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我们走在南洞庭湖区的大堤上。一色光头,光膀子。太阳下一根根树棍高举起,飘着的一块红布尤如红旗一样鲜艳,那是游泳裤。
游泳裤是用红旗的一角做成。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的时节里学校一片红,一个个战斗队一座座山头,一片片蓝天下一面面旗。我们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时分发起了一次革命大行动,拔掉一面面旗,做成一打打游泳裤。
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我们声名狼藉,不单是那次革命大行动,更重要的是匪夷所思的非同一般。当年的红卫兵战斗队都在胳臂上套红袖章,我们则以游泳裤穿在胯间作标示。
不信到了夏天你往烈士公园去,远远望去一队人马胯下红一处,那就是我们的“天生一个”战斗队。
到了1971年9月的“秋分”时节,太阳照常升起。但我们已经成了下放农村的知识青年。
我们只能感受到脊背上的一尺阳光,全然不知就在前些日子里,阳光投射到几千公里的以远处,惊现大漠孤烟,机毁人亡。
事后好多人倒起算卦,都说
但因我们不知,无知便无畏。我们依旧引吭高歌:“吃菜要吃白菜心,打仗要打新六军……”“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一练大盖枪,刺刀手榴弹……”。
这些歌不同凡响,当年林彪指挥的第四野战军从东北一直唱到海南岛。这些歌我们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会合着节拍蹬腿,牙牙学语时在会骂“他妈的”之后,接着就哼会了歌词。
我母亲曾满怀激情地回忆起林彪,那是当年在武汉的一次会议上。一间会议室里人头攒动,后面的看不到主席台,一位首长站起来扯起嗓门喊:“林总身体不好,大家不要吵了,欢迎林总作形势报告。”这时几句幽沉的话语传过来,那位首长大声地传话:“林总说,现在蒋介石对付我们就一个字,‘跑’;而我们对付蒋介石呢,也是一个字,‘追’。完了。”
这就是林总,母亲无限敬佩地说,说话高度概括而精炼。这种敬佩我不得不同意,且看毛泽东选集厚厚的四大本,也就是他了,可以压缩成揣在兜里的语录本。传说六十年代时,越南领导人向林彪请教如何赢得战争的胜利,林彪从嘴里只吐出一个字:“熬”。文化大革命中传遍神州的一些高浓缩词汇,诸如“三忠于”、“四无限”等等,都是他的创造。这种语言风格至今仍然在官场上活学活用。
当年,包括我母亲在内上百万的四野官兵,绝对都是林总的“钢铁粉丝”。一个“追”字话音未落,母亲所在的一只先遣部队打起背包就出发,取道江西进发湖南,星夜兼程,睡觉都在急行军,生怕追不上蒋介石的那个“跑”字。
刚到浏阳县城尚未安顿,马上集结听命令:长沙城不打了,湖南可能和平解放,现在派一批同志打入敌人内部去,监视动静,收集情报。
母亲化装进城,到湖南国民政府的一高官府中做起了“保姆”,此公执掌要害部门,为密谋和平起义的关键人物之一。
日子过下来倒还平常,只有那高官的妻弟来照访,其他无事。母亲紧绷着的心开始放松了。
一天夜里,母亲找个由头离开高官府邸,去接头地点做汇报。
一条著名的墨菲定理如是说: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发生在你不再担心的时候。
那天夜里就是印证。就在母亲出去后,那高官的妻弟拔枪将姐夫打死在床上。他是军统派来的杀手。
是夜母亲驾车狂奔,车到教育街口猛然侧翻,母亲甩出车外人事不知。军统的暗杀计划百密无疏,事先将一根木头电杆放倒路口,给了杀手从容撤离的时间。
公元2003年我找到了郭妈妈,她是当年接我出生的护士。老人家不住地揣摸我的脑袋,只问我是不是经常犯傻。
这一问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原来为什么我在上级眼里不是个好苹果,在群众心目中只是个最不坏的苹果。盖因娘的肚子摔坏了,产不出好苹果。
我们走在1971年的秋日里,满怀愤懑的引吭高歌。我们的愤懑是釜豆之恨,那些年月里“运动治国”,玩的都是“相煎”之戏。一不小心,我们就变成了锅中翻炒的豆子。
洞庭湖东北隅,有一个叫“尼姑湖”的地方。1969年11月陆军145师进驻此地,将其改名为“南湾湖军垦农场”,神追“南泥湾”革命传统。
1968年9月,毛主席发表最新指示:“从旧学校培养的学生,”要“由工农兵给他们以再教育,彻底改变旧思想。”就在当年的冬天,一声令下,全国400多所大专院校顷刻空城,百万大学生到军垦农场去接受再教育。南湾湖因此成为臭老九思想改造的一处圣地,我的大姐有幸来此地“彻底改变旧思想”。
我说要去看大姐,湘生这帮哥们就非跟着不可。现在还没到秋收,地里没活干,队上没工派,闲着也是闲着,出去看看吧,顺便找大姐要点钱,打回长沙过国庆。弟兄们都是这么说。
于是一只队伍出发了,从南洞庭向东挺进。一路港渠河岔径直涉渡不绕弯,红色的游泳裤湿漉了就用树棍顶起晒太阳,任何艰难险阻都不能阻挡我们的前进。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背负着身名狼藉和愤懑,这号人不出去便罢,出去就会惹祸。
走过“五七桥”,进到军垦农场。我千盯咛万嘱咐:哥们千万莫添乱,坏了我姐的大事。兹因她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立下宏愿:只有把全中国的臭老九都改造好了后,才能最后改造她自己。
农场里阡陌纵横,一条条土路一溜溜茅草屋整整齐齐,不时传来歌声阵阵:“解放军是个革命大学校,毛泽东思想红旗举得高,战斗队、工作队生产队,三支两军立功劳……”。
草屋前,一溜锃亮的铁皮桶子一色装满冷水晒太阳。农场没有热水供应,大学生是知识的真正分子,晓得利用太阳能晒热洗澡水。里面传出的朗读声辩得清楚,这是女生连。
湘生一干人蹰进去贼眉鼠眼,一头头行状的老姐喝问道,找谁呀?鼻梁上端着的镜片里外照人,就像X光机。我说找我姐,再说老姐你莫这样瞄我,我不是坏人。
那位老姐笑了,“你大姐在师部宣传处,到那找去吧”。
我们辗转寻找师部,一路都见警惕的目光。湘生啧啧称叹:革命群众的眼睛真是贼亮的。我则不住的埋怨:“就你们这德行到军事要地来,不像特务就像小偷。”
说话间到了一个大操场,再望过去一栋大楼房,那是师部。
我说,你们别跟着我了,在这里等着吧。湘生他们就势往草地里一趴,“去吧去吧,找到饭施主莫忘记喊我们”。
进了师部办公楼,迎面一幅两人高的宣传画,画面上有白雪皑皑的珍宝岛,一当兵的怒目圆瞪端着刺刀,下有一句标语:“时刻准备打。”大姐正眯缝着眼,攥笔用力涂亮那把刺刀,状似磨砺刀锋。着急起来就在自己的胸襟上调色,一件外衣成了调色板,赤橙黄绿青蓝紫。
我悄悄靠近,杵在身后送话:“这端刺刀的就是你老弟吧”。
大姐一惊,回过神来第一句话就是:你来干什么,现在形势这么紧张,快回去。
我说紧张什么,要打仗了吗。大姐说,打仗?扯什么淡,是太阳发生黑子爆炸了。
正说着一阵喧哗,我一看便暗道“苦也”。一群当兵的将几个人推推搡搡地押了过来,正是湘生那帮混小子。
这帮坏种无事生非,原本是趴在草地里的,趴着就趴着吧,偏不安分,用打火机对着哨兵不住地咔嗒咔嗒。
那几个哨兵是何等样人,革命警惕性超高,看过多少遍反特的电影增长了丰富的斗争经验,结合眼前一分析,就认定是潜伏特务偷拍军事要地。这不是立功的机会来了么,抓起再说。
可怜那几个打火机,现鸡零狗碎地拆散摊满一桌,上十双警惕的目光钻进去探察。
湘生这小子一旁则大喊冤枉:抓我们干什么,我们都是三代贫农,苦大仇深。你的娘可能被地主糟蹋了的喜儿,但是我的爹比杨白劳还惨呀。胡闹中竟指着我说:他的姐姐就是小常保,只盼着深山见太阳啊。
宣传处长过来叫停,将我们全部赶到处里面。临走时对大姐再三交待:让你这些弟弟们快些走,真是的,瞎胡闹也不挑个时候,现在正是紧急战备期间,师长、政委、参谋长,凡是个什么长的,都招到广州开紧急会议去了,多乱呀。
大姐忙着给我们做吃食,拿来热水瓶,抓一把挂面塞进去,倒进开水塞上瓶盖。我们就一人抱着一个热水瓶,等着捂熟了吃。
我饿,急着把面条掏出来塞肚子,哪管生熟与否。湘生这帮小子扒拉几筷子就嚷肚子疼,急着上厕所。一趟又一趟的。
大姐一旁心急火燎,塞给我30元钱,“你们往北走十里就是千山红农场场部,到那寻吃的去吧,快走。”临出门时又塞给我一封信,“听清楚了,交给妈妈,看后烧了”。
渐行渐远离师部,刚过五七桥,湘生大叫:快走,强行军。一阵飞夺泸定桥的速度,气喘吁吁过后才放慢下来。我道这般做贼似的疯跑却是为何,湘生一脸的坏笑,“不是做贼,是杀富济贫。”然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件件军装来,作孽呀,他们居然借口上厕所,溜到晒衣场里顺手牵羊的干活去了。
湘生不屑言道:都是作田的,谁的田里又没多产一粒谷,他们凭什么就穿衣不花钱,天道不公嘛。
公元1969年4月,北京。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隆重开幕。“东方红太阳升”的乐曲奏响,毛主席缓步前行,林副主席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挥动红宝书紧跟其后。
大会修改党章,林彪被作为“毛泽东同志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写入总纲。成了太阳光里最亮的耀斑。
1970年8月,庐山会议。一场国家主席的位设之争蜂起,其后发出《关于传达陈伯达反党问题的指示》,掀起“批陈整风”运动,杀鸡给猴看。剧烈活动的耀斑迅然暗寂,转换成黑子。
我在1971年9月的阳光下独步行军,这时刚刚与湘生那帮坏种分手,他们又把那杆红色泳裤的旗帜顶在阳光下,然后郑重嘱托—国庆会师长沙,饮马湘江。
没想到这一别竟是十年后再见,我们的这只队伍,首义于1967年的一次月黑风高下的拔旗行动,终结于1971年黑子爆炸下一次对军垦农场的袭扰,善始善终。
我去找我的母亲,此间她正在几十里外的一个国营农场里下放劳动,沐浴着毛主席指示的光辉照耀。
1968年10月,一个叫“五七干校”的革命新生事务光照全国,《人民日报》发文宣传,并在编者按中引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辉指示:“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
林彪在党的九大上做政治报告,湖南省革命委员会坚决贯彻“坚持斗批改”和“清理阶级队伍”的精神。连续开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将干部分批集中到学习班里审查问题,审查就是没完没了的自我诬陷,再就是他人的揭发诬告;还有就是背靠背地内查外调整黑材料,最后背着当事人黑箱式的暗算。审查没问题了就“解放”,解放干部下放“五七干校”改造思想。
眼前田畴秋黄,一条荒芜小径蜿蜒,指向堤坡之上的疏林轻烟处,遮不住的青瓦房檐隐约可见,那是一所废弃的小学校。走近处桠枝勾杂陈叶,夕阳血映,母亲的身影勾勒分明,我像一只倦飞的鸟儿栖落巢窝。
燃起煤油炉,点亮煤油灯。所有的颓败荒寂都被暖调温馨染色。我在桌上狼吞虎咽,母亲望着我:“着什么急,都是你的”。
母亲蹙近灯下看大姐托来的信,一行字非常简短:“黑子爆炸,两边挂。”这是隐语,翻译过来就是林彪出事了。
这时母亲说林彪,依然怀着敬意,只是少了忌讳。母亲说林彪打仗出手狠,只问输赢,不计损失。1948年秋塔山阻击战中,我军的阻击阵地已用尸体堆成,伤亡惨重,当参谋报告损伤情况时,林彪挥手说:“我不要伤亡数字,我只要塔山”。
1949年1月的一天早上,天津守城的国军打开眼一看就傻了,城外全是戴着狗皮帽子的共军,这是四野来了。
号称“固若金汤”的天津未过29小时就被攻破。母亲说那一仗打得惨烈,城里城外到处尸身枕籍,母亲参与甄别阵亡者身份的工作,凡我军战死者,用白布包上作标记;到后来白布不够用,只好撕成小块盖在脸上;再到后来小块的白布也不够用了,只能将我军阵亡者翻过身来血面朝天,敌军则一律血土没面。
母亲的饱经忧患的神情凝重,军人治国像打仗,那会有多少人流血流泪呀。但是母亲感念战火硝烟的时代,那时候的战死者都是前胸中弹,英雄呀。现在呢,好多都是后背中弹,是自己人打的,死得不明不白。
战争,是光明正大的生命搏杀,英雄不以胜败而论,都可以受到荷马史诗般的辉煌礼赞。而斗争呢,只能是阴险诡计的鬼蜮伎俩,洞照出人性比兽性更为丑恶的秉性。
是夜我做恶梦,梦里我端着汤姆式冲锋枪总想往前跑总也跑不动,回头一看后背上全是枪窟窿。
国庆节后突然一纸通知下来,母亲离开农场参加学习班,集中学习中央文件,批判林彪反革命集团阴谋篡党夺权谋害毛主席的滔天罪行。这一去后再没回来,母亲再解放一次,重新安排了工作。
母亲始终对“解放”两字有成见,她愤然道,我们不是解放干部,是南下干部;我们是正宗的八路军,不是解放军。
这番话放到现在谁也搞不懂,但在一段特定的时期内有特定的含义。在建国初期,习惯称解放以后参加革命的干部叫解放干部。在战争年代里,则习惯把从根据地来的部队叫八路军,而解放军的称谓在当时,特指是国民党军队起义投诚改编的部队,正如起义投诚的国民党士兵叫“解放战士”一样。
国庆节后不久,大姐那批大学生毕业分配,全部离开了“南湾湖军垦农场”。再往后最迟不过1972年,我,还有湘生那帮混小子陆续离开农村四散放飞。
政局转宽和。百万大学生下放军垦,数十万国家干部下放五七干校等,都在1971年林彪事件之后骤然降温,随后人间蒸发,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再后来还有千万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大退潮,等等。这样的历史事件还有不少,它们都需要一个公正权威的判定。人们在等待。
要问1980年代初最流行的歌是什么—“光荣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我在这首歌唱响的节骨眼上混入警界。
一天,我正在家的阳台上沐浴着冬日暖阳,突然听见楼下单车铃猛劲的响,探头一看,嗨!这不是湘生吗,人模狗样的,革命的红旗也两边挂上了。
阳光下湘生的那幅嘴脸就像向日葵花,来吧,喝啤酒去。
来到一啤酒馆门前,湘生一双臭巴掌死死捂住我的眼睛,一边推着我走一边故弄神秘:对不住了兄弟,免费的啤酒不能白喝,你得猜猜这里还有谁。
这还能难倒我吗,都是些穿开裆裤时玩大的兄弟,不用看,一闻就闻出来了。我猛力掰开巴掌大声说话。
没错,我们的这支队伍人还在,心没散,只是各自为战了十年,今天算是胜利大会师了。
杯觥交错,忙里偷闲我问湘生,你小子怎么混进革命队伍里来了。湘生醉眼斜睨,问问你自己吧,党政干部亲连亲,军警干部子弟兵,对呗。
“过去你说株连九族不公道,难道现在鸡犬升天就公道么”?
湘生学说着“苏三起解”里的道白:“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
有人大叫别扯淡了,来一个有意思的。歌声起:“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一练大盖枪,刺刀手榴弹……”。
我酒力不持,只能怔怔地呆望着那酒桌上的一线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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