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小方快开门!”门外又有人在喊,文梦年一听像是龙队长的声音,他走上前打开了大门,进来的真的是龙队长。他一跨进门,蹬了蹬长统胶靴上的雪说:“天下雪了!”说着又拍了拍冬帽上和棉大衣上雪花后,走到火塘边坐了下来。 “ 有什么事啊,龙队长。”文梦年说。 龙队长没有回话,掏出一包“飞马牌”香烟,抽出一根递给文梦年,又从口袋里摸出两个棒棒糖给木生。文梦年心里想他肯定是有什么事才来的,这位龙队长近几年“跑红”,他那年打得一头大野猪,每个大队干部都送了一大块,连几个公社书记家他都送去几大块,之后,他就当了百木村的队长,人们背着他喊他做“野猪队长”,这野猪队长这几年还真有点野性子,大队只要开批斗大会,捆人的活儿他全包了。他在队上的权力还蛮大,他安排他叔叔当上仓库保管员,安派两个老弟当上记工员,会计出纳都是他房族兄弟和姐夫当上了。春财这几年就被他压得有,经常在开会的时候指骂着他,再不许搞单干复辟,再不许回到资本主义的道路上去.....刚才春财就说了,如果不送派购猪他就要送他上水库去干一个月。文梦年想起这事心里就有气,对他很反感,他坐都没坐下来,两眼盯着他 ,倒看他要说什么,方玲玲坐着身都没起也盯着这野猪队长。 龙队长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小文小方啊,今天公社来了指示,私人都不准杀猪过年了,知青也是一样,要先完成派购猪任务。 所以,你们得帮我个一个忙。” “不杀猪就是吗,为什么要我们帮你一个忙?”方玲玲忍不住说了一句。 文梦年也开口了:“我们能帮上你的什么忙?” 龙队长又猛吸了一口烟:“是这么回事,我家那头猪昨晚称了一称不上一百斤,不够条件交派购猪,你家这头猪大得多,反正现在又不准杀了,就帮我交派购猪吧。”他说完望了他俩一眼。 方玲玲气得猛地站了起来,她心里明白得很。原来,她昨晚到春财家给他家二儿子送药,路过龙队长家时,见苗寨的几个苗民从他家猪圈里抬走了一头大猪,他是偷偷用高价卖给苗民办喜酒。自己家的大猪高价卖出了,赚了一大笔钱,小猪不购交派购猪了,就打我们家这头猪的主意,真的狡猾!她越想越气,她可是憋不住话心直口快的人,只见她抹了抹额头上的刘海西,对着文梦年大声说:“喂!你看怎么样,你同意啵?我是不同意!” 文梦年昨晚就听妻子讲了这事,他心里有了底,他本来就恨这种人,这回让他抓住了这一把柄正好碰上用场了,几年来他两口子对付这种人还是有一定心计的,他不像方玲玲那样脾气躁,他口里出来话语,总是说得轻,分量重,他习惯地咬了咬牙齿,那张标准的国字脸显得更方正了:“对不起啊龙队长,我们刚才答应春财了,我们要帮他家送派购猪!” “什么!你们刚才答应春财了,这怎么行咧!”他说着站了起来。 “怎么不行咧!他家的猪重量不够,我帮他完成队上的派购猪任务不行么?我没有让国家吃亏啊!” “你不帮我们贫下中农,帮他这21种人,你们知青站在甚么立场上了。”他大声说完,立刻下起了那开大会发言的桩子,摆出那上纲上线的架式。小木生一下就躲到妈妈的身后,连棒棒糖都不敢津了。 文梦年早料到了他这一招了,他不慌不忙地说:“我们知青为国家交派购猪是革命立场!不是偷偷摸摸搞资本主义!”他的话刚落音,方玲玲就接腔了:“我们夜里又没有把大肥猪偷偷地高价卖到苗寨里去。” 文梦年接着又来了:“我们百木村的派购猪任务至今还没有完成,我要是晓得哪个干了这种事,我明天就要反映到公社去,看他有好大的脑壳,连国家的派购猪都敢偷偷地高价卖掉!” “对!反映到公社去,我昨晚亲眼看见有苗民抬着猪走的,只要公社来人一调查就清楚是谁家卖的了。”方玲玲说着,把木生抱了起来:“怕什么。我们没做亏心事!” 两口子一唱一合,把这平日里能说会道的龙队长弄的半天不敢答腔。他毕竟当了几年队长了,对这两位能写会算又会讲知青还是很了解的,硬是倒了他们的毛的话,他们可不是好惹的啊,何况他们晓得了他偷卖猪的秘密,队上的社员晓得这事都不敢讲,而他们两个就不信斜了,他以前也在他们面前玩个几回花招,但一下就被他们识破了。不过,事情不搞到他们的头上是不会随便和他作对。想到这里,他突然把垮下来长脸收了起来,立刻转为了笑脸,两腮马上显出了许多像树根根的皱,他抿了抿那蒸饺般的大嘴:“唉呀!我并没讲你们送派购猪是坏事嘛,只要生产队的派购猪任务完成了我就放心了,要得要得,我明天安排龙大个子帮你们抬猪去送行么。” 文梦年见他转弯比转手扶拖拉机还转得快,也不想紧接着丑话子讲了,这些个“恶瘤脓包”们捅到他们的痛处就行了,不一定要捅穿,这是几年来他们经验,他又咬了咬齿:“要得,明天要龙大个子早点来!”他说完望了望方玲玲,方玲玲可是个忍笑不住的人,他想起这野猪队长怎么转脸转得这么快,这比她外婆家乡四川的“变脸”戏还变得快些了:“哈哈哈.....”她笑得抱着儿子走进房里去了,只听见房里传出她咯咯咯地笑声。龙队长好尴尬的走了,文梦年也忍笑不住了,哈哈哈地笑得好洪亮,小木生见爸爸妈妈都在笑,也弄不清怎么回事,也跟着笑了起来,小木屋里只听见笑声! 清晨,地面盖上了糍粑厚的一层白雪,文梦年和龙大个子抬着猪出了门,方玲玲抱着小木生追出门外,小木生见猪抬走了,自己想吃的猪脑壳、猪尾巴没了,他想玩的猪尿泡球球也没了,他伤心地哭了起来,方玲玲紧抱着他,心里一样难受,她亲着儿子:“乖儿子不哭不哭,爸爸把猪送了就有钱了,就给你买新鞋子、新帽子、还买好多好多的饼干糖回来吃好么?” “ 爸爸快回来!爸爸快回来!”小木生听妈妈的话不哭了,他不停地喊了起来。 文梦年回头向儿子招手:“木生乖,听妈妈话,爸爸买糖回来给你吃.....” 猪送进了食品站,马上就得了56元现金,文梦年小心地将钱放进内衣的口袋里,他喊龙大个子到面粉铺里各吃了碗面就分手了。他来到供销社的百货柜台前,要售货员取下一件女式灯芯绒衣,他拿在手里左右看看,方玲玲穿一定合适;他又叫售货员拿了双小胶鞋和一顶小皮帽子,售货员把钱一算,文梦年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内衣里掏。这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回头一看是春财,他紧张的对他说:“梦年,不好了,我二儿子的病加重了,卫生所要我赶快送到县城里去,这里没药了。” 文梦年揭开他背上背篓一看:“啊!你儿子抽筋了!”他说着把他儿子抱了出来,用手掐了掐他的颈根后:“到县城里去!”说着抱着就跑。售货员喊着你买的衣还要么,他回答等下再说。他跑得好快,把学生时代赛跑的本领都使出来了,春财紧跟在后面。一辆解放牌汽车从后面开来了,他站在路中间拦车,车停了下来,司机骂着娘,文梦年没管那么多了,从这边拿开车门跨上车:“救人命要紧!是贫下中农子弟!”司机也被这抽筋的孩子给吓住了,立即开车,春财也爬上了车厢。 医院里的走道上,文梦年帮着护士推着氧气瓶,搬吊针架,春财站着双脚直抖,脸色惨白,他完全急木了。 “铛,铛,铛。”墙上挂的钟响了三下,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文梦年也急得只咬牙在走道上来回走着。忽然,急救室传了二儿子的哭声,文梦年上前抱住春财的双肩:“你二儿子醒过来了,得救了!”春财还是木呆呆的:“啊,活过来啦,活啦......” 这时,医生和护士都从病室出来了,医生对春财说:“你儿子病情严重,要住院治疗,很可能要动手术。” 春财一听要住院:“哪里有钱住院啊,还要动甚么手术啊。” 医生对着他:“你这乡下人啊,就是钱看得重,把儿子的命不当数!” 文梦年把医生喊在一边,问清了二儿子的病情,原来,这二儿子患了严重肺炎,高烧不退引起“惊厥”,还怀疑患“绞窄性肠梗阻”如果照片确定后就要动手术,不住院治疗的话,性命都难保。文梦年和医生说了几句后,医生点了点头。他直往“交费处”走,他付完40元钱后走到春财面前:“春财哥,二儿子非得住院,可能还要开刀,我帮你把住院费付了,你安心在这里守着儿子。放心,他的病会好的。”说完,又拿出10块给他做伙食费,估计要十天半月才能出院。 春财接过钱眼泪直流,他说不出一句话了,文梦年跟他说自己得赶回去,天要黑了。说完拔腿就跑,跑了几十步又跑回来,从口袋掏出3斤粮票给他,他还说过两天再送米来......春财接着粮票才硬着喉咙说了一句:“劳为你喽!”眼泪又滚了出来。 尿素般的雪子落了下来,打在地上沙沙沙地响,文梦年在雪地跑着,天渐渐地黑了,离家还有二十多里路,他得赶快回家,妻子儿子在家望着他回,还有春财嫂一家子在等他的消息,他虽然两腿无力了,但还的鼓起劲跑。一辆手扶拖拉机从他身后开来,他招手,可拖拉机就是不停,他没顾那么多了,三招手不如一爬,这是男知青的老套路,他鼓起劲追上前爬进了车厢,司机回头的骂声和“拖拖拖”的响声混在一起,他没去理睬,用背对着他。好得这手扶拖拉机开到食品站旁边才转湾走另一条路,他跳了下来。路过食品站,见大门关上了,从里面传来阵阵猪叫,有一种叫声他听着很熟悉,应该是他俩口子喂了9个月的那头猪吧。不过,这猪已经不属于他们的了,想到这里,他摸摸内衣口袋只剩下几块钱了。他心里一麻,很不是滋味。对!他得赶快到供销社去,给儿子买点吃的,他出门时答应了儿子,讲话要上算的。 当他来到供销社门前,大门也是紧关着,他叹了一口气,怎么办?儿子在望着他的糖果饼干啊,再看看天色已经麻麻黑了,只能明天再来买,他勒紧了裤带,拔腿又跑了起来,因为离家还有十里路。他跑进百木村时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光。他首先走进春财的家跟春财嫂把前后经过一讲,安慰她不要作急,过两天他会送米给春财的。春财嫂听后把手中三妹子放下,跟他作了一揖:“劳为你喽!劳为你喽!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喔!”说完用衣袖揩着眼泪。 文年梦走到自己的小木屋旁,要是以前他老远就会喊儿和妻子,可今夜他脚步走得好轻,生怕让妻子儿子听见,他到了家门口不敢进门,他不知怎样跟妻子说,清早抬着辛辛苦苦喂大的猪出的门,到现在两手空空的回来,一头猪的钱只剩下了几块钱,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夜了,他什么都没买一点回来,他怎样向妻子交差,怎样对听话的乖儿子说。他把头靠在门板壁上,只觉得头在翁翁的响,他在埋愿自己太傻,学生时代提倡学雷峰,做革命的傻子,他真的做了傻子。 屋里传来儿子的说话声:“妈妈,爸爸怎么还不回呀?” “你爸可能是到县城里买年货去了,路远回来得晚些,就快回来了吧?” “妈,我肚子饿了。” “再等一等好吗,你爸跟你买好吃的就快回了,妈教你唱支歌好吗。”她说着轻轻地唱了起来:“我是小白兔,我是小白兔,我的眼睛大大的,我的耳朵长长的,我的肚皮白又长。” “妈妈唱得好听,妈妈唱得好听.....” 文梦年耳朵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哭声,是春财的二儿子的哭声,啊!他醒过来了,他没有死......他的病能治好。他一想到这里,振作起来,他相信善良的妻子一定会原谅他的,一定是支持他的!他的乖儿子一定会听他的话,他鼓起勇气推开了大门...... 粉碎四人帮的第二个春天,他们这对老知青可以回城了,可在迁户口的时候遇上了想不到的事,他们在这百木山干了十几年居然还欠下队上400百斤储备粮,不还请是不能迁户口的。他们正在为这事发愁时,春财在队上开会时提出把这400斤粮记在他家的粮食账上,他慢慢替他们还,春财的态度很坚硬:户口一定要让他们迁走,决不能卡他们。春财这一提法社员大多数没有意见,他们这十几年和社员的关系都很好,那位野猪队长也没有以前那么凶了,他也做了个顺水人情,也许是记了他们那次没有去公社反映他偷卖猪的那份情吧。 回想起百木山的岁月怎么不流泪心酸,文梦年拿着这50块钱心里好久才平静下来,艰难清苦的日子已经过去,眼前的春财已脱掉破拦衣,换上了新装,百木山的穷农民啊,你们变富了,有钱有粮了,这究竟搭帮谁?种田人心里都有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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