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公元1968年的
1.
公元1968年12月18日0点。长沙港。湘江枯水,船泊江心处,远远隔断送行亲友。蒸汽锅炉的呼哧呼哧喘气声骤然轰响狂躁起来,鸣笛启航。这是第一批,之后一艘一艘轮船驶向南洞庭,将1.4万长沙中学生送往沅江县插队落户。
夜深沉。湘江北去。我伫立左舷回眸怅望,长沙灯火由身在其中到渐行离远,终成一方光亮后,再被无边的黑暗尽行吞噬。
清晨5时,昏沉中募然觉醒,单调轰鸣的蒸汽轮机此时停转。沅江黄茅洲到了。
船舱里的人群躁动不安起来。有一铁皮喇叭高声喝斥:“不要动,不要动。”此时黑夜未退,浓雾已经次第渗入,船舱的灯光明暗飘忽,熹微晨光里显出雾锁重重,映像里只有一艘船和眼前的人是真实的所在。天道黑白递嬗,世间来去茫茫。
湿冷的寒气重重包裹,冰冷从脚尖一直传导到心里。斯沫只是叫冷,“脚都冻木了”,拉扯着我要上去。一群人蹙到趸船边却被拦住,那铁皮喇叭又在高声大喊不准上岸,说是要等天大亮之后,区上公社的领导来了之后才能起坡。我们高声嚷道不上岸就回去。那持铁皮喇叭的端出了一付鄙夷和居高临下的神态,直说你们怕么是呷湘江顺水来的吧,“告诉你们,咯里是资江,想呷斗水回去冒那么易得。”话中透漏了一个县区社三级干部会议的内部精神,知识青年大都是有家庭问题、出身问题、或者是有造反问题的人,是来劳动改造的。
吵不赢不甘心,斯沫偏不回船去,就要在趸船边上雾朦朦里云中漫步,我紧跟身后三步之遥雾里看花,突然“扑通”一声巨响如坠石沉江,我赶步上前,云里雾里一片朦浓都不见,来了个透心凉,须臾间又闻泼刺水响,不见出水芙蓉,但见一双手乱抓乱摇,“快,快扯我上来”。
“你是想寻死呗。”我三下两下扯起斯沫。这厮唤名儒雅但行事莽撞,一脚踏空就栽进了资水河里。上来后惊魂未定簌簌发抖,那脑壳甩甩摇摇后感觉还好,没有进水,这是因为话说的清醒,第一句话是嘱托不要大声喧哗,影响不好;第二句话是只问这水里有没有血吸虫。
我和庆宝提溜着这只落汤鸡到锅炉边烘烤,无数双眼睛过来巡梭探视。耳边传来一些小女生的窃窃私议:“这不是H君的弟弟么。”H君是谁,长沙著名红卫兵组织的司令,当年哪一个中学没有他的部下。斯沫和我原曾参加“红保军”,是他的对立派。
有了这么些个原因,斯沫得以在黄茅洲以后的时光里广结饭缘。也正是这个原因,这厮现在掩面背对观众,生怕损了光辉形象。而庆宝却直面对射过来的目光,燃起火光灼灼,照得瞳孔贼亮贼亮。哥们,这船上一多半是四中的学生,“四中全都是女生呀。”话里满含深情希望。这小子贼心一起就准会有人遭殃。一年之后果不其然。
据传,黄茅洲区插队落户的知青近三千,长沙一中和四中的学生占有相当的比例。
2.
沅江县以沅水归宿之地而得名,纳湘、资、沅、澧四水吞吐洞庭湖。泽国水乡里有大的堤垸十个,小的不胜其多。有一小垸子叫岔角大队的。大队里的每个生产队都盖起了新屋,住上了知青就叫“知青点”。
我和庆宝加三个男生落户到六队,知青点里五条光棍,只看谁比谁更懒。开始还有庆宝勤快,可怜是年幼刚满16岁,受尽欺压当童工。等到庆宝翻身闹革命的时候,我们无饭进口的日子就来了。
那一天,哥们都躺在床上,赌谁比谁经得饿。大家都笃信毛主席在《论持久战》里的一段经典论述:胜利,往往存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眼见得文远站起身来,大家立刻泛起希望的神采。没想到这小子不往灶屋里去,却是威严地来回踱步。他把自己想象成是二战电影《宁死不屈》里的德国上校冯·汉斯多夫斯基,穿着笔挺的哔叽军装、踢着贼亮的马靴,目光阴鹜洞射,“你们会的,很快就会像孩子般地哭泣着,像狼一样的相互撕咬。”这小子是在排遣自己的饥饿感。
我也站起身来,在众人狼一般的眼神中走到一张门板前,抡臂画一个大圈,“同志们,这是一张大馅饼。”然后跟大家商量,诸如要夹上多少肉馅,要放上多少油炸,要不要撒上芝麻等等。
铁牛按捺不住,揩去嘴角的涎水大声叫道:“妈的,都搞饭去,一个也不能少,谁躲懒就把谁的嘴巴吊起。”
我们这边日子过得凄凄惶惶,斯沫那边却春风和煦。他在七队,知青有三男两女,凑合一起就有了居家过小日子的打算,开伙食如何量入为出,伙食帐如何分摊、做饭出工如何轮流派工等等。我们和斯沫等是同学,少不了来来往往,我们去一次那七队知青点就像夹皮沟遭劫,俩小妞不待见了,斯沫等马上跟我们划清界限。重色亲友之徒不屑一顾,我们之间少了来往。
原曾希望去了我们这股祸水,七队知青就应该紧密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的,没有料到好景不长,终有一天祸起萧墙,W君怒火中烧挥锄挖了那个集体灶,斯沫一怒之下掀翻那个公用橱柜,K君见什么摔什么,两女生捡拾可用的东西藏起来。第二天堂屋里五个炉灶林立,各人顾起了各人。
3.
公元1968年12月的一个冬日里,长沙的东风广场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盛大集会上,一女声慷概激昂:扎根农村一辈子,广阔天地练红心。一位省革命委员会的领导语重心长:希望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生根、开花、结果。意思就是去了以后莫想着再回来。
但是,就在过后还不到10个月,也就是1969年的秋季里,一场大招工的风波乍起,将“扎根农村”的时代布景撕碎。风中传说一个消息:“这是唯一的一次招工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知青群体惶惶然,上演一场“箕豆相煎”的活剧。全因狼多肉少,因而要使出浑身解数来作一次最后的斗争。
这次招工的程序首先是大队推荐,然后再是公社、区县知青办和招工单位的逐级政审。推荐还没有开始,就有了“豆豉香干换指标”的传说,知青之间使上了手段暗斗;接着暗斗变明争继而刺刀见红,谁的家庭有问题,谁的现实表现差等互相揭发,像孩子般地哭泣着,像狼一样的撕咬着。甚至穷追猛打,有到了招工的船上被拽下来的,还有已经报到进了厂被退回来的。
六队的哥们因为大队都不推荐,没戏唱。其后有走后门招工去的,有离开沅江另谋前程的,全作鸟兽散去,剩下我一人独守。
七队知青点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厮杀,W君等三人唱着胜利的歌谣招工走了,斯沫和一女生落败,而且相互之间有了仇隙。
1970年秋。我调去七队和斯沫搭上了伴。
那天我刚到七队,斯沫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哥们,我和你相处的时间不会长了,说着就拿出一张招工表晃了一下。现在招工已经没有大队什么事了,只要招工单位点名,县知青办同意就立马走人。当然,公社也是关键,他们不放人也走不成。絮絮叨叨了半天,我听明白的是一句,在队上老老实实出工没门,豆豉香干子再也拿不出手了。
其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这厮神龙见首不见尾,难得回队上来现一回面。可怜我这一头,又是嫉妒又是恋恋不舍,独自疗伤。
那天傍晚,斯沫回来了。脸上写着大沮丧。我赶紧缩到灶下点火,那厮油一泼、菜一倒、咣咣抡几下锅铲,哗地一瓢水泼下,啪地盖上锅盖,喝一声道“加火”。车转身就去了睡房里。
我赶进睡房里,斯沫还在怄气,“妈的,我好不容易从长沙招工单位搞到一个戴帽指标,没想到被一个回乡知青挤占去了。”现在招工又有了新套路,招工单位要点名招,县里公社要点名推,双方要是较上劲来就一个也招不上,最好的办法是有戴帽指标也有空头指标,双方有商有量相互照顾才会皆大欢喜。
第二天早起,斯沫又满怀希望踏上征程。往后的日子里,这厮时不时地就会拿出一张“招工表”在我面前炫耀,又时不时地总结失败的经验教训。我不耐烦了,终于有一天恼了,那正是斯沫在咣咣抡锅铲、哗哗倒水、啪啪盖锅盖之时,我在灶下猛然蹿出,一个背摔将他掀翻在地,斯沫倒地一个滚翻又压在我的身上,这厮
4.
打架归打架,这日子还要过下去。1968年的时候你到沅江的堤垸中去看,凡是新屋就可能是知青点。1969年后你再去找,只要是破破烂烂的草屋,没准就是知青屋。
我说哥们,咱这草屋恐怕要重新盖草了,斯沫说行啊。于是就请上农民兄弟大肆帮忙,将草屋翻新铺上了厚厚的稻草。斯沫欣喜作歌曰:“八月秋高风怒号,卷不走我屋上三重茅”。见他高兴我又建言:你看这屋墙稀垮烂的了,屋前的台阶、泥坪恐怕也要整修夯实一下,斯沫说随你。
要说搞招工表我不如斯沫,但说在队上发动群众,斯沫又在我之下。这厮凭着昔日红卫兵的战友情深,到处都有饭施主;又打着帮队上搞化肥的牌子,时刻要跑长沙,哪有心思在队上混。只有我才真正地和队上的贫下中农打成了一片,尤其是地富子弟们。白天出工,分配给我的工他们包了,交换的条件就是要我讲白“喷”故事,北京天安门、南京紫金山、长沙烈士公园岳麓山,到处乱扯。晚上他们就都会跑到知青点来,跟着我到水浒、三国、福尔摩斯、基督山恩仇记等等故事里去转悠。我说要把屋搞一下,那还不是一句话。
和农民打成一片后的最深感受就是苦难。农民的苦难早已沿袭了祖祖辈辈不知多少代,苦难到了没有感觉的地步。面对中国农民那八亿张沉默的面孔,苦难二字,就不是我等可以随意乱说的。
富农子弟腊生是我最要好的农民朋友。白天赤日炎炎,腊生帮我做土砖,修墙角、整台阶、夯泥坪;夜里凉风习习,腊生背着篓子跟着我去捉青蛙。斯沫这厮挑肥拣瘦,捉田鸡抓黄鳝等凡泥里去水里趟的活不干,破杀或炒熟吃则全包下。一天晚上夜已深,我提一大篓青蛙回来,把鼾声如雷的斯沫喊醒,这厮不耐烦地爬起来,把一篓子青蛙往地上一倒,然后扣上一个脚盆,没好气地说:“先睡觉,明天早上再说。”
夜半惊魂被吵醒,屋内蛙声如荷塘,马灯照亮一看,蚊帐上、床上、枕头边等到处都是青蛙,个个鼓着仇恨的大眼睛怒吼示威。再看那个扣着的脚盆,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缝隙,里面却一只青蛙都没有。疑神疑鬼之下我大敬畏,从此以后就断了捉青蛙的念头。
5.
1972年冬,我和斯沫同时被招工。我从未觉得这方水土有留驻片刻的必要,我的所有作为只是忍耐,这也是农民对我的再教育。
现在终于忍到头了,久已蓄积的野性便按捺不住地爆发出来。
当年种下的那一棵泡桐树,现已长得碗口粗几人高。有人想要,我说10元钱你拿去,那人说太贵了,我二话不说,抡起砍刀就把那树砍了。几天晚上烈焰熊熊,床铺、橱柜、桌子都扔进了火里。但是朋友来了,就请到屋里来由着他们挑。末日疯狂,快意恩仇。
我等一辈声名狼藉,要说建设性的本领,例如知识学问等没有多少,搞破坏则有天分,后在文化大革命中登峰造极,把个城市糟蹋得不成样子,那庐山差点就停止了转动。
公元1972年12月20日清晨,我揣着一张单程船票告别黄茅州。临行时久久伫立,回想起1968年12月18日来这的那个清晨,此时彼时相距四年零两天,玩了一场狗咬尾巴转圈圈的游戏。
此时和彼时仍一样,雾罩朦胧,寒气重重。我在心里发下重誓:永世不再回望这片土地。
6.
结果我违背了誓言,只因我放不下那片土地,离别后二十几年的时光荏苒长夜迢迢,禁不住每每地梦回黄茅州,梦断时分长叹息,久而久之竟成了乡愁,不去一次无法了却。
那是1995年的一个夏日,岔角大队的田埂上走来了我。那天我喝醉了,醉得痛快淋漓人事不知,所能记起来的是摆了几桌酒席,请上了要好的农民朋友,然后是倾囊送出了所有的人民币,权当是回乡省亲答谢宴。至于我在那天说了什么干了什么,则全都记不起来了。
没想到6年之后,有人帮我找回了失去的记忆。那是2001年的
集会上有一女孩发言,她竟说起了我当年回乡省亲的那段故事。
我的记忆苏醒了。那年那月那天那时分,我在酒席上大声喊“老庆”,“这个鬼崽子怎么不来和我干杯了?”
有人说他死了。“死了?老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愤怒起来直摔碗。
众人劝不住,掺着我踉踉跄跄走,到了一个坟头上,我单膝跪地、洒酒祭拜,鸣枪致哀。扭头一看,一小女孩跪在身旁捂住耳朵瑟瑟发抖。旁边有人说话,老庆短命,四十不到就死了,扔下孤儿寡母三个人受苦,大女儿16岁就打工去了,留下小女儿在家没钱上学跟着妈妈讨生活。我赶紧拿出一沓钱塞进小女孩的怀里。
从老庆坟头上出来后,我把众人都挡住,“你们不准跟着我,我要一个人踩一下我曾经踩过的田埂”。
一路走一路回头,等到确信无人跟着时,我一头栽地号啕大哭,面向原来知青屋的位置掏出一沓纸,那是我八千字的“青春祭”,一张一张点燃焚烧。
我要祭拜这片肥沃苦难的原野,感谢她对我风霜剑矢般的多情眷顾;
我要追悼那段青春燃血的岁月,铭记她在我苦痛创伤时的温柔舔舐。
伏惟尚飨。
7.
1953年12月,《人民日报》发表社论《组织高小毕业生参加农业生产劳动》。从这时起始,一场运动持续25年,将总计约2000万人由城市往乡村大迁徙。史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
知识青年,过去的时代把他们比作八、九点钟的太阳。城乡二元化结构的封断,城市化进程的停滞,工业化周期性的动荡,经济发展的热胀冷缩,人口增长与教育、就业的冲突等等问题,都希望通过他们有所解决。这个希望被政治挂帅所聚光、被阶级斗争所染色,因而必须狠斗“私字一闪念”,诸如进城、留城就业,故土安居,升学深造等等。唯有农村那片广阔的天地才是希望所向,只有在其中偏远、荒凉、贫困或苦难的一隅履印苍苔,冰凉心志。
历史已经作出确证,过去时代曾经希望解决的问题,知识青年与上山下乡运动不可能解决。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勾连牵挂着中国城市里的每一个家庭,上到国务院总理下到平民百姓,都有儿女及其亲友是“知识青年”,中间积淀厚重的是中国上下五千年的亲情乡愁。上山下乡运动虽然势不可挡,但潜流逆势而上,招工、考试、病退、顶职、独生子女、身边无人、工农兵学员等等,知识青年以各种各样的繁多的名目逐步返回城市。到了70年代后期,大规模的抗争出现了,这股潜流由管涌演变成决堤的洪流。
1978年10月,国务院召开“全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会议”,决定停止上山下乡运动。好似孟姜女哭倒长城的现代版,一场积25年之功的上山下乡运动几乎在一夜之间大雪崩大溃退,知识青年的绝大部分回流城市。上山下乡运动已死,死者且已亦;知识青年未亡,生者长戚戚,等待着生命的末日宣判。唯有一段血色苍茫的史实不灭,还将永世立此存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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