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里开大会
1.
公元1970年3月。倒春寒。我乘船回乡下。一路上的心情就和时下的天气一样,风凄雨冷。
就是在1968年的12月里,我和四个同学一同下放沅江,同插一个生产队,做了一个锅子里的知青兄弟。在这之前,我们是一个组织里的红卫兵战友;还在这之前,我们是一个班里的同学。有毛主席说的话为证,“我们之间团结战斗的友谊,经历过疾风暴雨的考验。”不料今年春节未过,他们招的招工,调的调走,呼的一下全作鸟兽散了,剩下我一人诅咒背叛。
长沙航班到黄茅洲下,再寻个小划子划到新河口,雨蒙蒙里天已见黑。回队还有5华里路程,我紧赶慢赶挡不住,天已黑了下来。
我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向着我的知青屋走去。全身浸透,饥肠辘辘。远望着那屋的方向,幻觉里,屋内有盏马灯在亮着,我的哥们在吊着嗓门唱“红灯记”。越走越近幻觉越近消亡,那是黑洞洞死一般的寂静。再往近走心就发虚,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雨水和泪水。这时候的我不到19岁,还好怕孤单。
走到近前,堂屋敞开,里面一股牛臊气冲鼻而来,心顿时一沉。跨脚进去,打开电筒往睡房一照:几头牛安然自在。再扭转身电筒一扫:满屋里堆着犁、耙、牛草等。我睡的床、煮饭的锅、用的桌子、马灯等统统都没有了。
凄惶变成了愤怒,愤怒使我疯狂,捡起一把两边尖,中间凹的“窝锹”一顿叉起,把牛全部赶出去。搂起稻草往门外堤坡上丢,浇上煤油点燃起来。极度扩张的破坏欲下我十分亢奋,在野火狼烟之中挺立窝锹,情绪激昂。牛的叫声火的光亮惊动四邻,队长谭宣爹一路奔来跌脚狂呼:“邓伢子,你这样造孽,会遭雷打哩!”
天黑早。倦极了的我还在稻草堆里卷缩着沉睡,猛的一阵敲击将我打醒。
大队支书刘满汉凶神恶煞,围拥着的是大队会计张四转、还有一些民兵,扁担、绳索、窝锹、棍棒的什么都有。刘满汉一声断喝:“给我捆起来!”众人拳脚棍棒齐下,五花大绑,七扯八拽,拖起我就走。
2.
第二天,天放晴了。大队在生产队召开现场批斗会。
队屋里禾坪正中放着一张八仙桌,整齐一排坐着的,有大队支书刘满汉,还有各式各样的队干部。干部的装束一色的黑呢子帽、蓝卡其布中山装、上衣兜里露出钢笔和牙刷,钢笔显示有文化,牙刷表示文明。而蹲着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是“泥脚杆子”社员们,则是一律头扎罗布巾,着黑土布对襟衫。青壮劳力都下田做功夫去了,参加大会的是老弱病残、堂客嫂子、伢婆细崽,还有小学校的教师和学生们。细崽子们在禾坪里穿来跑去,赖地打滚。穿着的衣裤是化肥袋子改做的,“日本制造”、“尿素”的字样在前胸、后背上明晰可见。
人声嘈杂。大队会计张四转嘴咬着洋铁皮子连叫地叫:“开会哒!开会哒!”嘈杂声依旧。再连喊几声,嘈杂声低了一点。
张四转爬到八仙桌上,整整呢帽子,抻抻卡其布衣裳,憋足精气神,语调抑扬顿挫:“首先,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众人嚼着话尾巴念:“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张四转接着又是一句:“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众声又嚼着话尾巴念:“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稍顿一下,语调徒然尖利起来:“把刘少奇、王光美举起来!”话音刚落,两个稻草人举了起来,白纸黑字,一个上写“大叛徒刘少奇”,一个是“臭老婆王光美”。
“现在是大批判开路!”张四转情绪高涨,左手执铁皮子话筒,右手直指稻草人。“刘少奇,你咯个坏家伙;王光美,你咯个臭老婆。搞么子‘三自一包’、‘资本主义狗尾巴’,只想让我们贫下中农再呷二道苦,再受二遍罪,把我们推到万恶的旧社会。”呸!呸!呸!
张四转越讲越气越不解恨,干脆跳下八仙桌,一脚踢翻稻草人,连踩地踩,边踩边吼:“踩死你!踩死你!叫你一世翻不得身!”旁边的学生在老师们鼓动下起哄:“踩死哒!踩死哒!”会场气氛出现高潮,嘈声大作。
张四转又爬到八仙桌上,“莫吵!莫吵!大批判开路搞完哒,要开现场批斗会了。”他胸脯挺起,气一提起,猛然一叫:“我们要愤怒批判破坏春耕生产的、不可教育好的知识青年典型。”他脖颈上青筋暴突,音调因拔得过高而撕裂,“押上来”。再又跳下来,目光直冲禾坪边上的队屋,我就关在了那里。
我双手绑着被带到会场。禾坪里或站着或蹲着或坐着的、还有穿来跑去的自然让开一条路,大大细细的眼睛鼓起望着我。我像是体育课的跳高训练一样,目测一下距离,深吸一口气,骤然起动、加速,纵身一个起跳,身子就到了八仙桌上,稳住摇晃,桀然站立。会场上连声喳喳,这是在可怜我,还是在欣赏我?
八仙桌下的张四转起高腔:“邓伢子,你当着贫下中农坦白你的罪行。”
八仙桌上的我斜下瞟着他。“手绑起,怎么作得检讨。”
张四转挺直颈高叫:“你还不老实!”会场气氛徒地紧张起来。
这时传来了刘满汉悠悠地话音:“松开他罗,毛主席讲的,要优待俘虏嘛。”
手松开了。我揉了揉麻辣火烧的手,首先大声地领读起来:“首先,让我们革命的知识青年和贫下中农一道,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敬祝我们最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最亲密的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这句话念起来藏着心计,当弱者念动这句套话时,强者的霸气就要收敛,变得同弱者一样的卑微起来。毫无疑问,领读者与嚼话尾巴的众人相比,就显得更接近太阳的光辉。
我对着检讨书,稳住腔调再大声朗读:“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各地的同志应该欢迎他们去。”这是在念最高指示,由不得哪个撒野的,批判者和被批判者的界限在这时就模糊起来,都是一样的觉悟和无比的虔诚。
往下的声音就像念经:“昨天,我犯了一个大错误。我看见我的屋被队上做了牛屋,我的床铺、锅子、灯都被偷走了,心想这是生产队不欢迎我们知识青年来农村。想起气愤,便把牛叉跑了,还把喂牛的草烧了,这是最要不得的,我不该对牛发气。”
张四转横扯竖拉乱搅合:“好你个邓伢子,简直是目中无人,只讲不要对牛发气,那对刘支书呢?对我们贫下中农呢?你老实坦白。”
“我是目中无人,所以只对畜牲发气,不对人发气!”我的声音高了起来。
张四转大张起嘴巴还要讲什么,刘满汉一个威严的手势,把他的嘴巴贴住了。
然后是生产队长谭宣爹发言批判。开口就是那句老话:“邓伢子,讲起来我们都是几个长沙南门口的”,接着又是几句说过的话:“邓伢子,你们青年知识冒得知识哩,不晓得牛是作田人的命哩。”说着说着就只有了叹气声。我带着哭腔说:“我晓得错在那里了。”
连连阴雨终于放晴了。太阳把地面浸润的水汽蒸发上来,开会的众人懒洋洋的耷拉着脑壳。我站在八仙桌上忽悠忽悠一阵阵犯困。
最后轮到大队支书刘满汉了。首先是敬祝词,然后是毛主席语录。神采奕奕,底气十足。洋铁皮子话筒舞龙似的摆动。
“邓伢子咯个知识青年,阿!一贯就不老实,刚关起的时候喊他出来受教育,他不动不挪还唱戏文,么子‘狱警传,似狼嚎’。哼!老子就冒饭把他呷。还只饿得一餐,他就嗑头作揖,放肆求叔叔伯伯,搞碗饭呷罗!”
全场一阵笑声。刘满汉得意起来,运足一口气,涨起青筋,从洋铁皮子话筒里射出来的唾沫星子光点般飞溅。“无产阶级专政你怕不怕,阿?贫下中农霸蛮你怕不怕,阿?不怕就冒饭呷饿死你,捆起来吊死你。你把牛叉伤哒下不得田,老子就要你做牛下田背犁。”
在乡间,凡是大队以上的干部、直至公社、区县的领导作报告,那些“嗯”、“阿”之类的语助词断不可少,以示威严和不可拂逆。
3.
散会了,我到代销店打一斤红薯酒,一半揉伤口一半灌进肚里,脸被劣酒烧得通红。我腰里吊着一个“乐果”农药瓶子,手里抓着一个煤油瓶子。摇摇摆摆、踉踉跄跄,走到刘满汉的屋前。
刘满汉不在。他的媳妇喜堂客坐在台阶前打鞋底,晒太阳。看见我就懒洋洋地打招呼:“邓伢子,你干么子?”喜堂客是我看着嫁到刘家的,当时我还送了幅对联,“夫妻恩爱如几何直线”,“子孙发达似小数循环”。平时常来常往的,这阵子却不待见我。
我摇晃着农药瓶子说:“干么子?不晓得你屋里的猪,这瓶农药灌下去肚子涨啵。”
喜堂客着急了,丢下鞋底跑到我面前,看清了农药瓶子是空的,放心地又回到台阶前坐下,扯开两胯打鞋底。
我举起煤油瓶往草屋上到处洒,然后拿起打火机。这里点一下,那里点一下,笑嘻嘻地念着:“喜妹子,你猜咯号草屋烧不烧得燃?”
喜堂客大惊,抢过来死命拽着我的胳膊,“邓伢子,你莫做蠢事,莫烧我的屋罗!”一面就放肆喊快来人。
来了一些人,拦的拦,劝的劝。我越发来劲,粗着脖子,红着脸块,嘶着喉咙,跳着吼:“牛冒得屋住有人管,老子的屋被畜生占哒哪个管!哪个害得老子一个人冒得屋住,老子就要哪个一屋人莫想住屋。”
谭宣爹的妹子春伢子猛拽着我的后襟往远处拖,一边拖一边喊:“咯个屋不消你动手,留哒等雷劈天火烧。”
4.
天断黑。洋铁皮子话筒又喊将起来:“生产队开会啰”。白天没有参加会的男劳力都要去开会,伢婆细崽等白天开会看哒热闹,夜里不去开会。
三十几个青壮汉子把队屋挤得拍满拍实的。墙上的挂历,桌上的报纸都被撕光用来卷了烟,一人一支喇叭筒烟,浓重的烟气熏得眼睛都睁不开。昏暗的煤油灯下,不停地有人卷烟点火,不停地有人咳嗽。我歪歪斜斜地靠在墙角弯里,闭着眼睛,死猪不怕开水烫。
“今天夜里你们生产队开个全体社员大会,阿!”一个人站了起来,清了清痰,只见身影不见脸目,威严的嗓门慢声道来:“大队领导就由我代表,嗯。上午开了个大会,搞了大批判开路,青年知识邓伢子也作了检讨,大家大势都原谅了,阿。”不用看,这是大队支书刘满汉。
话锋一转,“你们队做事也冒得边,阿?搞牛屋也莫搞得邓伢子冒得屋住,嗯。”
谭宣爹懊恼地插言道:“邓伢子你莫怪哪个,要怪就只怪你的那些青年知识伴。”原来我的同学们离队之际犹如苦海逃生,决然宣告这是永别,今后撒尿都不会朝这个方向。乡民们以为这帮知识青年是全数逃离,压根没料到还会留下一个我。多亏春伢子机灵有心眼,这就是谭宣爹接下说的:“他们走哒,你不回来,一个空屋冒人守,我不把牛占住你的屋,只怕屋檩子都会被人背起跑咧。”
我听明白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省政府按人平240元的标准拨付安家费,出钱建知青屋,配置桌椅床橱等物产。这在乡民眼里是“公家财产”,公家财产就是“无主财产”,犹如山中野兔,人可逐之。时逢大招工大动荡,于是就有了我这番遭逢的境遇。
还是刘满汉讲话:“我看牛还是牵到队屋里去,邓伢子还是住到现屋里去。邓伢子有文化,我蛮喜欢他,阿。你们生产队缺一个记工员,我看就让邓伢子蛮合适,阿。”我仍然闭着眼睛死不做声。
“现在社员大会结束哒,下面我们要开的是‘贫协会议,阿!”刘满汉突然换了一种声调:“贫下中农留下来,中农是团结对象也莫走。地富分子都滚出去!”昏暗之中但见几个人头晃动,消失在屋外的黑夜中。
刘满汉变得格外和气。“咯一屋人都是阶级兄弟了,阿,我们来打几句弟兄讲,嗯,张四转你讲几句,阿。”
大队会计张四转应声起来,辗转腾挪四散开着“红桔烟”。挤到我面前又换上一支更高级的“沅水烟”。
“邓伢子,你也晓得,我们都是同路人,你是下放知识青年,我是回乡知识青年,一起都是知识青年吧。你是干部的崽,我哩一个老兄是公社干部,我们俩个加起来就是干部子弟罗。今天上午的事你莫怪我,那是上面安排搞的,不是我情愿的,你担待些罗!”刘满汉咳一声刹住张四转的话。
“下面要开生产队干部会议哒。”刘满汉接着威严地说:“贫协会就开到咯里打止,阿,不是干部的都回去,阿。”
一阵吵动,队屋里散去一大半。我起身就走,谭宣爹赶忙扯住袖子。“莫走罗,邓伢子,你现在是生产队的记工员,是队干部咧。”
刘满汉慈眉善眼。“咯里都是队干部,自家人,关起门打良心讲。邓伢子,你还要何事搞。”
我靠着墙,似站非站,两眼冒着火光,盯着刘满汉众人。
“何事搞?我煮饭的锅呢?睡觉的铺呢?写字的桌子呢?照亮的马灯呢?都到哪里去了?都到你们队干部屋里去了。那盏马灯就在你刘支书屋里挂起哩!我怕懒得,人一个命一条,随你们何事搞。”
刘满汉尴尬起来。“都怪我那个背时的媳妇,明天早起我要她还把你。你们几个队干部也赶快把邓伢子的东西还得来,阿。邓伢子你莫气哒,阿,我要喜妹子赶早把你的被窝铺盖洗晒一下,明天就开铺。今夜里睡到我屋里去。”
大家又劝了起来。这时谭宣爹急不可耐了。“话到咯里痰都讲干哒,我们也饿得肚皮贴后背哒。满汉爹,你发句话罗!”
大家眼睛一下全射向刘满汉,饿狼一样。
刘满汉打了几个哈哈。“你们开一次队干会就要呷一顿,队上还有些种谷冒用完吧,去年那头死牛熏的肉还剩了点吧,阿?今天我们晚上都呷完算哒。”末了又接一句:“我们继续开会,阿,研究春耕生产的事。”
一阵忙碌,队屋里炊烟升起。还是那张八仙桌,桌子上摆着的是牛肉、米饭,桌子旁围着的是队干部,气氛非常热闹。
生产队里开大会,从太阳升算起到断黑是一串会,白天先是大批判开路,然后是现场批斗会;晚上先是社员大会,后是贫下中农协会,接着是队干部会,现在会议还在继续开着……。
后记.
公元1970年秋。县党校副校长徐安来我所在的大队蹲点调查,遂与我结成忘年之交。鉴于一大批知青招工返城后,有很多生产队只留下了一个两个知识青年,徐安向县委提出“适当并队集中”的建议被采纳,我因此而调向别队,那里有我的同学诗沫,从此我不再孤单。
200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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