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漠视的小人物之痛
——读霸哥《新浮生六记》
文斗
一
今年以来,霸哥以《新浮生六记》为题,围绕着几位老知青回城后的真实故事,一连写出了数篇文章,而且至今还在继续写作之中。这些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是一些身上没有耀眼的光环,经济上也不甚宽裕的角色。人生的挫败感常困扰着他们,命运注定了他们只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人物。
坦率地说,当最初看到这个题目时,我就隐隐有些为霸哥耽心,他似乎选择了一个费力且不太讨好的题材,因为写这类的题材需要大量的素材积累,需要长期的观察调查;更因为在当前乱花迷眼的网络文章中,在追逐夺人眼球、“娱乐至死”类帖子繁盛的氛围里,用这样一种严肃的态度去写一组小人物的故事,恐怕这类文章只会成为孤独的一族,远不会像其他网文那样受到热捧。
然而,霸哥的系列文章却是接二连三地写着,一口气发到“之四”了。在他的笔下,一个个似曾熟识的故人缓缓地走了过来,向我们展开他们的人生事故。
秋半仙,一个有些荒谬的角色。其原型人物与我在乡下时还曾有过一些交往,表面看他似乎话语不多,兴奋起来却是大话连篇。记得那时他到队上找过我,曾拿出一本笔记本给我看,里面全是他从一些文学作品中摘抄的许多精美文句,说起这些他神采飞扬,口若悬河。没想到自调到镇木材站当检尺员开始,他竟走过了一段曲折离奇的人生路,最后成为了一个以看相,算命为生的人。命运和他开了个不小的玩笑,但相对其他几位人物角色的命运而言,秋半仙似乎还是要好许多,他好歹也在当地成了个名人,找他算命看相者络绎不绝。——只是不知道,当夜深人静时,他是否偶尔还会想起当年的那个笔记本,还有那蒙蒙胧胧的文学梦?
在霸哥的笔下见到了久违的尤教授,其原型人物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记性极强,很有幽默感,他爱幻想,常闪烁着几分理想主义的色彩,偶尔写出一两首小诗来,也能得到大家的赞扬。回城后虽然对工作投入了极大的热情,但日子却是过得很艰难。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几经折腾后的尤教授最后成了一个痴呆的人。在乡下时尤教授一知半解地读了一些理论书籍和社论文章。他把一些名词背得滚瓜烂熟,爱搬到四处使用,经常是油嘴滑舌,既不分场合也不看对象地宣扬自己的高深“理论”。不幸的是,回城多年后仍不改这个毛病,经常不择时机地与单位领导和同事大谈哲学,谈国家与革命。他固执地以为,这是立足社会的本钱,把玩这些空洞的理论可获得社会对他的承认,然而无情的生活最终还是压垮了他,如今整日被反锁家中在孤寂中度日。在这个急剧的社会变革浪潮中,究竟是尤教授错误地理解了时代,还是时代扭曲了尤教授?
还有命途多舛的陈师长,回城后知青时代的恋人被强行拆散,中年遭遇婚姻大战,下海做生意铩羽而归,最后老婆弃他而去,生活每况愈下,过得十分窘迫。他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干部子弟,一个工作认真踏实的工人,一个对家庭有着责任感的男人。他本应有一个美满的人生,可结局却是出人意料的残酷。我们常说世事如棋,在人生命运的棋局上,陈师长究竟是走错了哪一步?
尤其悲惨的是平姑娘,她漂亮聪慧且多才多艺,但从中学起就开始因家庭出身遭人冷落歧视,在农村不幸被知青办主任强奸,在心灵中留下了难以弥合的创伤,回城后一直无法走出这个阴影,不得已与杨干部结婚后,却不料心灵中的创伤一再被对方撕开,在屈辱中艰难度日。虽然她的故事霸哥还没有讲完,但直觉已告诉了我们,平故娘最终难以逃脱红颜薄命的悲惨结局。
就这样,霸哥不动声色地让我们跟随他的冰冷笔调,目睹秋半仙、尤教授们的荒诞、无奈和艰难,目睹陈师长、平姑娘们的窘迫、屈辱和凄凉。让他们纷纷招工回城,让他们在岗位上努力工作,让某些时刻有了温情脉脉,有了简陋的欢乐。然而就在我们以为噩梦不再萦绕他们的时候,霸哥却把残酷的现实给端到了所有读者的眼前。
在阅读这些故事时,我总是不止一次地想起了余华的小说《活着》。
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有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叫喊,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不公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所以在那些沉重的情节之中,陈师长们仍然在苦难的伴随下活着,不时还透露出几分满足,以至让我们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欣慰。
也许,无论现时我们经历的是措手不及的幸福喜悦,抑或是无可告人的艰辛苦难,只要继续活着,其中的大多数细节和感受都将被我们和时间一一遗忘,只留下苍白的结果。企图探究活着的意义可能只是一个美丽的理想。人只是一种存在,它与天地万物一样并无意义。历史就是这样进行着,尽管有些苍凉的意味。
此刻,我想起了上世纪的哲学家波普曾经对所谓历史正册的愤怒指责:“这种残酷而幼稚的事件几乎从来不涉及真正在人类生活领域中发生的事件。那些被遗忘的无数的个人生活,他们的哀乐,他们的苦难与死亡。这些才是历代人类经验的真正内容……而存在的一切历史,大人物和当权者的历史,充其量都不过是一出庸俗的喜剧而已。”
二
从霸哥的笔下我们读到了一个个的悲剧式的人物。在此,我想尝试着探寻一下他们的悲剧根源。
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号召,将一大批青年学生中断了学习,从城市被驱赶到了乡村。他们在经历了理想的幻灭,经历了农村的落后与艰难,经历了远离亲人与缺乏文化生活的痛苦,经历了因家庭出身所带来的种种歧视后,深感前途渺茫,他们迫切地希望逃离乡村。在挣扎着返城过程中,城乡之中那种巨大的二元对立,处于社会最底层那种无助的残酷现实,使很多人忍辱负重、备尝艰辛,甚至留下了终身难以磨平的创伤。
然而,城市不是伊甸园,城市里对于城乡差别的认识更加现实和无情,人际关系更加冷漠,职场竞争十分激烈。尤其是当社会发生巨大的转轨变型以来,由于那个特殊年代所造成的种种不足,使很多老知青逐渐被推到了社会的边缘,形成为一个庞大的灰色群体。
不是吗?让我们来看看《新浮生六记》当中的这些人物的遭遇:
陈师长与一个他并不相爱的巧妹子结婚,其原因就是他在乡下时的恋人娴妹子被安排当了民办教师,似乎回城无望了。在周围亲友的干涉下,他被迫服从了世俗,从而开始了一段不幸福的婚姻。陈师长与娴妹子的恋情成了城乡尖锐对立矛盾的牺牲品,屈从于现实使他们付出了终生的代价。
仔细分析秋半仙的遭遇也是令人深思的。回长沙后,一方面是在乡下与他有了感情基础并怀下了孩子的菊香妹子,一方面是城市里卧病在床需要自己照料的母亲。在城乡对立的鸿沟面前,在个人前途与社会道德压力的痛苦选择中,秋半仙丢弃了在长沙的工作,舍下年迈的母亲,带着被撕裂的痛苦重返沅江。“男大当婚,女大当娶”本是人类的自然视律,但我们看到,爱对秋半仙而言,成了苦难,成了罪孽。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付出了情感断裂和失去工作的沉重代价。由于没有经济来源生活潦倒,以致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进入了看相算命的行业。我们不知他那远在城市的母亲后来怎样了,但秋半仙酒醉后那一声 “我是不孝的崽咧,我对不起父母啊” 的哭喊,却使人震动和透骨悲凉。
平姑娘由于在乡下时被知青办主任奸污,便从此再也无法从自卑与屈辱的阴影中走出了,结婚后丈夫也因此事对她任意欺凌侮辱,又遇单位倒闭下岗,以至生活凄凉无助。也许我们可以说她的性格过于懦弱。然而,性格是环境的产物,平姑娘从小父亲便被打成了右派,其父亲在人前长期是“畏葸不前”,“说话唯唯诺诺”,大家都“把他当电影里汉奸形象的代言人看待”,平姑娘因父亲问题,到中学便被剥夺了演出、队列之类的“风光”。成长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平姑娘不可能不形成懦弱、自卑的性格,是扭曲的社会铸成了她的悲剧性格。
文中的几个人物参加工作后,基本都在各自岗位上十分认真,甚至倾注了很大的热情。陈师长工作踏实勤快,一年后就入了党,后又当上了单位的小头目。尤教授当公交车售票员,别出心裁地将地名编成顺口溜来报站而博得乘客好评,为保护乘客的钱包不被扒窃,敢与小偷斗智斗勇。然而他们都无一例外地逃脱不了下海、下岗乃至失业的遭遇。当媒体里反复在矫情地唱着“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时,我们的这几个主人公却沉浮在社会的最底层,他们在大街小巷提篮摆摊,在心惊肉跳地逃避着城管的打击,平姑娘甚至在躲避中被打翻油锅烫伤。
不可漠视的是,回城后的知青当中这类人物并不在少数。在曾经艰难挣扎过回到的这个城市里,他们更加艰难地挣扎着。
我们可以说,这些人物都有自身的弱点。他们回城后应该努力通过学习改变自己的知识结构,应该努力改变自己性格中的懦弱,勇敢地与命运抗争,应该克服心理障碍,尽早地从当年的精神阴影中走出来,应该调整观念,适应社会的变化,等等。但从根本上来说,他们命运中的苦难和悲剧,实际是被四十多年前的那场文革及其上山下乡运动、以及其围绕这些运动所形成的那些思想体系早己决定了的。
他们不想从头再来吗?况且他们大多因下乡而晚婚晚育,还背负着养儿育女的重担(如尤教授就称女儿为“秋丝瓜”)。但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是,由于文革和上山下乡使他们过早地终止了学业,知识结构上的先天缺陷难以弥补,他们身无长技加之年龄老化,没有社会背景,经济资源和人际资源都严重匮乏,等等。现实没有可能再让他们平等地参与社会意争了,时光不会给他们从头再来的机会,苦难的宿命从此注定难以逃脱。
悲剧是真实存在的,畸形的社会必然造就出一批畸形的人生。这么多年来,没有谁为因政策过失造成的伤害而对受害人补偿,文革等极左意识形态的危害尚没有清除彻底,平民阶层的人文关怀缺失,社会的价值体系迷茫紊乱……这就是悲剧发生的温床。这是一大批处于社会边缘的老知青内心中难以言喻的痛。
苦难是什么?我认为苦难绝不仅仅是个人不幸的经历,它更应该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命运。苦难也绝不仅仅是贫穷,更应该是精神上的苦痛挣扎。苦难绝不是偶然的不幸,而是一种必然。
读着《新浮生六记》,我眼前仿佛浮现出了这样的一幅画面,在高楼林立的城市缝隙之间,在盛世的灿烂焰火照不到的角落里,有一群两鬓斑白的老知青正为了生计奔波在大街小巷。在他们蹒跚的背后,夕阳拖出长长的身影,红歌正嘹亮。
三
在这个网站上,我们总是爱回忆起当年知青时的那些旧事,当旧事说得差不多了时,我们把更多的兴趣转向了聚会游玩之类的话题,有时一些无厘头的笑话帖子竟也可以筑起四、五页的高楼来。我们庆幸自己,在穿越过人生风雨之后还可以尽情享受黄昏欢乐。
唯有霸哥,将视线投向了后知青时代的一群几乎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们的姓名与媒体无缘,他们没有、也不想去争取什么话语权。就是在我们的网络上、团拜会上和一些聚会活动中也都很难见到他们的身影。或者是由于经济上的拮据,或者是还在忙于为生计波奔,更或者是出于一种自尊,他们正逐渐离开我们的视野。但霸哥却始终关注着这些昔日的患难兄弟姐妹们,他曾多次为下岗知青朋友奔走于社保部门,为他们争取晚年保障的权益。在今年的春节团拜会上的《知青二字值万金》小品中,那个热心为知青朋友找房的“巴哥”,原型人物也就是霸哥。今日读《新浮生六纪》,使我再次对霸哥那富有怜悯和同情心的品格肃然起敬。
怜悯和同情,是一个社会正常与否的标志。我非常尊重基督教和佛教中关于“怜悯”的教义。当大多数人都把怜悯似穿旧的衣服一样扔进垃圾箱时,专制、暴力和漠视人权便有了应运而生的温床。怜悯与同情代表着一种毫无私利的爱,一种至柔至刚的善。有了怜悯,人与人之间,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才有了一种息息相关的神秘联系。当人生陷入困苦的黑暗中时,怜悯是一盏可以捧在手心里的烛光!
正因为此,我要向霸哥深深地鞠上一躬!
可能由于霸哥的文章是采用每写一段便发一帖的做法,因此在网上读起来感觉有些支离破碎,缺乏完整和连贯性,严重地影响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和关注程度,导致了这些文章的点击率不算很高,往往很快就沉了下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此外,我感觉作者在述说这些人物的命运时,有点流于自然主义的趋向,对于其命运形成的社会和思想根源挖掘意识不够强,有时甚至像侃大山般地带有一定的随意性,这些希望在今后的作品中能有所改进。
《新浮生六纪》的故事还在继续写作之中,那些普通人物的生活也还在继续着。在此,我期待着霸哥出现更多的好作品,更期待着陈师长们这些朋友今后的人生会有所改善,能过上一个稳定幸福的晚年。
文斗兄的这篇文章,我读了三遍了,因被锁定回帖环节才没有回帖。这回将它转帖,是为了回帖。朋友们看后请勿跟帖,以免出现期望外的插曲。谢谢!
在法国国家图书馆有一份很重要的史料是关于我们国家一千多年前的关于土地的纠纷,它不是出自大唐皇家的史料库,也不是记录皇室宗族的大事,而是一位敦煌一任节度使审理的一位寡妇阿龙和她的小叔子索进君为22亩土地发生的纠纷的记录。在正史里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得失争端和与其相关的人和事所反映的唐代生活提供给后来的学者更为真实可信的史事依据,因而这些先是湮没在故纸堆后来散落在尘嚣直上的敦煌路上的写满蝇头小楷的字纸成为价值连城的文物。相对于那些粉饰篡改的正史,这是后来的人们更需要的东西。
霸哥笔下的每一个返城的知青个体从他的笔端走下来,完全可能消失在茫茫众生的人海里毫不起眼,但把他们冲击得上下沉浮的时代的风雨却恰巧是我们都亲生经历过的岁月,霸哥用尊重现实、尊重人性的负责和公允的态度描绘这些活生生的我们中的你我她,留下的是一个社会阶段的如实画面。今天我们又一次探讨我们该怎样抢救历史记忆的时候,霸哥的写作无疑是最值得称道、最值得效仿的。文斗兄以他由来已久对知青历史的思考所达到的成熟和远见,写下这篇振聋发聩的评析文章。既显示了一位老知青的阅历,又表现了一位文化人的底蕴。我由衷的敬佩霸哥、文斗这两位老知青,希望他们的文章能够留在我们国家正当的文库里,让我们知青形象更加丰富真实的站立于史事中。
霸哥不写就不写,一写就是一篇连续的大作,也可说一位新写手了。
斗哥不评就不评,一评就是一篇精彩纷呈的论文,更是叫我们拍手叫好了。
欢迎光临 湖南知青网论坛2011年度 (http://2011.hnzqw.com/) | Powered by Discuz! 7.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