落下一排日军炮弹,其中一发就落在老爸背后不远,两块弹片射进老爸的后腰。老爸倒在测量仪器上,鲜血染红了军服,也染红了那块不屈的土地。
所幸,弹片没有击中要害,不至于立即送命。伤口简单处理后,老爸被送往战地医院。又所幸,老爸当时身上有几十块大洋,他没有去免费的陆军医院,而去了附近一家外国人办的条件相对好一些但却收费的私立医院。
老爸的想法很简单,几十块钱,身外之物,留它何用?若不幸牺牲,这钱也是别人的,还不如自己治伤花掉,或许能换回一条命来。手术做完了,还算成功,也没有并发感染。老爸的命,就这么换回来了,但伤口内的弹片并没有取干净,因为那些弹片挨着脊椎,动则有生命危险,最后只好让它们就那样永远留在体内。
几十年后,那碗口大的伤疤依旧清晰。无聊的时候,这伤疤成了我们的话题。我装着很内行的样子问他,炸弹落地爆炸时会在地面形成一个安全角,他当时为什么不赶紧卧到,躲在安全角里。老军人一下子遇到了新问题,他眨了眨眼睛说,战场上,炸弹都是乱崩的,哪有什么安全角。我没有上过战场,没见过炸弹如何崩,当然是他怎么说就怎么对。
伤疤是他抗日的标记,也是他吹牛的资本,吹得得意的时候,简直忘乎所以。似乎他是众人拥戴的抗日英雄,其他人则卑微低下,不屑一顾。一般情况下,我也会跟着他兴奋、激昂、自豪一番,但也有一次,我故意与他过不去。
我指指他的伤疤说:“你这是逃跑时留下的。”
他大惑不解:“……”
“你向敌人阵地发起冲锋时,敌人在前面还是在后面?”
“在前面。”
“那敌人射过来的子弹应该击中你的前胸而不是你的后腰。”
“如果打中后腰呢?”
“那受伤的人一定正在逃跑。”
“他妈的!”他发现他掉进了我的陷阱里,变成了我们开心的对象。其实,他开心的本领比我的强多了。
“史无前例”刚开始的那段时间里,单位上的一帮人将老爸抓了去,审问了半天,问题就一个——解放前杀了多少共产党员。老爸反复强调,当“国军”八年,一直在抗日前线,从未与“共军”交战,更没有杀过共产党员,甚至,有的进步青年想去延安,他还提供过帮助。但审讯者不听那一套,其中的一个刀疤脸一边解武装带,一边骂骂咧咧地说:“黄汉玉,你他妈听着,老子问你杀了几个,谁他妈问你杀没杀。”
当武装带挥到头顶的时候,老爸招供了,一共杀了两个,一个叫尤二狗,一个名刘富贵。
我的启蒙小说是《红岩》,其中骨头最硬、最受人尊敬的是江姐;几乎没有骨头、连军统特务都鄙视的是甫志高。看来,将老爸这个人物放进《红岩》,他绝对当不了江姐,只能当甫志高。
刀疤脸收回了武装带,得意地扫视了一下周围:怎么样,老子今天不费吹灰之力,顷刻之间即挖出了一个隐藏得很深、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阶级敌人。
过了几天,刀疤脸路过囚禁老爸的单位招待所房间,他特意将门打开,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的,竟敢骗老子造反派,弄了半天,尤二狗、刘富贵都是你的狗腿子,全他妈活着。你小心点!”
老爸就这么“小心”地过了若干天,也不见有什么动静。不知何故,此事后来不了了之。
我打断了老爸的故事:“你转业到铁路部门不是当普通职员吗,怎么会有狗腿子呢?”
老爸回答:“那是铁路上的两个工头,哪是我的狗腿子,不过,我们转业军人肯定比他们凶一些。”
老爸最后一个逃离城市人生存困难的湘西山顶,而且是名副其实的“逃离”。他半夜起床,偷偷下山,当心天亮被人发现追赶,不敢走直线,而是绕道几十里,去另一个通公路的集镇,匆匆钻进一辆长途汽车,不管该车开往何方,只要能离开当地就行。幸亏最后逃离的是行伍出身的老爸,这种走法,换上我家的其他人,谁都做不到。
两个姐姐先后出嫁,唉,实际上是希望完全破灭,胡乱在益阳农村找个栖身的地方而已。除了两个女大当嫁的姐姐外,老爸、老妈、妹妹都到了我这里,一家终于团圆了。大团圆的结局应该是快乐的结局,然而,我家的团圆,却给我带来不少烦恼。父母之间总是处于一种无聊的永无休止的争执之中。
争什么呢,“吃点什么沾油带腥的东西”是老爸这一辈子关心的永恒的主题。“不给老子吃!”这五个字是我童年时经常听到的老爸的怒吼,这怒吼的严厉程度现在虽然减低了许多,但仍然不时灌进我的耳朵。除了“吃”,现在的争论范围扩大了许多,老妈将目前窘境的责任全归到老爸身上。最要害的一点是,当遣送农村的消息传来,当时老爸的工作地点换到了岳阳,老爸应该从单位上扛着被盖行李直接走,而不是扛着被盖回家,将全家牵连着一起走。
这种说法有根有据:原国民党军官豹中德,是老爸原来的同事,后来被铁路开除,比老爸的情况更差,但遣送农村的通知下来,他扛起背包就走。因为需要遣送的主要对象已经走了,有关人员专门去鼓捣其家属似乎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豹中德的老婆孩子得以保存下来。其实,老妈只说对了一半,豹中德的老婆比老妈有心眼,当“风暴”来临的时候,她带着户口本躲到亲戚家去了,风头过后才返回长沙。
这争论争到后来也就不知道争啥了,任何一件琐事,都可能引起好一阵“风风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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