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娘子
公元1972年的一个冬日。洞庭湖滨一乡镇的酒馆里。我和几个换命的知青兄弟杯觥交错。我爱大清国,大清国却不爱我。自1968年下放后,多少次的招工机会竟无缘置喙,凭任湖风冰凉心血,清浊唱广陵,涉江行天问,醉今朝,梦偷欢。
正到酣畅之处有人摇肩膀:“邓伢子,快回去填招工表”。
我被招工了。十几天后,一张单程船票送我别离沅江,终点站是一个小城。这仅仅是一个苍白的地理概念,不是我的故乡长沙。我没有“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轻快,行囊里除了迷惘、颓废、悍野、磨难之外,还有思索的疲惫等,背负沉重。
小城的东端有几家织布厂。未及半年,我就这个厂那个厂调出调进转圈,终于在一家落下脚来,当锅炉工。
1.
莺飞草长四月天。织布厂的锅炉车间。一条通道经过此处通向澡堂。通道上煤渣堆积,胡乱撂着撬炉膛的钢钎。我等几个蹲在这里歇气,状似泥蛙,更像伸出舌头哈哈煽气的狗。
排骨老兄从炉膛边踱步出来,满脸黑红,酷似腊排。一只手拖着钢钎,一只手褪下手套;两指头抠搜着从裤兜里夹出铁皮烟盒,努嘴叼出一根纸烟,眯缝眼蹙到烧红的钢钎上吸燃了,啪地扔下钢钎,猛劲吐出几口黑痰,像狗一样摇晃抖擞甩去赤脯上的汗珠瓣;然后端出一个硕大的茶缸,大口咕嘟灌下酽茶,“妈妈B,是人搞出来的崽就不得当锅炉工。”
远处传来铃朗笑语,打眼望去,一群女工从织布车间奔涌而出。个个挎着提着装有洗澡换洗物什的铁皮桶子;一路行来,摘下白帽子褪去白兜兜,生动蜕现出五彩斑斓的花衬衣,灵动泼撒着瀑布般的黑发,恣意拍击着各色拖鞋噼里啪啦,形似一群欢快的梅花鹿。
走进了,一女子说话调软声嗲,“排骨老兄,今天是那位师傅招扶我们啰”。排骨老兄那根嘴叼的纸烟顿时活泛起来,先是邪性地望那女子上下撩拨一番,再转悠着指向我,“我徒弟长沙满哥等的好性燥,只怕你不来过水清炖哩。”
再走近了,面对横亘着的堆堆煤渣,还有横七竖八佈下的钢钎阵,女工们犹豫踟蹰,就像鹿群穿过死亡沼泽,一个个小心翼翼寻隙觅缝插脚踮起过,还哎哟哎哟地惊叫。经过我们身边时躲躲闪闪,一幅怕狗咬的样子,唯恐蹭上黑煤灰、粘上汗臭味。有似巫婆咒语细声传来:“该死的煤炭鬼子不做好事,一世找不到堂客的。”
走过去了就是澡堂。鹿群又撒起欢来,调笑打闹一哄而进,铁皮桶咣咣乱响。一婆娘往外高声放话:“满崽子放水啰,你屋里老娘要褪毛哒!”
我猛开热水笼头,里面惊恐声大作:“蠢宝崽哎,放点冷水啰!”
我关死热水,又猛开冷水笼头,里面放声怒骂:“你这个忤逆崽,要冻死你屋里娘呗。”
我又关冷水,开热水,……。
有人一把推开我,三下两下把水调匀,这是排骨老兄,“郑姐,这不怪我……”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不怪你怪哪个,你是师傅,他是徒弟。”这是女声,有着小城特有的味道,糯性足,此时不怒而威。
我回过头看这位郑姐,身材高挑,瓜子脸,眉弯柳,眼线细长。看样子是匆忙间冲出澡堂来的,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衣襟来不及来不及扣好,犹隐还露的肌肤白皙一片。那妩媚眼神向我,审视、包容、嗔怜等什么意思都有。
“你看你一身好邋遢啰。”我光着上身打赤脯,胸脯上胳臂上脸上一道道煤黑印,头发粘满了煤灰。下身的那条厚布工装裤,煤灰汗水浸渍成垢起硬壳,脱下来可以矗立不倒。
“你是转了几个单位才到我们厂子里来的吧。”这是我到后来才明白的内情,原来这里的织布厂都是小作坊起家,所崇重的师徒关系如父子似主仆,给师傅端茶送水、提礼信做家务等都是断不可少的。可惜我不懂习俗,一应同志关系待之,结果没有师傅愿意收留我,师傅不收的徒弟厂子也留不下,那时的行帮戒律就有这等的厉害。
“你愿意当织布保全工么,做我老公的徒弟。”
“我愿意。”我看排骨老兄的脸色就知道了,此时不走还待何时。
2.
早上。我蹬车狂奔,车是一辆凤凰28包链壳,这是都市款型,油漆水新、闪光锃亮,在小城里面十分稀罕。
眼见一高挑女子亭亭玉立,我径直冲上。至近身处猛然刹车,身往后仰,双臂力拔车把,那车耸立,势如饿虎扑食。郑姐嘴成O型,十几秒钟后才缓过神来。啊呀连声过后一顿猛捶,“你要骇死师傅娘子呗。”
郑姐走进一条弄堂,我腼腆跟着,像是她带来的邻家大男孩。这里是女儿国,挤挤捱捱地全是姑娘大姐堂客们。郑姐像掏得宝物一样到处显摆:“看我老公新收的徒弟。”
堂客们围着拦着参观,大惊小怪,哈哈喧天;姑娘们稍远处指指点点,嗤嗤笑声不断。
“啧啧,穿得好知识啰,咯是厂里最抖撑的年轻满哥呗!”
“阿呀,咯不是那个害人的煤炭鬼啵,收拾出来就变得咯斯文哒。”
“乖乖,长的咯样高,脸上的骚坨坨盖坨,好猛的红花伢子哩。”
“郑妹子,莫要咯样的徒弟给你洗脚阿,会把骨头捏碎哩。”
我就像水中鱼应对树上鸟,任其啁啁啾啾,反正不做声。
师傅不在车间里,他是厂革委会副主任,按规定,“三结合”进领导班子的工人不脱产,因此还兼着车间保全工班平车组的组长。今天我说是来报到,不如说是给师傅娘子拉来展览。郑姐的一大爱好就是给老公招徒弟,现在老公当领导了,忙不过来了,只得答应收一个关门弟子止瘾,我得因中签。
郑姐要我下午去她家,“你师傅出差去了半个多月,屋里没有一砣藕煤烧了,你帮我做去。”
我开始参悟这里的文化,做家务是徒弟参师的第一道门槛,如果不殷勤,就有了挡在门外的理由,例如蠢,不会看事做事;或者懒,不勤快等等。
午饭后找进宿舍区。那有一个篮球场,满是大大小小的煤堆,哪一堆是师傅家的呢?
我还在转悠着,突然听见喊“邓伢子”。那是郑姐,汗衫紧身,绵绸裤宽大,一把蒲扇遮住头上阳光。她在前袅挪拾步,我亦步亦趋。
楼梯间狭窄且暗,两边和头顶上都是住家堆砌的杂物,郑姐辗转腾挪游刃有余,我在后边犹如日本鬼子身陷地道战,跌跌撞撞磕磕碰碰,耳边时时传来跌落滚动的声响。
郑姐回转身来牵我手,我矜持摇头说看得见,话没说完脚一蹰,一头扎进柔软里,郑姐抱着我的脑壳放肆笑,我满脸通红。
进得师傅家里,一房一厨。房里三大件,有床、三门柜、书桌等。墙上一双人照,郑姐和师傅两个脸蛋酷似向日葵花,一人怀揣一本红宝书胸有朝阳。黑白照片上水彩色,把郑姐的腮帮打上两个红粑粑,嘴被抹红成了血盆大口。师傅一张国字脸,颌骨鼓突咬牙切齿望着我。
郑姐拖过靠背竹凳要我坐下,一把蒲扇近身对面不住地扑来,赶开恼人的饭蝇。一问一答,我的身世家世如剥茧抽丝,郑姐或啧叹或唏嘘,丝丝入扣缕缕关情。
不是要做藕煤么?我蓦然记起来了。郑姐蒲扇左右横摆,“不消你动手,你师兄都快做完了。”
晚饭就在师傅屋里吃。三人围着一个矮饭桌,桌上一盆烧猪脚,端酒杯扶筷子检场。郑姐介绍:这是大师兄龙伢子,保全工班大平车组的一手师傅;这是新来的是邓伢子,分到大平车组学徒。然后论及人情圈子,说莫看你师傅徒弟多,但在我的心里还只有几个,要数靠得住的还是龙伢子。
龙哥说:“当然噻,你们谈爱还搭帮我牵线哩。”然后就说起了故事,当年那郑姐玉树临风,眼睛冲顶,师傅还只能望着背影流口水,还是龙哥追着喊师傅娘子,硬是把两人喊到了一起游马路。再说郑姐那时爱耍小性子,动不动就冲气走。亏得龙哥每次都跟在后面如影相随,见势不对就挺身向前,像堵墙似的死死挡住郑姐。“要不是搭帮我,今天还不晓得师傅娘子是哪个呢。”
郑姐的筷子只望龙哥的脑壳上敲,越敲龙哥越来劲,说有天晚上月亮光下望得清楚:那边堤坡上郑姐和师傅在坐着挤挤捱捱,这边龙哥放下心来犯了困,不料打盹眨眼的功夫,突然间就只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龙哥心一着急就赶到近处看,原来是抱在了一团……。龙哥嘴张着还要说,郑姐一个猪脚塞去堵住。
龙哥啃完猪脚叹口气说,看得出来,邓伢子一来,师傅娘子就会把我从心口里拽出来,踩到脚板底下去的。
话题一转,今晚厂里包场看电影,“卖花姑娘”。郑姐赶快催着龙哥捡拾碗筷,自己则耐心化妆。先做头上功夫,且把那短发打湿,用电热梳朝里卷曲贴近两腮,额间刘海梳得一展齐;再换披挂,一袭红白格子衬衣,熨贴凸凹勾勒弯俏;一条铁灰色隐条的确良长裤,裤线笔直似刀锋,描画浑圆拔出修长;接着是脚上功夫,园口黑皮鞋,鞋底铁掌叮噋作响,点子轻捷先声夺人;末了试着来回走几步,顾盼传神,动感撩人;最后荣光焕发地说声“走”。
小城狭长,沿江一条鸡肠街悠悠长十里,汽车极少,公交车说有但很少见到,单车也不多,市民稀稀落落多步行。
现在有工厂放出的1000多女人们走在大街上,满城都带脂粉气,花枝招展欢声笑语犹如狂欢节。
龙哥一辆单车前面开道,大扳铃“乓铛乓铛”横蛮作响,我跟在后面,回应着婉转悦耳的转铃声。郑姐端坐在我车后的衣架上,左右招呼搭讪,那场景好似女王出巡,直把人的眼睛望跌。
“郑堂客你莫缺德啰,一个带崽婆霸两个红花伢崽,别个还要谈爱的哩。”
郑姐笑声应答:“不消你们挂心,我徒弟的堂客我来找。”
电影院满满坐着的大都是女人,几乎人手都在用棉纱钩织纱线衣,单纱的就用钩针钩,捻成股的就用棒针织。那棉纱都是拆了工作手套后攒集的。女人们手不停嘴也不停,唧唧喳喳仿佛是在鸟语林。
电影开演了,满场抽抽泣泣、哭哭啼啼,但见郑姐雨打梨花,一条手绢挡不住泪眼汪汪。
散场了,我轻快蹬车,郑姐车后惬意放松。夜宁静,车轮碾轧路面的声音清晰入耳。
宁静通灵,思想中一天里的画面在拼图,仿佛有了画外音,那是小提琴独奏《庄严弥撒》,“主赐给你漂泊中憩息的驿站,你将卸下背负洗褪疲惫,把一段最宝贵的生命时光托付这里。”
3.
我单车一骑,闯进厂区如野马,拐进弄堂就变成了一条梭鱼,左弯右拐,或急或徐或停或动,竟如无人之境。
车骑擂门进去,立刻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声浪中,这是个几千平米的车间,一千多台织布机排列成庞大的方阵,我穿行其中纵横驰骋。
车到工作台前急停,拐前轮到死点用脚叉住,定车。将身往高一耸,把车从胯下送出,旋即手抓衣架往后一拽,顺势踢上撑脚。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像是玩车技。
抬头一个愣怔,师傅站在跟前。他就像一只秃鹫躲在暗处,阴鹜地注视着我忘乎所以的撒欢,找准最佳时机果断捕食,一下把我逮个正着。
织布机声震耳欲聋,交流思想只有看手势、瞅脸色、读眼神。师傅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单车,脸上写着呵斥:“跟你讲过多少次了,车间里不准骑单车。”我伸舌头,诚惶诚恐。
师傅掷下一张草图甩手而去,我将一截圆钢夹在虎钳里,抄起一把板锉哼哧哼哧挫将起来。这是学徒的课程,作业是锉出一个六角平面。
机械单调的重复动作已使厌倦到了极限,人到了这份上就格外惦记着厕所,我丢下锉刀去往那里,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每次的遭遇都一样:厕所门前挤着一堆堂客们,只得怅望兴叹。
一个车间女工数百,男工不过三十。身陷女儿国,男性歧视随处可见,她们往往一哄而上,霸占诸如男厕所,男澡堂,还有洗手池、休息室等相对稀缺的公共资源。连食堂里都不能幸免,眼见得几个爷们围着餐桌好好的吃饭,实在没招谁惹谁,但堂客们上来屁股一擂,挤得爷们作鸟兽散去。当然男性有时也是“宠物”,例如女工发卫生用品,男工也不例外,女工每月有两天例假,男工照例享受。
在这里如厕,绝不亚于火车站之紧俏。姐们长久的忍耐变成无奈,万般无奈之中也发现了其中的妙处所在。原来织布机24小时不停机,挡车工没有帮助工的顶替不能离开机位。好不容易出来了,哪有那么容易就回去。车间里轰隆的机器声闭臭了一张嘴,现在乐得找一个等厕所的理由,张家长李家短地出出废气。
还没等我靠近,就有堂客们挥手:“去去去,找野地撒野尿去”。我忍气吞声止步回转。
这世上有怕死的也有想死的。一男性偏不服行,一边解裤子一边往里冲,义无反顾,视死如归。
想死的就等他来找死。堂客们一窝蜂围上去,捉猪似的抓住四脚扯离地面,前后摇动荡秋千。那厮全身放松,嘴上骂骂咧咧,神情欲死欲仙。
找死的就不能让他舒服死。一大屁股叫声“慢点”,随后撑墙翘臀摆好姿势,众人同心协力一、二、三,那倒霉的脑壳就一下一下撞向肥臀。
这是“撞油筒”,几乎所有男性都经历过这种酷刑,只有未婚伢崽可获赦免,兹因一条人文情怀的江湖规定:未婚伢崽还要谈爱的,要照顾面子。
“撞油筒”的那厮是保全工陈师傅。那厮犯贱,平时爱往女人堆里扎,沾点荤腥吃点豆腐什么的。就说往厕所去的方向只有一通道,那厮晚上就搬一条凳横着挡路,仰天歇凉并放鼾声,神似鳄鱼潜伏杀机。堂客们胆子大的过路,揪着耳朵扯将起来,那厮就缠着一番撩逗;胆小的就为了难,只得期待他是真睡着了,思谋着怎样跨身而过,不料一跨就中计,那厮将腿一抬正中胯间。
那厮屡屡得手,经组织多次教育仍不悔改,终有一天撞下祸事。是夜已深,一青年女工敲响郑姐房门大声哭诉,郑姐怒不可遏,大骂那个“草狗子色胆包天,”这还了得,是堂客们且莫管他,但那未结婚的妹崽是金枝玉叶,怎分得让那畜牲占得便宜。组织上搞不定的的事情,姐妹们自己动手搞定。
郑姐气冲冲赶到车间,邀集几个胆大心细的堂客们合计,一一交待如此如此。
可怜那厮还躺在那里犹酝余香,全然不知大祸将至。突然间,几个黑影扑将上去,七手八脚,先用油面纱往脸上一捂,给他个两眼一抹黑,接着撂翻在地死死摁住。
那厮犹如翻盖的乌龟徒然挣扎,情知不妙大声求饶,但这边厢忙活起来刹车不住。一把扯开裤腰,蘸满机油、柴油的棉纱只管大把地塞进,那要命处被花拳粉掌一顿精确打击,完了一个默契,影子般消逝于夜幕里。从那以后,就算借个胆子给他,那厮也没了歇凉的雅兴了。
那厮的缺德何止于此。我蒙领导重视和工友们拥护,当上了 “互助会”的小组长,工班里的每个工友交上10元钱做基金,谁要是遇上个什么急事了,找我借上个十元二十元的,下个月发工资时再补上。
大家都以诚信为本,唯独这位陈师傅,他每次一手交钱,一手就借钱。这也罢了,烦人的是一次一两元,一天数次,专挑你忙活的时候,我哪知这里透着算计,忙不过来时就先借钱后登记,谁知等你忙完了,寻着他补签字的时候,那厮要么不认账,要么认一笔不认一笔。这倒也罢,更恼人的是他还欺负人,动辄就训我“徒弟不尊重师傅”。于是乎每月下来,我都要为他贴上个十几元。
现在那厮正在“撞油筒”,我袖手旁观解气解恨。
郑姐是帮助工,眼见那挡车工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心生脾气,寻得出来先是一笑后是一吼:“懒婆娘屎尿多,冇得也要屙。”
那群堂客们猛然撒手,把个那厮可怜见,先似木桩头撞南墙,再似米袋扑地,一顿哈哈散去。
陈师傅捂脑壳揉屁股,赖在地上不起身,“郑妹子,你都看到了,你要给我一个公道。”
郑姐冷笑道:立起的人我冇看见,只看见地上一个四脚趴的。
那厮恼了,“你眼瞎了倒也罢,怎么舌头打人,嘴上那么缺德呢?”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郑姐跳起脚骂,骂得兴起,扯裤角捋袖子撩起白兜兜敞风,手臂抡起似舞剑,指头戳戳像点射。“我嘴巴缺德又如何,你看咯世上还有心缺德的人呗。做师傅的诈学徒伢子的钱,不是狗圜心做不出咯样的缺德事。”
陈师傅气急败坏跳将起来,高声唤我对质,“邓伢子,你说我借钱不还,你拿出纸写笔载的来。”
我惶恐,这事我可从没向郑姐露过半点口风呀。心下一个愣怔就暗骂龙哥:这小子就是个猪嘴巴,什么话都要拱出去。
郑姐一把拦住那厮,“我的徒弟分得你有什么吼的”。
旁边有人劝架了。也有看不惯的就数落起我的种种不是来,诸如骑车进车间不下车的;上班时间干私活,用有机玻璃给女工做钩针、衣扣、发卡的;还提起了我在锅炉车间的前科,等等。
郑姐脸涨红,柳眉直竖,凤眼横瞪,懔牙历齿,话中含杀。“我的徒弟我打得骂得,疯狗子咬不得。”
下班了,郑姐走前,一幅跟世人都有仇的脸色。我跟在后面,就像被拴着牵着走一样。
师傅在家中端坐,那牙巴骨咯咯地响,我像送上砧板挨剁的鱼。
郑姐挡在前面像盾牌,“邓伢子当学徒,一个月只有二十几块工资,都被那个色鬼骗了去,你说怄气不怄气。”
师傅家里有规矩,堂客说怄气,老公就不能生气。师傅朝我摆摆手,我明白:几天前龙哥做的那上千斤藕煤还摊在球场上呢,上班时龙哥就吩咐过了,要我下班后收了去。
我刚起身就被郑姐一把拦住,“你看邓伢子受了咯样大的委屈,还做得什么事啰!”师傅不说话,顾自下楼去了。
我看得清楚,师傅把一砣砣藕煤装进箢箕里,一箢箕一箢箕担进杂屋里,再一砣一砣码成堆。白色的汗衫粘在背上,那瘦骨嶙峋的脊梁清晰可见。
郑姐端上一碗甜酒冲蛋,我接过来滚烫滚烫的,端到嘴边热气上脸,眼眶湿热起来。
4.
我跟着郑姐走,那里有两台织布机交给我。师傅说当个保全工不容易,要能够安装维修织布机,就要会开织布机能织布。
走近织布机心惊胆颤,震耳欲聋的概念转换成了啪啪的清脆击打声。我扯着眼珠惊恐地左右瞟动,看那梭子犹如子弹出膛,啪地蹿向
那梭子两尺多长,钢质锥尖。高速飞行时,要是偏离梭道冲将出来,戳上谁谁都受不了。校正梭行轨迹就是保全工的活,师傅说,保全工的责任心就是被飞梭打出来的。这句话给了我勇气,丢掉胆怯,舍身伺虎。
郑姐站我身后左侧,比划着教我开机。我手无轻重,把那开机手柄只一推,不料那织布机欺生,发起蛮力冲将过来,撞我一个趔趄。郑姐正中我的肘击,扪着心口弯下了腰;且换个位置站我身后右侧,再比划着叫开机,一下又被我肩膀撞中,捂着面门蹲了下去。
全因我的愚蠢笨拙,把郑姐那浑似玉观音般的姣好身躯变成了挨打的沙袋,这便如何是好。我不干了。
尴尬间一女子悄然而至。那是薛敏。一般挡车工只看二十几台布机,劳动模范也不过三十台,但薛敏看三十六台,这是一种惩罚,漂亮在女人国里是原罪。
薛敏指着我,又对着郑姐比比划划:“把那个蠢宝崽交给我吧。”再一瞥向我发出电波,这是一种光明正大的俗艳,可以臣服几乎所有的男子汉。
薛敏与我并肩相靠,左手把住我的左手,右手把住我的右手,嘴角轻扬,眼神传话,嘱我不要盲动,只需体会感悟。我在她的盈握掌控下,先是轻推手柄打慢梭,待转速正常后再往快车挡上一挂,看那织机在柔情拂弄下温顺如猫,只挠得我心痒跃跃欲试,自作主张一下莽撞,猛地又被那蛮力撞一下,把个硕大身躯竞如推墙似的扑倒。薛敏稍侧身轻扭腰,擦身让过冲撞,笑靥如花,逗出来的眼泪闪动活泼。
我开始独立看台了。那织布机作鬼作怪,不是断纬就是跳纱,还有压梭死机。却见薛敏婷婷过来,三下两下排除故障开动机器,然后翩翩而去,两步之后又回眸一笑,韵味盎然。
挡车是个累活,只说巡查看台,一个班下来等于走了
薛敏则不然,且看她穿行织机之间,体态娇娜、步履轻盈好似倩舞;腰扭款摆、左顾右盼,纤纤手指划过布面尤如抚琴;花布衣裳白凉鞋精致俏丽。不时地拢拢长发整整衣衫,一丝不苟自得其乐,笑盈盈地展现着快乐和自信。如此美丽的劳动让我陶醉,好像是在欣赏美丽的蝴蝶起舞蹁跹。
快乐劳动,这是何种高尚的境界。老祖宗马克思断言,只有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人们才能普遍具有这种觉悟。薛敏绝非现世凡人,因为她胜任工作无悲情,毫无困难快乐地劳动,所以她当不成劳动模范。
下班开班会,我突兀地站在女人堆里,四面的笑声冲着我来,我尴尬、茫然无措,不知怎的惹她们发笑。
郑姐救我突破重围,没好气地命我车身转背,扯下一大把纸条来,乌龟、瓢虫、毛毛虫等等什么形状的都有,这肯定是薛敏,走近时将身温软一靠,趁我意乱神迷的那一刹那,便把那些纸条粘在了我的身背上。那妞是作弄我还是撩逗我,郑姐高度警惕又满怀忧患意识,“邓伢子,你不要理会那个狐狸精。师傅娘子会帮你找个好对象的。”
十几年后织布厂破产倒闭,原来的那些劳动模范、厂长们都随如烟往事散尽,是薛敏拯救了一批失业的姐妹们,办起了织布服装厂,她确实不能当劳动模范,只能当老板。
十几年后的一个晚上,我突袭小城,打了薛老板一个冷不防。饭桌上我提起往事逼问道:你当时让我难堪是个什么意思,我是现死也要弄个明白。那妞眼中电光一闪又瞬息而没,只是往我的碗中夹菜,岔开话题说起了天气。
5.
当保全工还要学洗手。双手伺弄机器浸渍油污,那绝不是肥皂一抹水一冲了事的。龙哥拿出一个木盒子,里面盛有锯木屑、合着茶枯水和肥皂水,抓一把在手里不断地揉搓,将毛孔掌纹里和指甲缝的污渍垢腻细细涤净,然后过水冲。
排骨老兄过来了,肚子前挺,腾出后背空间让两手划桨似的甩动,口中大叫:徒弟伢子快过来。
那厮办特别热心丧事,为此组织了一个“八人扛”,专司抬棺上山,我是他派定的其中一个。郑姐烦他,几次逼我退出那个抬尸队。无奈过去的师徒名分碍着,我始终不好驳他的面子。现在看他满脸喜气洋洋,准是又有人死了。
龙哥拦住他,说是邓伢子今天有事,不去了。排骨素来不尿织布保全工,认为这帮子人已经妹化了,有什么男人气概。“龙伢子,你像堂客们一样蹲下屙一泡尿,老子打转走人再不啰唣邓伢子。”
龙哥恼了,旁边的一群保全工也恼了。男子汉闹将起来,不打架就赌狠。排骨冲我叫嚣:“邓伢子,你只要跟我到烟囱那里去一下,我保证今后再不喊你去抬尸。”
去就去。一群人走到锅炉间,抬头仰望那足有二十几米高的烟囱。“邓伢子,你爬到顶上去做三个,好好好,就做一个引体向上。”那厮说着把一双翻毛工作皮鞋往地上一墩,“我相送一双崭新的皮鞋,今后喊你做师傅。”
爬就爬。我抓着铁抓手一把一把地爬上,前
下来了。越往下走,一个歇斯底里的嘶叫声越清晰,落地就看见了郑姐在骂人。此时排骨的每一根骨头都被骂折了,龙哥一干人个个狗血淋头。郑姐的喉咙已带嘶哑,她掏出镜子让我看看,满脸黢黑,额头、鼻子、嘴巴都破皮流血。
排骨想溜,龙哥上去抢他手中的鞋,郑姐眼快手更快,抢过鞋子往那煤水坑里一扔,“赌赌赌,赌你娘的个肠子。今后你要再喊邓伢子,老娘就要割掉你额外长出来的那根筋。”
郑姐端来一盆热水,毛巾蘸水细细擦洗我脸上的破皮,又拿出雪花膏匀匀涂抹。我说干什么要这样精致。郑姐怒嗔道,你说要干什么?昨天就跟你讲了,今天要去对象。你倒好,爬烟囱把记性都爬丢了。
急急风,我跃上单车就奔,郑姐一屁股没挪上,我却堕甄不顾。郑姐追着喊喂,我车急刹一蹰。郑姐上来抠死我的腰带后,这才放心挪上衣架坐稳当,“师傅娘子的炉锅还冇放好,你着急烧什么火。”
我疾驶飞奔,慌不择路,颠颠簸簸,郑姐槌着我的背心只喊慢点慢点,“莫把师傅娘子的炉锅摔碎了”。
一路上郑姐絮絮叨叨,说那妹子是兵工厂的团支部书记,现在是进驻中学的工人宣传队队员,飞快就要提干的。“邓伢子,莫找薛敏那样的妹子做堂客,挡车工做一个三班就累得跟鬼一样的,还有么子劲招扶男人啰。”
单车驶进一个小巷,七弯八拐,深径通幽。下车,进到一个杂院内,再往里跨进一个门槛,那是一个几家人共用的厨房,侧面有一小房间,里面光线极暗,依稀可见有一床,床上有几人坐着。
郑姐进得门去大声招呼寒暄,我择一竹凳坐下,正对里面那间房,接过一杯茶水没处搁,放在地上。里面说说笑笑,也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暗中有眼睛在窥视我,像猫一样。
也许是爬烟囱过于紧张,现在放松下来就觉得特别地倦乏。我把两腿舒展伸直,双手抱搂胸前,脑壳过重撑不住,便有一下没一下的耷拉起来。
郑姐大声说,多谢了,不坐了。我一个激灵站起来就走。郑姐恨起来望我腰间一掐,“蠢宝,我喊走你就走呗?”这时里边传出话来:好走,不送。
回来的路上,郑姐搁在我背上的嘴巴就像翻着水车叶子,不停地埋怨着:说我木纳不懂暗示,竟然不找机会搭上一两句话;又说我不精神,穿身工作服邋遢死哒;在说我脸上青红紫绿冇看相,懒懒散散冇坐相。
我无好气地回嘴:到如今我还冇看见那个对象,不晓得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人还是鬼呢。
郑姐噗嗤笑了,伸过一张相片,“你蹲在那里像个熊猫打盹,人家妹子被吓倒哒,怕跟你见得面,这是我霸蛮要的。”
我懒看得,顺手往口袋里一塞。郑姐叹口气说,邓伢子你莫傲起傲起,如至今妹子俏,调子有蛮高哩。
“调子有好高啰”,郑姐扳着指头算:一房家具,二老双亡,三转一响,四季衣裳,五十元工资,六亲不认,七级师傅,八面玲珑,酒烟不尝,十分听话。
“呸!一房家具没有床,二老双亡还有后来娘,三转一响是铁环,四季衣裳没有的确良,五十块钱两个人赚,六亲不认包括岳母娘,”我在前面念,郑姐在后面笑得花枝乱颤。
我再往下念:“七级师傅死后评,八面玲珑只对师娘,酒烟不尝嚼槟榔,十分听话打婆娘。”此时郑姐哈哈喧天,把我的后背做鼓擂,又踹脚还前附后仰,只把单车扭动的像麻花。
几天过去了没动静。又不知好多天过去了,这时郑姐找我要相片,她对着那张相片斜眼瞟着,一脸不屑地说道:你看咯个妹子啰,长得跟南瓜一样的磨地滚,要好丑就有好丑。邓伢子,我们不要她算哒,师傅娘子帮你换一个,包哒比咯个强。
再有好多天过后龙哥告诉我,那个妹子传话来说是不谈了,郑姐跑过去发了一通好大的脾气,说那妹子的娘是狗眼看人低。话说回来又讲,邓伢子不是永久牌,是凤凰牌,小城只是他暂且歇脚的地方,他迟早是要飞走的。
6.
公元1976年,我被借调到市纺织局。这个小城为工业化的梦想而大兴纺织业,小鸡孵蛋似的建起了毛巾厂、麻纺厂、蚊帐布厂、鱼网厂等等,我这样的保全工派上了用场,到处去安装纺织设备,打起了工业游击。这样,就没有了和郑姐朝夕相处的日子。再过两年,我调离织布厂,渐渐疏离了郑姐。
公元1981年的一个冬日,我告别小城,犹如一只迟归的候鸟飞回出生地——长沙。
我命多戕。呱呱坠地时劫落长沙,少小学子冰冻火淬,尚未成年便放逐洞庭秋风冷血。好不容易栖息到了这个小城,整个青年时代在女儿国里缠绵,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少小离家老大还。临行时捡拾行囊,没有发现什么可以带走的东西,得以谋生的那些保全工技术不再需要了;脂粉堆里厮混了十年,居然净身出户。以至于我相濡以沫的妻子二十几年来,从未放过对我这段历史的审查。
我刚到长沙不几天,师傅带着郑姐看我来了,见面说了一些努力工作、争取更大进步的勉励话。又说在我临行的前几天,郑姐苦守家中不动,只望着我来告别,这次赶来长沙,是为了却一份牵挂。郑姐则一反过去的泼辣和亲昵,一言不发,只是望着我笑,端似小家碧玉。
不到半个小时,师傅起身喊走,郑姐顿时泪眼婆娑。我心重重地撞击一下,原来我对那个小城做不到毅然决绝,它的所有,包括陋旧贫乏、世俗平庸、恬淡简约、人文风情等等,特别还有郑姐,都是我要装进心脑肝肠肺,填充骨髓、融于血液、浸渍发肤,随同羁旅、相伴终老的。
2007年4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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