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后的随想
1
今年的冬季仿佛很平常,城市里的人下班后坐在电视机前,收看美英轰炸伊拉克的新闻联播,估算着中国队在亚运会上的金牌得数,接下来便被那些冗长的电视剧弄得昏昏沉沉,漫不经心地打发着一个个很平常的冬夜。
然而,终究还有那么一批人,仍刻骨铭心地回忆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季,那个牵动了千千万万个家庭命运的冬季。
因了一个号召,浩浩荡荡的城市学生挥泪告别亲人,奔向了农村、边疆。那个冬季各个城市的车站、码头上,几乎天天都是红旗飘拂、歌声如潮,满目都是人头攒动、离情切切。车船过后,散落的大红花、破碎的彩旗随着凛冽寒风飘零在空寂的月台上,飘零在悠悠的江水中,一场举世瞩目的中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由此而达到了一个极其辉煌的巅峰。
三十年过去了。相对于今天来讲,“知识青年”已是一个遥远的概念;相对于历史而言,上山下乡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
然而知青们却仍十分珍视自己的那段记忆。不管今天有人讥讽也好、指责也好,那段带着欢乐与痛苦、饱含希望与失落的历史,已永远沉淀在中华民族整整一代人的血液之中了。
2
早在六十年代初期,就有一批批被打入“另册”的学生开始陆续被送往农村。文革后期的上山下乡,则是将这种实验推向了大规模的实践。按照当时的宣传,上山下乡的目的是为了反修防修,培养一批无产阶级事业接班人。这种被赋予了浓厚政治色彩的运动,一开始便很自然地带有不容分说的强制性。
无疑这是一场失败的运动。然而,失败的运动却产生了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
知青们从下乡初的满怀豪情与幻想,经历了深入社会后体验到现实矛盾的深深失望,特别是经历了一连串高层政局变化所带来的心灵震撼,不得不对自己、对社会进行重新的审视。在那个年代,中国乡村广袤的原野上星星点点地散布着的知青点里,许多颗曾经狂热幼稚的心在油灯下开始了重新冷静的探索。
大批尚未完全成年的青年学生,突然从家庭、学校被抛到遥远偏僻的乡村,农村的现实并不象现代人对知青生活所演绎成的那种田园诗,也没几人能有过“小芳”式的浪漫爱情。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命运、相濡以沫的艰苦生活、却使知青整体之间建立了一种超乎寻常的珍贵友谊,这种友谊将一直伴随他们人生。
在那个疯狂的时代背景下,为了一个招工、提干、读书的机会,曾在知青当中演出了无数幕的人生闹剧,这些悲喜闹剧令人欲笑不能、欲哭无泪,这是以扭曲灵魂、扭曲人格为代价的产物。直到多年以后,这些阴影在许多知青的心灵中还无法抹去,常使人梦中惊起,长夜难眠。
更有大批背着父母是“走资派、叛徒、地主、资本家”等帽子的“黑五类子女”,怀着“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原罪感,陷入到了极为悲惨的处境。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遭遇,象梦魇一般使他们不堪回首。
知青们播种青春,播种希望,收获责任,收获苦难,却因此而永远失去了内心的平衡。从成为知青的那一天起,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以后的一系列命运便是被注定了的:因为曾有过知青的经历,他们回城后就己是大男大女,成为了一个引起全国关注的普遍社会问题;因为曾有过知青的经历,他们不得不在步入中年时还抱着娇儿补习文化,艰难地适应社会的变化;因为曾有过知青的经历,造成了知识结构的缺陷,在提干、下海经商的机遇中,特别是在许多新的科学、知识经济领域中,他们大多都只能充当局外者或失败者的身份。如今,在下岗队伍中最多的应该还是当年的老知青。有过失意,有过委屈,更有艰难,然而这一代人最大的辉煌就是始终没有放弃过努力。
于是,特殊的经历形成了特殊的群体。虽然在知青当中能进入社会政治经济高层的人几乎是寥若晨星,虽然大多数人回城后不断又陷入新的困惑,但在这个群体的身上,却始终闪烁着理想主义、集体主义的亮色,仍强烈保留着不断进取、不甘沉沦的精神,还时常反映出浓厚的责任感、忧患感和平民意识。
这是一种值得全社会珍惜的精神财富,也是一个出于上山下乡运动的设计者们意料之外的结果。
3
还有很多人,是不应当离开我们的视角的。
知青的上山下乡,实际上是一场给中国社会各个层面都产生了广泛连锁影响的运动。
在农村的广大农民,当初是怀着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迎来知青的。很多人搞不清这些青年学生是否就是过去的“工作队”,或者就是来“蹲点”的干部,一阵风般地搞上几个月“运动”就开拔。很多乡村本来就田少人多,知青的到来实际是意味着争夺他们有限的生存资源。刚下乡时的知青还时有幼稚的极左表现,农民们用茫然的眼光看看他们的自以为是,用传统的文化柔韧地默默改变着他们。知青们也带来了城市的文化,也悄然地影响着乡村人的生活方式乃至价值观念,随着时间的推移,两种不同背景的文化经过碰撞、并存直至最后融会到了一起。多少年过去了,乡下很多老农民至今仍津津乐道地回忆着当年的知青,传说着那些小青年由于不会生活、不会劳动所闹出的一个个笑话。
同时被摆上祭坛的,还有知青们的父母们。这是一个更为痛苦和悲壮的队伍,他们中很多人忍受着“专政班”、牛棚中的痛苦煎熬,扮演着卑屈的角色,内心深处却在为远在异乡尚未成热的孩子牵肠挂肚;很多家长虽然他们自己命运莫测,却怀着无法解脱的内疚感,为儿女们看不到希望的前途而忧心忡忡。在那种社会条件下,他们所有莫可言状的思念、痛苦、担忧都只能化成对自己苛刻的节衣缩食,竭力用微薄的收入去接济当知青的儿女。
还有许多是知青原来的老师、邻居、朋友,他们虽没有下乡,却从社会的不同角度不同程度地被卷进了这场漩涡。他们有限的同情与帮助,却使知青们在痛苦中体会到了温暖,在黑暗中看到了人性的光辉。
如果真有一部中国知青史的话,历史不应当忘记他们,知青更不应当忘记他们。
4
历史终于走出了那一片沼泽地。曾经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似乎已了无痕迹,知青这个群体也似乎永远地消失了。
然而,在沉寂了许多年后,知青话题又再次凸现了出来。近年来有关知青题材的各种纪念活动以非主流的形式频频出现。当年的知青战友们重新聚会,许多知青著书写文章回忆当年,有关知青题材的电视、小说也常见诸于媒体。许多已年届半百的知青们充满感情地纷纷回首曾插过队落过户的那方土地、看望那里的父老乡亲,为“第二故乡”投资捐款。总有些说不清的感情,总有些被一代人视为神圣的东西,始终郁结在他们心底。这就是人们所谓之的“知青情结”。
当年,绝大部分知青在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旗帜下,曾怀着对自己几近残酷的虔诚去接受生活的磨练,企望通过努力来获得一种人格上的承认,一种精神上的胜利。甚至还有多少年轻的生命,为此而永远长眠在那远离故乡的青山黄土之中了。然而,穿过痛楚与磨难后,知青群体淡褪去的是狂热的政治主张、虚妄的人生理想,而将郁结于心灵的苦难化作了对社会人生的关怀。将对青春的缅怀积淀成了一种对社会的责任。
人生最宝贵的,莫过于在患难中结下的友情、在困苦中领略到的亲情。在中国农村这个社会的最底层,知青们广泛地接触到了农民。在那个特殊年代里更加贫困的许多乡亲们所表现出的善良、纯朴,那种不图功利、不求回报的人间真情,至今仍铭刻在知青们的回忆之中,使他们没齿难忘。这是一代城市青年的特殊命运与农民乡亲扭结而成的生命之交。
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视为崇高的理想顿然失去光泽、视为生命的信仰轰然在心中崩溃。正是这种痛苦,使知青在失落中清醒、在追索真理中开始成熟,农村的这段经历成了他们人生中一个难以忘怀的重大转折点。乃至时常不断地反思自己、反思历史和社会,曾留下了自己青春岁月的农村成了知青们的再生之地。
知青人生是一支歌,一支苍凉迷惘的歌,一支哀婉沉重的歌。这旋律来自于遥远的岁月,来自于广袤的原野。知青人生把张扬理想的激情与扭曲人格的卑微混杂在一起,令人欲说还休。当尘埃落定,历史又回归到正常的轨迹上来时,当年的那些男女青年都己开始两鬓发白了。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却越来越强烈地回忆起了那段岁月。他们灵魂中的一部分还留在了那片土地上。
知青情结是物欲横流社会中的一种朴素的人性回归,是经历了人生的春种秋收后对于土地的深情回眸,是一种理想主义余辉的折射,是一代人对已逝青春的凭吊。
5
相对历史而言,单个生命的经历有时是很渺小的,但是千千万万个生命的体验,便使这种过程有了特殊的社会意义。知青经历的年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历程,同时也是属于整个民族的历史。知青们的回忆与思考,正是那场悲剧历史所发出的沉重回响。这种历史的回响,无疑将为社会的进程提供许许多多重要的昭示。
客观地说,目前有关知青的许多文章大都还只是停留在一种叙事性回忆的朴素阶段,对于上山下乡运动的评说也大都只是止于一种感性上的分析,还有少数的成功人士,甚至把知青经历变成了“青春无悔”的矫情话语。可以说知青的回忆与思考,尚还存在着很多的不足。
然而,广大知青的真诚反思却不期而然地引起了一些人的嫉愤,于是出来了一些声音,对知青、对知青的过去发出了种种责难。他们不满知青老是在陈说历史、展示伤痕,他们告诉知青们应当检讨自己在那个年代中的种种不足。有个别文学作品还以一种鄙夷的目光,将知青群体描绘成为一群喜欢炫耀自己的过去、极端自私和自负的人物……
难道我们真的己经进入到了一个绮丽媚俗的文化时代?轻歌曼舞,灯红酒绿,似乎已容不得对于昨日苦难的任何揭示、鞭笞,似乎已容不得对于过去时代的更深层次解剖、反思。难道我们饱经磨难的民族真的是一个善于遗忘的民族吗?难道这个浮燥的时代真的已失去了倾听苦难的耐心?
数以千万计的青年学生被逐出课堂,被发送到穷乡僻壤去接受“再教育”。“一个面向”剥夺了任何个人选择,“出身论”扭曲着无数年轻的生命。整整一代人的人生被耽误与浪费,从生命价值与人格尊严的意义上讲,从民主与法制建设的意义上讲,我们今天不应当认真反思这段历史吗?
不是使乡村人口城市化,而是使城市人口乡村化:不是改造落后的生产方式,而是借落后的生产方式去改造人。对文化的讨伐竟产生出了独有的讨伐文化:手掌上的厚茧是升学、当官的资格,知识越多的人越反动。这些对社会生产力、对我们整个民族产生了巨大破坏的价值体系,是否己彻底终结了?
如果继续追溯开来,在过去几十年层出不穷的各种“运动”中,全国数十万的“右派”,文革中无数死于无辜的普通教师、小职员,还有那些一辈子背着没有任何法律依据、没有任何界定标准帽子的,至死都没有解脱的“坏分子”、“特嫌”、“历史反革命”……,比起这些人的遭遇来知青们算是够幸运的了。但知青运动和所有这些运动之间却有着一条看不见又不可分割的逻辑链条。今天,我们不应当从导致这一切的文化根源、制度根源上来叩问历史吗?
我们民族曾是不幸的,我们的文化竟也不幸。有哲人说“文章憎命达”、“愤怒出诗人”,可我们在苦难中有没有产生过能够流芳千古的著作或作品(更不说思想家、文学家)?目前到底有多少论著、文学作品是全面、真实、深刻地剖析了这些灾难?我们在经历了那么多的灾难后,有什么理由还要拒绝回忆?我们真该认真反思一下过去的那些历史,关于反右运动、关于文化革命、关于上山下乡运动……,我们总不能让我们的后人从那些支离破碎的、装腔作势或强作欢颜的虚假记载中来理解这段历史,让他们再次上演这些悲剧。
让未来世界记住这些使整个人类耻辱的年月,真正深广地反思个人与民族悲剧的本源与流向,是我们所有人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们应该面对世界文明和全人类躬身自省。勇于自省是一种气度,是一种辽阔,是一种深刻的文明
我们需要拷问历史、拷问自己。而且这种拷问应当是由感性走向理性,由主观走向客观,由自我走向宏观,由粉饰或控诉走向反省,由怀旧走向关注未来。
正因为如此,有关知青的话题并没有失去价值。
6
知青,一个平凡而又特殊的群体,一个令人困惑的话题。
在他们当中,不少人至今仍因为没有一个稳定的生活而终日奔波,大多人今天正面临着下岗的困扰……
还过上几年,这个群体都将逐渐退出社会的舞台;
还过上几十年,这个群体都将逐渐退出人生;
但今后不论怎样,在已不太长的人生路上,这一代人还将继续走下去,为社会、为家庭、也为自己还将顽强地昂起头颅,竭尽全力为自己的人生涂抹上瑰丽的色彩。
这,就是命运所注定了的知青精神。这种精神已融入到了中华民族精神的血脉之中。对于知青来说,他们唯有精神而再没有别的东西。然而,他们当得起一代优秀儿女,他们也曾是共和国的脊梁。
所有的人都不会因自己曾有过“知识青年”这个名字而感到羞愧。因为不管是天涯还是海角,凭这个称号他们都能找到自己的兄弟和姐妹;因为这个称号早已失去了当初被强加的政治色彩,而成了一代人于逆境中奋斗、于苦难中进取的标志;因为社会进步不可阻挡,历史终将记住这个称号。
人生百年,有此足矣!
写于1998/12/26
回复 1# 文斗
这是一篇完笔于十三年的随想,时隔十三年后的今天,重读这篇视角独到,观点深刻的文章令人拍案叫好,回望几十年前那一场政治动乱,成千上万风华正茂的城市青年被赶到农村边疆,开始了涯涯无期的所谓接受"再教育"的凄苦生涯,而这些青年又绝大多数是出身不好的所谓"黑五类"子弟,艰苦的生活条件还在其次,难以忍受的是政治上的歧视及边缘化,犹如漫漫长夜里看不到一点点星光,那种心灵的凄楚是难以言语,难以形容的,时至今日,回忆以往那种生活,心里还隐隐作痛!
由于多种原因,绝大多数知青回城以后仍然挣扎生活在社会的最低层,在后知青年代,他们经历了待业.婚姻.下岗.多病.等等万般磨难,许多回城的老知青还在默默地抚熨着心头的伤痛而不能自拔,而这一切,社会的光环能否照及他们吗?
唯一欣慰的是,大多数历经坎坷的老知青们,尽管命运对他们不公,尽管他们生活依然贫穷,但他们有一颗乐观向上,直面人生的平静之心,坦然而从容地接受了这一切,我衷心希望随着社会的进步,他们的境况也能逐步有些许改变,愿他们的日子慢慢地好起来!
谢谢文斗兄别著视角,用心书写的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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