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浮生六记之（四）——平姑娘(结局)

 平姑娘赖以生存的小贩生涯在城管的干涉下结束了，还给自己带来一腿的伤疤。肢体的伤痛可以慢慢得到恢复，心灵的伤害却难以弥合。眼前最重要的是一家人的生计该怎么维持？自己治疗烫伤花费了大把银子，两个女儿的学费刚掏出一些米米，家里目前是囊空如洗。秋风吹拂，落叶飘零，平姑娘的心也象落叶一样，不停地下沉。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

 就在平姑娘陷入了人生的艰难与困窘之时，她弟弟从怀化调回了长沙。在×机关当公务员的老弟看到姐姐的现状，唏嘘不已。通过同学的关系将平姑娘安排在一家大公司作清洁工，并主动承担她两个女儿的学费和杂用钱。这样平姑娘沉甸甸的压力卸去了不少。

 平姑娘两个女儿都长得漂亮。大女儿虽不是亲生的，但从小由自己带大，在那一段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平姑娘对她和亲生女儿小丽一样的疼爱。大女儿文静乖巧又懂事，学习成绩也拔尖，让平姑娘感到欣慰。而亲生女儿小丽充满了活力，性格是叛逆又大方，敢作敢为，象个男孩似的，和母亲的性格判若云泥。因为特殊的家庭环境，平姑娘顷尽所有溺爱着她，也许父母对儿女的爱就是这样 ；不图一丝回报，用自己心，用自己的命——只要自己有。可是小丽太贪玩，学习成绩跟不上去，这成了平姑娘又一块沉甸甸的心病。

 平姑娘跟她那个年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当初停课闹革命的时候也无所谓，后来才发现被人害了，被人剥夺了上学读书掌握知识的权利，懂事以后，这成了他们那一代人终身的隐痛，也跟她那个年代的大多数人一样，把被人偷走的青春渴望寄托在自己的女儿身上，渴望子女能够得到自己没有得到的东西。实现自己没能实现的理想，在这种期望指数和盲目自信的潜意识驱使下，结果往往是让人难堪的反讽，自己对子女的失败更缺乏承受力，对女儿的过错和失误更加难以接受。

 一个学期下来，即将进入高中的大女儿成绩排名班上第一，而即将进入初中的小丽有两门功课不及格。平姑娘对小丽大为光火，先是痛心地念叨，她越说越愤激，羞辱小丽的语言措词都蹦了出来。小丽历来好强，十二年来也从未受过平姑娘这样的斥责，以往任性娇纵惯了，觉得十分委屈，泪水从她眼眶滚落了出来。她赌气地说：“我再怎么不行，也比你窝囊一辈子要好！嘤嘤......”小丽扭过头，双手捂面哭着奔开了。平姑娘实在气极了，指着小丽的背影，神经质似的全身颤抖忿忿地说：“我就是不想让你步我的后尘，才......”她顿时觉得象被抽去了骨髓，软塌塌地跌落在沙发上，既黯然又悲伤惆怅，这种囿于身体之困而内心的痛苦，钝刀一样，足以让她委败。

 小丽赌气，躲到同学家里去了。待平姑娘稍微平静下来，发觉天色已晚，可小丽没有回家，这才慌了神，赶紧拉着大女儿一起，往她平日要好的几个同学家去打听下落。而淘气又乖舛的小丽象仓鼠般猫在同学家就是不露面，还让同学搪塞母亲和姐姐的追问。平姑娘一家家去询问，脸上带点神经质的痉挛，一路上重复地念叨着：“报应呐！我咯是报应呐！”

 夜深了，大女儿疲惫地睡着了。平姑娘神形恍惚坐在家门口，容颜憔悴，目光呆滞，这么多年的精神压抑，生活的重负，把她的心都揉碎了。宝贝女儿的失踪，更让她感到前途渺茫，使她不寒而溧，象落入可怕的深渊。面对眼前门外的一片漆黑，她看不见一丝曙光和希望。她喃喃自语，象发自内心的呻呤，“天啊！我该怎么办？”突然，她踉跄地奔出门外，呼嚎着：“小丽！你在那里？”随着蓦地爆发出一阵撕裂心肝的凄厉狂笑。平姑娘神经错乱了，她疯了，彻底地疯了。

 平姑娘精神失常之后，整天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有时低头默默无语发怔，有时独自恸哭流涕，有时语无伦次嘀咕，有时怅然若失地痴笑。更有时候狂躁地摔打东西，自己撕打自己。小丽后悔得揪心，看到母亲这个样子，泪如泉涌，常把脸贴在她胸前，哀求她的原谅。平姑娘此时抚摸着女儿的头，露出的笑脸极不自然，反而就象在哭一般。平姑娘的弟弟看到姐姐这样，鼻子发酸，心中感到无限悲凉，只得将她送到精神病医院去治疗。

 平姑娘被送到了精神病医院进行治疗。一天，她的疯癫症状又复发了，大喊大叫又手舞足蹈，闹着要回家去。她不顾护士的阻拦，冲出病房往走廊跑去，护士们拉扯不住，大声呼喊医生来帮忙。一个男医生赶紧从办公室跑出来，从她背后死死将她抱住，平姑娘一怔，下意识地又使出她从前对付刘光华和杨干部的杀手锏，使劲用胳膊肘向后顶去，一下捅到男医生的肋骨上，又不由自主歇斯底里地叫喊出一声“你放规矩点！我要回家！”乘男医生松开手之际，平姑娘继续向楼梯口奔去。正巧从楼下上来两个男医生，听到平姑娘和护士们的叫喊声，连忙伸出双手作出阻挡的姿态。此时的平姑娘犹如一只被困的猛虎，眼见逃脱无望，直奔走廊尽头的窗户，咣铛一下把护栏撞开之后，纵身一越，扑向三层楼的楼底。

完了！一个生命就这样瞬间湮灭啦！

 平姑娘走了，带着儿时的甜梦，带着青年的噩梦，带着中年的岁暮伤痕走了。在小丽撕心裂肺的哭声里，平姑娘曾经的一切苦难与伤害都随风飘逝。只有她少年那一段春花般瑰丽的身影，在我记忆的尘世中还不曾消失......

 平姑娘去世之后，小丽在舅舅的扶持和督促下，刻苦学习，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重点大学，毕业之后，和我女儿同时在上海一家外资企业就职。前两年和一位博士结为伉俪，双双去了美国定居工作和生活。小丽出国之前，我把她送到了机场，望着她那酷似平姑娘年轻时的面容和身段，我在思索，一个模子，两代人，她们的命运怎么就这样的不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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