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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岁月蹉跎之二》生产队里开大会 [打印本页]

作者: 雄鸡报晓    时间: 2011-5-23 23:05     标题: 《岁月蹉跎之二》生产队里开大会

 

生产队里开大会

 

1.

公元19703月。倒春寒。我乘船回乡下。一路上的心情就和时下的天气一样,风凄雨冷。

就是在1968年的12月里,我和四个同学一同下放沅江,同插一个生产队,做了一个锅子里的知青兄弟。在这之前,我们是一个组织里的红卫兵战友;还在这之前,我们是一个班里的同学。有毛主席说的话为证,我们之间团结战斗的友谊,经历过疾风暴雨的考验。不料今年春节未过,他们招的招工,调的调走,呼的一下全作鸟兽散了,剩下我一人诅咒背叛。

长沙航班到黄茅洲下,再寻个小划子划到新河口,雨蒙蒙里天已见黑。回队还有5华里路程,我紧赶慢赶挡不住,天已黑了下来。

我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向着我的知青屋走去。全身浸透,饥肠辘辘。远望着那屋的方向,幻觉里,屋内有盏马灯在亮着,我的哥们在吊着嗓门唱红灯记。越走越近幻觉越近消亡,那是黑洞洞死一般的寂静。再往近走心就发虚,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雨水和泪水。这时候的我不到19岁,还好怕孤单。

走到近前,堂屋敞开,里面一股牛臊气冲鼻而来,心顿时一沉。跨脚进去,打开电筒往睡房一照:几头牛安然自在。再扭转身电筒一扫:满屋里堆着犁、耙、牛草等。我睡的床、煮饭的锅、用的桌子、马灯等统统都没有了。

凄惶变成了愤怒,愤怒使我疯狂,捡起一把两边尖,中间凹的窝锹一顿叉起,把牛全部赶出去。搂起稻草往门外堤坡上丢,浇上煤油点燃起来。极度扩张的破坏欲下我十分亢奋,在野火狼烟之中挺立窝锹,情绪激昂。牛的叫声火的光亮惊动四邻,队长谭宣爹一路奔来跌脚狂呼:邓伢子,你这样造孽,会遭雷打哩!

天黑早。倦极了的我还在稻草堆里卷缩着沉睡,猛的一阵敲击将我打醒。

大队支书刘满汉凶神恶煞,围拥着的是大队会计张四转、还有一些民兵,扁担、绳索、窝锹、棍棒的什么都有。刘满汉一声断喝:给我捆起来!众人拳脚棍棒齐下,五花大绑,七扯八拽,拖起我就走。

 

2.

第二天,天放晴了。大队在生产队召开现场批斗会。

队屋里禾坪正中放着一张八仙桌,整齐一排坐着的,有大队支书刘满汉,还有各式各样的队干部。干部的装束一色的黑呢子帽、蓝卡其布中山装、上衣兜里露出钢笔和牙刷,钢笔显示有文化,牙刷表示文明。而蹲着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是泥脚杆子社员们,则是一律头扎罗布巾,着黑土布对襟衫。青壮劳力都下田做功夫去了,参加大会的是老弱病残、堂客嫂子、伢婆细崽,还有小学校的教师和学生们。细崽子们在禾坪里穿来跑去,赖地打滚。穿着的衣裤是化肥袋子改做的,日本制造尿素的字样在前胸、后背上明晰可见。

人声嘈杂。大队会计张四转嘴咬着洋铁皮子连叫地叫:开会哒!开会哒!嘈杂声依旧。再连喊几声,嘈杂声低了一点。

张四转爬到八仙桌上,整整呢帽子,抻抻卡其布衣裳,憋足精气神,语调抑扬顿挫:首先,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众人嚼着话尾巴念: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张四转接着又是一句: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众声又嚼着话尾巴念: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稍顿一下,语调徒然尖利起来:把刘少奇、王光美举起来!话音刚落,两个稻草人举了起来,白纸黑字,一个上写大叛徒刘少奇,一个是臭老婆王光美

现在是大批判开路!张四转情绪高涨,左手执铁皮子话筒,右手直指稻草人。刘少奇,你咯个坏家伙;王光美,你咯个臭老婆。搞么子三自一包资本主义狗尾巴,只想让我们贫下中农再呷二道苦,再受二遍罪,把我们推到万恶的旧社会。呸!呸!呸!

张四转越讲越气越不解恨,干脆跳下八仙桌,一脚踢翻稻草人,连踩地踩,边踩边吼:踩死你!踩死你!叫你一世翻不得身!旁边的学生在老师们鼓动下起哄:踩死哒!踩死哒!会场气氛出现高潮,嘈声大作。

张四转又爬到八仙桌上,莫吵!莫吵!大批判开路搞完哒,要开现场批斗会了。他胸脯挺起,气一提起,猛然一叫:我们要愤怒批判破坏春耕生产的、不可教育好的知识青年典型。他脖颈上青筋暴突,音调因拔得过高而撕裂,押上来。再又跳下来,目光直冲禾坪边上的队屋,我就关在了那里。

我双手绑着被带到会场。禾坪里或站着或蹲着或坐着的、还有穿来跑去的自然让开一条路,大大细细的眼睛鼓起望着我。我像是体育课的跳高训练一样,目测一下距离,深吸一口气,骤然起动、加速,纵身一个起跳,身子就到了八仙桌上,稳住摇晃,桀然站立。会场上连声喳喳,这是在可怜我,还是在欣赏我?

八仙桌下的张四转起高腔:邓伢子,你当着贫下中农坦白你的罪行。

八仙桌上的我斜下瞟着他。手绑起,怎么作得检讨。

张四转挺直颈高叫:你还不老实!会场气氛徒地紧张起来。

这时传来了刘满汉悠悠地话音:松开他罗,毛主席讲的,要优待俘虏嘛。

手松开了。我揉了揉麻辣火烧的手,首先大声地领读起来:首先,让我们革命的知识青年和贫下中农一道,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敬祝我们最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最亲密的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这句话念起来藏着心计,当弱者念动这句套话时,强者的霸气就要收敛,变得同弱者一样的卑微起来。毫无疑问,领读者与嚼话尾巴的众人相比,就显得更接近太阳的光辉。

我对着检讨书,稳住腔调再大声朗读: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各地的同志应该欢迎他们去。这是在念最高指示,由不得哪个撒野的,批判者和被批判者的界限在这时就模糊起来,都是一样的觉悟和无比的虔诚。

往下的声音就像念经:昨天,我犯了一个大错误。我看见我的屋被队上做了牛屋,我的床铺、锅子、灯都被偷走了,心想这是生产队不欢迎我们知识青年来农村。想起气愤,便把牛叉跑了,还把喂牛的草烧了,这是最要不得的,我不该对牛发气。

张四转横扯竖拉乱搅合:好你个邓伢子,简直是目中无人,只讲不要对牛发气,那对刘支书呢?对我们贫下中农呢?你老实坦白。

我是目中无人,所以只对畜牲发气,不对人发气!我的声音高了起来。

张四转大张起嘴巴还要讲什么,刘满汉一个威严的手势,把他的嘴巴贴住了。

然后是生产队长谭宣爹发言批判。开口就是那句老话:邓伢子,讲起来我们都是几个长沙南门口的,接着又是几句说过的话:邓伢子,你们青年知识冒得知识哩,不晓得牛是作田人的命哩。说着说着就只有了叹气声。我带着哭腔说:我晓得错在那里了。

连连阴雨终于放晴了。太阳把地面浸润的水汽蒸发上来,开会的众人懒洋洋的耷拉着脑壳。我站在八仙桌上忽悠忽悠一阵阵犯困。

最后轮到大队支书刘满汉了。首先是敬祝词,然后是毛主席语录。神采奕奕,底气十足。洋铁皮子话筒舞龙似的摆动。

 邓伢子咯个知识青年,阿!一贯就不老实,刚关起的时候喊他出来受教育,他不动不挪还唱戏文,么子狱警传,似狼嚎。哼!老子就冒饭把他呷。还只饿得一餐,他就嗑头作揖,放肆求叔叔伯伯,搞碗饭呷罗!

全场一阵笑声。刘满汉得意起来,运足一口气,涨起青筋,从洋铁皮子话筒里射出来的唾沫星子光点般飞溅。无产阶级专政你怕不怕,阿?贫下中农霸蛮你怕不怕,阿?不怕就冒饭呷饿死你,捆起来吊死你。你把牛叉伤哒下不得田,老子就要你做牛下田背犁。

在乡间,凡是大队以上的干部、直至公社、区县的领导作报告,那些之类的语助词断不可少,以示威严和不可拂逆。

3.

散会了,我到代销店打一斤红薯酒,一半揉伤口一半灌进肚里,脸被劣酒烧得通红。我腰里吊着一个乐果农药瓶子,手里抓着一个煤油瓶子。摇摇摆摆、踉踉跄跄,走到刘满汉的屋前。

刘满汉不在。他的媳妇喜堂客坐在台阶前打鞋底,晒太阳。看见我就懒洋洋地打招呼:邓伢子,你干么子?喜堂客是我看着嫁到刘家的,当时我还送了幅对联,夫妻恩爱如几何直线子孙发达似小数循环。平时常来常往的,这阵子却不待见我。

我摇晃着农药瓶子说:干么子?不晓得你屋里的猪,这瓶农药灌下去肚子涨啵。

喜堂客着急了,丢下鞋底跑到我面前,看清了农药瓶子是空的,放心地又回到台阶前坐下,扯开两胯打鞋底。

我举起煤油瓶往草屋上到处洒,然后拿起打火机。这里点一下,那里点一下,笑嘻嘻地念着:喜妹子,你猜咯号草屋烧不烧得燃?

喜堂客大惊,抢过来死命拽着我的胳膊,邓伢子,你莫做蠢事,莫烧我的屋罗!一面就放肆喊快来人。

来了一些人,拦的拦,劝的劝。我越发来劲,粗着脖子,红着脸块,嘶着喉咙,跳着吼:牛冒得屋住有人管,老子的屋被畜生占哒哪个管!哪个害得老子一个人冒得屋住,老子就要哪个一屋人莫想住屋。

谭宣爹的妹子春伢子猛拽着我的后襟往远处拖,一边拖一边喊:咯个屋不消你动手,留哒等雷劈天火烧。

4.

天断黑。洋铁皮子话筒又喊将起来:生产队开会啰。白天没有参加会的男劳力都要去开会,伢婆细崽等白天开会看哒热闹,夜里不去开会。

三十几个青壮汉子把队屋挤得拍满拍实的。墙上的挂历,桌上的报纸都被撕光用来卷了烟,一人一支喇叭筒烟,浓重的烟气熏得眼睛都睁不开。昏暗的煤油灯下,不停地有人卷烟点火,不停地有人咳嗽。我歪歪斜斜地靠在墙角弯里,闭着眼睛,死猪不怕开水烫。

 今天夜里你们生产队开个全体社员大会,阿!一个人站了起来,清了清痰,只见身影不见脸目,威严的嗓门慢声道来:大队领导就由我代表,嗯。上午开了个大会,搞了大批判开路,青年知识邓伢子也作了检讨,大家大势都原谅了,阿。不用看,这是大队支书刘满汉。

话锋一转,你们队做事也冒得边,阿?搞牛屋也莫搞得邓伢子冒得屋住,

谭宣爹懊恼地插言道:邓伢子你莫怪哪个,要怪就只怪你的那些青年知识伴。原来我的同学们离队之际犹如苦海逃生,决然宣告这是永别,今后撒尿都不会朝这个方向。乡民们以为这帮知识青年是全数逃离,压根没料到还会留下一个我。多亏春伢子机灵有心眼,这就是谭宣爹接下说的:他们走哒,你不回来,一个空屋冒人守,我不把牛占住你的屋,只怕屋檩子都会被人背起跑咧。

我听明白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省政府按人平240元的标准拨付安家费,出钱建知青屋,配置桌椅床橱等物产。这在乡民眼里是公家财产,公家财产就是无主财产,犹如山中野兔,人可逐之。时逢大招工大动荡,于是就有了我这番遭逢的境遇。

 还是刘满汉讲话:我看牛还是牵到队屋里去,邓伢子还是住到现屋里去。邓伢子有文化,我蛮喜欢他,阿。你们生产队缺一个记工员,我看就让邓伢子蛮合适,阿。我仍然闭着眼睛死不做声。

 现在社员大会结束哒,下面我们要开的是贫协会议,阿!刘满汉突然换了一种声调:贫下中农留下来,中农是团结对象也莫走。地富分子都滚出去!昏暗之中但见几个人头晃动,消失在屋外的黑夜中。

刘满汉变得格外和气。咯一屋人都是阶级兄弟了,阿,我们来打几句弟兄讲,嗯,张四转你讲几句,阿。

大队会计张四转应声起来,辗转腾挪四散开着红桔烟。挤到我面前又换上一支更高级的沅水烟

邓伢子,你也晓得,我们都是同路人,你是下放知识青年,我是回乡知识青年,一起都是知识青年吧。你是干部的崽,我哩一个老兄是公社干部,我们俩个加起来就是干部子弟罗。今天上午的事你莫怪我,那是上面安排搞的,不是我情愿的,你担待些罗!刘满汉咳一声刹住张四转的话。

下面要开生产队干部会议哒。刘满汉接着威严地说:贫协会就开到咯里打止,阿,不是干部的都回去,阿。

一阵吵动,队屋里散去一大半。我起身就走,谭宣爹赶忙扯住袖子。莫走罗,邓伢子,你现在是生产队的记工员,是队干部咧。

刘满汉慈眉善眼。咯里都是队干部,自家人,关起门打良心讲。邓伢子,你还要何事搞。

我靠着墙,似站非站,两眼冒着火光,盯着刘满汉众人。

何事搞?我煮饭的锅呢?睡觉的铺呢?写字的桌子呢?照亮的马灯呢?都到哪里去了?都到你们队干部屋里去了。那盏马灯就在你刘支书屋里挂起哩!我怕懒得,人一个命一条,随你们何事搞。

刘满汉尴尬起来。都怪我那个背时的媳妇,明天早起我要她还把你。你们几个队干部也赶快把邓伢子的东西还得来,阿。邓伢子你莫气哒,阿,我要喜妹子赶早把你的被窝铺盖洗晒一下,明天就开铺。今夜里睡到我屋里去。

大家又劝了起来。这时谭宣爹急不可耐了。话到咯里痰都讲干哒,我们也饿得肚皮贴后背哒。满汉爹,你发句话罗!

大家眼睛一下全射向刘满汉,饿狼一样。

刘满汉打了几个哈哈。你们开一次队干会就要呷一顿,队上还有些种谷冒用完吧,去年那头死牛熏的肉还剩了点吧,阿?今天我们晚上都呷完算哒。末了又接一句:我们继续开会,阿,研究春耕生产的事。

一阵忙碌,队屋里炊烟升起。还是那张八仙桌,桌子上摆着的是牛肉、米饭,桌子旁围着的是队干部,气氛非常热闹。

生产队里开大会,从太阳升算起到断黑是一串会,白天先是大批判开路,然后是现场批斗会;晚上先是社员大会,后是贫下中农协会,接着是队干部会,现在会议还在继续开着……

后记.

公元1970年秋。县党校副校长徐安来我所在的大队蹲点调查,遂与我结成忘年之交。鉴于一大批知青招工返城后,有很多生产队只留下了一个两个知识青年,徐安向县委提出适当并队集中的建议被采纳,我因此而调向别队,那里有我的同学诗沫,从此我不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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