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名狼藉
公元1966年仲夏的一天,气象预报:今夜台风将临。
1.上午。课堂上。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老师抑扬顿挫,拟古风吟“国殇”,惊天地恸鬼神。
我魂魄神游,像苍鹰俯掠战国时期的秦楚战场,车轮交错短兵相接,旌旗蔽日乱箭交织,披甲操戈呐喊厮杀,血海尸山苍天荒原。
突然一下奇痛,魂魄跌回课堂上。回头看,庆生正在挤眉眨眼努嘴;往下看,腿肚子上还揣着他的鞋印,脚尖一个足球蹭磨着;往前看,七八条腿伸展在课桌间道上意作拦截。我抬脚挑射,那球径直飞过七八排仰视的人头,“咚”的打在了黑板上,老师瞠目结舌,像面对一计冷射而猝不及防的球门。
如今已经是什么年月了,轰轰烈烈地文化大革命掀开了序幕,“停课闹革命”的口号开始叫响,“师道尊严”被打翻在地踏上了一支脚。
哄堂大笑,这是一群大院子弟,他们的父辈原曾也不过是啃土坷垃的农民,就是因为一个穿越时空两千多年的血性呼唤:“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于是撂下锄头端枪在手,打下一个血红江山,封侯拜将,挣下了顶戴花翎,然后为了后继有人而狠下气力,生下了现在这一群荷尔蒙燃烧的虎犊狼崽,他们急欲冲到大风大浪中去撒野,经风雨、见世面。这种激情孕育着一场席卷全国的“红卫兵运动”,其给历史留下的惊恐,绝不亚于2000多年前秦朝的“焚书坑儒”。
讲台上老师的表情转向冷漠,齿间咬切出两个字:“下课。”
人潮涌动,奔腾出教室、下楼梯、出教学楼、冲溃初中部校门,狼奔豕突过马路。马路那边是高中部,“过马路”一词在过去总是被老师拿来说道,喋喋不休:“初中生的目标就是过马路,考本校的高中;高中生的目标就是过长江黄河,考清华北大”。现在再这样说就是脑壳进水,现在中学生毕业有四个面向,有哪一个面向是读书的。
而我们现在过马路是去食堂抢饭吃,争先恐后是为了“吃七桌”,原来食堂的饭菜定量安排是8人一桌,而就餐的人数不一定是8的倍数,于是就有了7人吃8人份额的机会。那是个物资匮乏的年月,饥饿陪伴着我们天天向上。
一群初中生狼群般地霸占瓜分了饭桌,敲盆子打碗喊开饭,千呼万唤。但是,更大一帮高中生堵住了饭菜窗口,拥挤成推,这可真是奇了怪了,高中生本是更为凶猛掠食的动物群落,而现在却要饿着肚子干革命,搞什么教育革命大辩论。
几百号人拱蛆一般堆拥,混乱之中两派大辩论,但见一人蹿上饭桌大声疾呼:“革命的生工员师战友们!革命的生工员师战友们”!呓?这厮出言怎么这么别扭,莫非是饿得脑筋急转弯了?平常的称呼都是“师生员工”的排序,怎么到他这就颠三倒四了呢?
我脸上的问号竟被一人识破,靠近身来好为人师释疑解惑,那厮循循善诱,先问毛选“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读过没有,再与我重温光辉思想,活学活用联系实际。对呀,“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在现时期仍然是中国革命的首要问题,譬如在学校搞文化大革命,主力军是学生,团结的对象依次是工人、职员或教师,打击的就是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深刻道理细心领会,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只觉得心眼里头热乎乎。此公名为章正凡,是高中部派往我班的辅导员。
章君,能人也,从临募毛主席诗词手迹开始,最终练就一手绝活,不论何人笔迹都能仿真,复印一般惟妙惟肖。1967年的2月和3月,国务院两次发文叫停红卫兵大串联。但哥几个刹车不住仍惦记着北京天安门,于是乎扮装“受迫害知青赴京上访代表”,到了“湖南省革命委员会接待站”,挤进人头攒动水泄不通的窗口前,忽悠去北京的免费车票。几天下来正当万般无奈之际,救星章君蹙上前扯过状纸大笔一挥:“请批三张赴京车票,刘善富”。刘善富何许人,47军副军长,湖南省革委会副主任是也。我拿着批文蒙五关混六将,赚得车票去了北京。
章君,高人也,高瞻远瞩先人一步。上个世纪80年代末,“干部队伍年轻化”之风乍起,此公主动从经委副主任位上急流勇退,获一闲差为侨办副主任,随即走出国门联谊爱国华侨搞统一战线,兼得领略全球万般凉热,阅尽世界无限春色。待到党政官员熙熙攘攘挤破国门之际,公费出国旅游之开山鼻祖章君也者,又在正襟危坐说廉政。而今在“博鳌”混一国际贸易促进会之干事,嵌金白领,红白无间道。敢问能拿捏世道于方寸之间者,惟章君是也。
时空转回食堂,此时我的目光已被桌上的那位勾引过去,但见一身黄卡其军装,腰扎一根军用皮带,正宗牛皮的且宽,皮带头及皮带扣正宗黄铜的且大,这是50年代军官授衔时的制式服装,浸渍着令人敬畏的历史感和贵胄气。其后的军装制式如国防绿和人造革等,浅薄俗气不能比拟。
60年代的明星照是雷锋像,军帽罩住后脑勺,帽檐撩起展露大额头。那厮反其道,一顶军帽齐眉扣住,帽檐下压,遮不住的双眼激情燃烧,他像列宁在1918那样身体前倾,舞动双臂登高而呼:
“我们学校现在成了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封资修的独立王国,把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搞得冷冷清清死水一潭,难道我们不应该起来革命?”
“天下者,我们的天下;世界者,我们的世界;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我们就是要手榴弹爆破筒炸药包一起丢上去,炸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
“现在,我要宣读一份告全校生师员工的公开信”,下面的喧嚣稍停,无数的耳朵竖起,那厮开出群众运动的项目有十几项:停课闹革命,大字报、大批判、大辩论、大串联、破四旧立四新等等,他把手臂高举,每念一项就往下砍一下,随即众人就吆喝一阵,有喊“好得很”的,有喊“好个屁”的。那厮高呼:“要是好派的你就站过来,要是屁派的就滚你妈的蛋”!这话好像是挥动鞭子赶羊群,好派屁派划线站队,我们一声欢呼,跟着往里扎堆。
猛然,一声高频交流啸叫刺穿耳膜:“严双福,你是那里滚出来的蛋?”循声望去,一女生凛然跨立,身旁另有一妞胸脯挺高。这是姐妹俩,爹妈所赐的玉姓芳名太一般化而难得记住,得幸文化大革命给了换姓改名的权利,于是她们的名声大振。尤其是那些挨过打的老师同学们,40年过去后的今天,只要头皮发疼腰伤发作,两个赫赫的名字就会蹦出来,一个叫“枪出政”,一个叫“枪出权”,合起来就叫“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当然比她们叫绝的还有,有兄弟俩一个叫“钟共”,一个叫“钟央”,连起来叫就是“中共中央”。
那姐妹俩的打扮,和桌上那位叫严双福的一样,都是一身黄皮,不同的是那根皮带在手里攥着,皮带头敲打着桌面。
那位叫严双福的跟我有缘,一个月以后学校成立红卫兵组织,他是我的头。三个多月过去后的一个冬日,严头紧急召见我等,说是工人造反派要封湖南日报,我们红色政权保卫军的战士要誓死保卫党的喉舌,然后率领我们跑步向前。这时湖南日报社门前已是人山人海,两派对峙互相冲撞打派仗。还有十几辆卡车架起了高音喇叭,相互对攻打宣传战。严头钻进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招呼我们爬到上面去喊喇叭。湘江那厮见麦克风就上瘾,一把抢过不歇气的喊“湖南日报封得拐,工联是我崽!”我站车头紧紧绷住路线斗争那根弦,提高警惕四下张望,心明眼亮看得真切,分明是一群工联战士头戴柳条帽手持短铁棍,气势汹汹撞将过来。来者不善,形势万分危急。庆生忙叫快撤,湘江喊得性起哪里肯撤,只顾要喊“湖南日报封得拐,工联是我崽!”话未落音便戛然而止,只见一双大手一把咔住湘江的颈脖,一下连人提将起来,举起铁棍只往那厮的肉屁股上狠打,湘江啊哟啊哟悲声大作。而我们一干人等,则像小鸡一样被拎着扔了出去。
湘江那厮有种,都到这份上了,还硬充麦霸死守播音权;只是屁股一打歪,那口舌也就转了调,喊出的口号换成是:“湖南日报封得好,工联是我爷!”“湖南日报封得好,工联是我爷。”严头这时候踪影全无,却似人间蒸发。等找到他已是新旧世纪交替之后,那是在一次会议上,这厮主席台上口若悬河,我依然在下深情仰望。
现在严双福站在桌上拍肿胸脯,“我是革命军人子弟,老红军生下的蛋”。桌下的女高音犹如瓷片刮玻璃:“就凭你爬女生澡堂那德性,你还算是拉出的蛋,是放出的一个屁吧?”严双福恼了,倏地一下抽出了皮带。没想到更猛的还在后头,但见一群女生全部站了出来,齐刷刷地一色黄皮,挺起胸脯像争着百米冲线,齐刷刷地攥着皮带。旁边有人喊起“要文斗不要武斗”。
天下大乱就是形势大好,嗜血天性把我们兴奋起来,好人打好人,误会;坏人打好人,光荣;好人打坏人,活该。我们高唱“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一练手中抢,刺刀手榴弹。”
扎堆的人越来越多,身着黄皮的都往前挤,一场大辩论变成了军人子弟大联合,其他人众则边缘化。文化大革命演绎世态炎凉,反映不同身份的人群上,且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逻辑,体现在他们后一代的境遇中。即将开打的武戏给搅黄了,我们悻悻地离开了食堂。
3.中午。古香斋。烈士公园。
出学校,往南行,有个面店叫“古香斋”。哥们进去,一碗光头面,两个烧卖,要上来狼吞虎咽,兀那一口鸟气却是咽不下去,世道无常,竟如古书所说:“昨日犹嫌紫蟒长,今日戴枷人皆谤”。
蓦然间气冲丹田、经络大小周天、开天门通慧眼,环顾左右哥们也是瞬间脑电波异常、灵犀中的生物雷达开通。这是参悟环境变化的通灵潜能被激活,没有身世起落沉浮的经历哪能修得这般道行,那是起于青萍之末时的敏感,置于波诡云谲之中的洞察,一种自持,一份落拓,最终落下个凡事反着看的毛病。
古香斋出来后,郁闷难消,哥几个盘带着足球往烈士公园去散心。前面快到了。我一个脚内侧将球送出,文远冲上去一计怒射,目送那球掠过马路、飞过树梢、跃过围墙、蹿进公园里面。唿哨声起,哥们迅跑加速借力一冲,脚蹬手攀引体骑上墙头,先手搭额间四下了望:正午公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树叶沙沙响。
我挥手向前一指,鹞子翻身跳下。脚刚着地就觉不妙,中计了,一身着工装手提红白哨棍的冲上前来大声断喝:“小杂种,往哪跑,都跟我到派出所去”!身后一群公园纠察队的呈扇形围将上来,情急之下我大声叫道“凭什么要抓我们”?
“凭什么?小鸡屎粒子不学好翻墙溜票,不该抓么?”。
“凭什么说溜票,我们翻墙是为找球来的”。
手提哨棍的疑惑起来,四处拨弄几下,没错,真有一个足球躺在草丛中。恼怒起来狠劲将球甩过围墙,口中吼道:“从哪里爬进来的原复给老子往哪里爬出去”!
那公园的地势是外高内低,内墙足有三米多高,爬出去谈何容易,天可怜见几个15岁的初中生,先是骑高马送一人攀上墙头,然后一个一个地拉扯上来,后面的红白哨棍不住地戳屁股,且大声笑骂,那阵子想死的感觉都有。
4.下午。教室。废品店。古香斋。
败兴而归,哥几个拖着腿回到教室里,教室里就像鬼子兵进了村,糟蹋得不成样子。所有的课桌都横七竖八,桌面上摊着报纸,报纸上大字标语涂鸦,还有桌下一摞摞的尸身枕藉,墨汁瓶、浆糊桶等物件四处散乱狼藉一片。一小女生孤独守望。
我等立足未稳,那妞便扭动蛮腰急急风,跨步挡道,瞠目掀唇,一连串的爆破音竟如机枪扫射:“同学们忙了一个中午写大字报标语,你们到哪里混球去了?同学们为了准备晚上开大会都到礼堂打扫卫生去了,你们为什么才来?”
我下颌斜抬,目光瞄准那妞大又黑的瞳仁放电,“为什么才来?问问学校食堂吧,我们回家填肚子去了,怎么着?”
那妞眼睫毛忽闪匝起防护栅栏,脸颊堆砌红晕释放电磁干扰,将我铆足的斜劲消解之后,就嘱咐我们再写上一些标语贴将出去,然后匆匆往礼堂去了。
那妞和我上学放学同路,行路时不在我前便在我后,且攥着小本本,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过去是背外语单词,后来是背毛主席语录,从不搭理我,那幅拒人千里的鬼像煞是可恼。
我便盯梢,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若及若离,合着她的脚步喊一二一、一二一,且还唱着“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一招制敌,那妞踩不稳步子守不住章法,娇羞转怒,转身呵斥“你怎么这样赖皮?”
“我赖皮?我在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挑一条背给我听听?”“你听好了,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流氓习气坚决要除掉。”
那妞突然埋头捂肚蹲地,正当我不知所措之际,募地又蹦出笑声一串珠落玉盘,却见一张红扑扑的脸蛋,一双汪汪的月亮泉,两颗黝黑的眸子光亮莹澈。
二十年多年后我到G省开会,寻一处咖啡屋与那妞相约。相对而坐,两盅咖啡、两杯鸡尾酒,咀啜品味那曾经沧海似水流年,烛光下的意境私密而感伤。那妞此时端的是简淡蕴籍、洒脱雅致,我却是迷离恍惚,无语凝噎。
稍顷。那妞发问:“你过去对我有没有那个意思?”我答:“如果你说我对你有那个意思,那么我就说你对我也有那个意思;如果你说你对我没那个意思,那么我也不能我说对你有那个意思。”
一问一答好似绕口令猜谜语,那妞睫毛扑簌生动,关不住笑声一串玉盘落珠,转而倩然收敛,低眉含颦,呢喃燕语:“这世上聪明的有才气的人我所见到的不多,难得你算得上一个,可惜命犯天劫,奈何。”
天无情世沧桑人亦老,我举起酒杯,为了那脸颊的红晕依存,眼如月泉的渍漾依然,眸子黝黑的光亮依在,干杯。
场景闪回,教室里的我们开始鬼画桃符,楷体行书狂草泼墨大写意。先是一条 “海瑞海瑞,狗头砸碎”;又来一条“邓拓吴晗廖沫沙,都是一群野心家”;还来一条“停课闹革命,革命大窜连”。接着就再写不下去了,肚子里无墨水只有酸水,我们又饿了。
庆生下令清仓查库,“所有缴获要缴公,谁要是打埋伏,砸烂狗头批倒批臭”。哥们把所有的口袋都翻扯出来见光,所幸还有些长沙米票,但不见一个钢蹦掉下来。哥们绝望了,“这天底下哪里还有咱穷人的活路呀”!
庆生双手周遭划一圈,“莫悲伤,少彷徨,有一条自力更生的道路就在眼前”。我们眼睛一亮,精神振奋,马上行动,把所有的报纸、杂志、大字标语搜罗起来,扛的扛、抱的抱、提的提,簇拥而出。
初中部校门口,一校工立马横刀,哥们硬着头皮往前走,校工挡横叫停,质问干什么去?
“干什么?到高中部贴标语去。”
那厮指着一捆捆报纸冷笑起来:“这些没有写字的报纸也要贴上去吗?”
我说大字报标语有两种写法,一种是写好后贴上墙;还有一种是贴上墙后再写。那厮懒得听,敕令写好的大字报标语放行,勒令没有写动的报纸杂志暂扣。莫非是我们的意图穿泡了,我的心里犯虚。
大智大勇属庆生,上得前来拍拍那校工的肩膀,指着对面墙上问话:“那是你们写的标语吗?”我扭头一看便偷着乐了,那墙上有一幅大字标语全校师生都看得见,全文原是“谁要反对毛主席,我们红校工就坚决打倒谁”。不料日晒风吹雨打,字句残缺变成了“反对毛主席”。这问题可说是相当的严重,说多严重就有多严重,那厮脸色发白了,汗水下来了,性急着刷墙去了,甩下我们不管了。
我们一溜小跑来到废品店,没写动的报纸一角二分一斤,写动的四分钱一斤,杂志一角七一斤,我们把扛的、抱的、提的一古脑儿全卸下,换得几张块票、角票和一些钢蹦,忙碌之中谁也没注意,我把一本“航空知识”藏进了裤兜里。
哥几个的嗅觉灵敏赶上了狗鼻子,远在几条街外,就知道古香斋还在那里一往情深的守望着,哥们乐不颠地冲了进去。
在计划供应的时代里,饮食行业是为人民服务,不是为人服务。饭店面馆里的墙上标语都这样宣传:“人人都有两只手,自己动手最光荣”。于是每个人都得自己动手,先到柜台前买筹码心急火燎,而后到灶台旁望眼欲穿,等到面条进到碗里后赶紧交筹码换得,这才能端上到饭桌边喂肚子。哥几个坐下,吆喝庆生去为我们服务。同中午一样:一碗光头面加俩烧卖。
突然传来庆生的吵吵声,但见柜台上一婆娘高高坐起,两手忙不赢,正用棉线织衣衫,正眼不抬,信口丢出一句“找我们领导说去。”
谁是领导?灶台旁一大裤衩子、打赤膊嘴刁烟的汉子正在熬猪油,手中攥着大铁勺应声而出,虎视眈眈,喝问吵什么。
吵什么?明明是八分钱一碗的光头面和五分钱一个的烧卖为什么要涨价?
为什么?你们用的是米票,米票不同于粮票,不含油指标的,用米票买面卖烧卖,按规定一两要加一分钱。
这是谁家的规定,拿红头文件看看。
红头文件到上面公司去看,这里只认加钱。想吃就加钱,不加钱就两个山字打跺,出去!那叼着的烟卷、攥着的大铁勺跟着戳戳点点。
罢了,天大地大比不上吃饭的事大。哥们憋着一口气,把桌上酱油瓶、醋瓶掉一个底朝天,全部精光倒进了碗里,咸的酸的尽数灌进了肚子里。出得门来庆生恨恨地说:“你这块招牌早晚要砸了的”。没想到一语中谶,过了不到半个月,破四旧的运动狂澜骤起,一群红卫兵小将砸碎“古香斋”的招牌,顺便抽了那婆娘汉子几皮带,皮带头往脑壳上敲出了几个大包,换上的一块新招牌唤作“红卫饮食店”。
四十年后,老哥们相约故地寻旧,看见一店铺俨然高挂“古香斋”,进得门去才知是一古玩店。老板出来招呼说敝店为百年老店,我问贵店四十年前作什么生意,老板答曰“古玩呀”,哥们会意哂笑。步出店门后,我慨然叹息,曰:得幸我们人未死,还记得“古香斋”原来是个面粉馆。庆生审视曰:正是国人不长记性,因而不断地重复过去,恰似烤饼翻来覆去。
5. 晚上。礼堂里。
礼堂里挤得满满当当,人声鼎沸,犹如粥锅大开。庆生指引我的视线,扯过耳朵喊:“你看出什么来了么?”我看出来了,主席台上到现在都无人就座,校长、书记没露面,今晚的大会不正常。
依惯例,等会的时候要唱歌。全场齐声高唱起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这首歌在后来演变为一种礼仪信号,当天安门广场奏响“大海航行靠舵手”时,那就是毛主席要亲自检阅我们红卫兵了。
接着,一个一个班级轮番拉歌,“学习大寨呀赶大寨,大寨的红花遍地开……”;“我为祖国献石油,哪里有石油那里就是我的家……”;“解放军是个革命大学校,毛泽东思想红旗举得高……”。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这是当时的政治号召。那年月讲政治讲到了唱政治的份上,哪像四十年后,流行的歌曲都是些爱呀恨呀的男女关系,与政治一点也不搭界。
“中阿两国远隔千山万水,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打得好打得好,越南英雄的高射炮……”;“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当前国际形势和国内形势一样,都是一片大好。反修有天涯比邻的阿尔巴利亚,反帝有山水相连的越南。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主席台依然空空如也,这是怎么了?革命的舞台难道无人占领吗?一群愣头青跑上去掷爆破筒丢手榴弹扔炸药包了,一种咆哮声经麦克风由喇叭放大出来,好像肺气肿大喘气:
“现在一小撮走资本主道路的当权派,对我校的文化大革命捂盖子、打棍子、泼冷水,今天又以不到会来耍阴谋,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的肺都气炸了。”
“现在我校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到了重要发展的历史关头,一场决定我校前途命运的大决战就要开始,革命小将们,让我们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誓死战斗,煽风点火,放火烧山……”。
全场鼓动起高潮,口号声连片响起:“我们坚决要求上街破四旧、立四新!”“要求停课闹革命,要求大串联大联合成立战斗队,踢开学生会闹革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等几个跟着举拳头凑热闹。
高潮迭起。闹哄哄中你方唱罢我登台。又一帮子小将们上得台来,摆开阵势边唱边跳:“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革命小将齐战斗,文化革命当闯将。歌唱毛主席歌唱党,党是我的亲爹娘,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这才是正宗的文化大革命造反歌曲,不像前面唱得那些歌曲,不讲阶级斗争,不讲路线斗争,不讲文化大革命。
突然一群唿哨声响起,台下人群中一哨人马异军突起,一群黄军装格外注目,宽大的军用皮带在人们头顶上挥舞,杀出通道冲上主席台,把正在台上的驱赶作鸟兽散去,然后跺脚踢腿抡臂挥拳,金刚怒目,凶神恶煞,来了一段更文化革命的歌舞:“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你妈的蛋”。
全场都被煽动起来,人们站起来疯狂地跺脚,踩着节拍齐声喊:“站、站、站,你他妈站过来;滚、滚、滚,滚你妈的蛋!”这是一首红色恐怖暴力进行曲,其掀起的狂飙落下,到底有多少原罪之人被抄家、挨斗、挨打,放逐、自杀等,当时无人记载,历史全然忘却。过了许多年以后,我在一次歌星演唱会的现场受到刺激,突然记忆苏醒,顿时不寒而栗。
更大的喧嚣接踵而来,这时看台下面前排的颈部都伸长,像一群手捏住向上提着的鸭。但见一孱孱老者上场,手臂反剪,头戴高帽、胸挎一牌上书“反动地主分子邬××”。他被押至麦克风前唱“牛鬼蛇神歌”:“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我对人民有罪;人民对我专政,我要老老实实;若是我不老实,把我砸烂砸碎”。我环顾左右后排的,都站到凳子上头部前伸,像一群手掐住往前拽的鹅。这幕场景在长沙是首演式,此后便屡见不鲜。那老者居然唱得十分地认真准确,还是美声唱法,缘由他是音乐老师,十几年的专业素养死也改不了,这便更显出另类滑稽,全场大笑不已。
我的头直犯晕像是背了痧,庆生扶我到礼堂外透风。夜空星光遮蔽,乌云压城,间或电光闪亮。眼前场景与鲁迅小说里的描写何其相似:一国人被枪毙,一群同胞闲看围观;一同类遭砍头,一旁观看之众发出豺狼嗥叫一般的声音“好!!!”
外面的高音喇叭传出来了里面的声音:欢声雷动。一对男女在领头喊口号,先男声:“市委工作组进校宣布走资派靠边站是我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又一伟大胜利!”接着女声:“校领导只有反戈一击站到革命群众一边来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才是唯一出路!”
那年头的口号又长又不断句,这对男女居然一气呵成,本事好生了得,先说这是何等的政治荣誉,没有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和高度的文化大革命的路线斗争觉悟,不是根正苗红苦大仇深的主,有这个格吗?再说没有大肺扩量不是伶牙俐齿,谁敢揽下这绝活,须知出了错就死定了。跟着喊的倒简单,糊弄过去就行了,现在耳边听到的,就是一顿稀粥开锅的嘟噜嘟噜声。
今天晚上大会的谜底揭开了,正当礼堂里唱歌跳舞搞批斗的当口,市委还在召开紧急会议,研究向大专院校派工作组的问题。这时候学校的书记校长还在等宣判,难怪主席台久久无人就座。现在听动静是工作组进驻学校了,正式的会议真正算起来,是从现在开始。
台风来了,狂风大作、雷电交加、暴雨滂沱。我和庆生扯腿便跑。耳蜗里送进高音喇叭的狂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是海燕。”
这是一句伟大的预言,后来的暴风雨果然猛烈,那是一场长达十年的浩劫,死了2000万人,整了1亿人,浪费了8000亿人民币。而1000多万只海燕,在“红卫兵万岁”的口号中冲浪到顶,然后又在“轮到小将们犯错误的时候”蹦极到底,再上山下乡去争抢农民的口粮;十年不读书满脑子荒草,却挂上了“知识青年”的头衔;奋力投身文化革命却创造出“武化革命”;末了由理想斗士变成了犬儒市侩。这是后话。
躲雨的时候我摸裤兜,不知何时,藏下的那本“航空知识”不见了。
后记:丁亥年。春节。饭店里。
四十年后老同学聚会,我因那本“航空知识”旧事重提,痛心疾首地宣称:一个少年的科学家之梦就是那天晚上破灭的。
庆生醉了,大放厥词如歌如泣:我们是否配得上我们所经历的空前绝后的历史,那万般悲怆却不是悲剧,反而荒唐、浮嚣、怪诞的一如闹剧;那万般神圣却非史诗,反倒盲从、疯狂、堕落的似如罪状。
我们是否需要真实人格和尊严意识的苏醒。那极度悲情的受害诉说,却忘记了自己本身就是促动文化毁灭和精神崩溃的参与者,为谎言所累又自制谎言,直到如今还没有过自责、忏悔和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复活。
廉颇老矣,我们是否还能于伤痕累累中拱起青铜脊梁,于泥浆覆盖搅裹里翻腾起真性良知,于沙尘灰霾中显露出太阳般浑圆的生命精血,于荒穹暗夜里风干骨殖燃起不惮的磷火。
那厮神神叨叨,我被念得昏眩沉重,直叫那头颅不堪支撑,扯长脖颈往下一磕,倒伏到殷红的桌布上,浸淫在暗红的酒液中。
庆生气极,狠锤我脑瓜像是要开瓤,声色疾历责问道,你可辨得出那血色的历史意蕴么,殷红是经历时,心灵创伤流淌出的浪漫;暗红是记忆里,疮疤揭开时坠落的沉痛。
那厮还不解气,猛劲拔扯我的头颅像是在争球,我死命挣扎得脱,保住脑袋后诗兴大发,如歌行板
:我的孤独冷僻,该以那种抚慰和温暖来化解;
我的桀骜叛逆,要向那般的宽容和理解皈依;
我精神上的每一缕色彩,用什么样的人格来涂抹;
我胸膛里的每一滴血沫,用什么方式去抛洒;
我明敏锐利的思想,会跪倒在何种的魅力面前;
我雄浑壮硕的身躯,应奉献到何方的祭坛上。
庆生又抢过我的脑瓜一把抱住肆意把玩。先是笑我自怜自恋,翻唱千年老谱,左不过是官场门下一食客,弹剑呼铗而已。
继而柔情抚摸且叹息道:中国的航天航空事业因为缺了你,已经而且还将承受多么巨大且无法挽回的损失,悲哉痛也!
言毕。满桌喷饭。
丁亥年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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