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为自己是比较“博学”的。接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读过马恩列斯的著作。当年大一开“马列主义基础”一周六课时,比任何一门专业课都多。教材是《联共(布)党史》,从中知道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在“有计划,按比例,各尽所能,按劳分配”;知道“帝国主义是垄断的、垂死的资本主义”;知道集体农庄是农村共产主义的必由之路;知道社会主义国家“最凶恶的敌人”是党内各种“机会主义分子”……专业课开《语言学概论》,教材是斯大林的《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从而又知道斯是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经济学家兼语言学家的“全才”。文革中有幸偶尔看到《参考消息》,又知道亚非拉到处在盛赞咱们的“文革”和“世界人民心中永远不落的红太阳”,还知道“世界上还有2/3的劳苦大众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能背“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一类的《语录》数百条;会唱“右派分子想翻天也翻不了”的《社会主义好》、《公社是朵向阳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一类的歌曲上百首。
时光走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终于发现自己原本不过一只井底蛙,一只受过高等教育“博学”的井底蛙。发现得益于“真理标准”的讨论,“两个凡是”的败落,“务虚会”的成效,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功力;同时也得益于一系列丛书的面世。如由包遵信、金观涛主编的《走向未来丛书》,甘阳主编的《文化:中国与世界》,邓朴方主编的《二十世纪文库》,汤一介主编的《中国文化书院文库》,王元化主编的《新启蒙》丛刊等等。严济慈、杜润生、陈翰伯、侯外庐、钟沛璋、钱三强等几十人的顾问队伍,丁学良、王焱、王小强、王岐山、王晓鲁、尹蓝天、包遵信、乐秀成、刘青峰等几十上百的编委豪华阵营,几十上百个新鲜新奇的课题,几十上百个新颕新特的书名,几十上百的熟悉而陌生作者、译者的名字……这是“东海之鼈”与“井蛙”的对话,让井蛙如我者目瞪口呆惊喜交加。
如同积压十年的考生于恢复高考时的汹涌而入,蹩十年的阅读能量顿时作井喷式的释放。在“读书无禁区”的鼓动下,懒散的时间骤显金贵,疲软的神经勃然奋发。狼吞虎咽,囫囵吞枣,半懂不懂,将信将疑,不求甚解,不知所云……全方位的熏陶渗透,群体性的扑面而来。振聋发聩,醍醐灌顶。
丛书从世界观的高度精选各门学科的知识精华,从整个人类文明的曲折发展与更迭中,记录一代国人对民族命运与人类未来的思考与探索。真正是天下视野、江海襟怀!全民激情燃烧的岁月!出版人与读者的应和,奏响了新一次民族复兴、思想解放的前奏曲。正如马克思所说:“思想的闪电一旦真正射入这块没有触动过的人民的园地,德国人就会解放为人。”
我终于知道,这个世界除了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当面不说,背后乱说”的“自由主义”外,还是一种思潮,一种追求保护个人思想自由、主张以法律限制权力、保障自由贸易的观念,一种用市场经济、透明政治体制保障每一个公民权利的思想流派,也叫“自由主义”。也终于明白,有“剥削阶级共同的道德原则”、“万恶之源”的个人主义,也还有作为一些国家的思想支柱、根本信条,即最大范围地发挥个人的创造力和主观能动性的个人主义。民主是对个人的尊重;自由、平等、人权是个人的政治诉求;宪政是个人的制度保障;市场经济是对个人经济追求的承认与规范;文学艺术是个人体验个性的表达。这种个人主义,以不损害他人利益为前提,同“唯我主义”、“极端利己主义”并不搭界。
其间听一位学者讲座,讲到人类社会形态的划分,有按“生产关系”标准划分的,即原始社会、奴隶制社会、封建制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其初级阶段是社会主义社会);有按“生产力”标准划分的,为渔猎社会、农业社会、工业社会、信息社会。对于从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我者,头上的天又开阔了许多。还知道“社会主义”也有多种,除了咱们的之外,也还有尼赫鲁、奈温、穆加贝、霍查、波尔布特以及父子承袭的社会主义……
甚至一本诠释西方抽象画的小册子也给人以启蒙:曾经被人定位为西方人“吃饱了没事干”、“没落文化”的“抽象画”,其实不过是一种绘画表达方式。一目了然可辨认的物象写实性绘画,与无可辨认的自然物象、非描述性的绘画语言,正是丹青家族中的一对姐妹。当年中国美术界高层人物对抽象画的否定,对吴冠中画风的打压,在吴老仙逝后的今日,终于真相大白。
井口透一线亮光,到强烈的阳光照射,会让蛙们一下睁不开眼,要流泪,要心悸,要目眩。然而阳光对于寻求光明者是不可或缺的。以封闭为幸、孤陋寡闻为荣、信息封锁为“通灵宝玉”的格局终究要打破。不能再甘当井蛙,坐井观天。阅读无禁区,思考无禁区,探索无禁区,借鉴无禁区。世界原本多元,不能一把尺子量天下,一个巴掌作井天……
其间我等一行以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心态,着紧系风纪扣的中山装,南下深圳,恰如井蛙之见蓝天大海。踏入那片神秘的土地,见到港商住一晚宾馆花去上千元港币;我等一月的工资不够人家请一顿宴席;听到公司员工为老板祝贺生日以为丢尽人格;听到叫爱人为“老婆”,以为是“男女不平等”的铁证;看到官家子率先下海“春江水暖鸭先知”;看到贿赂走私大行其道半似公开,于是惊呼、惊诧、惊叹并起,喝彩、赞同与疑窦同生。人头簇拥的中英边界沙头角小镇,从打火机到电子手表、不打皱的化纤布段、夏士莲护肤霜,到低高档的西装、夹克应有尽有,来这里的人们“出门像公子,抢购像兔子,回去像骡子,结账像傻子”式的疯狂采购,跟面对出版界纷来沓至的丛书小册子,是一样地让人眼花缭乱。当牛仔裤、迪斯科,邓丽君的歌、《乡恋》“靡靡之音”四处传播,井蛙的窘迫、尴尬与渴望,也日见强烈。
此时,《随笔》、《读书》南北问世,《新观察》复刊。我等也陆续知道帕斯捷尔纳克、索尔尼琴,知道《日瓦戈医生》、《古拉格群岛》;知道《赫鲁晓夫回忆录》、《朱可夫回忆录》、《莫洛托夫回忆录》。它们的彼此参照,组成了一个个真实的历史断片。九十年代初,我到方庄拜访曾彦修(严秀)先生,“高知楼”简陋的小书桌边那数千张卡片令我惊讶,老人就是从这些回忆录中剥茧抽丝,从历史缝隙中有许多惊人的发现。他说:为什么斯大林老讲“希特勒背信弃义”而罗斯福、丘吉尔从来不讲呢,其中的奥秘昭然若揭。蓝英年从苏联作协主席法捷耶夫的自杀,剖析当年的作家实况;从高尔基十月革命后享有20多个随从的厚遇,探到他后半生写不出大作品的缘由。后来张心阳“无一字无来历”的《带毒的亲吻》出版,点评勃烈日涅夫、苏斯洛夫、契尔沃年科,都是从这些资料中梳理出的发现。我跟心阳说:称你们是苏联问题的“三剑客”,不为过吧!联想到前年我去河南漯河南街村,看到高耸的华表前数丈高的斯大林彩色画像,民兵24小时“庄严守卫”,斯氏享受“本国”无缘享受的殊荣,真让人尴尬苦笑!
此间还读过由新华社记者郭超人所写的《双流镇调查》:遵照伟大领袖“95/%以上的干部和群众是好的或比较好的”的指示,每次政治运动剔除5%“一小撮”,然后剩下的95%又变成下次运动的100%,再剔除5%“一小撮”,如此循环下去,一个叫新店子的小街道,最后“专政对象”达87人,占成年人的74%,完全“干净”的不到26%。建设一队的“贫下中农”,没有一个有资格参军。不彻底扫除唯心的阶级估量,就不可能理直气壮地结束20年来阶级斗争扩大化和绝对化的局面,就不可能义无反顾地把注意力吸引到四个现代化的事业上来。据说该文曾引起高层的强烈反响,不久“阶级斗争为纲”宣布废止,接着是履历表上原先必不可少、打娘肚子里即定终身的“家庭出身”栏目取消,可算一个不小的“石破天惊”的壮举。
渐渐地“人性”、“人情”、“人道主义”不再那么洪水猛兽臭不可闻;以代表大家抒情为己任的作家不再那么红得发紫;马克思对前期的太平天国“强大革命”的褒扬,和对后期“魔鬼的化身”的痛斥,耳有所闻。也开始知道,有坚持政党办报、政府掌控媒体的国度,也有宪法明文规定政党不许办报、政府不准掌控媒体的国度;有官员必须公开自己的财产接受全民监督的国度,也有将官员财产视为机密的国度;有成天讲资源匮乏、危机四伏以激励国人奋发图存的国度,也有成天喜报频传、生怕因报忧而致国人悲观沮丧的国度;也终于明白,照相原来也可以俯拍、仰拍、平拍,顺光、逆光、顶光,可以照侧面、照背影,正襟危坐的正面登记照,未必最佳。
该归位的都该归位,该还原的要着手还原。“蒸发”了多少年的航天动力专家吴仲华终于墙内墙外重新吐香;“出土文物”沈从文终于重放异彩;20多年前给“老右”们带来灭顶之灾的“毒汁四溅”的作品,终还原为“迟放的鲜花”;最早写诗讴歌毛泽东、后来被画成嘴里銜着滴血屠刀的美女蛇的胡风,也还原其作家的本色;刘文彩院子里设水牢的子虚乌有终于真相披露;暴风雪中草原小姐妹龙梅玉荣的救命恩人——一个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送到达茂旗草原劳改的内蒙古人民出版社的编辑哈斯朝鲁,终于得到平反昭雪……
于是国人或作“万岁”考,或追问“日记何罪”;或剖析“八旗子弟”现象,或比较《国际歌》与《东方红》的异同;或评论“处级和尚”、议论“武大郎开店”,或口诛卖国贼,笔伐“爱国贼”;或审视显规则,或破译“潜规则”;或重温“历史的先声”,或解读“历史周期率”;或从当年55万派“右”最后没“派”上几个的史实,诘问“扩大化”的自圆其说;或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饿死三千多万还是五千多万,追问大饥荒的制度原因。
或“交锋”,或说“不”,或对“说不”说“不”;或“不高兴”,或对“不高兴”不高兴;或说“被”,或议论为什么会“被”;或反思“犯错误”,或追思“犯正确”;或议论革命、改良、改善的利弊,或探究缩小代价减少折腾的药方……
其间,我又得到一本由汤一介作序、由众多高校教授编写的《中西五百年比较》,将起点定位为16世纪中叶中国同欧洲生产力水平大体处于同一起跑线的年代。打从五百余年前明朝禁海始,整个中国就不停地“造井”,芸芸众生更被看不见的井壁困住有如铁桶。皇帝老儿,诸多大臣,也一律坐井观天。渐渐地大家都麻木迟钝,随遇而安,成为盲蛙、愚蛙。尽管也有着可以跳出的机会,例如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利玛窦等传教士东来,一批科学技术、天文历算随之传入中国,然而都失之交臂。1717年,号称开明的康熙在所谓“礼仪之争”中下令禁教,一个翻译七千部西方书籍的计划也随之搁浅,再次关闭了中国接纳西方文化的大门……以至今日,同时有八九十个城市宣布,要建成“国际性的大都市”,洋洋于“擅一壑之水,而跱埳井之乐”。归有光在《项脊轩志》中说:“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解放思想首先在解放眼睛,解放耳朵,解放嘴巴。让比较、借鉴、参照、拿来,成为必备常规。我们需要的是“德”“赛”先生兼有的发展观。“德”“赛”两位先生,一个也不能少。不能只承认人家自然科学技术发达,社会管理经验先进,而否定人家在思想文化意识形态政治方面的优长而拒之门外;不能经济上改革开放,思想文化政治上锁国闭关。有人担心门窗打开苍蝇进来,可以理解;但不能以此成为重新关闭门窗的理由。何况窗外的空气质量、卫生状况,未必就比屋里差;何况人家先进的环保设施与机制,可以引进为我所用。同国际接轨,既适用于经济领域,也同样适用于思想文化政治领域。只承认经济范畴的普适价值,而否定乃至惧怕意识形态上的普适价值,是既得利益者的偏见与缺乏自信心的思维聚合物。当权者要防止与警惕自己沦为井蛙,有意无意以手掌当井盖,继续着旧井新井大井小井的营造事业。与其沉溺于关门自己给自己作揖,真还不如以博大的襟怀吸纳整个世界、整个人类的精华以壮实自己。那将避免与减少多少社会与历史后遗症,迎来真正的长治久安;也将尽快寻到解开“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的“钱学森之问”的钥匙,迎来全民真正的精神振奋与全方位的民族复兴。
(作者为宜昌市人大原副主任)
(原载《炎黄春秋》2011年第1期)
一个国家或民族的经济腾飞首先是要思想的解放。
任何一个统治者想靠搞思想禁锢而维护统治总是不能长久的。谁都不能在所有的时间欺骗所有的人。
永远钦佩和感谢那些勇于打破坚冰和枷锁而不惜牺牲个人的一切(包括最宝贵之生命)的人!
好文章、好文章!启蒙醒世之作,有述有议摧心震肺,愿世人有所觉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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