扉页
父亲魂归故里
......我们来到凤凰,在黄永玉家里商量有关先父骨灰迁葬一事......
序
夏悸
在荷兰收到晏生短信,说他要将近三年发表在湖知网的文章编在一起,出本个人文集。他要我为文集写序言,这可有些难煞我也。晏生如今可是网络红人,妙文不断。我担心写不好而影响了他,所以推辞再三。最后经不起他说起了13年我们在一个大队生活,一个学校教书又一起病退回城的共同经历,写罢!知晏生者,也莫过於我了。
晏生15岁下乡,既无知识又不是青年。只是因为他是湘西王陈渠珍的儿子,所以被赶到了偏远的靖县。在那个山窝子里,他学会了一切农人能做的事情。在那个山窝子里,他娶妻生子苦熬苦扎13年,仅仅只为了活着。然而,那山里人的朴实,山里发生的故事和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刻在了他的心上。
好不容易病退了回来,压在他身上的担子一点也不比在靖县轻。过度的劳累操心,让晏生显得比同龄人苍老。但是只要靖县乡亲来,不管自己多穷他一定热情相待。知青中熟人中有困难,他再忙再苦也必将出手相助。
终于孩子们都大了,晏生也从单位退了下来,日子慢慢地好了一点点。三年以前,晏生从来没有写过什么文章。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接触了知青网,看到了很多当年的知青朋友们写的东西,他兴奋,他激动。那些山窝子里的人和事,一个个一件件鲜活了起来。他再也按捺不住了,提起笔就写。不会打字,就让孩子们帮他将文章打好发到知青网上。朋友们的鼓励让他越发地不可收拾,干脆自己学打字,后来呢,就有了这短短的几年100多篇的好文章!
是朴实艰难的生活,给了他深刻的记忆;是乐观向上的精神,让他在最苦的生活里品味着甘甜!是金麦的人情山水赋予了他创作的源泉!他用笔,用心,用笑,用泪在书写着过去。用的是最原生态的语言和方法,写的是实实在在的知青生涯。
陈晏生:一个重情重义的铁汉子,一个朴实无华的知青作家。
我与父亲陈渠珍
2006年11月,我加入了“湖南知青网”,我在"靖县乐园"和"天下知青茶座"发表了好多篇知青回忆文章。我下放到靖县的山窝子里十几年,结婚生子,有好多受苦受累的经历。我写的帖子很多知青看后都热心跟帖,在跟帖中最引我注意的是知青们都称我为湘西王的公子。我很感激大家对我如此尊重,但我这位"公子"实在太可怜。我写下“我与父亲陈渠珍”这幅帖子让大家来了解了解我。
最近,知青夏悸从荷兰将我父亲陈渠珍著作《艽野尘梦》发在了知青网。接着,李政协兄又发来转贴“想读艽野尘梦”。张猫兄又从澳大利亚的墨尔本网发来了“事关艽野尘梦”的美文。"靖县乐园"的超级版主呵呵,又从"红网"转来"乱聊艽野尘梦"及钟叔河先生的"想读艽野尘梦"等文章。
我读后被知青的友情深深感动!父亲生平我不做详细介绍,因为我确实对他不了解。在“百度”上一搜索,就有数十篇文章做了详细介绍,而且都是来自文史资料。我这里只是想介绍一下我与父亲相处的日子。
1949年11月7日父亲在凤凰起义。
之后,便住进沅陵行署。1950年4月10日被中央人民政府任命为湖南省人民政府委员,当年10月我出生于沅陵,父亲为我取名陈太稚,又名晏生。我晓得父亲嫌我出生太迟,也来得太晏。
现在人们说我是湘西王的公子。可怜我从来没有过一天湘西王儿子的生活。父亲用省人民政府发给的工资抚养了我一岁零四个月,便离我而去(1952年2月病故于长沙麻园岭)。我与父亲的“缘分”就是这短短的一年零四个月,我不可能对他有印象,更不可能有所记忆。父亲死后真说得上是两袖清风,未留下半点财产,连家里用的家具都是向旧部下借来的,家里真说得上是一贫如洗。可怜我母亲带着我和4岁大的哥哥相依为命,苦度光阴。那些年母亲靠帮人洗衣服,选猪毛,锤石头来维持生活。
1958年母亲参加修京广复线后才进了一家民办工厂,每月24元工资一拿十几年。生活上的困苦并没有压倒我们母子三人,只是那精神上的压力把我们压得喘气不赢!
1962年《擒魔记》问世后,街邻街房都知道我是湘西王的满儿子。因《擒魔记》中把我父亲写得一文不值,寸功毫无。这种影响特别大。那街邻们一见我就问:“老八”,你是湘西大土匪的儿子,你爸爸讨好多老婆你晓得啵?”我听了脸无地色。还有些见我和哥哥一起去读书,总要指指点点:“各就是湘西王第八个老婆养的崽,老七,老八。”我们一听这些话,头都不敢抬,加快步子赶快走开。
湘西王儿子的绰号传到学校,有些调皮同学不喊我陈太稚,叫我老八,叫我八爷。有些同学还说我父亲是枪毙的。有时和同学发生口角,那同学就会说:“你这土匪儿子有什么资格当中队长!”我一听这话不敢再做声了,我甚至连红领巾都不愿意戴。当时我年幼不懂事,我恨自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我还想不通:解放后父亲任省人民政府委员,中央人民府颁发了任命书,上面有毛泽东的签名:
他还出席过全国第一届政协会议。毛泽东、贺龙还宴了他,并与中央领导人毛泽东、周恩来等合影:
毛泽东右边第7位是周恩来,第9位是陈渠珍
而《擒魔记》的作者周赤萍为什么要这样写。未必是中央弄错了?要不就是周赤萍对中央的做法不满?
1965年,我下放到靖县才算摆脱这湘西王儿子的“丑名”,我改名叫陈晏生。没有人晓得我是湘西王的儿子,我在靖县过了13年的“安宁”日子。
1975年,我将家里仅有一本《艽野尘梦》给夏悸看,因为我小学毕业,没有标点符号的文言文我看不懂。夏悸耐烦地看完,便帮我点上标点符号,我这才慢慢地啃完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产”。
1982年,中共凤凰县党史办出版了《陈渠珍》一书。我看完此书后才真正了解父亲。我明白父亲并不像〈擒魔记〉书中写的那样一文不值(《擒魔记》的作者周赤萍1973年被定为林彪死党。那时我才明白,他原来是这样一个乱写乱编的人)。
而且我还晓得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事关父亲的生死:1951年1月5日,毛主席给中南局并湖南省委的电报时加写了一段话:陈渠珍是湖南省人民政府委员,对他的处理应取慎重态度,不要轻率处理,致使我们陷于被动。
原来,父亲起义后,当地政府还想将父亲镇压,上报到中央,被毛主席保了一命。在这里,我要感谢一声:伟大领袖毛主席救我父亲一命的大恩大德。
1999年,凤凰又出了一本传记文学《湘西统领陈渠珍》,这书讲得更详细。我得知父亲经营湘西几十年还是为湘西人民做了很多好事。他在湘西办工厂、办银行、办教育、有好多知名人士都在父亲部下任过职,贺龙元帅和我父亲还有些旧交情,滕代远少年时还到过父亲府上,父亲还接济了他兄弟二人。
从《沈从文传》(美国作家金介甫著)得知父亲治理湘西有方,最繁华时把湘西治理得:“道不拾遗,夜不闭户”。
而现在还有人骂我父亲是土匪王,我是这么认为的,有哪个土匪办教育、办实业、办银行......如果定他为“土匪”的话,那中央人民政府为什么要任命一个土匪为湖南省人民政府委员呢?由此类推,省人民政府委员是“土匪”的话,那么,给他颁发任命书的最高上司又如何称呼?这是值得深思的。
父亲一生先后担任过护法靖国联军第二军军长,湖南第一警备区司令,湘西巡防军统领,北伐军左翼军副司令、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三十四师师长,湘西绥靖公署主任、新六军军长、中央军委会中将高参等职。是国民党地方军政长官,最后的定性是土匪?是军阀?看来,只有让历史来定了!
在“百度”一搜索,有数十篇有关父亲的生平、简介,内容大部分是赞美他的。看来,父亲一生的确为湘西人民作了一些贡献。特别是他生前著作《艽野尘梦》1982又由四川成都出版社出版,1999年西藏人民出版社又再版。
凤凰是我的老家,到现在我还没有去过一次,主要原因是我们没有祖屋。我们的祖屋“廖天一庐”有数千平方米,数十间房屋。解放后县政府几个单位在里面办公,后来又将房屋改建。这祖屋是父亲生前捐献了?还是县政府没收了?或者是改造?到现在我们还没有看到过有关的文字根据。
父亲也算是凤凰四大名人之一,熊希龄、沈从文、黄永玉他们三人都有故居,惟独我父亲陈渠珍:国民党起义将领,湖南省政府委员,全国第一届政协委员连故居都不留一间,这是从道理上、情理上、政策上这都是讲不过的。
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起义投诚人员就有两百多万,为解放战争取得胜利还是起了一定的作用,功劳也不算小,也算是人民的功臣!
也曾听人说过,起义就是投降叛变,起义是两方都瞧不起的军人。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也是不公平的。兵书曰:歼敌一万,自损三千。起义就是为千万生灵再免遭一场战火涂炭;起义就是识事务知大局。
父亲当年起义就是为了让无辜的湘西百姓从此摆脱匪患,摆脱战火硝烟,过上安稳的日子。父亲起义对得住湘西人民,对得住凤凰古城及乡亲父老。父亲的起义对后来湘西军人的起义是有很大的影响;为当时一部分还主意不定的国民党将士及匪首指明了一条出路;同时也为解放湘西各县起了一定的促进作用!并不是《擒魔记》书中写的那样“寸功毫无”。
凤凰现在旅游事业搞得红红火火。为了赚钱发财,连影视人物“钻山豹”的屋都冒了出来。凤凰县明明是和平起义的,怎么会有个跟解放军血战到底的“钻山豹”住在了凤凰城,这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了。这也是在歪曲历史,是在给和平起义的凤凰人民脸上抹黑!是给世界闻名的凤凰古城抹黑!
有人问我:“你父亲曾经是起义将领,全国政协委员,湖南省政府委员,你这做儿子的是否享受过什么特殊待遇?按党的政策你们未成年的子女,政府应该抚养到18岁……”
我听了苦笑一声,从解放到现在,从来没有人过问过我,更谈不上对未成年子女的抚养。小时候被人骂土匪崽子骂得有;受了数十年的牵连和冤枉气,到现在才受气受得少一点了。
文革期间,凤凰一位“红鼻子”户籍到长沙寻到我家,手指着我母亲骂:“好啊!你们原来躲到这里来了……”这位红鼻子户籍说我们是躲到长沙来的。这真是胡说八道!我父亲是省政府委员,一家人都是由省政府安排到长沙的,他红鼻子偏偏要说我们是躲来长沙的!这就是当时的那种乱世道,典型的乱人,说出的乱话!
现在没有人骂我们“躲”了,也没有人敢当面(背后骂就难免)骂我们一家是土匪崽子。有人说我是湘西王的公子,我就是这样一位仅仅读了6年书,15岁就下放到农村,在农村干了13 年,回城又轮到下岗,现在连退休工资都没有的“湘西王公子”。
但不管怎么样,我作为陈渠珍的第八个儿子,因陈渠珍是我的父亲而感到骄傲!历史的一页早已陈旧,但桌上的笔墨尚未凝干,日子还是照样过。生活就是这样,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应该带着乐观的心情去活,要热爱生活,尤其到了晚年,更要珍惜生活,珍惜自己能留下来的宝贵生命,过好每一天!这就是我位所谓湘西王“公子”对知青们讲的心里话。几十年来,我是怎样度过的,请看下一篇:
童年琐忆----扯麻糖
2007年5月
童年琐忆——扯麻糖
我们小时候住在下麻园岭的大院子里,每年到了不冷不热的季节,就听院子外面有人在叫卖:“扯麻糖哦,扯麻糖哦,分钱一件的扯麻哦。”
有一天,听到卖扯麻糖的喊声,院子里的细伢子都往外面跑,有的拿着牙膏袋子;有的拿着破铜烂铁,还有的问爸妈要了一分钱。一会儿他们都回到了院子,手上都拿着扯麻糖,有的把扯麻糖扯长,横中咬一口,有的把两块扯麻糖夹在一起,扯长了再揪几下,嘴里喊着:“你们看我的扯麻糖像糖饺子啵!”
有的把扯麻糖放在嘴边细细子咬一口,又放进衣口袋,隔一阵子一下又拿出来咬一点点,还有的吃得嘴巴边上、鼻子下面、鼻涕浓上都粘着芝麻,口里还在不停地唱:“欠呷沁甜,冒得呷的可怜!”
我那时站在妈妈的脚盆旁边,妈妈一边洗衣服一边对我说:“我八崽乖,听话,下回妈有钱了就会跟你买,你莫看着别人呷,看别人呷东西最丑了。”
我很听妈妈的话,见他们吃扯麻糖的时候,我就隔他们远一点。等他们都吃完了,我再和他们一道玩时,时时闻见芝麻香,我很喜欢闻那芝麻的香味,我也很想尝尝扯麻糖是什么味,我只望我妈妈有钱。
一天中午,我正在院子里玩,忽然又听到卖扯麻糖的喊声,我连忙把我早藏好的墨水瓶寻了出来,我见卖扯麻糖的大哥哥走远了,连忙追了出院子,大声地喊:“兑扯麻糖!兑扯麻糖咧!”
那大哥听到喊声回过身子往院子里来了,我高兴的跑了过去,双手将墨水瓶递给他。他接过墨水瓶一看,脸一垮,将那墨水瓶往地上一摔,转身就走了。我望着那摔得粉粹的墨水瓶发呆,好一阵才离开。
傍晚,经常要妈妈洗衣的那些人来了,他们又拿来了脏衣服,妈妈把一叠叠洗干净的衣递给他们,他们掏钱给妈妈,我看见一角钱、五分钱、两分钱……妈妈接过钱:“谢谢!谢谢!”地说着。
我见妈妈手里有钱了,摇着妈妈的手:“妈,明天给钱给我买扯麻糖呷好么?”
“好好好,明天买扯麻糖呷。”妈妈满口答应。说着叫了一声六哥:“老六,你拿这一角钱去打点洋油。”六哥接过钱,拿着洋油壶走了。
“老七,这两分钱给你明天买圆笔了。”七哥接过两分钱,笑得嘴都合不拢,把钱夹进书里面。
我只望快点到明天,到明天妈妈就会给钱买扯麻糖呷。明天到了,我好早就起来站在了大院门口,我只望着买扯麻糖的人快点来喊。
妈妈比我起得还要早,她泡好了两脚盆衣服,已经在菜园里浇菜了,我们吃的菜都是妈妈自己种的。我妈妈每天晚上选猪毛,上午就洗衣服,早上就在菜园里忙。她见我站在大院门口,晓得我是在等卖扯麻糖的人来。她喊我:“八崽,快过来,卖扯麻糖的人要上午才来。”
上午,我一直站在大院门口等,可那卖扯麻糖的人总不见来,我等啊,等啊,等到七哥放学了,卖扯麻糖人还不见来。下午,我照样在大院门口玩,我只想听见“扯麻糖哦,扯麻糖哦。”的喊声,可我等到带饭去读书的六哥都回来了,还听不到卖扯麻糖的声音。
又一个明天,卖扯麻糖的还不见来。再过了一个明天,还听不到卖扯麻糖的声音,我失望了
妈妈去锤石头了,她临走时再三嘱附我不要到院子外面去玩。我听她的话就在院子里玩。忽然,我听到院外有卖扯麻糖的喊声,声音越喊越大,我忍不住跑出了院外一看,只见围着好大一堆人,有大人,有细人。只听两个卖扯麻糖的人在大声喊:
扯麻糖啦,扯麻糖啦,
分钱一件的扯麻糖啦。
细伢子呷哒不流谗啦,
大人子呷哒不骂娘啦。
解放军呷哒解放台湾!
哈哈哈!只听得围着的人都在笑。好多细伢子买了扯麻糖,边吃边笑。唉呀!可惜我妈妈不在家,我好气,又好欠呷。一起玩的华伢子、喜伢子两兄弟,用牙膏袋子兑了两件扯麻糖,他们好高兴,边呷边笑,对着我说:“老八,你回去拿牙膏袋子来兑沙。”
我说:“我屋里是用搽牙灰漱口,没有牙膏袋。”
“问你妈妈要钱来买沙。”
“我妈妈锤石头去了。”
“问你爸爸要钱沙。”
“ 我爸爸早就死了。”
“喔!是的,你没有爸爸。”
这时候,有两个院外的细伢子走到我面前,用手把扯麻糖扯得好长好长对着我:“扯麻糖,扯麻糖,扯得你妈妈一样长。”
我一听他们骂我的妈妈,我好气愤,我想打他们,但他们都比我高,只怕打他们不赢。我只好慢慢地走回家,我坐在门槛上,想着想着哭了起来,越哭越想哭,哭得满脸都是眼泪,我只望妈妈快点回来。
后来,再听到外面喊卖扯麻糖时,我不再去看了。后来,再后来,没听见买扯麻糖的喊声了,听大人说,扯麻糖是用粮食做的,不准卖了。我想吃的扯麻糖就这样一直没有吃到口。
童年琐忆——蒿根粑
童年没有尝到扯麻糖的味道,入学校门后就更加没有看到扯麻糖影子了。读一年级的时候,天天能听到喊“大跃进”的口号,上课的时候我们最爱听老师讲“过共产主义”这句话,老师告诉我们到了共产主义的时候,每人每天国家会供应几两肉、几两鱼、几两糖、几斤水果……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听得我们张开嘴巴笑,我们只望共产主义快点来。可不久,那位讲“过共产主义”的老师变成了“右派”,她不再为我们上课了,每天要她打扫学校和扫厕所。高年级的一些学生还对着她唱:
右派右派像个妖怪,
当面说好背面破坏。
社会主义对你不起,
提起美国真啦欢喜。
这是什么,是坏东西。
要是他不改,把他扔进垃圾箱里去!
那位老师总是低着头,不再说话了。说实在话,我那时候有点恨那位老师,因为她骗了我们,记得她讲 “过共产主义”,每人每天供应几两糖的时候,我举手问过她:“胡老师,有扯麻糖么?”
她笑了笑回答:“有!扯麻糖、水果糖、白糖、红糖、你想吃什么糖就有什么糖。”
“还有好久过共产主义”有的同学问她。
“就快了,就快了。”她边说边扬手,要听得入神站了起来的学生们坐下来听。
她讲话就是不上算,等到我们读二年级了还没有过共产主义,吃的糖却越来越少了,买饼干吃都要凭计划买了,还是盐饼干。饼干虽然是盐的,但唱的歌还是又甜又好听:“一九五九年啦,真是个跃进年。人人扛着大红旗,赶紧赛过五八年。敢说,敢做,又敢想……”
那时候要敢说、敢做、又敢想。结果,想来想去想出个“苦日子”来了。这苦日子一过就是三年,这三年里我最难忘的就是“蒿根粑”。蒿根就是蒿子草的根,把蒿根砸碎拌上稻谷粉做成粑粑,吃起来又香又软。(稻谷粉是用稻谷碾碎的细粉子,比糠粉要好些,那时由粮店里供应,一斤粮能买五斤稻谷粉。比净买米吃要合算些,至少每餐能吃得饱些)。记得我头几回吃我妈妈做的稻谷粉粑粑,吃起来有些卡喉咙,屙起屎来好费劲。
有一次我在公共厕所屙屎,蹲在旁边的一位中年男子,一边屙屎一边骂:“这个糠粑粑呷不得,屙起屎来比生崽还难些。”
我回来后学给妈妈听,妈妈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从那以后,她就带着我和哥哥到铁路边、菜土边去扯蒿子草,她说她是乡下人,小时候吃过蒿子根做的糠粑粑,吃后屙屎不费劲。真的,我们吃了几餐蒿根粑后屙屎轻松多了。
蒿子草不要花钱买,到处都有扯的。用一斤稻谷粉,掺进一斤左右砸碎的蒿子根,能多做出几个粑粑来,粑粑可以放点盐,想吃甜的可以放点糖精,刚蒸出来的蒿子粑是深绿色,那股香味还蛮好闻。那时候妈妈进了一家民办化工厂,每天干的活就是推碾子碾石膏,劳动强度大,每餐只有几两米的饭吃。我总是听她说,推碾子推得一两个小时后,肚子就饿了,肚子一饿推不动,脚就有点打跪了,这时候吃一个带来的蒿子粑就能坚持到下班。
每个星期天,妈妈就带着我和哥哥,到五黑路的菜土边,陈家湖的铁路边扯蒿子草,虽然路程离家远一点,但那里的蒿子草长得肥些、根粗些,还可以扯到一些禾藤草啦、野芹菜啦,野菜等等,这些都可以当菜吃。我们三娘崽总是早出晚归,中午就吃带来的蒿根粑粑。
记得有一个星期天,哥哥到学校搞活动去了,我和妈妈到河边上铲杉木皮,堆放在河边上的那些杉木栋子,用菜刀把树皮铲下来,运气好能铲上满满的两箢萁,烧杉木皮蒸出来的蒿子粑格外香些,又省煤来又省钱。妈妈对我说:“我们没有钱的人,就靠自己勤快些,这里省一点,那里省一点,一个月就熬过来了。”怪不得妈妈要我们省,她那时每月只有24元工资。那天运气好,铲树皮的人不多,我和妈妈两把菜刀铲,铲了一大担,妈妈的肩上工夫行,一担能挑七八十斤,我还用皮带捆了一捆。
我们正准备回家,忽然一个铲树皮的大妹子在喊:“你们过来看啊,这里躺着一个人,只怕会死了,他爬了几下都爬不起来。”随着喊声,我和妈妈走过去一看,树堆边真的躺着一个中年男子汉,他的脸又瘦又长,右太阳穴有块好大的疤,脸色惨白的,一身骨瘦如柴。
“这是个叫化子,经常看见他在新河面粉铺里讨东西呷。”站在我旁边的一个细伢子说。
“阿耶!早几天我还看见他在农业社的那潲缸里拈菜老壳呷。”站在我妈妈旁边的一位中年妇女在说。
那个喊我们看的大妹子对着我妈妈说:“我刚才看他张开嘴巴出气,好吃亏的样子,想站又站不起来。”
我妈妈走上前去,对着他问:“你是肚子饿啵?”
那汉子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又讲不出。
我妈妈从口袋掏出用报纸包好的蒿根粑递给他:“你吃啵?”
那汉子接过蒿根粑大口大口地咬了起来,几家伙就把那法饼大的蒿根粑给咬完了。妈妈望了望我: “八崽,把你的那个也给他吃算了。”
我听后连忙从衣口袋里掏出蒿根粑递给妈妈。妈妈接过蒿根粑,把报纸打开又递给那汉子。那汉子接过蒿根粑又大口大口地咬了起来。大家都看着他把两个蒿根吃完后,见他摇了几下身子,慢慢地伸起腰,坐了起来。
站在我妈妈旁边的那位中年妇女轻轻地对我妈说:“他是饿狠了咧,这一下没事了,你看啰,他脸色都没有先头那么白了。”
大家都走开了,各自铲各的衫木皮去了。我们比他们来得早些,妈妈挑着她那一满担,我背着那一捆,我们先走一步了。我们路过新河饮食店,妈妈放下担子,从口袋里掏出二两粮票和一角二分钱,要我到里面买四个烧卖。我高兴极了,因为我好久没尝过烧卖的味了。
我和妈妈各吃两个,我咬在口里舍不得吞一样,慢慢细细把它吃完。快到家了,听到有人在讲:“明天28号了,可以买下过月的粮了!”我一听又高兴起来,每个月的28号是我们最盼望的日子,买得“跨月粮”回,就能煮一餐饱饭吃。我高兴得跟着邻居的一伙细伢子唱起当时最流行的歌来:
我有一粒蚕豆,
呷得两三天咧。
还剩半粒,呷又呷不完咧……
这边刚唱完,那边马路传来一阵喊骂声:“菜场里的人,开后门,投机倒把第一名。烂白菜,卖五分,烂豆角,卖八角;烂南瓜,卖人家,好南瓜,留自家,拿起回克做粑……”大人子听得笑哈哈,都说骂得好!菜场里的人是应该骂!
晚上,哥哥写作文,题目是“我们要勤俭地过好苦日子”,妈妈一听就念了起来:“过苦日子就过苦日子啰,又甚么过好苦日子咧,苦日子还要加个好字干甚么咧?听到这‘好’字就烦躁!”
哥哥那时读初中了,思想很进步,连忙教育妈妈:“妈,你这思想就不对了,国家现在遭受自然灾害,困难是暂时的,你不要讲这些落后的话。”
妈妈听后不再做声了,忙着做她的蒿根粑粑。又过了好几个星期天,我们三娘崽又去扯蒿子草了,我们走到伍家岭的上岭时,我见一位瘦高高的男子汉,向拖板车的人扬手:“喂,逞上岭啵?”
我一下就认出来了,他就是早几个星期倒在杉树栋边的那位叫化子,没错,就是他,他右太阳穴有一块好大的疤。我拉拉妈妈的手:“妈妈你看,那叫化子没有死,他在这里喊逞板车。”妈妈回头望了望说:“是有点像。”
“我又拿个蒿根粑给他吃好啵?”我说着摸了摸口袋。
“还给他吃干甚么?他动得做得了,这么大一条男子汉本要靠劳动力吃饭罢,当甚么叫化子啰。”妈妈不同意再给蒿子粑给那汉子,她拉着我的手催我快走。
一路上她对我们说:“一个人只要勤快肯做,随走到哪里饿不死,好吃懒做的人迟早会吃亏。”
妈妈的话我记住了,还记得很牢!我就是凭着一双勤快肯做的手,在农村结了婚,还干了十三年,养了三个儿子。
蒿根粑的味道我也记牢了,但我不再想去吃它。
金麦的岁月
我们组里的知青们
1965年的秋天,我们由长沙浏阳河路办事处下放到靖县铺口公社金麦大队插队落户。那年我刚满15岁,分配在金麦大队寨古冲生产队。我们知青组共6人,两男四女。寨古冲是金麦大队山最多、树最多、田最多的生产队,也是最偏僻的生产队;整个寨子被山团团围在中间,是个实足的山窝子。但寨古冲的风景特别美,尤其是我们刚到时正遇金秋季节,山上的景色又迷人又实惠:有大颗大颗的板栗,金黄色的柿子,清香的野梨,紫红色的葡萄,还有含大量维生素C的猕猴桃,它们那别致的色彩、独特的香味使我常常抽出回忆的丝缕,但最使我难以忘怀的还是那些年的知青生活。
我们知青住在半山中的一块大坪地里的一幢老木屋里,坪中有桃子树、柿子树、橙子树、核桃树、梨子树,还有一棵碗盆粗的大剪子树(桎木)。据说,这棵剪子树有几百年了。离“剪子树”二丈多远立着一栋老木屋,楼上楼下共六间房。
听老农说,旧社会土匪在这老屋里杀人分赃,大白天没有人敢靠近老木屋。有一年正月间,从外地来了三父女进寨子讨糍粑,父亲打着竹板,两个女儿边走边唱走地走进了老木屋。
几天后,寨子里人好像没有看到他们三父女出寨子。又过了几天,还没有看见三父女出寨,几个胆大人推开老木屋的楼门一看:可怜的三父女喔,全死在楼板上。两个女儿一身被脱得精光,眼珠,奶头都被老鼠咬了......
解放后,有一对夫妇住进了老木屋,在这老木屋生了一男一女。主人不知何因上吊而死,她妻子拖儿带女改嫁到屋脚下井冲的一户人家。从那以后,没有人敢住老木屋了。
有人说,白天都能听到在老屋里板壁、柱子打得啪啪地响,晚上更是响个不停。那些老农们还讲得古怪,旧中国的鬼和新中国鬼在里面打架......老木屋鬼打鬼,瞅了你莫悔。
自从我们住进老木屋里以后,四位女知青整天嘻里哈拉,唱歌利哒;我们两个男知青也爱吼爱叫,拿着斧头和柴刀在坪里剁剁砍砍。夜晚,我们六个人都要坐在煤油灯下学毛主席著作;写学习心得,订红专规划,表决心;如何如何要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要安心在这里扎根一辈子。
组长李妹子高中毕业生,20岁了。她长得清秀漂亮,说起话来娇声娇气的很惹人听,她会写,会说,又会画。她的钢笔字、毛笔字写出来好有气派,像男子汉写的字。她很求上进,就因家庭出身“教员”,下农村前她多次写过入团申请书都没入。到农村后入团还是没有她的份,但她还积极向团组织靠拢。
他知道我出身不好,很关心我,要我写入团申请书,彻底背叛家庭。她喊我做弟弟喊得好亲热;我叫她姐姐也叫得有蛮甜,我俩还真像亲姐弟一样。但我还是没有写过一份入团申请书,我心里有数,那“地主”两个字太难看,太难听。我这癞哈蟆还是莫想天鹅肉吃为妙,我牢记母亲对我说过的话: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多动手,少动口。
副组长章伢子,初中毕业生,家庭出身工人,18岁。他头发长得密,胡子黑又粗,性格倔又犟,个子单单瘦瘦,脾气很暴躁。他口里总是说:伢子就要有伢子的气概,要敢做敢当。在其他三个妹子面前他俨然大哥哥的样子.
张妹子才14岁,小学都没有毕业 。“张思德”的“思”她读成“恩”,但她个子长得高大,发育齐全,臀肥乳壮,走起路来胸脯挺挺的,有一股使不完的劲一样。来农村才两个月就长了31斤,她算知青中最肯长的!妇女每天出工她喜欢喊:伯娘咧!出工哒咧!
刘妹子比张妹子的年龄还大一点点,显得比她还要小些,还要娇气些,干粗活细活都比张妹子差劲些。她的个子矮,身胚小,她喜欢唱歌。一边走还要一边唱,《越南有个小姑娘》这首歌,她从头(四段)可以唱到尾。他爱笑,可以一口气笑几分钟久,笑得唉哟唉哟的喊还要笑;他还爱哭,一哭起来,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一个个地喊着哭。唉呀呀!小组的人总是被她逗得哭笑不得。
黄妹子比刘妹子只大一岁,但做事说话都能干得多;她是小组最会当家、又最听李组长话的人。她有劳动力,听说在长沙她帮爹爹拖过板车,一次能拖一千多斤重。她的头发都是黄色,讲话声音又老又粗;但她讲出的话总有道理,个个都服她。我最羡寞她们的是:她们三个的家庭出身都是贫农!
15岁的我个子虽然不大,但我还是有点劳动力,尤其是挑担子比她们四个妹子都行,因为我14岁就当了“土夫子”。我和章伢子最喜欢上山砍柴,有事无事往山上跑,回来从不空着手,不是背根柴,就是砍块枞膏。
我们的衣服脏了她们帮我们洗,衣服破了她们帮我们补,干重活我们两男的主动干,六个人相处得很好,就像一家人一样。我们小组被评为“红旗小组”,李妹子还出席了安江地区知青代表会议。
我们住的老木屋光线特别暗,每间睡房都黑漆漆的。我们白天都喜欢坐在外面,吃饭也好,扯谈也好,都是坐在门外堆放的木柱上。大白天的木屋时时传来敲木柱、打板壁的声音。起初我们还以为谁在房里没出来,但每次一数,六个人都在屋外,等我们一起走进房里,响声立刻没了。胆小的刘妹子总是喊着:“我怕,我怕。”
这证实了老农们讲的话没有错,老木屋里的是有点古怪。尤其晚上就更吓人了,我们全睡在楼下,可楼上比楼下热闹得多。一到半夜,楼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时而又传来敲柱子的声音,时而又听到啪板壁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可怜那刘妹子,张妹子被吓得哭。后来,她们干脆把床铺并拢在一起,挤在一起睡。
我和章伢子的胆子比较大,不信邪。有一天夜里,我们听到屋后有种一声音叫得很奇怪,那声音象“痨病壳”子的呻吟:“唉哟唉哟”围在我们的屋后转,一声比一声凄惨。快天亮时,又传来一种叫声,那声音节奏就像长沙背小孩唱的:“背背被,买零碎,背背腰,买辣椒......”声音,低沉,模糊。起初,我们以为是刘妹子“发梦癫”(因为她经常想念她的小弟弟,在长沙时整天把弟弟背在背上玩,在她下农村不到半个月,她小弟惨死在公共汽车轮下,护送我们来的彭主任向第二批来的知青都打了招呼,不能将此事告诉她,能瞒多久瞒多久,怕她不安心)但仔细一听,声音又发自门外,这一下,我身上都有点起“鸡皮坨”了。因为那声音一声比一声叫得惊心。
组长李妹子当天晚上开社员大会时讲了这一情况,有社员说这就是“鬼叫”。李妹子认为是不是有阶级敌人在搞鬼,是破坏上山下乡。在场的社员没一个人答腔了。章伢子将民兵排长的那支火枪借来,他鼓起眼睛说,再听到叫声就开枪。有老位农说:“喔!要得,老木屋的鬼就靠你们知识青年来打了”
一连下了好几天雨,这些天没有听到“鬼叫”声。黄妹子说在长沙时听老班子说过,“鬼”下雨天是不出来的。李妹子批评她不要宣传这些迷信的东西,革命知青就要像个干革命的样子。
几天以后天晴了,半夜里“鬼叫”声又来了:“唉哟唉哟,背背被,买零碎......”的声音越来越近,叫到了我们屋后面。刘妹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李妹子敲我们的板壁。其实,我俩早作好了准备:章伢子将火枪架在了窗口上,“嘭”地一声。“鬼叫”声停了。这枪声响后,老木屋安静了好一阵子,慢慢地楼上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天亮后,我和章伢子朝开枪的位置去寻,只见有些树叶被铁砂子打破,没发现其它东西。白天出工,社员围着我们问:“昨天晚上听见枪响打到鬼么?”
还有的说:“鬼是打不死的喔,你越打它越来......”章伢子听后气愤地说:“他越来我越打!我就不相信打他不死!”
第二天下午,我和罗家二爷在塘冲铲田埂,突然,从茶籽山传来一阵阵:“背背被,买零碎......”我一惊,对罗二爷说,昨天晚天我们就是听到这种声音在我们的屋背后叫。罗二爷望了望茶山:“不要紧,这是土鹰叫。”
“ 土鹰是甚么东西?”我紧张地问。
“ 土鹰是一种鸟,一般是晚上出来,长得跟鸡差不多,”
“ 它叫声好吓人的。”
“那是的,头一次听它叫是吓人,听惯了就好了。”罗二爷蛮不在乎地说
我回来将土鹰的事同大家一讲,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大家都说这山里的鸟叫得太古怪,太吓人。李妹子说:“大自然就是这么神秘,靠人类来探索,来发现,来挖掘,来揭秘。”她到底文化高些,一席话讲得大家都轻松多了。
不久,我们发现几只黄鼠狼从地楼板里钻去,我们拿锄头砍刀追着打,它们一下就钻进了木柱子里。原来,老屋的木柱子好多都是空心柱,黄鼠狼钻进柱头里,发出一阵一阵敲柱子的声音,再从木方里钻出来,尾巴打在木板上,发出啪啪地打板壁的声音。这一下,一切迷团都解开了,是黄鼠狼,土鹰,在老木屋里作怪。
我们将此事跟社员们讲了后,社员慢慢地敢到老木屋来了。李妹子组织年轻社员来老木屋学唱歌,学跳舞。老木屋里日夜热闹起来,那敲木柱子打板壁的声音也没有了,大概那些黄鼠狼被我们赶跑了吧,半夜的土鹰声也渐渐地少了。但
老木屋的楼上堆放着队上的茶籽、桐籽、山核桃。老鼠就爱在晚上出来捣蛋,它们踢核桃,滚桐籽,咬茶籽,搞得壳咯壳咯地响。唉呀!半夜总是被这些小畜牲给闹醒,真的不习惯啊。
还有一桩不习惯的事就是夜晚起来屙屎尿。要晓得,我们山窝子里的茅厕是用木板做的,人们称它为粪庞桶。粪庞桶为圆形,高两尺,下底直径两尺五寸,上底直径两尺,上面盖上活动木板,板中间挖上一个连狗脑壳都拱不进的椭圆形孔。搂起裤子要跨上这两尺高的粪庞桶还很费力,人对上面一蹲,没有一点“眼法”还屙它不正。
我们两个男知青屙尿就不必往上跨了,可苦了那四位女知青。记得个子最小的刘妹妹,第一次屙完尿下来时,一脚踩空了麻扑一跤,把脸都绊青了。她硬是气得搂起裤子,张开嘴巴哭了一阵子好的。
这粪庞桶难上,我们两个男知青屙屎干脆躲在屋背后的的大树底下屙,反正没有人看见;那几位女知青屙屎尿也可能偷偷地屙在屋的四周了,因为住进这老木屋半个月时间,粪庞桶里还没看见几堆屎尿。
“这样不行,在农村没有大粪肥料怎么行!”管知青的储社长晓得这事以后,对我们说。
他还说:“毛主席亲手定的农业八字宪法的第二个字就是‘肥’字,可见肥是多么的重要!”
老队长也说:“队上做秧田要大粪,种油菜麦子要大粪,你们自己种菜也少不了大粪,这粪庞桶多上几次就习惯了吗。我们山里人祖祖辈辈都是用这粪庞桶。”
有位老农讲得还有趣:“我在山上屎尿都胀到屁眼吖子门口了,我都要憋得回来屙在自家的粪庞桶里,你们扳开手指头算一算啰,100斤大粪交给生产队有40分工,当得一个全劳力出四天工。”
老农的话讲得有理,不算不知道,一算嘿一跳!我们大家仔细一算:我们6个人每天人均屙屎尿5斤,就有30斤。全部屙进粪庞桶里的话,一个月就有900斤粪。折工分-----四九360分工。每人当得出六、七天工。一年当得做两个月工,这都是自己屁眼里屙出来的工啊,哈哈哈!大家算得笑哈哈。
大家商量定了,从现在做起,不再把屎尿屙在外面了,白天尽量憋住回来屙进粪庞桶里。我特意写了一块小木牌子挂在茅厕门边,牌子上两面分别写着“有人”、“无人”,这样,省得用咳嗽来打招呼。
章伢子用木板钉了一个踏脚板放在粪庞桶旁边,上下方便多了。晚上屙尿用东西接住,白天再倒进粪庞桶里,虽然劳点神费点力,但还是划得来。
老木屋的晚上更加阴森,谁都不远意愿到茅厕里跨粪庞桶。她们四个女的把洗脚的洋瓷盆拿进了房里,我和章伢子把那一担粪桶放在窗户底下,我们经过几次反复“试屙”,终于将它放到了适当的位置。
那时我们每餐都是吃些辣椒汤和酸菜汤,队上照顾我们,分了30斤黄豆给我们做菜吃。煮黄豆,炒黄豆,辣椒焖黄豆,吃了后总是胃气胀,肚子胀,屁眼胀;水也喝得多,尿也特别多,屁也特别多。
白天,大家出工在外面还好一点,一到晚上响声就热闹了。尤其是睡到半夜里,楼上的老鼠滚得核桃、桐籽“壳咯壳咯”地响。我们被响声闹醒后就要屙尿,我俩都是站在床上,扯开木窗门,抠出“武器”对准粪桶位置就屙。尿滴得粪桶里哒哒地响,半夜里的响声格外清脆。
那边的女同胞也毫不示弱,她们用洋瓷脸盆接尿。先是发出铛铛铛的响声,后来又发出梭梭梭……唰唰唰的响声。
尿声一停,屁声又接着来了。我们这边房里的屁打得嘣嘣嘣地响,我说章伢子的屁响声像往楼板上筐了一箩核桃响;他骂我的屁声比扯了三尺布的响声还响得长。
那边房的屁声虽然秀气一点,但也连连不断,比我们这边的响声还维持得久些。偶而,还传出几声敲破锣的响声......
楼上的老鼠搞得壳咯壳咯响;楼下各自的房里尿声响,屁声响,哒哒哒……梭梭梭……唰唰唰……嘣嘣嘣来哆哆哆......真的热闹极了!
我们的粪庞桶里屎尿越来越满了。到春耕做秧田季节时,我们知青交出的大粪数量在全队第一!我们真的屙出了几百分工。
老木屋里 “捉贼”
眼看快过年了,我们赶场买回了年货,还煎了一大钵子猪油,打算煮一餐糥米猪油饭油油肚子。当晚,我们把刚煎好的猪油,油渣子都放进碗柜,关好了柜门。
睡到半夜,我迷迷糊糊听到一阵吱吱吱的挤门声,火塘屋门像是被人打开。紧接着又听到开碗柜门,好一阵子又听见有刮得门响的声音,又听见有脚步声出了火塘门。
清早起来,我们走到火塘屋一看,火塘门敞开着,两扇碗柜门也敞开着,里面放着一大盆猪油全光了,连油渣子也没有了。
黄妹子说:“我昨晚听见有人挤门,又听到开碗柜门的声音,我怕做得声。”
组长李妹子说:“我也听到火塘门响,我以为是你们俩出去解手。看来,昨晚是有人进来过。”
章伢子拿着那火枪,繃着那副脸:“我看哪个再敢来,我叭他一枪。”
李妹子:“在事情没搞清楚之前,莫出去乱讲,还不晓得是人还是动物?”
张妹子突然说一句:“听罗木匠讲,旧社会这里有野人。”她这么一说,我心里都有点紧张起来。
刘妹子抱着李妹子:“李姐,我怕我怕。”
“莫大惊小怪,自已吓自已,有我老章在,天大的鬼我都不怕,今晚我就要守着这个贼抓。”章伢子说完把火枪一举,他是给大家壮壮胆。其实他心里也有点怕,我听到出,他说话的声音在颤抖。
当晚,我和章伢子坐在床上,连鞋袜都没有脱。他握着手中的火枪,我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握着砍刀,我们在这里等着这个贼或“野人”的到来。
我们把每间房的煤油灯都吹熄,这时的老木屋静悄悄的。没等多大一会儿,火塘门就开始响了:“吱吱吱.....”一声声,门被推开,紧接着只听得碗柜门开得响。
章伢子轻轻地翻下床,我也紧跟下了床,他摸到房门边。我大拇指使劲一推,手电筒亮了,他扯开门冲出堂屋,又往火塘屋里冲,我打着手电紧跟在后。我把手电筒一照,火塘门敞开着,碗柜门也敞开着,再看那预先放的那半碗核桃油也被打翻,油流得满地都是。
我俩迅速冲出火塘门,我把手电筒往前一照 ,在那棵大剪子树旁边,好像有一黑影在移动。我俩走过去一看,什么也没有。我把手电筒四周一照,没听见任何东西,我们只好回到老木屋。
第二天,我和章伢子各挑着一担谷,到木山会村盘的水碾子屋去碾米,临走时章伢子嘱咐几个妹子:万一回来晚了要打枞膏火来接我们,因为山路不好走,又有七八里路。
我俩将米碾好以后,见碾旁有风车。于是,将米全部箱好,米是米,糠是糠,我俩分担好;糠是泡的装不下了,章伢子脱下一条长裤,将裤脚捆好,把糠灌满挂在扁担上。
我俩慢慢地回到屋时天已黑了,只见门上一把锁,我俩估计她们一定是去接我们去了,她们肯定走大路,没碰着。我俩连忙将米放好,章伢子顺手将那裤子糠挂在堂屋的梁上,因为他怕老鼠咬糠,他那条长裤还是他下农村时才做的,还算一条新裤。
我俩必须去追回她们,我挎上柴刀,拿上手电筒,他还背上火枪。我俩快步地走着,等我俩赶到水碾屋还不见她们。原来,她们又走小路寻我们了。我俩又赶忙走小路追;赶回来时,只见四个妹打着火站在门外不敢进去,刘妹子边哭边说:“吊颈鬼,梁上吊着个人"。
我一听就明白了,连忙说:“那里么子吊颈鬼洛,是章伢子的裤装哒糠咧。”
章伢子接过火把,推开大门一看:“啊也,各是像吊颈鬼咧。”说完哈哈一笑。
黄妹子发脾气了:“你们是这样吓人,会吓散魂咧。”
李妹子严肃地讲:“现在有社员讲这老木屋吊死了人,你们偏偏用这家伙吓人,开玩笑要有分寸!”
章伢子连忙解释决不是有意的。张妹子气愤地她走上前,把那裤袋子糠用力一扯:“随放得哪里都要得,偏偏要挂得梁上,这跟吊颈鬼有么子区别咯。”说完把那一裤袋糠往门弯里一丢。
只刘妹子还在哭,因为是她打开的大门,是她第一眼看见这“吊颈鬼”,近一段时间她本就吓哭了几次,这一下又吓得有个边了。
我和章伢子越望着那裤越好笑,她们踢着那裤袋也跟着笑了起来。
半夜里,我被一阵“刹、刹、刹”的响声惊醒,章伢子也好像听见了,但我俩太累了实在不想起来。天亮了,我们打开房门一看,火塘门又打开了,箩筐里的米少了一些,我们估计那“家伙”昨晚又来过。
又到天黑了,我和章伢子坐在床上,他拿着火枪;我拿着长砍刀,我们一要抓住这“贼”,妹子们也没睡,都拿着柴刀和手电筒,我们“严阵以待”。
火塘门又开了,碗柜门又响了。我和章伢子轻轻地下了床,一冲就出了门,我们打着手电筒一照,火塘里没有东西,我们追出门外,看见剪子树脚有东西在动,我再仔细一照:看清了,原来是坪脚下罗家细长家的那只大母狗,它不慌不忙地走下坪,直往家里走去。喔!抓来抓去原来是这条“贼”!
我俩跟着进了细长的屋,他一家人还没睡,还有两社员围着火塘边晌火。他们见章伢子板着脸,提着火枪气冲冲地走进来,不知何故。章伢子抢过我手中的手电筒,往他家的每张门照了一下,对细长说:“你们家的狗这几天偷吃我的煎猪油,偷了我们的米,今晚又来偷,他跟得人一样。”
细长是个很老实的人,连忙说:“对不住,对不住,我那狗娘婆饿相得很。”
紧接着李妹子也带着三个妹子进来了,听说是他家的那只狗偷东西,才松了口气。
另外一个社员说:“这老母狗,偷东西怪吓人的,还会开门。”
“就是咯,我们还以为来了贼呢。”黄妹子说。
细长还忙着给我们道歉,可他那婆娘嘴巴就讨嫌了,她笑眯眯地望着我们讲:“这下好了,我的狗不愁没吃的了,它吃惯了每天都要吃,嘻嘻......”
我们听了这话,又见她那得意的模样,又气又怄走出了他家。果然中了细长婆娘那张嘴,那老狗天天围着我们老木屋转,白天只要一大意,他就钻进了屋,偷吃我们的米、糍粑、糠、菜等等;它见吃的就偷,它老奸巨滑,防不胜防,最气人的是它居然把我们刚分来的十二斤过年肉啃了一大半,剩下的粘得一团灰,气得我们要死。
我们打又打它不着,我们追到他家里,细长婆娘还得意的笑着说:“你们打得到它,就让你们打着吃,你两个男人就吃那狗娘的x,多吃几口狗x,骚得好,野得好,好寻几个妹子睡觉。”
我们被她这又气又怄的下流话气得要死,我们下决心,一定要打死这条狗。有几个社员对我们说,这条狗是一条狗精,我们家家户户都被它偷过,你们不打死它,莫想住得安宁。
我们同队长讲了这情况,队长也气愤,因为他家的猪潲长期被它偷吃了,喂的猪总只能吃半宝。最可恨的是细长那傻里傻气的婆娘,她见我们一回还要怄一回,一开口就是:“你们想吃的老狗娘x还没吃到口啊......”她还赌章伢子打得着算你有本事。章伢子被她怄得眼睛鼓起好大,他在寻找机会。
有一天,机会来了。章伢子同罗家细伢子玩得好,那细伢子答应将狗套住。这天一早,我和章伢子躲在他家牛栏屋旁边,只见那细伢子悄悄地将绳子套在那狗脖子上:“老章,套好了!”随着他的喊声,章伢子一钻就出来了,一手接住绳子。那老狗一见不妙,甩头挣扎,章伢子眼明手快,双手握紧绳子,一甩就是几个圈,就像那铅球运动员摔铅球一样“啪”地一声,狗摔倒在路脚边,它拼命地挣扎,但绳子越锁越紧,只见它四脚在弹......
章伢子将绳子递给我,拿着预先准备好的木棍,走到路脚边,对准狗头一顿乱打,这一下,细长婆娘子吓哭了。她边哭边骂:“你当真的打喔,我是讲哒好玩的哟!”
章伢子拖着死狗往老木屋里走,他脸惨白的,嘴角上都起了白泡子。他一边拖狗一边骂:“你赌我打的,你赌我打的......”
到寨古冲的头一年三十夜,我们就是吃那狗肉过的年,因为他偷吃了我们的过年肉,我们只好吃它的肉过年了。有社员说我们知青太霸道,一个畜生偷点东西吃算什么;也有社员说打得好,这“狗精”偷东西像人一样的开柜门,吓了好多人,只有长沙人才有这胆子,打死活该!省得再吓人,为寨子里除了一大害。
老木屋里的哭叫声
阳雀开始叫了,“娇归郞,娇归郎”地一声比一声叫得清脆。春天来了!寨古冲的春天特别美,松杉青翠,鸟语花香,蛙叫虫鸣。有一天清晨,我们都有没有起床。突然,从屋前面发出一声惨叫:“喔啊!喔啊!”
接着从屋侧边又传来一阵娃儿哭:“哇呀......哇呀......”哭得好凄惨!
只听见女知青在屋里喊,哪个在搞鬼。我把小木窗户一开,章伢子连忙喊一声走,过去看一下。我俩连鞋都没有穿,匆匆闯出木屋。我俩围着木屋寻了一个圈,没见任何的东西,只听见井冲里传来几声狗叫,我们往井冲望了一望,也没有见什么。
上午在田地里干活,我们把早晨发生的事对社员一讲。“是鬼叫啊,是鬼啊?”杨家伯娘说完好紧张的样子。
阳雀叫了,鬼也跟着出来了。”罗家大爷讲得那么的认真。
“赶忙扯支桃子树刷刷身子,屋前屋后都刷一刷啰。”罗家二娘告诉我们这法子,说什么鬼最怕桃子树。我们不信那一套,我们就要看看这是么子鬼!
几天以后,我们刚好上床,突然屋前又传来:“喔啊!喔啊!”的叫声。我用拳头对着板壁“蹦”地一下!章伢子大喊一声:“有本事就莫跑!”说完,我俩冲出了房门,我打着手电筒一照,木屋周围什么也没有。我们回到木屋里嘱咐妹子们:要她们跟社员莫提这件事,因为,我们有了“新计划”。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和章伢子各扛着一捆柴刚走到剪子树旁边,突然老木里传来一声哭叫:“我的弟弟唉.....你死得好遭孽喔!”哭得好伤心哦。
我和章伢子把柴一丢,连忙往老木里跑;我们听出来了是刘妹子的哭声。我们走进她们的房一看,李妹子她们都在,她们扶着刘妹子,她们都在流眼泪。
原来,张妹子下午去拿信回来,刘妹子家里来了信:讲了她弟弟被汽车压死的实情。这件事瞒了半年,他父母不想再瞒了。天天在念着弟弟的刘妹子,做梦都没想到他弟弟半年前就离开了人世,她如晴天霹雳,哭得好伤心。
李妹子她们一边劝也一边哭,我是个见不得别人哭的的人,见人一哭眼泪一滚就下来了。章伢子到底坚强些,他要大家莫哭了,他把灯点燃,把火烧燃开始煮饭,把大家叫到火塘里坐下。
晚上,大家左劝右劝总算劝刘妹子吃了一碗饭。睡觉时,四个妹子把床拼在一起,让她睡在中间。可怜的刘妹子一直哭到半夜,这半夜好像没听到其它的声音,就只有她的声音。
白天在田里出工,刘妹子又哭了起来(她一个人呆在老木屋害怕)。社员也劝她不要哭了,那些老奶奶都来劝她,她们的劝法不同:说什么一个人的命天老爷定好了的,你再哭也哭不回,哭坏了身子,死了的人还难受;莫让死人在阴间再受苦......没想到她们这么一劝,刘妹子真的没有哭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我上茅厕解手,突然听到一声尖叫:“我的弟弟......”我吓得一惊。我知道是刘妹子又发梦癫了,这些天她每天半夜都哭醒了。我平时胆子算大的,但这一回不知为什么特别害怕,我一个人蹲在茅厕里,看看四周黑漆漆的山和天,又看着这老木屋,我想起社员同我讲起老木屋吊死人的情况;还有那讨糍粑三父女的模样;最近又听到说大剪子树下还砍死了两个“银匠”的故事;说什么土匪们将银匠从木屋里砍起,一直砍到剪子树脚,讲得吓煞巴人。我从茅厕回到床上,硬把被子抱住头,好久好久胸口还在跳。
十天半月过去了,刘妹子总算熬了过来,不再发梦癫了。她写了入团申请书,听说下一批入团肯定有份;她这次得知弟弟死后一直安心农村,没有闹情绪回城,入团是她日夜盼望的事。因为我们小组还没有一个团员,她慢慢地露开笑脸了。
又是一个半夜,我被一阵娃娃哭声惊醒,章伢子也醒了。我俩按“新计划”轻轻地下了床,轻轻地走出房门来到堂屋的窗户边。娃娃哭声在堂屋右边;左边又发出“喔呀!喔呀!”的喊声,同上一回的哭喊声相似。
章伢子把火枪架在窗户上,我把手电筒一按燃,章伢子一扣扳机:“蹦”地一声!我俩不慌不忙地打开大门走出木屋。走到坪中间,章伢子对天打了第二枪,我俩放开喉咙:“抓鬼啊!抓鬼啊!”一边喊一边用柴刀在旁边的牛圈上狠狠地敲,喊得森人。我们相信寨子里的人都听到了,但没有一户人开门出来看。
第二天上午在田坝里出工,社员都围在我们身边,都说我俩胆子大,撵着鬼来打,长沙人硬要不同些。大约半个月以后,生产队的劳动力都在覃大个子家开会,突然,从坪脚传来一阵“咳咳”的叫声。接着又传来一阵“哟哟哟”的两种叫声。隔了一两丈远,叫声一呼一应往冲外走。
“鬼叫,肯定是鬼叫”。绰号叫和尚哥的杨大爷说。
绰号叫土地公的黄大伯讲得还有趣:“鬼被知青撵下坪了,撵走了。”
“拿枪来打一枪。”有人在喊。覃大个子真的端出火枪,走到大门前,对着叫声“砰”地一枪!叫声立刻停止了。
那些日子,章伢子买了两斤火药,在老木屋旁扎起个靶子,出门砰一枪;回来砰一枪,晚上也砰几枪,老木屋周围日夜能听到枪响。章伢子扬言,只要抓住了鬼,像打细长家那只狗一样活活打死它。
组长李妹子在生产队开会时上讲了这厉害性,他说这一定是阶级敌人在搞鬼,这是一场新的阶级斗争,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她能说会道,讲得条条是理,会场鸦雀无声。
从那以后,老木屋再也没有听见哭叫了。这件事在我心里总是个谜,我不相信有鬼;肯定是有人在搞鬼,这人究竟是谁呢。(十年以后,我才弄清这场鬼叫之事。原来,房女主人嫁到井冲后,怕我们老住着她家不走,特意叫儿子和叔子一起故意吓我们的。后来见我们这么不怕事,又动枪,又是阶级斗争,他们也再不敢装鬼叫了。他叔子后来和我玩得好,才讲出出这个秘密。 我听后,骂他们不知天高地厚......)
过年呷泡茶
到金麦寨古冲过第一个年的大年初一,我吃上了靖县的特产——泡茶。记得那天早上,我到杨队长家拜年,刚一进屋,队长的婆娘就递给我一碗蜜饯茶,我抓出那碗里的一片蜜饯左看右看。雕得好精致,像龙又像凤,我硬是舍不得吃,一口气把那碗糖豆吃完,把蜜饯放在手上玩来玩去。逗得在场的社员哈哈直笑。他们连声道:“呷噶它,呷噶它,再拿几片干的把你玩。”我这才把那片半干半湿的蜜饯扔进嘴里。啊呀!好甜啊。
接着队长婆娘又递给我一碗水泡“人生米。上面还飘着红红绿绿的油炸干饭子。碗中放着一片船形状的小竹片。我见大家都用小竹片子搅了搅,也学着样拿着小竹片当调羹搅了搅,我吃了一口,味道蛮不错。 它比水泡“人生米”好吃得多,吃到口里还不溶化,有盐味、辣味、五香味。我一口气吃完,放下碗连声说:“多谢了,多谢了,不好意思!”说完便走。
队长连忙追出来:“还呷一碗,还呷一碗。你冒呷得习惯呗?”
我回过头来:“好吃好吃!多谢!多谢!”我要把这好吃的东西告诉其他的知青们,要他们也去尝一碗。
当我回到屋里把这些事跟知青们一讲,他们笑着骂道:“你这睡懒觉的家伙,我们先呷噶回来哒咧!”原来他们好呷在先。他们还告诉我,这里的习惯是大年初一不呷饭,净呷泡茶,呷一天。他们正在商量到哪些社员家去拜年。
最后决定我和章伢子两个先到杨家湾拜年,女知青到罗家湾拜年,兵分两路。我们寨古冲生产队分杨家、罗家两大姓。共有二十几户人家,我和章伢子首先从杨家界上的杨政金家吃去。在他家各吃了一碗蜜饯和泡茶后,便走到杨政银家里。从杨政银家里吃了以后,又到杨政高家里吃。从杨政高家里吃完又往杨政得家里走。从杨政得家里出来,再到政字辈的最后一户杨政贵家里。
“政”字辈的吃完了,开始到“通”字辈家里吃。我俩先到杨通富、杨通福家各吃了一碗泡茶后。又到他们儿子家“光”字辈屋里一走。先走进杨光全家,在他家我俩就不敢吃泡茶了,因为肚子已经涨得鼓鼓的了,各吃了一杯蜜饯茶。便到他二哥杨光顺家,在杨光顺家各吃了一小碗泡茶,章伢子跟他解释清楚,我们肚子实在装不下了。他那婆娘长得好漂亮,又贤惠。她笑眯眯地对我们说:“实在吃不下了,就莫罢蛮,莫胀坏肚子。”说着抓了几把葵花子给我们。
从他家里出来站在三哥杨光炉家门。实在吃不下了,我俩都不敢进去了,还是站在门口喊着: “光炉,拜年了,拜年!”
杨光炉从房里走出,一定要我们进屋里吃碗泡茶。他再三拖拉,我俩实在犟不过,便慢吞吞地坐了下来。我指着喉咙说:“我们的蜜饯泡茶已经吃到这个位置了,实在不能吃,再吃就只能含在口里。”
他见我们讲得这么实在,便拿着香烟:“呷纸烟,呷纸烟,烟一定要呷一根。”我们接过烟来,他为我们点上火,这是我第一次吸烟。
从杨光炉家出来,还有两户杂姓屋里没进去,一户是黄透魁,二户是覃灯强。我俩站了一阵,肚子越来越胀,老章讲:“我要屙屎哒。”
我也说:“我肚子疼了好久,快忍不住了”
我俩干脆翻上杨家屋背,爬到“冲方”的茶山里,蹲了下来。痛痛快快地屙了一大滩。从茶山下来,肚子舒服多了,便又走进了黄透魁家吃了一碗蜜饯茶,到覃灯强家吃了一碗泡茶。这样,一上午总算把杨家湾的每家每户都走到,都呷到了。
我俩回到老木屋里,只听见几个妹子在争茅房,“快点屙咯,我要屙哒呢。”
“赶快!赶快!我肚子疼得厉害”
“等我先屙咯……”只听见唧唧喳喳闹个不停。
我忍住笑,骂她们:“哈里哈气,蠢呷只呷。”
“宝里宝气,不晓得少呷点哦……”章伢子跟着骂。
我们骂她们,自己倒在床上笑,哎呀呀,各城里人到乡里来胀得出丑咧!
下午我们兵分两路,她们到杨家湾,我俩到罗家湾。路边的罗细长家我们没敢进去,因为前几天我们将他家那只偷东西吃的狗给打了。
我俩直往罗家湾走,首先走进大哥罗仕培家里各吃了一碗泡茶。又转过来到二哥罗仕茂家吃了碗蜜饯茶。再到会计罗仕田家吃碗泡茶。又被罗家三哥、四哥罗仕伦、罗仕安家喊到屋里,硬要我们再吃一碗泡茶,不然就看不起他们。我俩犟不过,只得又端起那碗早弄好了的泡茶吃了起来。
我俩慢慢地吃,边吃边扯谈,便围着火塘里走圈子,总算把这碗泡茶吃下了肚子。章伢子的名堂多,他忽然指着屋后的那棵大树对我说:“到那棵大树去看看啵?”
“要得!我们这回倒要量下树有多粗。”我连忙接音,说着便慢吞吞地爬上罗家屋背的大樟树旁,我俩用手指抵着喉咙“哇”的一声,一下全呕了出来。各呕了一滩后这才觉得舒服,才出得气赢。
我俩索性爬上山顶,观看我们寨古冲的风景,我们寨古冲的每栋木屋背后,都有几棵大古树罩着,大古树旁边长满了青翠的竹子;栋栋木屋里都冒炊烟,再看看从冲头流出的那股清清溪水,似一条银色的飘带在抖动。两边的青山把寨古冲团团围住,好一个风景秀丽的山寨哟……
我俩边看边走下了山,不知不觉来到罗家湾最后一户人家----富农罗仕成的屋门前。章伢子迅速从他屋边走过,我不巧,鞋带散了,弯下腰系鞋带。碰巧罗仕成的弟弟罗仕财从屋里走出来,他一见我便笑眯眯地说:“小陈,进屋坐一坐,呷碗泡茶。”
我望望章伢子早已走转了弯,再看眼前罗仕财,他说得那么诚恳。到农村几个月,我和他玩得最合适,他年龄和我一样大,经常邀我一起上山砍柴。我得知他父亲早已过世,听他说1959年修“衡新”铁路时病死在回家的途中,他母亲带着他几个弟弟过日子。知青们都背着说她是“富农婆”,今天出门拜年,李组长再三嘱咐过,不要到他家拜年,要注意影响,要站稳阶级立场。可眼下他要我进屋坐一坐,呷碗泡茶,我真有点为难,我拒绝他,但怎么也开不出口。
我见他还在诚恳地说:“进屋来,进屋来。”说话声还带有几分稚气。猛然,我想起了自己家庭出身是“地主”,他的出身是“富农”,我们都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人嘛。他母亲是“富农婆”,那我母亲就是“地主婆”。我突然又想自己的母亲,我不顾那么多了,我一脚跨进了他的门,直往火塘走去。
他母亲正弯着腰在烧火,见我进来好紧张的样子。我把双手合拢:“伯娘,拜年啦!”
她见我向她拜年,连忙弯下腰双手伸着,像要跟我作揖一样,连声道:“莫拜年,莫拜年,你坐,你坐。”说着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几个弟弟连忙把我扶上火塘凳上,我看得出,他们好激动。
罗仕成连忙递支烟给我,我谢了。罗仕财双手捧着一大捧板栗给我,我双手接住。他母亲连忙把鼎锅端上火架上,又端出瓷钵抓出蜜饯准备泡蜜饯茶。我连忙说:“伯娘,你莫泡茶,我坐一下就行了。我今天吃了一天的蜜饯泡茶,肚子实在装不下了。”
仕财笑了笑说:“我晓得你和老章今天每户人家都吃了,肚子肯定吃胀了。”
我笑着说:“正是的,肚子吃得胀鼓鼓的。”
他几个兄弟听后都笑了。罗仕财说:“算你们有狠,每户人家都呷一碗,我们这里的人没一个人做得到。”
原来他们这里人最高记录一天只能吃十二碗,没想到我们长沙知青一天能吃二十几碗,这可能要传成笑话了。我当然不把又呕又屙的事告诉他们,不然的话更加出丑了。
他母亲见我不吃蜜饯茶,连忙从瓷缸里抓出一大把蜜饯放进我衣口袋里。笑眯眯地说:“想呷时再呷喔?”话说得好亲切,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
“蜜饯茶不吃,泡茶一定要呷一碗。”他们再三说,我答应了。我端着他们家的这碗泡茶,吃了一口,格外香些。他们用骨头汤泡的,用煮熟的板栗打底子,油炸的红绿干饭放得多些,我尽管肚子还饱,但还是一口气吃完。
这碗泡茶是我吃到的最香最美味的一碗!
救山火
正月间,全大队的人集中在金坑生产队的“冲耙”界上造林。大伙儿砍的砍草,挖的挖土,几座荒草山上布满了人,热闹极了。这是来农村半年后第一次出大集体工,知青们的干劲最足,个个都干得满头大汗。
突然,对面那座荒草山上起火了。起初火还不大,“哗”地一阵风刮来,那火一冲就是几丈高。看着看着火一下就烧了半边山。这边的人没有一个喊救火,有的社员甚至哈哈地笑。我们知青可吓坏了,一齐喊:“救火啊!救火啊!哦实不救火咯?”
尽管我们喊得慌,社员还是没有一个做声的,也没有一个人动。我们知青连忙往那边山跑,准备去救火。只听见社员在喊:“你们莫过去,莫过去,这个火是打不熄的.....”
我们不理睬他们,照样往那边山跑。只见山下走过来一起人,我们走近一看,是夏悸她们扶着八队的靳组长。只见靳组长的头发烧焦了,脸通红。我们一问才知道,这火是知青小胡点燃的,胡伢子平时就蛮调皮,这一下惹了祸。他的眉毛、头发都烧焦了,手也烧起了泡。靳组长身为知青大组长、被这场大火吓猛了,她拼命地喊救火。结果,把头发给烧了。
一会儿工夫,大火把那座荒山烧光了,火自然小了。只见社员们拿着树枝将小火打灭,他们不慌不忙,没一个被火烧伤。
听说是社员叫小胡点燃的火,大火烧了这么大的面积,会受怎样的处分。我们都为小胡作急,小胡会不会坐牢?
半个月以后,林造完了,小胡没有受任何处分。后来我们听小胡队上的社员讲,小胡烧的是毛草山,没有烧杉树林。如果放火烧山,烧毁了杉树林就要坐牢。他们队上就有一个叫“大斗篷”的社员,就因放火烧了杉树林,坐牢去了几年还没有放回来。听社员这么一讲,我们心里有了数,晓得这山火是不好惹的。
一个月以后,生产队开始砍田埂草,10个人为一小组。我们这一组就我一个知青,4位老农,还有5个年轻社员。我们分配到最偏远的山冲——“正冲头”砍田埂草。记得那天上午,大家把田埂上的草砍下来后,准备点火将草烧净做肥料,但谁都不愿意去点火,只见他们左推右推,最后推到一个叫“哑巴”的手里,(他并不哑,只是讲话慢吞吞的,哈里哈气)大家都奉承他手长得好,手稳......
我一看那场伙就晓得大家是在“撮”哑巴,我猛然想起造林的时候,小胡点火的那桩事,我连忙走开了。等我到旁边的岔冲里解手出来,只听见他们在起吆嗬:“窝嘿!窝嘿!火上山咯!!上山咯!”
我朝燃火的方向一看,哑巴点燃的那堆火冲上一丈多高,把山边上的树枝接燃了。看着看着火越烧越大,风一刮,火往上冲,一下就烧到了半山腰。
我连忙喊:“快救火!快救火!”
外号叫“土地公”的老农说:“这个火烧得猛,哪个敢救喔!”
外号叫“和尚哥”的老农说:“只有上那边山去砍火路,把火拦住,莫让火烧下山。”
外号叫“麻带爷”的老农说:“那要赶快!那边山有杉树林,有枞树林,还有竹子林。”
外号叫“长来牙”的老农蹬着脚说:“坏噶事喔!那边山脚下就是岩窝寨,怕烧屋喔!”
我听他们这么一说更加急了。因为我当时也算是“革命知青”,到农村是来干革命的,也有抱负和理想,也有一股子革命激情。我大声说:“大家赶快行动!要保护集体财产!”
我虽然年龄不大,但讲起话来还是老粒子一样。我这么一说,大家立刻行动起来。兵分两路,我们6个年轻的上山顶砍火路,把火拦住,不能让火烧下山,因山下是岩窝寨。他们4位老农砍旁边那座山的火路,不能让火烧到杉树林。
我们6人爬上了左边的山顶上。我学他们的样,扬起长砍刀使劲地砍。一袋烟的工夫,我们就砍了一条5尺来宽、10来丈长的一条路。火还隔我们几丈远,那热气和烟子就冲了上来,又热又烟又呛人。大家各砍一根枞树枝握在手里,站成一排,严阵以待!
火慢慢地烧过来了,温度越来越高,我被烟得出气不赢了。火燃到火路上,火路上没有树枝没有草,火自然小了一点。大家一声喊:“打啊!”一齐冲了上去,举起树枝使劲地扑。我学他们的样,扑一树枝推几下,火一下就推熄了。难怪打火要砍火路,要在火路上打火才能打灭。
火烧到火路上几次,都被我们打灭,火也渐渐地小了。这时,那边山的老农们在喊:“你们那边的火打熄了,冒得事喽。”
“快过来!火烧过来了。”
“快过来帮忙,过来打火,过来过来.....”
我们一看,我们这边的火熄了,但他们那边的火却越烧越大。我们赶忙往那边跑,当我们赶到他们砍的火路上时,火已经烧上了路。我们扬起树枝就打。老农们还在砍火路,火路越砍得宽,火越容易打。
火一阵一阵地往火路上烧,我们一次一次地将火打灭,我眼睛被烟子熏得睁不开,但我眯着眼睛打;我被热气逼得出气不赢,但我还是坚持又坚持。大家都很卖力,始终没有让火烧过那边山,我们胜利了!
我口干急了,一头栽进田里呼噜呼噜喝起田水来。我刚一抬头,只听见哑巴慢吞吞地说:“你……你的头发黄……黄噶了。”
我用手往头上一抓,抓出一层黄灰灰,我一闻,我的天哟!喷臭焦气。大家都笑我头发烧得像个黄鼠狼。还算好,冒烧伤皮肉。
这场大火烧了几座毛草山,社员都说烧得好,以后好养牛,好摘蕨菜,好挖“忙”。
点火的人是哑巴,哈里哈气的禽禽人,跟他讲都讲不清。也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不过,我们生产队长还是在公社开会时挨了批评:烧伤了长沙知青谁负得了责......
两条"饿狗"
我们知青男女之间有了些矛盾,起因是为了吃。记得杨梅吃过不久,山上没有什么野果可吃了。组长李妹子和其他几个知青组长到公社开会回来以后,开展知青组节约用粮活动;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忙时多吃,闲时少吃.....每人每餐定量四两米。
她们女的还勉强能行,可苦了我和章伢子了。我们正是吃长饭年龄,每天爱往坡上走,消耗特别大。我们的伙食费早已用完,菜园里的菜长得像“病壳子”,又经常吃些红锅子菜。“油水少,饭上搅”,这俗话说得一点也不错。
章伢子一天比一天瘦,身上的排肋骨像搓衣板,我经常饿得流清口水。我俩肚子一天比一天饿,饿起来特别烦躁,不再像刚来时那样主动干重活了,柴都不愿意砍了。我最伤心的是有一次和妹子争吵时,她们骂我一句“地主崽子”吃不得苦。我当时气得喉咙都硬了,从那以后我不再讲多话了。
队上准备为我们起屋,我和章伢子也同社员一起砍树啦,抬树啦,整天觉得好累。回来吃了那四两米的饭不晓得塞在哪个肚弯里,人一累,肚一饿,脾气就特别大。章伢子整天板着那副脸;我也总是发饿头气,拿着东西乱丢乱摔。李组长说我们两个变坏了,多次到到公社打我们的“小报告”,我们晓得后更加生气了。
一天,我俩在田里干活,越干越饿,越干越气,章伢子连声骂道:“ 这李组长显积极,搞么子节约咯,这比1960年过苦日子还饿些哒”。
我也气愤地说:“她们组长三五两天往公社开会,汇报情况,可以在公社食堂油油肚子,节约粮食卡的我们喔。”
“不干了,回去睡觉。”章伢子把锄头一甩,我也跟着他回到老木屋。
我俩走进火塘屋,立刻闻到股饭香,章伢子走到灶边揭开锅盖一看,满满的一锅饭。我想起来了,早上李妹子嘱咐了黄妹子,今天中午公社社长会来组里检查,组长们约定在我们组里吃中饭,黄妹子是组里干家务最能干的,她可能提前把饭煮熟,到菜园里扯菜去了。
章伢子望了望那锅饭:“饭啊,饭,我最热爱你。”说完,伸手抓了一团饭,往嘴里一塞。
我见他抓了一团,也双手抓了一大团,大口大口的嚼了起来。他又双手端起一大团,我俩左一团来右一团,一会儿功夫,锅里只剩下锅粑和一小团饭了。怎么办?饭被我俩吃了,怎么向这些鬼妹子交待。
章伢子灵机一动,抓起剩下的那团饭,啃了几下又放进锅子里,那团饭上显出了牙齿印;他又用手爪子在火灰里摸了几下,再在锅盖上撮了几下,锅盖上显出了几只“狗”爪印;他再抓了一爪饭往地上洒了一线,嗯!还蛮像狗偷饭吃的样子,反正狗有“前科”。我俩把门关好,从窗户跳了出去,爬上了后山,砍起柴来。
当我们背着柴走进老木屋时,只听见刘妹子在喊:“怎么办?狗又把我们的饭偷了。”
我俩忍住笑,把手上的柴一丢,章伢子那活鬼还装出气努努的样子:“人省出来让狗吃,真有点宝气!”
李妹子也叹了一口气“节省得要死,一下让狗吃了”。
我连忙转弯:“算了算了,快点煮饭,我肚子里闹革命了。”
黄妹子连忙又铲锅子,又淘米煮饭,李妹子忙着添柴。一会儿,组长们都来了,管知青的田社长也来了。听说饭被狗偷吃了,都说可惜了喔!
我想起又好笑,唉!难怪说,饥饿起盗心,这句话一点不假,肚子饿起来实在受不住,我们也算是男子汉,居然装成狗来偷饭呷,实在是饿起来受不住啊。
不过,从那以后,她们再也不提前把饭煮熟了,我俩也再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后来,我俩又几次从田里溜回来。我们用两块木板夹着谷子搓米,用两口砖刮谷,老半天刮得半碗黄米子,煮成稀饭填填肚子,但这不是办法,最后决定和妹子们分伙。
分伙的第二天正好是“赶场”,我俩决定去赶场,队长安排我们顺便担60斤化肥回来。因回来的路有10里上岭,各挑30斤还比较合适,每人记6分工。我们去赶场的最主要目的是:呷一餐饱的!要晓得,我们近一段日子饿伤了!
我们首先将化肥装好,然后对场上卖面的摊上一坐。我将身上仅有的几毛钱掏出来,买了1碗面、5个馒头、1碗甜酒后,剩下1毛钱,我还想买两个浆粑粑都不行了,因为我还要留8分钱发一封信。
我一口气将这些东西吃完,肚子里舒服多了。章伢子到了面摊就不讲话了,只见他鼓起眼睛,大口吃面,大口咬馒头,咬浆粑粑;又吃米豆腐,又喝甜酒,嘴巴没有停一下。
我去邮局发信回来他才吃完,这下他才露开笑脸,对着我说:“我今天呷噶两碗面、6个馒头、4个浆粑粑,1碗米豆腐、1碗甜酒,这一下呷饱了。”说完,走到菜滩上买了2根黄瓜,递了1根给我。他又买了1双草鞋对脚上一穿,咬了一口黄瓜对着我说:“我今天是呷又要呷,穿又要穿!”说完呵呵一笑。
他那神态真的出味,我望着他穿着的那双草鞋,一边笑一边学他的话:“呷又要呷,穿又要穿,哈哈!”
我俩挑着化肥慢慢地来到猫头山脚下,准备上山了,我俩先在小港里喝足了水,因为有十几山路没有水喝。
上了一道岭又一道岭;过了一到道弯又一道弯,章伢子越走越慢,隔我的距离越来越远。我问他何解?他用手指着肚子轻轻地说:“我肚子胀起来了,走不动了。”说完放下了担子。
我停下了脚步,他立刻向我扬扬手:“你走先,我歇一下就来......”
我说:“我先到新凉亭等你,我要屙屎了。”他听后点点头。
我一口气来到新凉亭放下担子,走到旁边的树丛里屙了堆屎,我已经走了五里上岭了,今天肚子不饿,还有一身的劲。我坐下来等章伢子,但等了好一气工夫还不见他来,我实在有点不放心,便回头去寻他。
当我走到原来的那一道弯时,见他站在担子旁边,脸色惨白,额头上只冒汗,他张着嘴巴出气。我问他:“你何解咯?是背了痧吧?”
他摇摇头,用手指着肚子有气无力地说:“拐噶场哒,我肚子越来越胀,像要爆炸了。”
我挑起他的担子:“你呷得太猛哒咯,你慢慢来,我在凉亭等你。”说完就走,他点点头,双手抱着肚子一步一步地向前移;我望着他那样子又好笑。唉!饿又饿得要死,胀又胀得要死。
我挑着他那担子又到了新凉亭,等了好久终于听到了脚步声,我一看是几个社员。其中一个老社员问我:“这章伢子是饿背了痧啵,走路都走不动了。”
另一社员又说:“我们要跟他扯痧,他又不肯。”
我听他们这一说,还真不好回话。我心里想,他哪里是饿很了咯,他是呷胀哒咧,讲出来都出长沙知青的丑喔!
就这样,我把他那一担叠在一起,慢慢地挑了回来。天黑了,他才慢慢的进屋门,他望着我苦笑一声:“我自己都吓住哒咧,我生怕胀死在路上咧!”
我捂着肚子哈哈地一笑,笑得蹲了下去,他也有气无力地笑了起来。
分伙后,我俩从仓库把我们的口粮全部担了出来,那一个月里,我俩每餐煮两斤米的饭可以吃得精光。我俩还半夜起来,到生产队最偏远的香萝山扯野芹菜,捡菌子;晚上我俩打着松油火把到田里捉青蛙。清炖青蛙一炖就是一大锅,吃起来又香又鲜;我们还学社员一样,到山上捡了一头瘟死的野猪,味道虽然不鲜,但毕竟是肉,还是能填肚子。
章伢子渐渐的胖了起来,我晚上也不再流清口水了。可好景不长,李组长几次向公社反映我们分伙的情况,公社找我们去开会,调解,要我们合伙。我们犟不过,只得又合伙。但我们要求每天不能少于2斤米,她们答因应了。
不久,章伢子屁股上长了好多脓包,一个接一个的灌脓,他那么坚强的人都痛得受不了,我每天都要帮他挤脓换药。他霸得蛮,白天照样出工,每到晚上老木屋里都听得他的哼叫声,几个月后才渐渐地好转。可怜他又痛瘦一身肉,只有皮和骨头了。
操 刀
1967年的元旦前夕,山村里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我们二男四女在这半山腰的老木屋里住了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来我们什么日子都过了:盐水汤翻巨浪,辣椒打脬泅。笋子煮浮米,南瓜煮稀饭;杨梅熟了的时候,我们中午吃杨梅当饭。就是为了吃饭,我们男女之间扯了一大皮,分了两个月的伙,后来在公社干部多次的调解下,终于合伙了。
合伙以后大家什么事情都看淡了。组长李妹子再没有刚来时的那股革命干劲了,我们学“毛选”写的“学习心得”,写的“红专规划”都当了刮屁股纸。小组知青扯皮吵架又分伙,搞得公社都出了名,弄得她这位“红旗小组”组长入团更没希望了,合伙以后她也懒费得神,组里的事懒管得,混一天是一天。我们这些组员就更乱弹琴了,做起事来你碍我,我碍你,躲得脱就躲,溜得脱就溜。
组里喂的几只鸡,合伙的那一天做一锅煮着吃了。菜园里的菜长得比“痨病壳子”更痨,天上的雪花一盖,只看见一遍白,想寻一皮菜叶都寻不出了。大家都坐在火塘上烤火,猪圈里那头不肯长的猪饿得呱呱叫,在那里啃猪楼板啃得壳壳地响。
章伢子从火塘里走出来,冲到猪圈边,一手扯开猪圈门:“你叫你个死咧,我肚子比你还挖些,我要杀哒你呷来。”他说完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
章伢子的话提醒我,我心里想:这头猪从阳春三月喂起,到现在还只各六七十斤,足足喂了九个月了。现在一没有菜叶子,二没有糠,人又都发懒筋了,还喂它干什么咯。
我主意一定,冲到章伢子面前,拍了拍他那刮瘦的肩膀:“对对对!杀它呷算了,大家肚子里的板油都变成油渣子了,杀咯!”我说完又望了望四个妹子,我想要她们表态。
刘妹子望了望张妹子,张妹子笑了笑:“要得,我们两个同意。”
平时最勤快的黄妹子抿了抿她那薄薄的嘴唇,轻轻地说:“随你们。”
李组长眨了眨她那水汪汪的眼睛不作声——默认。
这一下章伢子来劲了,他拔腿就走,笑眯眯的说了一句:“我借杀猪刀来!”
妹子们挑的挑水,烧的烧火。我拿起斧头劈柴,大家的干劲一下就来了。这章伢子今天手脚特别快,一下就把杀猪的行头借来,连那把杀猪刀都磨得锋快的了。
水烧得波波地开,板凳、淘盆都放到了猪圈边。章伢子把那锋快的杀猪刀递给我,要我操刀。因为我刚才吹了牛皮,说是在长沙到“头卡子”那里看过杀猪。
我接过刀:“杀又杀咧,怕么子咯!”
章伢子冲进猪圈,抓住猪的尾巴就往外面拖。他刚把猪拖出猪圈,我一手抓住猪的耳朵,两个同时用力,一下就把猪提上了板凳。那猪哇哇地叫,四只脚是各蹬,几家伙就把接血淘盆给踢翻了。
我连忙喊黄妹子重新把淘盆放好,黄妹子放好后转身就跑,她被那猪叫声吓住了。
我左手按住猪耳朵,右手紧握尖刀,对准猪下巴就是一钻。那尖刀刚钻进一小半,那猪脑壳突然一伸一摔。耶哒勺!这一下划出一条三四寸长的口子,血一喷就出来了,搞得我一手的血。
猪脑壳还在不停地摔,不停地叫,那血喷得我脸上来了,眼睛里头也喷得是血。这一下我慌了手脚,一脚又把接血的淘盆给踩翻了。只听章伢子放肆喊:“钻钻钻!放死里钻咯!”
血把我的眼睛敖得一眯起,我顾不得那么多了,紧握尖刀往里头是各钻,连刀把子都钻进一半;老章横卧在猪的后半身,像缠特务似的死死缠住不放......猪叫声越来越细,直到不动弹。
妹子们这才出来看,刘妹子对着我:“哈哈哈!你跟得血糊鬼一样的咧!”
张妹子说:“啊呀!他的背上都是血咧!”
黄妹子把踩倒的淘盆翻过边,叹了一口气:“各冒接一点血哒!”
李组长见我还眯着一只眼睛,连忙掏出手帕帮我把眼睛上的血揩干净,我这才能睁开眼睛。
社员们听见猪叫声都来看热闹。罗大哥望见我笑得蹲了下来,他捂着肚子说:“我的天老爷唉,你像大战长板坡的赵子龙喔!”
杨大伯拍了拍手中的烟袋,抿笑抿笑:“你看你两个吗,满身都是血,像被土匪砍了几刀喔,你们比苗子还要蛮些。”
罗大爷见章伢子鼓起嘴巴在吹猪,他手指卡了卡猪下巴那刀口印:“这刀口印有四寸长,你还吹么个喔!你想吹得鼓啊。”
我们见章伢子吹猪的样子怪有味的,都哈哈地笑了起来。但他还是鼓起嘴巴在那里吹,他把在长沙游泳吹救生圈的本领都用出来了。
杨队长来了,他说再过一段日子就要过年了,过年杀猪不好些。李组长多读了几年书会说话些,她尖起个喉咙回答:“后天是元旦,就是‘阳历年’,我们长沙人兴过‘阳历年’,它是世界人民的节日。”
我连忙接音:“那就是啦,我们特意杀猪过‘阳历年’咧!”
其他几个妹子跟着讲:“正是的啊,我们特意等着杀猪过‘阳历年’咧。”
大家说完一齐动手钳毛,刮猪,硬把猪修白了。我们把猪脑壳和四只猪腿炖一大鼎锅,忙活了一天,连中饭都没有吃。
到晚上,我们六个人硬把那一大鼎锅肉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完了。
阳历年那天,我们蒸米粉子肉,炒回锅肉。猪肝啦,大肠小肠啦,炒了几脸盆。扎扎实实地吃了几餐饱的。这也是我知青组生活过得最好的几天,整头猪几天就吃完了。
这时,生产队要安排一批人去修水库。李组长,章伢子他们都在队上当着记工员、保管员等职务,快年终分红了,他们够忙的,队上安排我去修水库。于是,我便挑起行李去修水库了。
修石冲水库
我和队上的一些社员一起,挑着行李和大米从金麦出发,到新春大队石冲修水库。石冲水库离我们金麦有四十里路,我们踏上铺满青石板的“洋溪界”,洋溪界要上五里路、下十里路才到“猫头坡”脚。再路过五星大队的熊家,路过铺口的场上;再走上五里公路来到同乐大队。我们插进松子树脚,穿过集中大队的谢家团;再走上十几里田埂路才到新春大队的得果坪。从得果坪的冯家团屋背,再翻上那又陡又窄的山路。天空一直落着毛毛细雨,泥泞的山路走得又光又滑,五里上岭,三里下岭。我们挑着行李慢慢地走,每个人都滑倒几跤才到石冲水库工地。
走到水库的民工棚时,天已经偏黑了,又飘落起了雪花,大家都累得够呛。突然听到一阵尖尖的哭声,我们一看,原来是七队的女知青彭妹子在哭,不知是累坏了还是被那风唆唆的工棚给吓住,反正哭得好伤心。
我们几位知青上前劝了她,她硬是张开嘴巴哇哇地哭了好一阵。逗得那些社员围着像看把戏似的哈哈直笑。后来在工棚里我们见她脱下套鞋,露出血糊糊的脚趾,才晓得她的脚被磨破了皮。可怜她在洋溪界脚就磨破了,她硬是坚持走了二十几里路,这也够她受的了,怪不得哭得那么伤心。
我们睡的工棚到处透风,我冷得一晚都没有睡着一下。清早起来一看,被子都结了冰块。再看工棚外,全冻成了一片白,工棚成了冰窖,冷得大家直蹬脚。我们没有心情去欣赏那“北国风光”,只往指挥部的食堂里钻,幸好能吃上一钵热饭,一身才觉得暖和了些。
因为突然的天气变化,工棚确实不能住人,指挥部决定让我们返回“得果坪”扎住。于是我们又挑着行李,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得果坪。我们金麦大队六十几位民工都扎住在冯家团的几户木屋的楼上。
天刚蒙蒙亮,哨子吹响了,大家迅速吃了早饭,便扛起锄头、挑起粪箕爬上了那条窄陡的山路,来到石冲水库。水库的坝脚四面来风,风潇潇,雪飘飘,寒风刺骨使大家不得不使劲的挖啊挑啊,没有一个人偷懒,好不容易才熬到收工。回家的路上每个人几乎都是小跑步,谁都怕落在后面,摔了跤赶忙爬起来赶上。
这样的日子连续了十几天,大家的手上、脸上、都起了麻皱,嘴角上都起了“锅巴壳”。哎呀,来农村一年多的时间,这算最艰难的日子。总算老天爷开恩,这场大冰冻天后开起了太阳。天气一暖和,人都觉得轻松好多,这天传来好消息,晚餐打“牙祭”,每人半斤肉。哎呀!我听了好高兴,这些日子我早已饿得够呛了。
晚餐,大家把饭碗排成一长队,等待着分肉。那肉切得匀匀称称的,大约八公分长,一公分厚一片片的。虽然“白赤拉噶”,但还是喷香的。肉一片片往每人碗里放,来回地转。我因为肚子早饿了,将刚分出来的热饭几口几口就吃光了,剩下一个空碗在排队。肉丢进我的饭碗,我用筷子夹起就往嘴里一塞;丢过来一片,我又往嘴里塞,好过瘾啊!这样来来回回分得六片肉,肉分完,我吃完,逗得在场的社员哈哈大笑。我还听他们在念:长沙人比我们这里人还“饿相些”。的确,我们是要比乡里人饿些。因为我们初次出门没有经验,硬挺硬的吃分来那份饭,而他们各自都带了干粮打“腰餐”。
肚子里有了油水,精神也来了,又得知晚上水库上有戏看,这样的机会我当然不会错过。当我们打着手电筒来到水库坝上,节目刚好开始。走出来报幕的人是夏悸姐,我再仔细地一看,演戏的人全是我们铺口的知识青年。原来,近段日子铺口知青组成了一支文艺宣传队,特意来水库慰问演出 。
第一个节目大合唱,站在前排的是高个子“遂哥”、“适哥”、“旦哥”、“村哥”、“矩哥”;站在后排的是“夏姐”、“文姐”、“娟姐”、“季姐”、“惠姐”。好熟悉的面孔,我见到知青感到格外亲切。尤其是高个子遂哥、适哥两兄弟,各自带着那副宽边眼镜,显得格外威武,有派头。夏悸姐用她那柔美的嗓子报道:“第一支歌《文化革命十六条威力大》”接着一阵宏亮歌声:
“党的指示毛主席的话,文化革命十六条威力大,革命的人民掌握了它,天不怕来地不怕,不怕你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 不怕你资本主义的复辟的反动说法。教育文艺要改革 , 思想革命要改革 ,恶根毒草连根拔,牛鬼蛇神一起抓。舍得一身剐 ,敢把皇帝拉下马!”
歌声唱得洪亮有力,特别是适哥和遂哥的喉咙格外洪亮动听。歌唱完一遍又一遍,二重唱娟姐和季姐的嗓子清脆、优美、动人,听了还想听。歌声唱到最后一句:“舍得一身剐”时,前排的遂哥、适哥、旦哥、村哥、矩哥猛的向前跨上一步,下起了个“前弓后剑”的桩子,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左手把语录本贴在胸前,右手高高举起,(向右斜)齐声喊到:“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说完右手一抓,一摔,一丢,那动作做得坚强有力,好激动人心哟!
“啪啪啪……”一阵激动的掌声,我当时胸口一热,激动起来,我敬佩他们,我为我们知识青年感到自豪,唱出来的歌,惊天动地,做出来的动作,坚定有力,令人兴奋,令人陶醉,令人激动!
夏姐走上前来,抿了抿她那丰满的嘴唇:“第二支歌,革命造反派联合起来”这是革命老歌《工农民联合起来向前进》改编词:
“革命造反派,联合起来向前进,打倒刘xx ! 革命造反派, 联合起来向前进 ,打倒刘xx!
我们勇敢 ,我们团结,我们奋斗,我们前进,杀向那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本营 最后胜利一定属于革命造反派!”
这首歌词改得好,听起来好舒畅,尤其是那句打倒刘xx和杀向那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本营,最后胜利一定属于革命造反派,这两句唱得最好。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能够听到,一定会高兴,这革命的烈火好像在石冲水库熊熊燃烧......
第三个节目是故事剧《养女莫嫁得果坪》,夏姐报完幕后立刻招呼幕后的人快点摆放凳子。幕前坐着一位老大娘(由文姐扮演),她身边坐着女儿(由惠姐扮演),讲故事:在那万恶的旧社会,我们贫下中农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记得有一年冬天,天下着雪......紧接着一阵悲歌:
“一年忙到头 ....... 吃 的 是 野 菜......”
老大娘和女儿退出后,一位穿得稀巴烂的老汉挑着箩筐来到幕前。老汉(旦哥扮演),身上的那件破棉袄烂得比“刘介梅”的那件衣服还烂些。立刻,台下有社员在议论:“娘哎!这是从哪里弄得来的一件咯烂的衣裳哦,这件衣裳烂得毒啊!“
接着,老汉后面跟着的他儿子也挑着担箩筐,他头上扎着一条帕子,我仔细一看:我的天呀,这是娟姐哒,哦!她女扮男装。我望着她那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就想笑,怎么,我们铺口的美女一下变成了个帅小伙了。接着又传来一阵歌声:
“ 养女莫嫁得果坪 , 干死蛤蛤蟆饿死人,寒冬腊月没饭吃 ,担起石灰游山村......”
歌声唱得好凄惨,催人泪下,是夏姐和季姐用低音唱出来的。
他们挑起箩筐回到破屋里,老奶奶端出一盆野菜叫吃饭。儿子走上前来一看:“一年忙到头,吃的还是野菜,这日子没法过了。”娟姐这段台词讲出来,我听得捂起嘴巴笑,这“帅小伙”的声音还是美女声。幸亏社员们都看不蛮懂,没有什么蛮多反应。
突然一阵脚步声,我往台上一看,只见高个子遂哥(扮演恶霸地主)、适哥、矩哥(扮演打手)、村哥手拿算盘(扮演管家),他们冲进老汉的家来逼债。只见管家手拿算盘耀武扬威,对着颤颤抖抖的老汉说:“三七二十一,四七四二十八呀,二一添作五,你还欠还我一百八啊。
老汉气得直抖,“什么?什么?还欠一百八,一百八?”说着往后一倒。
恶霸地主用拐杖顶着他:“欠债还钱!还钱!还钱!”那几位打手一拥而上,对着老汉一顿乱打。
“狗地主,老子跟你拼了!”老汉的儿子冲上前来对着恶霸地主猛地一拳,那恶霸地主被打得仰天一跤,因他个子高,倒下来像一扇门板倒一样,再加上那狗腿子们扶那恶霸地主的模样丑态百出,逗得台下的人一阵笑。
等狗腿子们把恶霸地主扶起,只听见这边的老奶奶在喊:“他爹,他爹,你怎么啦?”
儿子扶起老汉大声喊着:“爹……爹……”
老汉用最后一口气说:"儿…子,要牢记血泪…仇”说完头一偏,死了。
恶霸地主走到面前一看:“想装死嘿嘿……一阵冷笑,明天还来。”说完带着狗腿子走了,一阵脚步声,又传来一阵哭喊声,灯熄灭了。
“在那万恶的旧社会,贫下中农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台词念完,故事剧演完。演得好感人,见有人在揩眼泪,只听见有人在议论,他们长沙知识青年的戏演得好瞅啊,做得俨得很啊……
夏姐报第四个节目时,用手帕揩了揩眼泪,这是她念完的最后台词,她完全投入在节目里:“第四个节目,四对老汉学毛选。”她的话刚落音:
“ 哎哎……太阳偏西落了坡……”
只见适哥、遂哥、旦哥、矩哥打扮成老头子;夏姐、文姐、娟姐、季姐打扮成老太婆。四对老人在台上扭来扭去,跳来跳去;那动作做得特别滑稽,尤其是遂哥和适哥,他们必须把腰弯得像矮个子矩哥那么高,可难为他兄弟俩了;又要唱,又要扭,又要做动作,又要不停地弯着腰,逗得台下笑声不断。
那夏姐和文姐,做起老太婆俨像的,台下爆发出一阵阵掌声和笑,“这个做得俨然得很啊!”
“这个跟老老子一个样啊。”
“这个瞅了还想瞅啊”,整个水坝上沸腾起来了……
第五个节目《父女逛水库》,用藏歌“逛新城”的调子:
父亲穿着长袍子(旦哥扮演),女儿(季姐扮演),二人在台上“啊爸也……女儿也”一声一声叫得亲;那女儿的舞跳起来特别活泼,她从头顶到脚后跟都在舞动,喉咙又尖又脆;那父亲摇摇摆摆在台上几扭几转,真活像个老头子。他们扭一圈,台下的人笑一阵;扭一个圈台下的人又拍巴掌,几好的气氛哦!他们把石冲水库的新面貌全都唱了起来,真是演绝了。
最后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中节目演完。夏姐打起拍子一齐唱。
回到工棚后,好多社员们还在议论纷纷,说知识青年的戏演得好,做得“俨”,歌唱得好,唱得有力,就是弄不明白,要把皇帝拉下马,究竟哪个是皇帝,现在哪个皇帝还在骑马?而且这是党的指示,毛主席的话……
任他们怎样议论,我总之不搭腔,我晓得,这政治上的事,像我们这种出身不好的人是不要去多嘴的,这也是我收到家人来信中的嘱咐。但我还是相信,知识青年听党的指示、毛主席的话应该不会错。
几天以后传来消息,知识青年大部分都回长沙造反去了,我们水库上的知青还蒙在鼓里。接着天又下起大雪,地上结成了寸多厚的冰块。石冲水库指挥部宣布下马,明年春天再动工。
第一次修石冲水库就这样结束,短短的十几天,虽然又苦又累又冷,但最幸运的是看到了一场我们知青演的革命宣传节目,鼓舞了知青的革命斗志。
之后,未回城的知青就地闹革命,在县里参加造反运动,并成立一支由“五四园艺场”铺口知青组织的“反到底联战兵团”。我和章伢子,肖伢子、徐伢子都参加了这一组织,一人戴上了一个红袖章。我们好高兴,到县城西街照相照了这张相:
我们从照相馆出来,正好碰到“五四园艺场”的知青孟铁强,他和几个知青正拖着一板车树回园艺场。孟铁强嘱咐我们今后多来参加联战兵团的活动,听毛主席的话,走在运动前头。我们都点头答应,但还是没有参加过一次活动。不久,这个组织就散了。
我们组里的四个妹子都回了长沙了。开春后,张妹子和刘妹子又回来住了几个月,收到家里的汇款后又回城了。
章伢子家里的汇款也来了,信上催他回长沙,那时,长沙搞起了武斗,听说“中苏友好馆”打死了人。他也正准备回长沙看看。
独守老木屋
文化革命搞得动枪打起仗来后,知青都回城了。由于我的家境贫寒,母亲微薄的工资只够她与体弱多病的哥哥勉强生活,我不能像其它知青那样收到家人寄来的汇款,我只能靠发狠干活,等到年终分红才有路费回城。
1967年的7、8、9月正是武斗的高潮,造反派与保皇派之间的斗争越搞越凶,影响了交通和邮局。我和家人失去了联系,那时候我多么盼望家里来信。
夜晚,我独自坐在火塘边烧火做饭,老鼠从身边钻来钻去,像跟我作伴。夜静了,我躺在床上,两眼直盯着天花板,我想妈妈和哥哥,她们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为什么总不回信。我想知青们,自从他们都走了,我整天孤单单的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只盼望武斗快点结束。
老木屋不再热闹,野猪大胆地跑到屋后核桃树脚偷吃核桃,两嘴哒得“咵咵咵”地响,我一点也不害怕,照着手电筒将它赶跑。小蛇爬到水桶底下,我一脚将它踩死。老鼠夜晚在我床上打架,我将被子抖开它们。土鹰又开始叫了,一声比一声叫得凄惨,但我毫不在乎,我只盼望快点到年终分红。
有一夜,我正沉浸在梦中,梦见一红毛野人闯进了我的房,抓住老鼠往嘴里塞,咬得那老鼠“吱、吱”地叫。突然它毛粘粘的扑在我身上,我脚蹬手打怎么也推不动,我梦醒了;但还觉得身上很重,我用手一摸,我的天呀,毛粘粘一团。我使劲将被子一抖,“啪”地一声,真有东西跌下床。我连忙摸出手电筒一照,原来是挂在板壁上的那件蓑衣,被老鼠咬断后落在我身上。好一个梦与老鼠的偶合,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又一夜,睡到半晚,忽听噼啪劈啪地一阵响,声音时而往左,时而往右;时而前,时而后,而且响声就在我睡房里。真的是“吊颈鬼”进房了么?我起先是把被子蒙住头,但响声一直不停。我豁出去了,倒看是甚么鬼?要死肚朝天。我镇静一下,把被子一翻,摸出手电,对着响声一照,原来是只蝙蝠飞进房里了,它飞得进,却飞不出,撞来撞去两扇翅膀打在板壁上噼啪噼啪地响。我气急了,原来是你这小畜牲在作怪。我拿起放在枕头下的小斧头,硬把它打得稀巴烂,扔出了窗外。
还有一夜,雨水滴得楼板响,“滴滴哒哒”漏在我床上,突然从屋外传来一阵竹篙打地的响声。起初,我不理睬,我怀疑有人在故意吓我。但响声越响越密,外面又下着雨。我想,应该没有哪个社员这么无聊,下雨天来吓我。响声一阵一阵使我无法睡着。于是,我便戴上斗笠,拿着长砍刀走出木屋,用手电筒朝响声一照:原来是我那只生蛋的鸡婆,因为它“打抱”,我将它脚上吊上一只草鞋,想让他“醒抱”。可巧,草鞋正好挂在竹篙上了,竹篙被挂倒,这家伙用一下劲;竹篙就啪几下。唉!我好气又好笑,算是自己吓自己吧。
还有好多个夜晚,我被老鼠打架声惊醒;再也无法睡着。孤独寂寞的时候,我特别喜欢回忆,我回忆起小时候我们的一家人:
我很小就没有父亲,听母亲说父亲旧社会是湘西统领,人们称他“湘西王”。他1949年起义以后,当上了湖南省人民政府委员,并到北京出席了第一届政协会议。1951年从凤凰老家来到长沙,住进了下麻园岭我们的一所老公馆里面。听母亲说1936年父亲在这所公馆写了一本书《艽野尘梦》。后来日本强盗来了,将正屋炸得稀巴烂,留下几间偏房,我们一家人就住在这几间偏房里。
我们共父异母的兄妹有15个,大哥在旧社会就结婚了,解放后进了湖南省保险公司,住进了保险公司宿舍,有了几个孩子。
二哥在北京读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内蒙包头钢铁公司。
三哥也结了婚,有了两个儿女,他两口子都参了军,也许是父亲的关系,都分配在北京总政当军医。他算兄弟中混得最好的。
四哥在家养病,他一直患有肺病,但还在坚持学习,他打算考大学。
五哥1951年保送到航空学院读书,毕业后当上航空机修师,在山东。
六哥在七中读书,他的妈妈到北京三哥家帮他们带小孩。他和我们住在一起。
七哥比我大三岁,和我一母所生。我母亲生了四个儿女,两个女儿(我称六、七姐)都幼年夭折。
五姐才几岁的时候,她母亲就与人私奔了,我母亲一直把她带在身边,把她当亲女儿一样。也是父亲的关系,她14岁就进了47军的文工团;后来又到了西安工作。
大姐是"革大"毕业生,在长沙工作。
四姐、三姐、二姐都留在湘西参加了工作,她们是我一直没有见到过的姐姐。
父亲1952年病故后,我母亲带着一岁零四个月的我和七哥,还有三哥的大女儿及六哥、四哥,我们一家6口人生活在一起。每月生活来源就靠三哥寄点钱来维持生活.
我们家的院子很大,母亲开了好多菜地,她起早贪黑地干活,我们家吃菜全是她亲手种的;她接别人的衣服洗,每天都要洗几脚盆;她还接来猪毛选,每天点着油灯选到半夜。在我的印象中她整天就是手脚不停地干,不停地忙,我们睡了她还在忙。
四哥那时患了肺病,一发病起不了床,母亲还要招扶他,饭菜送到他床边。她对家里的人都一视同仁,大家都尊敬她,称她“梅姨”。就因为她无私心,老实仁慈,父亲看正了她,到长沙来只将她带在身边。没想到父亲过世后,家里这一“摊子”留给了她,够她受的了。但她从来没有埋怨过父亲,总是说父亲在旧社会对她好。
1957年春天,五姐从西安来信要母亲帮她带孩子。那时我不满7岁,七哥已上小学,还有读中学的六哥和待业的四哥。母亲实在丢不开这一家子,但五姐的信一封接一封地来,她用一句话刺痛了母亲的心:如果是你亲生女六妹在世写信叫你来的话,你一定会来.....
母亲听了这话以后居然答应她,因为六姐的死对她打击最大。我们听大哥说过,六姐从小聪慧过人,父亲把她看成掌上明珠。她六岁夭折后,父亲悲痛万分,为她写了篇祭文,大哥一直将那篇祭文保存着,读一遍哭一遍。父亲的文笔太感人,我六姐的死对母亲的打击也实在太深。
我和母亲来到西安,七哥寄住在大哥家,四哥送三哥的女儿到北京,六哥到中学寄宿。我们的屋让租住我们房子的宋妈妈一家人看管(我叫她干妈)。
我们到西安两个月后,五姐就生了胖儿子,取名叫正民。那段日子里我见母亲也很忙,要做饭,又要洗一家人的衣服,还要带那小外孙。姐夫是干部,经常有些厂长,主任来家里做客。母亲总是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见她趴在地上用抹布擦地板,好辛苦的样子。
五姐和姐夫都是会吃爱吃的人,每月发工资了,就要带着我们到馆子里吃东西:吃烧鸡,卤肉,水饺,凉面,吃了还要买一大包回来,我们的生活还是过得不错。我在那里读了一期书,经常和隔壁邻居月英姐,燕燕,叶午,宝新他们爬到“和平门”的城墙上去完;还到南大街去看石菩萨......古老的西安真的好神秘啊。
在西安住了10个月后,宋妈妈来信说,旁边的汽车修配厂要将我们大院建车库,要将我们的房子搬迁到伍家岭地带,再不回来的话就要拆屋了。母亲听后,只得带着我赶回了长沙。
记得离开西安的那天早上,母亲坐在车上呜呜地哭,她是舍不得小孙子正民,她带亲了。近几个月正民隔奶,是她带着睡,半夜要起来喂几次牛奶。但长沙家里有变化,七哥还寄住在大哥家,她心挂几头,有什么办法呢?她只能忍心离去,只能用善良的眼泪告别。
我们回到长沙后,宋妈妈告诉我们,汽车修配厂强行将他们赶走,说是房东主人都定住西安了,你们还住在这里赶什么......母亲听这话后才呜呜地哭了起来。她那时才后悔不该到西安去,让人钻了这一空子。
刚过了年,就动工拆房子了。 那段日子我们租住北长路144号周大伯妈家的楼上,这位房东为人好,他们一家人都对我们很好。那时,母亲进了一家畜产公司做临时工,每月能拿上四十多元钱,四哥刚好分到道县工作,六哥还在学校寄宿。我们三娘崽的生活还算过的去。
不久,五姐又生了个女儿,她拖儿带女从西安来到长沙,将一岁多的正民留在了这里。母亲没办法只得将那份临时工辞了,带五姐的儿子,靠她每月寄来二十几元钱来维持生活。
我们日子又过得紧张起来。邻居都说,只有陈妈妈人好,不是自己的亲女儿对她这样好。唉!你的两个崽还这样小,你总要顾一顾自己的两个崽咯.....
母亲听后长叹一口气:“她将这小外孙送都送来了,我难道要她再带回去,帮她一年,孙子就大一年,苦几年就好了。”母亲就是这样一位仁慈老实的人。
这正民越大越长得可爱,母亲在西安带了他八个月,这回见到他能走路了,也好高兴。他爸是北方人,长得高大,这小家伙就像他爸那样个子特别大,才一岁半比邻居两岁多的小孩还要高,我和七哥好喜欢他。可这小正民就是太调皮,左右邻居比他大的小孩经常被他打得哭。一不留神他就跑到马路上,井边上去了。一家人带着他好劳神喔!
不久,大跃进开始了,街道上一定要母亲参加了修京广复线。母亲只得将正民托在街道的托儿所由赵妈妈带管。我和七哥每餐到公共食堂吃饭,自己招扶自己。那时我未满八岁,七哥满11岁了。
每当我回忆起那段日子,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了下来。我七哥从小身体瘦弱,个子矮小,他读书成绩好,又会写会画,就是性格太内向,不爱和别人说多话。母亲每个月只能回来一次,我们饭菜票总是接不到,基本上都饿了几餐肚子,七哥还一再嘱咐我不能将此事告诉母亲。
有一次,我们饭票吃完了,早上,我们又空着肚子去读书。七哥放学后跟我说了,他和同学一起去推板车,能赚上一毛钱,兄弟俩就能上买上一个茴饼吃。我中午又没吃饭,肚子饿了,到外贸公司倒的垃圾里面捡红枣吃,我只望七哥快点回,我等啊,等啊,等到天黑了他还没有回来。我睡在床上肚子饿得痛,实在受不住了,哭了起来。楼下的周大伯妈上楼来问我哭甚么,我说我一天没吃饭肚子饿得痛。她听后,二话没说就下了楼,一会儿工夫端来了一大碗油炒饭,饭上面还盖着剁辣椒,我大口大口地吃着(这是我8岁以来吃得最香的一碗饭,我永远记住了周大伯妈的这碗饭)。
周大伯妈叹着气:“老八啊,禾实一天冒听见你讲咯,以后冒呷饭,跟我讲一声,到我屋呷就是。”她说着喉咙哽了。
七哥回来了,他推了一下午板车,赚了一毛钱,天黑了刚好路过干妈家里,就在干妈家吃晚饭才回来。他那时才11岁,他那弱小的力量能管多少......
第二天清早,七哥用推板车的一毛钱买了两个茴饼,我们各吃一个,他吃完后上学去了。我读下午书,我决定去找母亲。我一个人慢慢地走着,走着,来到了伍家岭的铁路边。
我向人打听到修铁路的地方,直往北面铁桥方向走去。只见男男女女挖的挖,挑的挑,忙脚手不赢。喔!原来修铁路就是挖泥巴挑土哦!我站在人群中东张西望,我寻找妈妈,我要找到妈妈,问她要钱买饭票,我的肚子又饿得痛起来了。
我一边走一边望,好几次被挑担子的人撞着。他们在喊:“细伢子莫挡路!”我沿着这一队人走着望着,也不知走了多久,脚都走酸了;眼都望花了,就是找不到妈妈。我喊了起来:“妈......妈......”我喊着喊着哭了起来。
一个戴袖章人走过来问我妈妈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告诉了他,他手指着前面:“你妈妈属文昌阁办事处,在伍黑路那一段修。”
我照他说的直往那方跑去,我终于看见隔壁的程婶了,她告诉我妈妈已经请假回去了。
我沿着回来的路上走着,肚子又饿又痛,我一手按着肚子,越走越慢,总算到了家门口。我听见母亲在骂七哥,我一见母亲忍不住哭了起来。
回忆起母亲修铁路的那段日子,心里好久还不能平静。1960年春天,五姐将正民接回西安,因我们家实在带他不下了。这小家伙越大越调皮,好几次跑丢了,我们到处寻,他从托儿所跑到了铁路边,差点被火车压死。他几次偷偷跑到井边完,差点掉到了井里。邻居都劝母亲不要再带在身边,万一出了事,这一辈子都过不得想。再说,我们也越来越也负担不起了。
这样,母亲才写信叫五姐将正民接走。这小家伙被我们两舅舅带亲了,我们送他到火车站时,他发觉不对劲,死死地抱住七哥不松手,我们好不容易才摆脱他。
回来后,想起他那样子又可怜,又想他,弄得我们三娘崽痛哭一场。我们实在舍不得他走,但又没有别的办法。
从1959年到1964年我们家发生了好大的变化,大哥有了7个儿女,家庭生活非常困难,当年的保险公司已撤了,他进了石油公司。
二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包头钢铁公司混得算可以。但1959年他还被打成了右派,坐了一年多牢,得了水肿病回到长沙,差点把命都送了。
三哥两口子1963年从部队转业,一家6口人分到到沅江县人民医院。
四哥1959年进道县糖厂工作,还算稳定.
最可怜可怕的是五哥,已经是空军少尉的他,1958年患了精神病;部队派人将他送来长沙,和我们住了一个月后,突然跑了。这样,从1959年到1964年这5年时间里,他从山东部队到长沙来回跑了十几趟;一来就在我们家住上几个月,吃我们三娘崽的口粮,连过苦日子都来了。他也吃了亏,我们也搭他挨饿。母亲为这事眼泪都哭干了;他像“魔鬼”一样缠着我们,我望见他来了害怕,母亲也实在没办法。真的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给他吃,母亲就是这样一个老实人。
我小学毕业后天天去推板车,那段日子我早出晚归,每天能赚得几毛钱,中午我随便买点东西吃,在图书铺里我看完了好多的故事书。那时候有人说我有7个哥哥,5 个姐姐应该好过。可我从来没有对哥哥姐姐抱过指望,我就只有这么一个想法:要想糊饱自己的口,就靠自己这双手!
后来我又去挑土——修东屯渡鱼池和史家湖鱼池。(挑土的队伍里成立了一个娃娃队。都是些14、15岁的细伢子)。这年七哥患了肺病,开始吐血了,每月要吃药。我只想赚点钱帮母亲减轻一下负担,听说修完鱼池后办事处可以安排工作。
我整整修了4个月的鱼池,天天挑塘泥挑得腰酸背痛,由于年龄小,底分低,每天只能拿到三、四毛钱,但为了今后有份工作,我是“娃娃队”里面坚持到最后的一个。
鱼池修好后,我找办事处的主任安排工作,回答我的是:背叛家庭,选择革命道路,到农村去,到边疆去......你现在才15岁,工厂里不会要你,你下农村去锻炼三、四年回来后一定能安排一份好工作。
我听了他们的话,响应了党的号召,下到了这离家千里的山窝子来了。我是这样想的:我到农村后,母亲只养七哥一个人了,负担总要轻一些。
我一个人在老木屋里生活了半年,晚上虽然东想西想难得过,白天还是容易完。我和社员关系好,同我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姑娘们有好几个。在田坝里干活嘻嘻哈哈地有讲有笑。他们捉得泥鳅黄鳝都递给我,一个人吃饭经常吃些好菜,运气好还能得些野味,我经常和社员一起去打野猪,装铁夹,装索套。
枪打野猪
秋收以后,我正在田坝挖油菜地,“啪”的一声枪响,我朝枪声望去,就在离田坝不远的“岩湾寨”那边田里冒着烟。“啪”的又是一声枪响。这时,我听见野猪“哇哇”的叫喊声,而且还看见一头野猪坐在田里。顿时,只见田坝种油菜的人们扔下手中锄头往野猪那里跑,我正望得出奇,只听见杨家伯娘对着我喊:“小陈,你咯哈哦,赶忙跑拢去咯,冒上肩就有一份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提起锄头就朝野猪那方跑,我隔野猪那丘田最近,翻上几丘田,爬上一道田埂就到了。只见那田中一滩血,野猪坐在田中,头部、后腿都在流血,开枪的一位叫健生,他忙着给枪灌火药;另一位叫桂生的端着火枪,像拼刺刀似的对着野猪头上戳,见我赶来,连忙叫我:“打打打,用锄头打!”
我走下田,举起锄头打去,扑地一下打空了,我害怕,距离站远了一点。我再跨前一步,举起锄头,使劲朝野猪头上打去,正好一锄头打在它耳朵上,那野猪被打得哇哇地叫,那长嘴巴两边甩来甩去,我吓得站退了几步。
这时,健生的枪装好了火药,只见他端起枪,顶着野猪的头“啪”的一枪,野猪应声倒下,四只脚在地上蹬来蹬去。就这一会功夫,周围拢来六七个社员,他们一窝蜂的跳下田,抓的抓脚,抓的抓尾巴,呼的一下抬上了肩,那血和泥巴水流在他们身上,他们一点不在乎,只是喊:“上肩啰、上肩啰......”
后面跟来的人停住了脚,有的在念:“嗨,迟来了一脚。”只见健生把火枪往肩上一挎,用手指了指嘴里念着:“一共9个人”这9个人包括我在内,于是我学着他们模样,把手搭在野猪身上,跟着他们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寨子。
野猪修刮好了后,开始分肉,按山里人的老规矩:开头枪的人首先分猪脑壳,开二枪的分一只腿,开三枪的再分一只腿,其余的肉再按“三一三十一”分成。一共是9个人和两只狗,共11份,11份肉包括内脏都搭配均匀,每份7斤4两。再用纸团写好数字,搓成一团:抓阄,我抓得第5阄,我那份还蛮好。
我兴匆匆地提着野猪肉走出寨,在陈家坪脚正好碰上杨家伯娘,我心想,要不是她老人家喊我快点赶拢去,今天还难得得到这一份野猪肉。
她老人家笑眯眯地望着我:“往后,只要听见枪响,你就赶忙跑过去,坡上的野味,只要冒上肩,人人都有份,这是我们山里人传下来的规矩。”我好感激她老人家的教导,我又美美的吃了几餐饱的,这一下可尝到了甜头,我只盼望天天碰到枪响。
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刚走下陈家坪准备去记工员那里挂工,突然听见一声枪响,那枪响声就是上次“岩湾寨”那一方向。我连忙打起手电筒往枪响地方跑去。一会儿功夫,就听到后面脚步声,一下就赶来十几个人,再望一望寨子里,到处都是手电筒亮,人们都跟着出了门。
当大家赶到枪响的地方,没见一点动静,也没有见野猪,只闻到了一股火药味。我们打着手电筒分散到处寻一遍,未见任何动静。大家正在琢磨,忽听到大枫树脚有响声:“哈哈哈!你们上当了,被我摆苦了”原来是小名叫“冬来几”的杨光顺,他边说边笑着从大树脚走了出来。这无聊的家伙搞恶作剧,放了一空枪,惹来这么大一群想得“路”的人。我心里想,杨光顺这一枪真是绝了,我相信任何人想来碰运气,就算上了当,也不会怪罪,也不好发什么脾气。
其实打野猪还是很辛苦的,有时为了追一条打伤的野猪,要追上十天半月。记得有一次,从苗族万寨那边跑过来一条受伤的野猪,我们生产队的人晓得以后,有十几个人,带着几条狗围绕山上寻了四天,我那次也参加了。
我们前三天从高坡界爬上,绕过了燕子界,然后再跨过了撑架坡,再又追到了十二盘,又返回到寨古头,终于寻到了“胭子”---血,我们跟着血印快步地追赶。
可天公不作美,忽而一阵雨,忽而一阵太阳,弄得我们精疲力尽。忽然,对面坡传来了叽里叭啦的说话声,我们定神一看,是万寨的苗族人,他们也在寻野猪,其中一个社员说,为了不让苗民发现,我们将枪放好,用柴刀砍倒几根竹子,装着砍竹子的人。
不知是谁突然学苗语骂了一句“打啦伙!”
接着又一社员也在骂“打啥蒙啊!打作蒙啊。”听他们说这是苗民们骂人的话,同我们汉人骂娘差不多,我心想苗民们会不会来找麻烦。
过一阵子,只听对面的苗民却唱起了山歌来:
一咣日头一咣雨 哟~~~~~~~喔哦
你们脑壳淋得臭尿烧吔~~~~~~~吔吔
揪起汗水当酒喝 哟~~~~~~~喔哦
喝醉好把野婆娘玩 吔~~~~~~~吔吔
我头一次听到这动人的山歌,那音调特别好听,我忍不住拍起了巴掌:“唱得好,再来一个……”
“你咯样哈哦!”社员们连声骂我,这是苗子在骂我们的。我心想,这苗族人骂人的山歌都这么好听,让他们骂几回都无所谓了。
苗民们没有再唱山歌,他们消失在树林里,我们又拿着枪,赶着狗继续寻找。
我们跟着狗叫声,翻了好几座山,又转了好多道数弯,最后又寻下了山。但只见野猪脚印和血,就是寻不到野猪。受伤的野猪是主动攻击人的,而且还特别凶猛,眼见天色已晚,我们怕野猪伤人,只得赶回寨子。
第四天一大早,我们又开始进冲寻找,这时参加的人又多了十几个,据有经验的讲,野猪受伤后一般都往下逃,不往上跑,只要发现血印,就有了百分之七十的把握了。
谁知这野猪好磨人,起先它是往下逃,可突然它又往上爬,我们只得跟着它的脚印又翻上了好几座山,绕过了好几道湾。下午,我们一直跟着它的血脚印,追到了寨贯—五生产队的田冲里,田冲比较宽敞,血滴得一滴比一滴密,狗叫声也越隔越近,大家估计,野猪就在附近,都作好开枪的准备。
“唉哟!唉哟……快来人哦!”突然听见有人在呼叫,声音喊得好惊慌,我们连忙朝喊叫声那里跑去,只见一头野猪在一丘小田里追咬着一位好汉,那老汉满身满脸都是泥,被那野猪追得在田中间团团转。突然,那畜牲立了起来,两只前脚搭在了老汉肩膀上,老汉双手端着野猪下巴,在田里转,老汉被压倒,但双手还伸着死死地端着野猪下巴。
“ 叭”的一声枪响,“打打打”大伙一齐喊,野猪放下老汉,朝大家扑来,就在隔大伙二丈远左右,“叭叭叭”三枪,野猪应声倒下。
大伙儿一齐跳下田,我拿着早准备好的那根抬猪杠,朝着野猪脑壳上一顿打,那野猪不再动弹。大家一齐动手,扯的扯,拉的拉,一下就拖上了田埂上。大家迅速将野猪四脚交叉捆绑好,我将抬猪杠一伸过去,两边的人一下就抬上了肩,“上肩啰!”大家一齐喊。
从田冲四周跑来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可惜的是,晚了晚了,我们早有准备。
“我有份没有哦?”还坐在田中的老汉说。
这时大家才回头望一望老汉,原来是五队老队长,大家见他那可怜又狼狈的样子,一齐回答:“你老有份啰!”说完,又有几社员走下田,将老队长扶了起来.
原来他老是到田冲看田水的,刚好遇到这野猪下田喝水,幸亏我们来得及时,野猪还没有伤着他,只是弄得一身泥巴,吓得要死。
这次分野猪肉,连枪连狗一起28分,那万寨的苗民也来了3人,因为第一枪是他们打伤的,共计数到了31份,我无枪无狗,只分得2斤8两肉。我提起那串肉叹了一气:唉,辛辛苦苦地跟着寻找了4天,翻山越岭几百里路,恰恰合7两肉一天。
炸弹炸野猪
田里的稻谷半青半黄时,我们队上的劳力每晚都要到山上守野猪。睡在那田边的木棚——野猪棚里,在棚外烧上一堆火,时而起来喊几声,敲打一阵子木棒。尽管每晚都有人守在野猪棚里,但稻田里还是遭到野猪的破坏,野猪跑到田里,吃不了多少,就是踩得稀里巴烂,只要是野猪破坏过的田,基本上收不了多少谷。所以人们被这些野猪弄伤了脑筋。
用枪打的话,人和枪支都有限,于是,人们装炸弹炸。炸野猪的炸弹同一般的大爆竹大小差不多,将炸弹放进死鱼肚子里,安放在田边比较干的禾稻边,野猪一旦咬到鱼,那炸弹立即爆炸。运气好的话当场可以炸死在田里,但大部分野猪咬了炸弹后,只将嘴巴前一部分炸烂,牙齿骨头炸得满田都有,但野猪仍能跑得动,而且还跑得快。人们得知后,赶着狗,拿着火枪有时要寻上几天才能寻到。不过,人们不太怕被炸伤的野猪,因为,它毕竟没有了那张“寡嘴”。
记得,我头一次守野猪,有人在我守野猪的田里安放了炸弹。有一天半夜,我迷迷糊糊听得一声响,我不在意,清早起来就直接回了家。上午在田坝放“田水”时,那安放炸弹的社员来到我面前,拿起一把牙齿和骨头给我看,我才想起昨晚那一声响,原来是野猪咬了炸弹。
第三天,有两个社员从山下抬来一头打死的野猪,我跑上前去看热闹,只见那野猪长嘴巴被炸了一截。他们说,这头猪就是在我守野猪那田里炸伤的,他们二人赶着狗,拿着火枪寻了两天才打到手,这野猪已逃离“现场”数十里路远。
又一天下午,我正在砍柴,忽听队上的红薯地里一声巨响。当我赶到红薯地,闻到一股好浓的火药味,红薯地周围有人在寻脚印,只听见有人在念:“跑了,早跑了。”又有人在说:“赶快回去拿枪,牵狗,追……”
我在地里寻了半天,终于寻了一颗弯勾牙齿,我走过红薯地,听见狗叫声,见几社员拿着火枪跟在狗后面进了冲,但他们寻了好些天,还是空手而归。
冬至过后,我进冲里担稻草,忽听得一群扯猪草的细妹子在喊:“快来看哟,这港边上有只冒脑壳的猪…….”
我提着担草杠,跑了过去,只见港边有一头刮瘦的野猪,它沿着港水慢慢地走,好吃力的样子。我拾起一块石头,朝它打去,正巧打在它背上,它哇了一声,回头望了望,我定神一看,我的天呀,它那嘴巴象个“烂刷把”,难看极了,我身上的鸡皮坨一刷就起了。
我又捡起一团港岩子朝它打去,没打中,我不甘心,提起担草杠跳下港里,追到了它背后,对准它一杠打去,竹杠正打在它屁股上。它“哇、哇、哇”的叫了几声,继续往前走。我追上去又一杠,打在它的后腿上。它又“哇、哇”地叫了几声,拐了几脚又继续往前走。
看来,它体质蛮虚了,没有一点反抗力。我更起劲了,追上去继续打。但每一杠打去,不是打在小树枝上,就是打在石头上,可怜我那根竹杠,被打得成了刷把。
那畜牲被我像赶“猪啰啰”一样,打一下,走几脚。逗得路上的细妹子们哈哈大笑,她们也没一个人下来帮忙,像看耍猴把戏一样,笑得前仆后仰。
机会来了,野猪被我赶到一小壕边,好像是夹住了脚,不走了。我举起竹杠使劲打下去,谁知用力过猛,身子向前一栽,那双膝正碰在一块大石头上,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勉强起了几下都没有站起来,我双手撑着膝盖骨,顿时就红肿了起来。只听见上面细妹子在喊,“算了,算了,快上来,那野猪钻草丛里跑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那畜牲已经不见了,我跛着脚回到寨子,天已经黑了下来。
几天后,社员在不远的草丛里寻到了那头野猪,它已经死了,身上已经骨瘦如柴,那稀烂的嘴巴上粘满蚂蚁,听人们说我都肉麻。
不久,又听说炸弹炸死一头耕牛,装炸弹的人赔了百多块钱,从那以后炸弹炸野猪渐渐少了,人们改用铁夹子夹。
铁夹子夹野猪
山上野物确实不少,常见的有野羊、野猪、刺猪、竹里猪、田猫、野兔,其中野猪、刺猪、野羊这几种野物习惯走自已的线路。区别它们的线路并不难,见到羊蹄印便是野羊的路,见到刺猪爪印,便是刺猪路,野猪的线路就更明显了,它的蹄印大,线路也宽些,那些比较小的野物都喜欢沿着它的路线上爬,所以野猪线路不但有明显的猪蹄印,还杂有田猫、竹里猪、野兔等等。
我同奶名叫元元的细伢子装过好多线路的铁夹子,所以同他还学了不少经验。别看他个小,但特别麻溜,又灵活,又聪明,讲起话来倒像个大人一样的口气。
我第一次同他上山看铁夹是1966年年底。那天,我上山砍柴,正巧碰到他,听说他去看夹子,于是就跟他一起到了他装铁夹子的“引山冲”头。只见他爬上墈望了一下:“夹子被羊拖走了。”说完四周望了一下,再往下墈一跳。
他用手指着旁边的草丛:“你帮我到草丛里寻一寻。”说完自己几跳几跳下了茶籽山。
我依他的,在旁边那草丛里寻了一遍, 没发现任何东西。忽然听得茶山下“哈.....哈”的一阵声叫。我正琢磨着这是甚么东西叫?只听见他在茶山脚喊:“小陈,快下来,羊得了。”
我听说羊已经得到手了,兴匆匆地跳下了茶子坡,很快跑到他面前,只见他卧扑在地上,身下压着一个黄东西,我正在好奇,他抬头望着我:“快帮一帮忙。”
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蹲下,用两手按住那黄东西,我这才看清是一只大野羊,它两只角弯钩钩的。只见元元慢慢地伸起腰,用右脚膝顶着野羊的肚子,那羊被顶得“哈哈”地叫。我跟着用力按住了野羊的后半身,他抽出柴刀,用刀背在羊的鼻子上上狠拍了几下。羊不再叫了,一会儿也不动弹了。
我定神仔细一看:“啊呀,这羊怎么有四只眼睛?”我好奇地问。
他笑了笑说:“羊只有两只眼珠,但有四个眼洞,前面那两个眼洞是夜眼。”原来是这么回事,羊的眼珠可以上下移动的。
我们把羊抬回他家,他用小刀很快削下了羊,将羊皮钉在火塘房的板壁上,他用菜刀将羊肉对半劈开,递给我一边肉。我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能要这么多,我割一小块就有了。”
他指着板壁上钉的羊皮说:“按我们山里人的规矩,铁夹是我的,这羊皮就归我一个人,这羊是我俩共得的,你应该分得一半肉。”
我还是过意不去,执意要砍半截下来,他发火了:“难道要我元元破坏我们山里传下来的老规矩么?这种事我是不做的。”
他讲得那么诚恳,又加上他娘和他的哥哥也在旁边劝说,我犟不过他们,只得收下。
我分得那半边羊肉足足12斤,刚好快过年了,女知青都回城了,剩下我和章伢子,我俩美美地吃了几餐。还碰巧官团大队的大黄哥到我们金麦来玩,他戴着那副宽边眼镜,呷得笑哈哒。他鼓励我今后多装装夹子,可以改善生活。不用他说,从那以后,我更喜欢同元元一起上山装铁夹子了。
他最喜欢听我讲水浒传的故事和阿凡提笑话;我最爱听他讲金麦大队近些年来发生过的事情。从他口里,我了解到生产队好多人的性格和经历,我们成了最知心的朋友。
元元有4个铁夹子,我们分别安装在野羊路、刺猪路、田猫路、野猪路,我们夹过十多斤重的刺猪,还夹过刺猪逃跑后剩在夹子上的刺猪脚 ;夹过田猫,田猫虽然不大,但它的皮能卖2块多钱;我们夹过好多只竹里猪、野兔。
有一次,我俩到“老书冲”看夹子,刚走到核桃湾口,元元突然讲:“等一下我,我的草鞋绳断了。”
我站着等他,大约隔两分钟久我们走进核桃湾。突然,只听我们装夹子的位置“哈.....”地一声叫。原来,一只羊刚好踩着了铁夹,不迟不早,正好赶上。要不是他的草鞋绳断了,我们提前看夹子,羊见到我们一定会往回转,可偏偏就有那么巧,正好赶上了。
羊拖着铁夹在核桃山里东蹿西蹿,我俩像玩“牵羊买羊”一样围着它捉。突然它被铁夹上安装的木丫棍挂住了,木丫棍挂在小树上,它急得“哈…哈…”地叫。我冲上前,像足球守门员一样,朝它身上一扑,正好把它抱住。
元元走上前来,用柴刀在它鼻子上敲了几柴刀背。,那家伙才停止叫喊,我俩乐得在核桃山哈哈大笑。
后来,我们还夹了一只穿山甲,它身上的壳卖了四块多钱。可我们就是夹不到野猪,据元元讲,他的四只夹子力量小了一点,只适合夹野羊和野猫,我们的铁夹子装在野猪线路,不是被竹里猪先踩着,就是被野猪踩过后甩在一旁。
有一天晚上队上开会,有几个讨嫌的社员仗自己的出身好,说元元家是富农,她娘还是“份子”,地富份子家的铁夹子要没收。元元一听,连忙回答:“我的铁夹子早就卖给了知青小陈。”
我一听连忙接音:“他那夹子早就卖给我和老章了,老章走后这夹子就全归我了。”
那几个讨嫌的社员没办法,其实,队上的人大多数人都知道这是假的,但他们都不作声,只是捂着嘴巴笑。
我还进一步强调:“眼看就要守野猪了,我要将夹子装到田边,保护集体的稻谷,这是革命行动。”
那几位讨嫌的社员,打冤枉主意没有成功,便用出身来压人,我理直气壮的为元元辩护:“他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出身不由己……”我用当时较流行的语言顶回了他们。再说,生产队大多数人都看不惯那两个讨嫌的人,俗话说得好:一两只蛆婆子拱磨子不翻。
我们真的那么做了,我俩将4只铁夹分两处安装在田埂较陡的野猪线路上,一来防止耕牛踩着,二来从陡坡蹿下来的野猪力量大,踩在铁夹上插得深。我们分前后装上2只铁夹,我们每天清早都去看夹子,我们没有火枪,只得各拿一把长砍刀当武器。
终于等到那一天,我俩发现野猪踩上我们装的铁夹了,野猪拖着铁夹直往下走,两边的芒灯草被踩得稀乱。我俩穷追不舍,一直追到田里还见不到野猪,再看田埂脚被踩得稀乱,我们又跟着跳下田埂,我们跟着脚蹄印一直追到一个沟边。元元伸脖子往下一看,大喊一声:“在这里!”
我连忙伸脖子一望,果然一头野猪躺在沟壕里。元元拾起一团田泥巴,朝沟下打去。那野猪一伸就站了起来,我又端起一大团田泥巴朝它打去,它更凶了,只往上爬,它还想攻击我们,但铁夹子的木丫棍挂在树枝上,它往上爬一下,又落了下去,爬一下又落了下去。
元元大声骂道:“你这畜牲,成这样子还凶什么?”他边说边跳到了沟边,野猪嘴巴哒得垮垮地响,他一点不害怕,提起手中的长砍刀砍了下去,只听见野猪哇哇的叫了起来。他那一刀砍得好准,将野猪的右耳朵砍掉了半边,紧接着,他扬起长砍刀又一顿打,打得那畜牲的头血糊血海,一直打得野猪不动弹,他才停手。
我站在沟上看呆了,他那麻溜的手脚,敏捷的动作,真令人佩服!他将野猪翻了一下边:“快下来抬,迟了怕碰上人。”
我这才明白过来,向周围望了一眼,没有见人来。我俩将野猪连扯带推弄上了沟。他砍了一根红藤将猪脚交叉捆好,我砍了一根小杉树做杠子,我俩摇摇晃晃的抬上了肩。
野猪虽然不大,加上那两只铁夹挂在一起,走起来还蛮吃力.他边走还边讲:“我第一刀,砍断了它的耳朵,剩下我都是用刀背打,要全用刀口砍,会砍得稀巴烂。”
我连声说到:“你经验足,手脚好快喔!”
一路上,他还讲了几年前他守野猪时,发现一头野猪婆引着五只猪崽在田里,他不顾一切硬砍死了一头小猪崽。他还说“过难关”(苦日子)的那年,队上的杨政金发了一财,他捡得一头被老虎咬死的大野猪,足足有300斤,那野猪只被老虎吃了一腿肉,野猪油都煎得有30多斤。
不知不觉我俩抬着野猪进了寨子,正巧碰上在大队副业厂做木工的杨木匠,他硬要买去给副业厂人打平伙,我们俩考虑自己也吃不了那么多,于是便用最便宜的价格卖给他们,野猪虽然不大,但我俩每人还是分得8块多钱。
山里人夹野猪夹得多,但大多数都是拖着夹子跑好远才用火枪打死。铁夹夹野猪,给枪打野猪提供了优越条件。按山里人规矩,铁夹子夹的野猪被人打死,如果铁夹的主人在场,也只多分猪头或者猪脚,如果铁夹主人当时没在场,最多退还铁夹,客气的话可分上几斤肉。
野猪瘦肉多,肥肉少,大野猪的皮约半寸厚,将那厚野猪皮用鼎锅炖上半天,那皮炖得成肉膏,咬一口又细发,又软心,唉呀!真是绝味…….
绳索套野猪
“白露”过后,山里的山道上都装着长长短短的“绳套”,套各种野物。绳套的安装方式是将竹竿插在路墈脚,弯成弓形系上绳套,在路边挖个绳洞,将绳圈放入洞内,上面盖上草土,只要野物踩在绳洞上,那机关竹竿就会一刷而弹,将野物套住。力大的竹竿可将野物的脚扯断,像那些野兔、竹鸡、田猫,常被力大的竹竿扯得稀烂。
那些中等大的野物,如野羊,刺猪,大山猫被绳套住后总是难以逃脱,基本上都套死在竹竿上。套野猪的绳套就大多了,人们常用碗口粗的大楠竹做的套竿,起码要两人才能将楠竹弯成弓形。不过,这套野猪的绳套都不安装在附近,怕被耕牛踩着惹祸,都安装在偏远的山林陡坡上,或竹林的斜墈上。
安装绳套有好多规矩,比方说,当年开始装绳套,如果套得头一只野物是野兔和竹鸡, 一般都不会要。一是就地扔了;二是送给从来没装过“绳索套”的人吃。原因是“兔子”的读音“兔”同方言“独”是一样的音。第一次套野物套“独”(兔)了,往后就再难套得了;二是竹鸡的“竹”字同“足”一样的音,第一次就得竹鸡得“足”了,以后再难套得了。
我就吃过别人送给我的野兔和竹鸡,因为我从未安装过“绳套”。据山里老人讲:“白露”过后,大小野物都从山上下来寻食物,所以这段时间最适合装绳套。山里人有山里人的规矩,绳套猎物是固定的,不同于铁夹夹野物乱跑,人人可以得。清早各人看各人的绳套,各收各人的猎物,偷窃别人“绳套”上的野物是会遭到众人指责的,因为毕竟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还有好多是亲戚或房族姻亲,这也许也是自觉遵守规矩的原因吧。
有一次,我和3个社员一齐到竹山里砍竹子。竹山离寨子有十几里路,我们走进竹山,就见山斜墈边安装着套野猪的“绳套”。那根粗大的楠竹被扳成弯弓形,那3个社员都嘱咐我, 切莫踩着“套”,这楠竹粗大,野猪都套得住,人踩着了,脚都会撕开。听他们这么一说,再看看那粗大的弯弓楠竹,那威力可想而知,
我们走进竹山后,开始砍竹子,忽见竹子边有一堆松土,我好奇的抓了一抓这松土,“这是什么东西打的洞哦?”我喊他们来看。
他们走过来:“是竹里猪。”“快挖,快挖”说着就动手挖起来.只见他们挖开松土现出一洞来,一个社员把耳朵贴在洞口边一听,“在洞里,我听见响声了。”
另一个社员连忙又挖了几锄头,便将手伸进洞内:“我抓着尾巴了,抓住了。”
只见他将手慢慢退出,真的拖着一毛糊糊的东西上来,另一社员猛地一锄头背打去,接着又是两锄头,那竹里猪不再动弹。
我提起那竹里猪仔细一看,灰色的毛,有尺多长,两颗长长的门牙,比兔子还要显的重些,我捏着左看看又看看。
“还有,还有,我们再四周寻一寻。”一社员说。
于是,我们在四周仔细寻了几遍,突然一社员喊:“快过来,这里有一只。”
我走近一看,果然又有一堆松土,我用锄头挖开松土,又现出一个小洞口。
一个社员接着挖了几下:“坏了事,坏了事,这竹里猪打的钉地孔 ,难得挖到。”他说着用手指往下插。我听明白了,钉地孔是难得挖,要费好大的工夫。
“有办法,灌水。”那社员又说。
另两个社员二话没说,抽出柴刀砍倒了两根大楠竹,他俩各砍下一大节,用木棍将竹节巴捅破,背到不远的小溪边,一忽儿工夫就灌来了两竹筒水。他们将竹筒对准洞里一倒,接着第二筒也倒了进去,水呼呼地漏下洞去。
“糊糊”的一阵响,只见一个头从洞里的爬了出来,头上湿淋淋,还泥巴糊努的,俨像漫画中的“美国佬”。它刚爬出半截身子,早已等在外面的锄头背一落而下,几家伙就将它打得落花流水。
我一只手提着一只左看右看,乐得哈哈直笑。
忽然,从远处竹山湾传来一阵叫声,大家仔细一听,“是野猪叫,肯定是绳索套着野猪了。”一社员说着往叫声处跑去。
我们三人也跟在他后面,叫声越隔越近,当我们看清野猪了,却过不去,一条宽长的水壕给挡住了。
我们只得站在壕这边干着急,只见一根粗大的楠竹上悬挂一头百来斤的野猪,它的后脚被竹竿的绳索套住,头朝下晃来晃去,叫声一声比一声叫得惨。
我们决定绕过壕墈爬过去,就在就这时忽听得一阵叽里哇啦的说话声,几个苗民手提竹杠赶了过去。
只见一苗民提起竹杠朝野猪头上就是一杠。“哇哇哇”那野猪叫得更惨,在空中吊来吊去,像打秋千一样。
站在对面的一苗民又是一杠,将野猪又打吊过来。只见那几个苗民,左一杠、右一杠、前一杠、后一杠,那野猪的叫声越来越细。
这时另一苗民提起苗刀,对着那粗大楠竹猛地砍下去,“嚓——”的一声。竹子断了,“扑”地一声野猪落下了壕墈。
顿时,那几苗民一钻就跳下了壕里,他们好麻溜地将野猪背了起来,用竹杠抬上扬长而去.
我们只能眼巴巴的望着,他们毕竟是少数民族,我们不能同他们去争抢,再说那绳套又是他们安装的。
虽然我们没有分到野猪肉,但我们看了一场精彩的杠打野猪戏。不过,我们还是有收获,我们挖得两只竹里猪,还捡了一堆“冻菌”。
晚上,这几位社员到我家“打平伙”。我将两只竹里猪炖了一大鼎锅,再加上些新鲜的冻菌。他们又拿来了一竹筒米酒。
我首先吃了几大块炖得柔软的竹里猪肉,真是透鲜的;再吃上几块鲜美的冻菌;抿上几口米酒,唉呀呀!真是快活似神仙也!
智打眼镜蛇
我们金麦大队的30多名知青都回城了,只剩下我和九生产队的夏悸没有回城。她当时为什么不回城我搞不清,我也不喜欢问她。那时候我们像亲姐弟一样的相处,我在山上摘了猕猴桃、野梨子、板栗子,总要送去给她吃;她也一样,弄了点好菜,杀了只鸡总要托人捎信叫我一起来吃。她人长得丰满又漂亮,那张圆圆的脸蛋总是红红的,笑起来甜蜜蜜的,那相貌真的不错:
可她吃起东西来却像苗人一样古里古怪。 吃鸡时,她将鸡腿挟给我:“来、来、来、细伢子吃鸡棒。”
她自己却选鸡爪子、鸡脑壳、颈脖子筋筋绊绊的东西吃,她总是要把菜吃完后才开始吃饭,吃饭也吃得快,泡点汤几口几口就吃完了。
她悄悄对我说过,她最望队上死牛,死了牛就有饱牛肉吃。她只要听说哪个队上死了牛,她钻山打洞都要去弄几斤牛肉回.。哈哈!她最喜欢吃牛肉。
有一天,她得知我生产队死了牛,便捎来一信:“晏生老弟,得知你队死一黄牛,务必买上几斤送来,切记!切记!”
我见纸条后,连忙走到分牛肉的案板上一看,只剩下一堆牛腩,这山里人叫这做牛麻腩。没有人肯要的. 我也称了3斤托人送去。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我怕她说我扣,选最便宜的肉送给她。
几天后,我又到她那里去玩。她一见到我,笑眯眯地说:“你送来的牛肉我清炖了一鼎锅,呷起来蛮韵味,我一天呷得精光。”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松了一口气。她抺了抺嘴巴:“我到乡里来了这么久,吃过野猪肉、野羊肉、猫肉、免子肉,就是没吃过蛇肉,听园艺场的知青们讲,蛇肉特别鲜。”
看来,她蛮想吃蛇肉。我将她的话记在了心里,哪天打了蛇一定要送给她吃。
几天后,我吃过午饭到五队看是否有信来?可邮递员几个月都没来了。我只好翻过山路往夏悸那里去,我边走边愁,我平时到她那总要带点野果什么的,今天空手到她那里还真有不太好一样。
走着,走着,爬上了茶树山头。忽然,我见路边有一条黑带子在移动,我定神一看,原来是条长长的黑蛇。我吓了一跳,想绕路而过,但这又是一条必经之路。
我顺手捡起一条小树枝扔了过去,想把它吓走。谁知我树枝刚扔过去后,它“噗”地一声竖了起来,颈根立刻变成个扁的,像个乒乓球拍,它嘴里发出“噗、噗”的声音。
我晓得这是条剧毒的眼镜蛇,长沙人叫“扇头风”,这里叫‘饭拾蛇”。它突然朝我扑来,我退了一脚,顿时身上的鸡皮疙瘩一刷而起,只觉得裤裆一热......
我连忙抓起一把地上的土灰扔了过去,它退了几下,又“噗、噗”的向前来了。
我又连抓了几把灰扔过去,它照样退了几下又往前来,怎么办!万一被这家伙咬一口,必死无疑。难道我这条命就栽倒在它口里?
求生的愿望使我勇敢起来,我急中生智,脱下草鞋扔过去,啪地一下。草鞋打在它的腰上,它退了一步,又向前来;我赶紧脱下另一只鞋扔过去,谁知这草鞋正打在旁边一棵树枝上挂了起来。那家伙退了几下,见我站起来,又朝我面前扑来。它那尖舌子几伸几伸,“噗、噗”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连忙退到一棵小树后面,使劲将树压倒,手紧握树枝摇摆了几下,那树枝摇得啪啪直响,那家伙不敢靠近。我回头望了望左右,见一丈之远的地方有一根捆柴的树条子,树条前面还扭着个“麻花圈”。
我镇静了一下,用力猛摔了几下树枝,将手一松,一个箭步跑到树条前,顺手抓住了树条,回过头来,它已经到了我的面前;我用力将树条横甩过去,啪地一声,正打在那“乒乓球拍”上,它栽了下去,那“乒乓球拍”也不见了,变成了原样。
我扬起树条,像细时候刷“得罗”似的一顿猛刷,那家伙再不动弹。我还不放心,用手抓住它的尾巴,象电影里赵丹的女儿跳长绸舞一样,舞起来朝地上板啊,板啊!这家伙一身被我板得软松松的了。
我扔下它,寻到那两只草鞋,穿上后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回头再看看那条蛇,哎!我不是到夏悸那里去吗?她早几天不是说过想吃蛇,我今天何不将蛇送给她吃?正好两手空空。想着,我又走回来,抓住那家伙拖地来到她们那仓库边:“喂!夏姐姐,吃蛇肉啵?”我大声喊道。
夏悸听到喊声从房里走出来,随后还跟着出来一个姑娘。她指了指那姑娘说:“认得她吗?园艺场的刘兰英。”
我笑了笑说:“好像看见过”。“
哎呀,你身后拖的么子东西?”刘兰英说完退了一步。
我将蛇甩到前面:“吃蛇肉”。
我原以为夏悸一定会吓得一叫,没想到她却笑眯眯地摸着那条蛇:“好肥实啊,赶快剥皮,清炖着吃肯定韵味。”
刘兰英也说她们园艺场打了一条大蛇,有3斤8两,大概也有这么大,他们吃了味道很鲜美。
我用竹扦将蛇钉在仓库的柱子上,剥下那黑亮的皮,立刻显出肥椭椭的肉来。我将蛇剥好后交给了夏悸,这以后的事我不用管了,到时候我可以吃现成的了,因为她是个最会办吃的能干人。
我拿着她的香肥皂跳进了发电站水坝的“一拱桥”下, 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干净澡。然后将那尿湿的短裤洗干净后晒在石头上。我一头栽进发电站龙道胜的床上,呼呼地睡了起来,当龙道胜叫醒我时,天都快黑了。我才猛然想起夏悸她们在等我吃肉。
当夏悸将鼎锅盖接开,立刻闻到喷鼻的香味,不知道她哪里扯了几根野飨料,那野飨料像韭菜又似香葱,撒在汤上独具一格。
我喝了一大碗汤:哎呀,真鲜!我又逮了几块肉,真韵味。我活到17岁,这是头一餐享受蛇肉美味!
砍蜂窝
一天,元元又来老木屋门口喊我,我以为又是喊我去装铁夹。只见他手里拿着斧头和小木盆。
“走,我俩上山砍蜂窝去。”他说着扬了扬手中小斧头。
我犹豫了一下说:“砍甚么蜂窝,不怕蜂子扎。”
他拍了拍小木盆:“蜂窝里有蜂糖,把窝砍破,取出蜂糖,用这木盆装。”他说得好有把握。好像是去拿糖一样。
我半信半疑:“要得要得,走就走,试试看。”
“我不会骗你,早几天寻牛看见的,蜂窝在一棵空树里面,只要把树砍开就能取出糖。”他讲得好诚恳。他还说小时候他爹爹带着他砍过一窝。
我们走了10来里路,来到一座叫杨梅湾的山界上。他一下就寻到了那棵蜂窝树,一棵水桶那么粗、两米来高的樱桃树。树腰中有一个酒杯大的孔,有几只蜜蜂在孔边飞。他把耳朵贴在树上:“你来听,树是空的,里面嗡嗡地响。”
我不敢听,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站着。他笑了笑,拿出火柴,捡了几根树枝,在树脚烧起火来。火一燃,烟一冲,那蜜蜂一串串地从树孔里飞了出来,顺着烟子往上飞。
他叫我再砍几枝生树枝添在火上,这样,烟子更大一些。我照他讲的做,砍了几根树枝添在火上。他站到火的另一边,扬起斧头,大斧大斧地砍了起来。他砍了七、八寸长的一线口子,弄得满头大汗。
我连忙接过斧头,依着那线口子,也大斧大斧地砍了起来。这半干半生的樱桃树好硬哟,我使劲地砍着,砍了一斧又一斧。
“砍出糖来了。”他说着用手指着树。
我一看:“哪里有糖喔?”
“你看,你看,那树口子里滴糖出来了。”他说着用手指一点,往嘴里一抹。
我用手往滴汁处一抹,再用舌子一舔:“嗨呀呀!沁甜的啊!”这一下我这下尝到了甜头,干劲来了,扬起斧头准备再砍。
他扬扬手:“我来我来,莫把蜂窝砍烂了。”他说着,扬起斧头直劈起来,几家伙就劈下一大块,他指着树空里说:“快来看,里面净是窝,窝里面就是糖。”
我朝树空里一瞧,里面一片白,看不太清楚。他又用斧头将树空砍大些,能伸进双手。他叫我把木盆拿过来,说着,从树空里扯出一块一尺多长、五六寸宽的一板蜂窝来。
我一看,那蜂窝密密麻麻的小孔里净是糖。他又伸进手去,又扯出一板来:“还有还有!还有一板大家伙。”说完,真的扯出一板更大的出来。
“哈哈哈!”我高兴得打起哈哈来。
他一共扯出四块出来,将头伸进树空一看:“没有了,一共只有四块。"
突然,只听得他一声喊:"唉哟哟......”
“你怎么啦?”我听他突然喊唉哟,便问他。
他摸了摸后脑壳:“我被蜂子扎了一针。快走快走!蜂子飞回来了。”
这时,我们才发现,火早已熄灭,头顶上又有蜜蜂在飞,蜜蜂飞回来了,危险!得赶快走。
我端起木盆就往山下走,这一木盆蜂窝也有十多斤。俗话说:人有三份护财力。这句话一点都不假,我几步几跑地就下完了山,我又绕过了几道弯,跨过了小溪,过了独木桥,来到了大路边。
元元紧跟在我后面,时而唉哟唉哟地哼几声,我们来到田冲边,他叫我停下来。他摸了摸后脑壳,又望望天上:“蜂子被我们摔脱了,撵不上我们了。”
我俩回到家,将蜂窝平半分,我将分得蜂窝放在坛子里。我不会沥蜂蜜,干脆连窝一起咬,然后再吐渣。想吃就咬一块,每餐煮饭舀一碗米汤出来泡一块。这样,一个人慢慢地吃了一个多月,那一个月的日子还算过得甜。
回长沙
我硬等到年终分红,分得六十几块钱才回到长沙,那已经是1968年的元月。记得刚回来的第二天,母亲要我到新河煤店去买煤,我挑着水桶刚走到动力机械厂的大门口,突然从里面冲出一辆解放牌汽车,车冲出来后一个急转弯,从厂门又冲出一个端半自动步枪的中年男子对着车就是一枪:“乒”地一声。
车照样开走了,但旁边一个推板车的细伢子应声倒下了。那开枪人见打着人了,提着枪就望往厂里面跑。拖车的人连忙去追,可他哪里追得上。他又回过身来,对着倒在地上的细伢子哭喊着:“我的崽啊,你快起来喔......”
只见那细伢子头上只流血,戴的棉帽都透湿了,他再也起不来了。
那位拖板车的父亲摇着儿子的身子嚎天痛哭。围着好多人在看,有的在骂:“各叫丧德咧!动力机厂的这些家伙太凶哒咧。”
唉呀!我第一次看见枪打死人,心里咚咚地跳,我不敢再看,挑着提桶离开了。我来到煤店,已经排了一长队的人。我等到下午4点钟才买到煤,当我挑着煤路过动力机械厂时,只听得一阵吆喝声:“欢迎啦!欢迎啦!”
我放下担子,问旁边的一位邻居熟人,这是欢迎哪个。那熟人回答:“上午那位‘工联’的造反派在厂门口对着‘省无联’的汽车开枪,把路边推板车的细伢子打死了,他当时逃跑了,现在他自动回来投案,他们工联的人在欢迎他。”
我听后觉得奇怪,用枪打死了人还要受欢迎,这真是史无前例的怪事!后来又听说被打死的那个细伢子的哥哥安排进了动力机械厂,还补了一点钱。有人说他家还算是有动力机械厂安置后事,比那些被冷炮子打死的人走运些,这年头好多人被枪打死无处找起。
讲得也对,我到原来住过的地方去玩,我们从小长大的一些邻居告诉我,我们隔壁宝伢子的弟弟小四,就是在粮食码头看大字报时,被河西那边打过来的子弹把命给送了。还有在一起玩过的邻居唐金亮,就是在马坡岭被子弹打中了眉心,永远告别了人间,留下了白发苍苍的父母。
俗话说:乡里人进了城,到处望不赢。我这当了两年多的乡里人,只要走到大街上两眼就望不赢了。我看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觉得好新鲜,尤其看到那些标语口号写得有味:“万炮齐轰省革筹!彻底埋葬市革筹!”、“省无联,亚克西!省革筹,冒洒起!”、还有写得吓人的是“油炸xxx!”、“火烧xxx!”、“绞死xxx!”、还有那些造反派写的口号:“保皇派翻天,优先镇压!”
一日,我在大街上走,只见一队细伢子在大街唱着“流行歌曲”:“流氓们,阿飞们,快快参加青年近卫军,包菜脑壳西瓜皮,拉链衣服真抖冲。”他们一边唱,一边蹬着脚,他们好自豪的样子!
“小化生子咧,想挨裁罢!”几个穿拉链衣的“水佬官”对着细伢子骂。
细伢子一嗡就跑散了。“水佬官”们边走边骂:“老子的‘喷筒子’(枪)是被收噶哆,不然的话,老子硬要搞它一梭子.....”
我听他们这口腔调连忙离远些,我听说了现在水佬官惹不得。
我一边走一边看墙上的大字报,来到五一路的湘锈大楼旁边,看到当年秀丽美观的湘锈大楼被烧得乌焦巴公。这时,我心里慢慢地明白了当时的派性斗争。以前是保皇派和造反派斗,保皇派没有斗得造反派赢;但造反派斗赢了以后内部又开始是斗,斗得又分成了两大派,这湘锈大楼就是造反派的两大派组织“工联”和“东方红”打仗的时候打汽油弹烧毁的,看起来真的可惜。
我又来到中山路百货公司,里面人来人往好热闹,我走到这边柜台旁看看,那边货架上瞧瞧。突然,只见一伙人慌慌张张地往门口走,又见一起人往两边窜,神色都好恐慌样子。我再四周一望,我的天唉!整个商场的人都乱了起来,这里窜,那里跑。
柜台上的营业员们也忙着锁钱柜,把身前的货往柜台里面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跟着慌张的人们往门外走。还没有走到门边,怎么又有人退回来了。我再回过头来一看,人们又没有刚才那样乱了,过了两分钟左右,商场又恢复了平静,人们不再乱走,营业员照样营业了。
我猪头木称地站在那里呆了好一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硬是搞砣数不清。
晚上,我回到家里把在中山百货公司见到的那一幕跟七哥一讲,他笑了笑回答:“现在长沙的市民们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害怕两派人又来搞武斗,动刀枪。只要是大点公共场所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有时是有人故意造谣,有时是一点误会猜疑。总之,现在的人们是提心吊胆过日子。”
七哥讲得对,现在的人过硬提心吊胆过日子,我回来这些日子就被吓了几次。七哥是三中66届高中毕业生,1966年文化革命才开始他来信告诉我,中国的文化要革命,学生不用再考试就可以升学了,他那时对文化革命还抱着好大的希望。可是后来他看到文化革命越搞越乱,乱得动刀了,什么文化革命?就是一场政治与权利的斗争。
他还跟我讲了一桩可笑的事,他在烈士公园看到一幅油画,画的是红军井岗山会师。全国人民都知道,当年是毛泽东和朱德在井岗山会师,可那幅油画的是林彪和毛主席会师。不过,那幅油画没有挂好久就不见了。从这一点,他就把这场文化革命看透了。
在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听母亲说,当年动员我下乡的那位街道主任张凤好坏的,我下乡刚走几天,她就要我母亲让一间房子给居委会,说我下乡了,两个人住这么大一间房子。
我母亲说我们共父异母的兄弟还有好几个在长沙租房住,不答应她的要求,她就破口大骂起来,骂我父亲伪师长讨9个老婆.......骂了一大串......
后来,还是被居委会占去一间办起“纪念章”工厂,整天乒乒乓乓地响个不停。我在农村的老木屋里过了半年多的清静日子,这吵闹又提心吊胆的日子真还不习惯,我还有点想回乡里了。
过年后的一个晚上,大哥骑着单车来到我们家,样子好紧张。在我的印象中,这位比我大22岁共父异母的长兄胆子比较小,说话好稳重。尤其我回来这次见到他,他一再嘱咐我 :“你现在长大了,要稳重,不要跟着别人去出风头。我们的出身不好,不要去参加任何造反派组织,保皇派和造发派都可以拿我们这类人开刀,我们是运动中的‘活靶子’。”
他还告诉我:“一个胆子小的人并不是坏人,也不是坏事,他是为了自卫。”
大哥的这些话还是有点道理的,解放到现在,他在机关单位工作,就因胆小怕事、办事稳重没有犯过任何错误。
他把我们三娘崽喊在一起坐下,听他分析目前的一些形势:“贺龙已经被打倒,长沙到处贴着“打倒大土匪贺龙”的标语,父亲解放前任湘西统领,1949年起义,1950任全国政协委员及湖南省人民政府委员。旧社会他与贺龙有一段“交情”,1952年父亲去世后,贺龙和我们没有任何交往,他当他的元帅,我们当我们的老百姓。可刚才有两位中央军委派来的解放军找到我家,他们问我知不知道贺龙的一些情况。我回答父亲当湘西统领时我才几岁,后来我们长大一直在外地读书,父亲从来不要我们挨政界的边。我们甚么都不知道。”
听大哥说完,我心里想,这与我们没有多大的关系,我生新社会,长在在红旗下,哪里会晓得旧社会的事情,万一来问我的话,我会一口清:不知道。
大哥说完又对着我母亲说:“梅姨,这两位解放军可能会来问你,你就照我这样说,什么都不知道,旧社会你只管陈渠珍的生活,其它什么事都不管。”
母亲听后点点头。七哥也嘱咐母亲:“妈,这就不是讲直话的时候了,没讲得好命都会保不住。”
读了高中毕业的七哥,好像把整个社会都看透了。他同母亲生活的时间长,近几个月又在母亲厂里做零时工,他了解母亲有个爱讲直话的习惯,所以,他要一再嘱咐母亲。
大哥也一再嘱咐母亲决不能讲直话,说完后匆匆地走了。
两天后正好是星期天,七哥到同学家去了,那两位解放军真的来了。他们问我母亲是否知道一位叫“覃甫臣”的人的情况,我母亲回答不知道此人。
他们还问好多人的名字,母亲一一回答不晓得,她说自己是文盲,嫁到陈家只管招扶陈渠珍的生活,只进厨房,没进过厅堂。那两位解放军没有问到一点情况,又转过身来问我 :“你听家里人说过有关贺龙的事么?”
早有准备的我只这样回答:“我是1950出生的,父亲死的时候我才一岁零四个月,我对他没有半点印象。他找了9个老婆,有6个我还没见过面。我们共父异母哥哥姐姐有15个,我排行十五,最小。到现在我还有4个姐姐没见过面,有两个姐姐,我还没搞清是第几个妈妈生的?我刚满15岁就下了农村,下去两年多刚回来。”
我这么一说那两位解放军笑了起来。最后,他们拿出笔记本把我们兄弟姐妹住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单位工作都记了下来,连我下放的生产队都记了下来。
晚上,七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问母亲说了些什么,我说母亲没有乱说一句话,这一次她做了一回不老实的人。
七哥听后笑了笑说:“现在讲老实话会惹祸上身,会害自己还会害别人,像调查贺龙这样的大人物的情况,你只要讲出一点小事,他们就会大做文章,就会跟他增加一条罪状,而自己也会受到牵连。”七哥这一席话讲得有些道理。
后来,母亲和我们讲了实话,她说解放军问的那位叫“覃甫臣”的人,她听父亲说过,好像是红军的联络员,当年贺龙派他来与父亲联络......她讲到这里时七哥打断了她的话:“搭帮你冒讲出实话,不然的话贺龙又增加一条‘通匪”的罪状。”
七哥说完再三嘱咐母亲,这话就讲到这里打止,从此以后再不要提了(后来听说:父亲的一位部下在省参事室被那两位解放军逼得自杀身亡。他们那笔记本上记满了我们一家人的名字。我想,如果林彪事件成功,我们这些有名字的人恐怕都要遭殃喔。)
在长沙呆了几个月,天气越来越热,我每天中午都到浏阳河里去游泳,我最爱在油库码头的斜坡边游泳,在那里可以躺在当阴的麻石上睡觉,顺便把衣服洗了晒干,反正是消磨时间。
一天中午,我一人泡在河里游了一阵泳后,便将衣裤洗了晒在斜坡的麻石上。我穿着短裤躺在我每天躺的那块又平整又不当晒的麻石上,我刚闭上眼睛准备睡一下。忽听得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我扭过头一看,只见三男三女朝我这方走来,看样子是工厂的工人.
那三位男青年走到我面前看了看,其中一个高个子对着我说:“小瘪,让开点咯,让我们放衣服。”
另外两个也鼓起眼睛望着我。我晓得,这年头的工人阶级最讲“叫脑壳”,看他们手上还拿着宽皮带。我明白,我这样的“非洲佬”(当年人们称知青是无户口的黑人)哪里惹得他们起,我连忙起身.
三位女青年也来到面前,她们上下打量了一下我,其中一个短辫子的姑娘对着他们说:“你们好点讲唦,学哒各水里水气的样子。”
那三位“叫脑壳”听后哈哈一笑。另两位剪着“西瓜皮”的胖子姑娘边笑边解开工作服,露出红色的泳装。
我在乡里这几年和乡里姑娘在一起干活,她们都是穿长衣长裤。眼见这穿泳装的姑娘就离我几尺远,我感到好尴尬一样。莫说他们喊我走开,他们就是不喊我走,我都会赶快离开。
我把晒在麻石上的衣服收起,转到另一道斜坡上,我照样躺上闭上眼睛,我每天中午来游泳也就是顺便睡下午觉。我闭上眼睛在想:现在看到的人比我下农村之前看到的人大不同,那时候的人讲道理,有礼貌;而现在的人出口就是“叫脑壳”腔,动不动就是“立哒!”这可能就是文化大革命讲的“超发了”吧。看来,我这乡巴佬还够超都超不发。
忽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叫喊声:“你们两个快点游过来救人咧!”
“陶胖沉下水哒......”喊声越喊越急。
我站起来望喊声处一看,原来是刚才那几位赶我走的几个人在喊。我慢慢地朝那边走去一看。两位男士在河中间放肆用力往岸边游。岸边那位骂我做“小鳖”的高个子在浅水游着“狗爬式”,离他一两米远左右见一双手伸在水面打来打去,脑壳一上一下,站在岸上的两位女的还在大声喊。
可怜那位高个子的狗爬式就是游不到落水人的身边,河中间的两位还离落水人有十几米远,他们在使劲地游.
我一看那落水人太危险了,便快步跑过去跳下水,一下就游到落水胖女人的身边,我双手端着她的腰往岸边游,我每天都在这片水区游泳,我晓得只要游上一米多远就能踩到底。
可这胖女人可能是吓慌了,她突然双手抱住我的脖子,把我压下了水底,她的手抱得那么紧,抱得我出气都出不赢了,我本能反应快,两手扳开她那双肥手,把头往下一沉,从她那对大大的肉球上挤了出来,我几蹬几摆,一下露出水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见她又沉了下去,便一手抓住了她的头发,双脚放死地蹬,几家伙我就踩到了麻石,我把她也拖了上来站着。
那位高个子狗爬式才游了过来,把胖女人往上拉。再过一阵,那两位男的也游到了岸边。这胖子女人哇哇地吐了几口水,哭了起来。
那两位女人连忙扶着她,那三位男的也围着她,劝她莫哭了:“冒得事哒,冒的事哒.....”那位高个子游泳只会游狗爬式,始终没有游到她身边救她,但他现在拍着她肩膀,那个样子还是蛮殷勤,我见他那肉麻的样子赶快离开,只听见他们还在叽里呱啦地讲写什么.....
一天,我在家里翻出以前三哥从沅江写给母亲的信。在信中多次提到我,三哥还是很关心我的。记得我刚到农村上山砍柴时,新穿的胶鞋被尖锐石块划破了一条长口子,根本不能再穿,我写信给三哥后,他寄来了八块钱,要我重买一双。不久,我收到七哥的来信说母亲知道这事后很不高心,她要我今后有甚么事告诉她,不要去找三哥、四哥他们,他们也有困难。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跟任何哥哥姐姐写信了。
直到1967年武斗开始,我们大队知青都走完了,我家没有汇款来,我只能等到年终分红才有钱回长沙。听邻居说武斗的那段日子,天天听到我母亲哭。我们三个月失去了联系,我写信给他们没收到。到10月份我一下收到家里7、8、9三个月的9封信。信中都是问我现在安全么?七哥在9月份的一封信写到:“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可见母亲和七哥那时除了焦急和眼泪以外再无别的能力,这也就是老实人吃亏的地方。
我在家呆得心里烦躁,决定到沅江三哥家去住一段时间,这回母亲答应了。于是,我坐车到了沅江。但在沅江等待我的又是些什么呢?
沅江坐牢
湖边刮起了阵阵冷风,夜幕笼罩着整个医院。三哥气呼呼地站在窗前一动也不动。三嫂忙着收拾捡场,抄家的人刚走,屋里被翻得稀巴乱。三侄儿军军和四侄女丽丽坐在我身边,他们时而望望爸爸,时而望望妈妈。
他们被刚才的一幕给吓坏了,那伙人冲进屋里好恶好凶。当他们翻出三哥和三嫂的照片后,大声喊着:“你们来看,他们还保存着穿国民党军装的照片。”
三哥再三跟他们解释:“我们不是国民党,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这张照片是1957年照的,那时候解放军是穿这种军装,是戴这种大盖帽,系这种武装带……”
不管三哥怎么跟他们解释,可这伙人就是不相信,他们硬把这些“可疑”的东西抄走,临走时还说;“你们还隐藏了什么东西,都要老老实实地交出来!”
三嫂边捡场边劝三哥:“莫气了,这年头没有我们说话的权利,谁要我们出身不好呢。”
四侄女丽丽突然问我:“叔叔,我大姐和大哥什么时候才能放出来?”
我望着他那张幼稚的小脸,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前天上午医院厕所边有人捡到反动标语,下午4个侄儿女都被医院革委会叫去,今天下午军军和丽丽才放回来,可他们的哥哥姐姐还没有放回来,还不知道要关多久。
三哥为了此事急得要命,刚才这一抄家,三哥更是又气又急。我望着这翻得稀巴乱的房间,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再看看身边的两个侄儿更觉得他们可怜。
“咚、咚、咚”又有人敲门。
军军连忙跑去开门,嘴里念叨着:“可能是哥哥姐姐回来了。”,门打开,进来的不是他们的哥哥姐姐,而是医院的两位护士,刚才就是她们领着那伙人进来抄家的。
她们走到三哥面前:“陈医生,医院革委会要叫你弟弟去一趟。”说完望了望我。
“叫我弟弟去一趟,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证明,现在外来人员都要严格审查。”
三嫂子望了望我:“他是知识青年,没有证件。”
“快点,跟我们走!”两位护士没有理睬三嫂。
我连忙说:“三哥三嫂,我跟他们去一趟,不要紧。”说完便走。三哥走上前来:“你自己要小心些。”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随着这两位护士穿过橘树园,路过医院大门,来到了公路上。天黑漆漆的,又刮着阵阵冷风,我身上有点打哆嗦。我心里想,他们不是说到医院革委会吗?为什么走出医院大门呢?她们前一个后一个把我夹在中间,我真还有点不自在。
我们在公路上走了大约20米左右,来到一辆汽车面前。只听其中一位护士说:“人领来了。”她的话刚一落音,从汽车后面冲出几个人猛地抓住了我,我正想问干什么,一坨布塞进了我的嘴巴里,眼睛立刻就被一块布蒙住。几双有力的手抓住我,连逞带拖把我推上了汽车,车开了……
十几分钟后,车停了下来,他们抽出塞在我嘴里那坨布,又取下蒙在我眼睛上的布带。我睁开眼睛一看,已经站在一间大厅中间,厅里面亮堂堂的站满了人。又是咒骂声,又是哭叫声。只见几个穿军装的人敞开衣服,手里拿着皮带在抽人,那些人被抽得满脸是血,光光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有人在松绑,有人在搜身,还有人在指着人骂,整个厅里乱哄哄的。我被推到厅前面的一张办公桌前,桌边站着四个彪型大汉。中间坐着的那位手里拿着笔,他上下打量一下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答:“陈晏生。”
“年龄?”
“十八岁。”
“家庭出身?”
“地主”
“到这里来干什么?”
“到我哥哥家里来玩。”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知识青年。”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地方?”
我哥哥叫陈和生,住县人民医院。"
“哦!你原来是沅江县人民医院陈和生的弟弟。”
“是的。”我说完点了点头。
他登记完后,把手一挥,站在旁边的两个大汉子立刻抓住了我,把我的头按下,直往楼上推。我被推到楼中央的毛主席像面前,一位胡子大汉手里拿着一把马刀,他大声吼着:“站过来,向毛主席请罪!”
说完把手中的马刀抽出一半,又啪地一下套上。然后举起马刀,用刀背架在我的脖子上:“头低下点!!”
我的脖子被刀背压得发麻,头越压越下。
“跪下来,向毛主席请罪一分钟!”胡子大汉还是大声地吼着,手中的马刀也越压越紧。
我向毛主席请罪一分钟后,关进了一间黑屋子。黑屋子里已经关进了六人,每个人面前放着一张白纸。胡子大汉用马刀指着那张白纸:“你老实坐在纸上不准移动,不准回头,听见没有?”
我点了点头。
他大声吼到:“听见没有?大声回答我!”
“听见啦!”我也大声回答。
我坐在那张白纸上,心里想这就是坐牢吗?我为什么突然坐起牢来,我究竟犯了什么罪,我不是到三哥家里来玩的吗?
我回头望望那几个陌生的面孔,他们坐着一动都不动;我再望着这黑漆漆的屋子,一身起了鸡皮疙瘩。我心想,在这黑屋子里要关多久?我难道犯了什么错误自己还不知道吗。听说这年头好多人犯了死罪自己还蒙在鼓里,我难道也是这样吗?难道我到沅江来以后,犯了什么自己还不知道的错误么?我得好好地回想一下:
记得那天我见到三哥三嫂时,他们脸色都不太好看,几个侄儿侄女叫了我一声叔叔后便坐到一边不再理睬我。我当时心理很不舒服,难道他们嫌弃我这乡巴佬么,不欢迎我这被人歧视的无户口的“非洲人”吗?
三嫂好像察觉到了,她连忙把我拉到三哥面前,解开三哥的衣服。我一看,啊呀!三哥身上全部都是血肉模糊的伤痕。
“是谁把你打成个样子?”我气愤地说。
三嫂流着眼泪回答:“昨天让人抓去挂牌子游县城,回来就成了这样子。”
我问三哥:“你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抓你去游街挂牌子?”
三哥叹了口气说:“八弟,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三哥讲起了往事:“1963年我们调到沅江县人民医院工作,几年来,我们夫妻对工作比较认真负责,处处地方还是以一个军人来衡量自己。见到医院一些做得不对的地方总是直言相劝;并对医院一些领导提出了一些意见。没想到就为了这些事得罪了医院领导,他们不知道以什么文件精神减了我们的的工资,在工作上也故意刁难我们。文化革命一来,曾经得罪的那些人成了革命派,他们写出大字报说我们是‘伪军官’。昨天从县城来了一伙人把我捆走,他们在我脖子上挂上一块大木牌子,上面写着‘伪军官’,要我一边敲锣一边喊:打倒伪军官陈和生。我不服气,一边敲锣一边喊:‘我不是伪军官,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那些人一边用皮带抽我,一边又逼着我喊打倒伪军官,我还是照样喊:‘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县政府几个同我们一起复员的解放军见到此事,把我脖子上的牌子摘了。那伙人又跟我换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孝子贤孙'。这样,我被人押着游了一天县城,一身被打得到处是伤。”
听三哥讲完,我心里好难受,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三哥劝我不要难过,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顶多就是挂牌子游街,挨场打,这年头挂牌子是常事,哪个要我们出身不好呢?
三嫂也说:这年头没有我们说话的权利,不过我们没有做坏事,没做亏心事,我们不怕!
三哥又说:“八弟,你这次来得真不是时候,三哥对不住你。”他说完摸了摸身上的伤痕:“不要紧,一点皮外伤,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我多么希望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可就在前些天,医院发现了反动标语。记得那天上午我到厕所解手,正好碰见大侄女华华从厕所出来,我从厕所出来时,又碰见一位医生(后来知道他姓陶)手里拿着一张纸好紧张的样子,他走到我面前:“你看,这是谁丢的反动标语,打倒林彪,刘少奇万岁!”
我没太注意纸上的字,他拿着反动标语往医院走去。我从厕所回来,4个侄子都在,我把刚才有人捡到反动标语的事一说,他们没多大的反应。
二侄子康康说了这么一句;“我们学校那年有个学生捡了张反动标语,后来左调查右调查结果查出是他自己写的。”
军军和丽丽听哥哥说完哈哈大笑。大侄女华华没多大的反应,她照样看她手上的那本小说。
三哥三嫂下班回来,我将此事一说。三哥啊地一声,脸色都变了,我真不知道三哥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三哥连忙把四个孩子都叫到跟前,问他们今天到过什么地方。三个侄子都在家没出门,只有大侄女到厕所解了下手,当时我也到厕所去了一趟。
三哥一听:“坏了坏了,反动标语在厕所边捡到,刚好华华到过厕所。”
三哥骂华华:“我这些天嘱咐过你们,要你们别乱出门,任何人的家里都不要去,上厕所就在家里上。”
华华有些不服气:“我解大手未必也屙在痰盂里哦,哪里各怕咯?”
三嫂过来骂华华:“你是老大,你太不懂事了,现在别人要害我们,你知道啵?”
三哥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我最怕发生的事偏偏发生了。”
他说完,又把四个孩子叫过来:“你们几个老实跟爸爸说,这反动标语是不是你们干的?你们是不是见爸爸挂牌子游街了心里不舒服?”
华华气得瞪着眼睛对着爸爸说:“你精神过敏呗?我们从来冒想过做这种事。”
康康说:“我才听八叔叔讲反动标语的事,我还讲我们一个同学自己写的标语自己丢标语......”
军军微微一笑:“我和妹妹一直在听八叔讲乡里打野猪的故事,他们乡里好多野猪,我只想到八叔叔那里去玩了。”
三哥拍了拍自己的头:“哎呀,只要你们都听话,冒干这种事我就放心的。”
当天下午,医院的小朋友都集中在篮球场旁边,他们每个人手上拿着笔和纸写今天上午看见过什么人到过厕所旁边。我听到小朋友在念自己手上写的东西,大多数都是念到:“今天上午看见了陈华华到过厕所旁边.........”
我心里好紧张,事实也是这样,华华上午的确到过厕所,难道华华会做这种事么?她今年16岁了,应该懂事啊。
第二天上午,四个侄子都被医院革委会叫去,三哥急得在家里团团转,他嘴里不停地念着,这四个小家伙哪里经得起那一吓,那一诈喔,军军和丽丽还这么小,尿都会吓出来呢。
我只好安慰三哥,要他不要急,事情总会调查清楚的。三哥对着我:“八弟,你年轻,还单纯,不知道这政治运动的厉害性,这政治陷害的事经常发生,像我们出身不好的人最怕就是别人‘栽赃陷害’,这反革命的罪谁能担当得起哟.....”三哥说完躺在竹床上。他一身都软了。
四个侄子分别关在医院的四间房里,三嫂每餐给他们送饭,一关就是三天。昨天晚上军军和丽丽刚放回来,我们还没有来得及问,抄家的人就来了。紧接着我就被抓了起来,关进了这黑房子里。
天亮了,我同其他犯人一样排着队走到食堂吃饭。这时可以上厕所,可以洗脸。我走到水池边,用双手洗了洗脸,我回过身准备到厕所去,突然,我见大侄女也在队伍中,她原来关到这里来了。
我决定找机会靠近她,问问她到底写了反动标语没有?她也看见我了,往水池这边走来,我连忙走过去洗手,她走到我旁边,没正眼望我说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我爸爸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我来时他们还在家里,军军和丽丽回来了,康康还没有回来。”
有人走过来了,她连忙洗洗手离开,我大胆地跟上前去,轻轻地对她说:“华华,你没有做的事绝对不能承认。”她点了点头,我们分开走了。
吃完晚饭后,我被换了一间房间。这间房间大约20平方米左右,里面都密麻麻坐满了人。房角边放着一只粪桶。人多挤得紧,又热又臭;粪桶里的尿臭,汗臭,胃气臭,狐臭....我只感觉心里上下翻滚,想吐也吐不出。
我在这里要关多久哟;我又想起了可怜的三哥三嫂,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又想起大侄子华华,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五年,她那时最喜欢讲长大了到北京去见爸爸妈妈,要像爸爸妈妈一样当军医;我那时也有很多理想,我长大要像三哥一样当解放军,我要像五哥那样当空军。没想到现在长大,我和华华却在牢里相见,今后还会发生什么事都很难预料。
下午我被喊到审讯室。一位中年汉子问我:“你对我们这次采取的行动有什么意见?”
我心里明白,这时候只讲好的就免得吃亏。我轻轻地回答:“当然是革命行动,你们维护社会治安,我能够理解。”
“嗯,你思想还不错,我现在再问你,你侄儿陈康康写反动标语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如果调查出来真的是他写了反动标语,我绝对不会包庇他,一定和他划清界线。我希望你们认真调查清楚,不要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要冤枉一个好人。”
“我老实告诉你,陈康康写反动标语,陈华华扔反动标语,我们正在调查他们的后台是谁。”
“陈康康今年才十四岁,他应该不会做这种事。”
“够了,我警告你,这次抓你来是触及一下你的灵魂,你要再为他们辩解的话,想触及一下皮肉吗?”
我晓得,现在和他们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弄不好还要吃大亏。
他把桌子一拍:“现在放你出去,你明天一定要离开沅江,不然的话我们又会要采取革命行动!”
我被放出来了,这一天一夜的黑屋子显得好漫长,我迅速赶回医院,三哥三嫂见我回来,首先问我是否挨打?
我摸摸脖子说:“我没有挨打,只是脖子被他们的刀压疼了。”我将见到华华的事告诉他们,又将康康写反动标语的事同他们讲了。
三哥听了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早就预料到了,最后落到我头上,我有心理准备。”
当他们听说我要走,三哥说实在话他也不敢留我,他也没有能力来保护我。军军和丽丽听说我要走,发脾气了:“叔叔走了就不好耍了。”
“叔叔,你现在莫回去,等哥哥姐姐回来。”两个小侄子不让我走,我实在不想离开他们,但我能留下来么?
三哥劝他们不要胡闹,要听大人的话,难道想让叔叔再次被他们抓走去受苦吗?我也哄他们,过一段时间再来玩,我口里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可怜的侄儿侄女,你们家也许就要大祸临头了.......
到长沙的船票很难买到,三哥建议我走到益阳,再从益阳坐车回长沙。从沅江到益阳六十里路,我在靖县时来回八十里路走习惯了,六十里路不成问题。
第二天早晨5点钟我离开了他们,三哥让军军送我一程,军军曾经和他哥哥到农校一菜市场买菜,总是很早就去排队,估计到农校天就会亮。
我和军军在公路上走着,我望着他那瘦小的身躯,他今年才十二岁啊,已经没有去上学了,近段时间家里发生这么多事,他也被吓得要命。现在我走了,他哥哥和姐姐还没有回来,爸爸妈妈还不知道哪天就要遭殃。
我把手搭在他肩上,我俩慢慢地走着,走着,我心里像刀刮刀一样难受。
天已经蒙蒙亮了,走到了农校的岔路口我们得分手了。我真的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他走上岔路回头望了望我,很舍不得的样子,显得好可怜。我向他摆摆手,他走了,慢慢地消失在小路上。我终于忍不住了,捂起嘴巴哭了起来,我真希望三哥他们一家人能平安无事就好喔。
第二天中午我终于回到了长沙,把三哥家里发生的事同母亲和七哥一讲。母亲只会叹气。她说以前就跟三哥算过“八字”,说三哥三十几岁会有一场大难。
七哥指责母亲说一些唯心的东西,他听我讲叙在三哥家里发生的事后,非常气愤地说:“这是一桩明显的政治陷害,我相信三哥绝对不会做那种蠢事。”
当天晚上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的人又来催我立刻回农村,不要逗留在城市。我早就不愿意在这“鬼”地方呆了。大清早我就赶到汽车站买了车票,第二天就踏上了回山村的路。
我回到乡里第一件事就是写信给三哥,可一连写了几封信都没见回音。几个月后七哥来信说三哥被打成了反革命,坐进了牢房。
两年以后我收到三哥从沅江朱家嘴的一封信,他们全家人都遣送到朱家嘴落户。嫂子两年前就疯了。
再过两年,邓小平第二次上台的时候,三哥来信说,北京部队来人为他们平了反了,是冤案,他不是反革命。一家人又回到了医院,可嫂子疯病再也医不好了。
晚年的三哥最感谢的是邓小平。
我一个人回到农村,原来的那间老木屋里已经空空的了。我们的农具、炊具都被人拿走,留下几张空床铺。幸好我们的知青新屋修好了一间房,我搬了进去,就在床边架起了烧火架,烧起火来。我从仓库里出了50斤谷,到代销点买了1斤盐、2个钵子。向社员借了一口鼎锅,开始了新的生活。
那时候正碰上打谷子季节,白天累得要死,晚上还要“晚汇报”学习到半夜。天刚刚亮又来个“早请示”,搞得人人都精疲力竭。记得中秋节的前一个晚上,队上开会,宣布中秋节休息一天,我回来后睡不着了。我想社员都有鸡鸭杀着过节,而我只有一点米和盐,连小菜都没有。我过甚么中秋节,我还担心长沙的妈妈是否还挂牌子站在厂门口,还担心多病的哥哥下农村,我更担心沅江的三哥,他们一家人现在怎么样.......
我还考虑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我想了好多好多,想到天亮终于想通了。多愁忧虑是无用的,靠自己这双手,解决目前最现实的问题:设好菜园,种好菜!把日子过下来。
我吃了早饭后,把房门一锁,挎上柴刀上了山,我忙了一上午,砍了四捆小柴棍扛到了菜园里。我将菜园围好以后,又扛起锄头挖起地来,到天黑终于把地挖好,撒上了菜籽,我相信,不出一个月就会有菜吃。当我回到屋时,寨里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
我肚子早已咕咕叫了,连忙烧火煮饭,没有菜吃光饭也行。突然,有人在门外喊我:“小陈!小陈!”
我一听是社员罗仕城的声音。我扯开门一看,他手上端着一大坨红肉递给我:“拿坨野羊肉给你过节,我下午来了几趟,你不在屋。”
我接过野羊肉:“今天得的羊,是铁夹子夹的吧?”
“上午用索子套的,我今天想请你吃饭,又怕别人讲嫌话。你这次回来蛮可怜的,样事都冒得,真难为你过喔!”
我笑了笑说:“不要紧,困难是暂时的,谢谢你喔。”
莫谢莫谢!”他说完便走了。我望着他那矮小的身影,他比我大两岁。他虽然出身富农,但为人特别好,我到农村两年多的时间,他家几兄弟和我关系都好。他讲得没错,我现在的确很可怜。
饭煮熟了,我把饭舀进钵子里,将切好的大块大块野羊肉倒进鼎锅里。没有油,只好来个清水炖羊肉。肉煮开了,我试尝了一块,还咬不动。看来要用小火慢慢地煨,我添了几块硬柴,把鼎锅盖揭开小半边,让小火慢慢地煨。累了一整天了,我靠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突然有人叫我吃月饼,我起来一看,是妈妈来了。她递给我一包九如斋的月饼,我好高兴,拿起一个咬了起来。怎么越吃越肚子饿,突然舌子一麻。唉哟!原来是做梦。我往窗外一望,外面好亮,我走出门来一看,月光正照在大门口。我抬头望一望天,天上好圆好亮的月亮喔!对,今天是中秋月。
我低下头,只听得肚子里咕喽咕喽响。这真是:“举头望明月,肚子闹饥荒。”我想起了那鼎锅羊肉一定煨烂,我无心赏月了,走进房去,端起那鼎锅羊肉往大门口一放。端起那钵饭,借这中秋明月光,大口吃饭,大块逮肉。嗨呀呀!这清炖野羊肉呷起来透鲜的啊!
过中秋不久,黄妹子也来了,她见一男一女不方便,便叫九队知青“翘妹子”来作伴。新屋就起在生产队仓库旁边,前面是稻田,一股溪水从门前流过,还蛮方便。正巧碰上学大寨,我们金麦大队成立了全县第一个大寨式的大队,大队统一核算工分和粮食,翘妹子住进我队,寨古冲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反正属一个队了。
我们三人在一起相处得不错,不久,组长李妹子也来了。不过,她这次来不像以前那么积极进步了,嘴里不再讲那些革命啦、扎根啊、阶级斗争的大道理了。因为她爸爸在长沙挂了牌子,家也被抄了。她好象把一切都看透,她检讨当年“节约粮食”的那些愚蠢行为;她说书越读得多越受毒害深!
住进新木屋舒服多了,又点上了电灯。有一天清早,我起来解大手,打开大门捡到一个皮荷包。我登上茅厕把荷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三十块钱和几十斤粮票,还有一张长沙县某生产队的接受证明。我一看是李妹子的名字,我明白了这是李妹子的皮包,幸亏被我捡到,不然的话会惹有好多猜疑和麻烦。当我把皮包交给她时,她打开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搭帮你起得早,万一被社员捡哒还有个鬼。”
在这段日子我们四个人像一家人一样相处得很好,但有一桩事使我们最伤脑筋,那就是“早请示”和“晚汇报”。每天天刚蒙蒙亮,新任队长覃大个子就到了我们新屋里,他吹起哨子大声喊:“早请示啦!早请示啦!来迟了不算工分。”
随着喊声,社员陆陆续续挤进了我们的堂屋里,覃队长站在“宝书台”前,手拿着语录本:
“立正”,他的话刚落音。
社员们一起喊:“无产阶级革命立场坚定!”
接着他又讲;“首先,让我们怀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共同敬祝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
社员一齐挥着手中的语录本,大声喊着:“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他又说:“祝愿毛主席的最新密战友林副统帅身体健康!”他的话刚落音。
大家又齐声喊:“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最伟大的领袖是毛泽东,最响亮的歌是东方红,让我们纵情歌唱《东方红》。”他扯起喉咙:“东方红,预备起!”
大家一齐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歌唱完后,开始请示了,只见覃队长弯腰鞠了一个90度的躬,把毛主席语录贴在胸前:“毛主席,毛主席,我们今早晨照样去犁田,妇女做杂工,年老的留在仓库箱谷子.....”
覃队长讲完了,便对着大家讲:“你们有甚么要请示就上来请啦!”
随着喊声就有社员走上前来对着毛主席的像说:
“毛主席,毛主席,我今天要去走下人家,我的舅舅得了重病,我要请天假去看看他,他家是三代贫农。”一个讲完了。
接着一个大娘和又来请示:“毛主席,毛主席,我今天要请假,我的妹妹生了小把戏,我要去打‘三朝’。”
“我要去赶场哦!”
“还有我一个哦”
“还有我和我的奶奶哦。”
“我的公公也要去赶场哦。”
要请示的都一一请完了,覃大个子又站到了中间,他又扯起喉咙:“大海航行靠舵手,预备起:”
大家一齐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后才纷纷离开。这时,天刚好亮,我们等社员走后,又赶紧钻进被窝里热一热身子。
晚上,“晚汇报”的内容和“早请示”的大致相同,只是汇报一下当天做了些什么事,再安排一下其它事。那些队委们总要在我们的堂屋里扯东扯西闹到半晚才出门。第二天照样“早请示”;而且越来越早,有几个队委居然打着手电筒比起早来,这下可苦坏我们了,但又不敢讲,这政治上的事情我们都知道轻重。
有一天早请示,罗家大爷匆匆赶到会场,他那件衣服扣来扣去扣不好,他一边念一边扣,还是他儿子打起手电筒一照:“爹爹,你的衣裳穿错了,这是我娘的衣服。”,大家围过来一看,哈哈.......整个屋里人都笑了。
我忍了好久的笑了,这回见社员们都哈哈地笑,我一头栽倒在床上痛痛快快地笑了一场,这笑话笑得全大队都晓得了。
我们寨古冲的人有个爱讲笑话的习惯,尤其是学大寨,大家一齐在田里做“混混工”时,动手的人少,动口的人多,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笑声不断。
我们知青住进了这新屋后,又闹出个大笑话。事情是这样:生产队死了一头老黄牛,分完牛肉后,覃队长拿着那尺多长的“牛鞭”,嘻皮笑脸的对我说:“喂,吃牛鞭波?吃了好和几个妹子来劲些,你现在算是行桃花运哦,整天有三个妹子围着你转。”他说完还把那牛鞭在我眼前摔了几下。
我讨厌他这号人,不理他,照样锯我的柴。他又走到翘妹子面前说:“吃牛鞭,送给你们吃!”
翘妹子望了望旁边的李妹子,李妹子到底多读了几年书,知识丰富些,她对翘妹子说:“牛鞭的营养价值高,长沙有钱都难买到。”
翘妹子一听营养价值高,又不算钱,送给我们知青吃,连忙接过牛鞭。平日里最懒办饭菜吃的她,今日里显得格外勤快;只见她又洗锅又吹火,李妹子也抱着柴来帮忙。她俩将牛鞭盘放在锅里,那炒菜锅本来不大,盘放着牛鞭,放上点水就满满的了。
火越烧越旺,柴越添越多,我见她俩忙进忙出,好高兴的样子,还唱起了最流行的样板戏:“我家的表叔数不清......都一颗红亮的......”突然,一阵“卟卟卟”的响声。顿时,火塘里冒出一股股白烟灰来,只听翘妹子一声尖叫“啊呀!啊呀,活了,活了......冲出来了!”
在一旁洗被子的黄妹子连忙喊覃队长快来看:“咯是何解?”。
覃队长走进火塘房后,只见他双手捂着嘴巴“咯咯咯”地笑了出来,脸块笑得通红,笑得蹲了下来。几个社员跟着进了火塘屋,火塘里传来了哈哈哈的笑声。
我不晓得他们笑什么,我扔下手中的锯子,走到火塘一看。只见翘妹子靠在板壁上,见我进来,她用手指了指轻轻地说:“吓得我要死,那家伙活了,我看见它从锅里钻出来,像蛇一样。”
我走近一看,原来,这两个不会做事的蠢家伙,把牛鞭放进锅里,砍都没砍断一下,就是一根整家伙放在锅里煮。那牛鞭经猛火一煮,煮发涨了,煮成了硬挺挺的一根,锅子太小,一下就冲了出来。
社员还在不停的笑,我见那粘满火灰的牛鞭还有什么吃场,我拈起那又烫又硬的牛鞭往小溪里一丢,嘴里骂着:“克你娘的三十三喔!”,那牛鞭随溪水飘飘而去,越飘越远,不知去向何方。
平时里能说会道的李妹子这一下不做一句声了;也不再说什么营养价值高了。翘妹子呢,那张红脸吓成了白脸。
这下可好,牛鞭未吃成,逗来一阵笑。社员纷纷要我们谈谈吃牛鞭的感想,什么吃牛鞭……谈圣经(肾筋)啦!那牛鞭被长沙妹子煮得梆硬的啦......
修312公路
不久,我被安排到离寨牙公社不远的木家冲修312公路,我们扎住在几户农家的楼上。到那里几天后就开始下雪了,下雪照样出工。大家在雪地里干活都很自觉,因为一停手脚一身就像泼泉水一样冷得发抖。搭帮伙食还开得不错,每餐能吃上有油的菜,隔一星期能吃上一回肉,比起修那石冲水库来要强多了。
我们金麦、木山两个大队的人又扎住在一起。木山大队来了一批新知青,这批新知青(男生)都长得标标志志,武高武大,团团大脸,板角四威。只有其中几个戴眼镜的,长得斯斯文文,秀秀气气,总的一句话,都是些“长满哥”。他们来后工地热闹多了,他们唱起了当时最流行的革命歌曲,唱起了革命样板戏“……浑身是胆雄纠纠!”
有一次,我们金麦的社员和木山的社员为争"推板"(用来拖赶泥土的工具)发生了口角,金麦人护金麦人,木山人护木山人。两边的人吵了起来,只见那几个团团大脸的长满哥,气冲冲地走到我们金麦社员手里,抢起拖板就走。
我们金麦一位叫“赵赖子”的贫下中农也不是示弱,冲上前去,双手抱住推板不放,长满哥们毫不放让,拿出在学校拔河的那古股劲使劲地拖,硬把这赵赖子拖了几丈远。赵赖子嘴巴都被拖乌了,但还是不松手。眼看场伙越闹越大,木山的社员都不作声了,金麦人一起闹了起来,木山的负责人吴麻子和老大队连忙上来转弯。
长满哥们见这位赵赖子眼睛鼓得像铜铃,嘴巴两角净是白泡子,双手还放死抱住拖板不松手。他们没想到这山窝子里也又这样蛮的人,他们毕竟是读了十几年的书的人,何必与这“蛮人”来斗呢,他们放让了。赵赖子搞赢了,爬起来举起双手,大声骂道:“我就冒怕你们长沙佬几!你们有好大个了不起喔!有本事就个对个的搞一场!”,他骂完又把双手在裤裆里捞几下:“你们的脑壳乌东乌噶,臭尿烧咧!”
长满哥们望着他好气又好笑,其中一位瘦点的长满哥也气得完整无缺地骂了一句长沙粗痞话:“我跟你妈妈怕月咧!”
另几个长满哥也接着说一句:“各是杂梗砣的草袋子。”说完就这么散了。
晚上,大家围着火塘烤火,我们金麦几个年长的社员对那几位“长满哥”说 :“你们长沙知青刚来这里还不懂, 其实,我们金麦、木山是一家人,铺口那边的人喊我们做‘隔坡老’,说我们讲的话是酸话,瞧我们不来。”
“我们金麦,木山的人出门在外还蛮齐心的,铺口那边的人想欺负我们还做不到。”
“那位赵赖子是你们木山的女婿咧,他讲的婆娘就是你们覃家湾的。”
几个长满哥听我们金麦人这么一说,好象明白了。他们哈哈一笑:“早晓得他赵赖子是杂各霸蛮的,我们不得斗哒他搞沙。”
哈哈哈!社员们一听都笑了起来。笑声就象化解冲突的灭火器一样,大家一笑和亲了。长满哥们拿出长沙带来的香烟开给金麦的社员抽,大家互相扯起谈来。俗话说,饭是用火煮熟的,人是扯谈扯熟的。大家在一扯起谈来,一下不就扯熟了。
“这里的人哪个的力气最大喔?”金麦一位社员说。
“比一下就晓得啦!”木山一位社员答。
“我们比扳手腕子劲要啵?”
“要得吗!看金麦木山的人哪个的手劲最大。”
于是,大家扳起手劲来。金麦的和木山的都扎起袖子比手碗劲。比来比去,没有哪个比得知青中张胖子赢。张胖子在金麦、木山扳手劲呷通!谁他哪个的手一插拢来,喊倒就倒,这一下我们知青都感到好荣幸!
有一天半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喊我:“晏生哥,快来扯下我,我起不来咯。”
我一听是我们队上的小社员罗仕态的声音,他是同我一道来修公路的 。我连忙披上衣服走到楼梯旁一看,只听见楼下茅厕边有哭声。我喊了一声:“仕态,是你喊我么?你何解咯?”
“是的,我脑壳晕,老要屙屎,一身起了好多坨,我快要死咯。”他说着又哭了起来。
睡在楼下的罗仕财听到哭声也赶了过来,我俩把他扶到火塘上,我叫罗仕财把他的被子拿来让他躺在火塘边,我到指挥部喊医生来。这些天公路上有人得了“脑膜炎”病,我看他那样子有点像。我心里紧张起来,下这么大的雪,又是半晚上,离指挥有四里路。对!我应该喊大队负责人安排民兵将他抬到指挥部的卫生所去,我们大队负责的就是“赵赖子”。
我走到赵赖子床边喊了他十几声,还喊不醒,睡在整个楼上的人都被我的喊声闹醒了。我气极了,扯开他的被子,在他那肥椭椭的屁股上踩了一脚。他一坐就起来了,两眼傻乎乎地盯着我:“你撮鬼啊是!你撮鬼逮起啊是!”
我也毫不放让,用手点筒照着他那傻乎乎的眼睛:“你撮鬼咧!各样喊都喊不醒,装八眯子喔!”
“我睡得上好的,你踩我做甚么,”
“贫下中农子弟得了‘脑膜炎’,要安排人送他到医院,要人去喊医生。”
“关我甚么事哦!”他说着揉了揉眼睛。
我望着他那样子好气又好笑:“你是我们大队的负责人哒,我不找你找哪个咯。要归你安排人哒!”我这么一说他可能清醒了一点。
他把手一指:“我安排安......安排富农罗仕向去喊医生。”说完一头倒下,把被子一蒙,又呼呼地打起鼾来。
我心里想,罗仕向快五十岁的人了,这墨黑的天他又怎么喊得医生来咧?何况他还是个富农份子。睡在旁边的人说赵赖子瞌睡最大,再喊他也没用,不如喊木山大队的“吴麻子”,他是管我们金麦、木山两个大队的负责人。讲得有理,我连忙跑到另一楼上叫醒了吴麻子。吴麻子相貌虽然长得丑陋,人还是很好讲话,他听说有人得了脑膜炎连忙起了床,叫上民兵排长杨通茂。
我先回到火塘屋要罗仕财看好罗仕态,我去喊医生了。罗仕态又抓住我的手:“你快点喊医生来喔,我难受得很咯......”
我安慰他说:“你莫急,忍一下,我很快就会喊医生来的。”我说完拔腿就跑。
我们三人连滚带爬翻下山路,来到新修的公路上。风刮得呜呜叫,雪打在脸上发麻。我们三人并排跑着,两公里路一口气跑到。我锤开指挥部的门讲明来意,我讲得吓人,病人身上有出血点,又发烧又呕吐,肯定是脑膜炎。他们听后立即安排姓储的女医生同吴麻子先去看病人。我要杨通茂陪着我催他们,打电话给县医院来救护车接病人,这是储医生说的,脑膜炎病人她只能暂时控制一下。
电话打了十几次还打不通,他们说救护车要来的话也要等天亮才能出门,因为天下雪路不好走;我见他们打电话也打烦了,再说,我还是不放心罗仕态,我得先赶回去看看。我临走时要求他们天亮一定打电话叫救护车来,人民关天!
一路上杨通茂说是你这长沙知青来喊医生,要是他们本地人根本喊不动他们。他还说我讲的好吓人,好逼人。我说脑膜炎病传染快,搞不好就要死人,不能耽误时间。当我们回到屋时,储医生冲着我说:“不是脑膜炎咧,是急性肠炎。你讲得吓死巴人,好象自己是个医生一样。”
我一听说不是脑膜炎心就落了下来。储医生说天亮不要打电话了。我心里想:万一指挥的人打电话把救护车喊来了,这脑膜炎是我口里讲出来的.
我想到这里,还是去指挥部讲一声为好,趁天还没有亮;储医生也赞成。于是,我便叫上罗仕财做伴又往指挥走。当我们回来时天快亮了。罗仕态打针吃药以后慢慢地好转了。
几天后他的病全好了。他的几个哥都来修公路,听说我半夜去叫医生为他弟弟治好了病,很感激我。他们讲得好,说我来农村几年了,他们把我当亲兄弟一样。的确也是,我也把他们当自家人一样,他们的事就是我的事一样。
为这事我被评为“学毛主席著作积极份子”,还奖了一本毛主席语录。这也是来农村三年第一次得这样的荣誉,我拿着奖品,大家拍手的时候我的脸都红了,好不自在啊。
修公路一个多月了,身上仅有的一块钱也用光,一身脏得不象样子,我又想起那三个妹子在家里怪可怜的,天气这么冷,柴一定烧完了,我得回去一趟。一来洗个澡换换衣服;二来帮她们砍几捆柴,要晓得,天冷没有柴烧是最难过的。
公路离寨古冲有八十里路,一般人回去,先走到县城吃顿饭再赶路。我身无分文了,怎么办?有几位外队青年社员帮我出主意,说县城蚂蝗桥边的那家饮食店要的是柴,一路上有的是柴棍捡,随便捡捆柴就能卖上几角钱。听他这一说蛮有道理,要得,就试试看。
大清早,我踏上回去的路程,我走到离县城还有七、八里路的公路边,我就开始边走边捡柴,走了一段路,捡得一小捆,仔细打量一下不太像样。正好路边砍倒了一棵枞树,我连忙爬上去,选着直的粗点的树枝板了起来,我用水果刀帮忙,总算凑齐了一捆柴。我扛在肩上大步大步地往县城走去,几年来我锻练了一身好肩膀劲,扛几十斤重的东西走几里路不用歇气。照他们说的,我直往蚂蝗桥饮食店走。
我来到到店门边放下柴,对着正在煮甜酒粑粑的老奶说:“老人家,你们要柴吗?”老奶奶看了我一眼,又望了望那柴,没有回答。
“你们店里是不是收柴火?随便算几角钱。”我手指着柴又说一句。
老奶奶上下打量下我:“你这算什么柴,难看死了,你看看我们那些柴好漂亮。”
的确,靠放在灶边的那几捆柴漂漂亮亮,匀匀称称,再看看自已这捆柴,对比起来太难看了。
“随便算个钱吧,对对对,就换一碗甜酒粑粑也行。”我说着指着大锅里煮得翻滚的甜酒粑粑,我肚子实在饿了。
老奶奶笑了笑说:“你是干么各的哟?”
“我是知识青年,在寨牙修公路的。”
“知识青年,长沙的?”她惊讶地问。
我点了点头,怪不好意思的。
老奶奶对着正在卖售的大婶说:“这有个长沙知识青年,要用柴换碗甜粑,换还是不换?”她这么一说,堂里的顾客一下都望着我,我那一下真的难为情。我耳根一热,我晓得我这爱发烧的脸肯定又红了。
大婶走到我的面前看了看,又望了望我那捆柴,对老奶奶说:“换给他,蛮造孽的。”
我终于换了一大碗甜酒煮粑粑,我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一口气就将那碗吃得精光。老奶奶望着我笑了笑,又给我添了一瓢,是同情,是怜悯,是施舍,是可怜?我望望周围的人,我比他们都不如,我简直就是一个“叫化子”。我真的是“大有作为”哦!想到这里,我那不争气眼泪鼻涕一滚而下。
后来我回到公路上将此事同那几个社员一讲。“喂.....你当真这么做了?我们是摆你的,逗你玩的。”他们说完哈哈地笑了起来。原来他们是逗我玩的,我可当真了,出了个大丑。
不久,得知章伢子转点了,张妹子与工人结婚,刘妹子嫁到了长沙附近的苏家圫,李妹子也转点了,黄妹子也随一家人到长沙附近落户,我们知青组生活到此结束了。
留下这位翘妹子,原来是黄妹子喊来做伴的,没想到我俩伴到了一起,一伴到现在。
“升级”后的日子
1969年冬天,我和翘妹子结婚, 第二年秋收时我大儿子出世了。那天,正好碰上队上头一天打谷子,打谷子是农民日夜盼望的日子,是个好日子!可喜的是我们做父母亲了,我们成了长辈;我们“升级了!
我抱着胖呼呼的儿子,灵机一动,取名叫陈“谷”吧,反正谷子人人爱,在农村一年四季,犁田耙田,播种下秧,栽田薅田,割草施肥......为的是什么,大伙儿日夜忙活就是为了这谷子么;谷子是最逗人爱的东西。
陈谷长得好,社员个个都来抱,个个都喜欢他。他刚学会走路的时候,社员最喜欢带着他到家里去玩,随到哪家都有饭吃,送他回来还要在他那小口袋放些核桃啦、板栗啦、蜜饯等等;谁家要是得了只野物总要砍一块肉给陈谷尝一尝,他是队上的“宠儿”。
1972年,我第二个儿子出世了。那年队上增了产,年终分红我们进了几十多块钱,还进了粮,我很高兴,将他取名“陈进”吧。有“谷”有“进”,很吉利。
二儿子出世后,我们喂了猪,喂了好多鸡和鸭,虽然一天忙脚手不赢,但干起来有劲头,因为我们那时才22岁,就有了2个儿子了。
1974年我们稀里糊涂又增加了三儿子,那年我们小仓里存了些粮食,基本上不愁吃了。我们自已也杀了头猪过年,喂的几十只鸡和鸭长的很好,每天都能捡到几个蛋,我们生活也过好了。
生产队的人都说我俩的“八字”大,住在这个“差得很”的屋桩地(我们住的地方原来是座油榨坊,按当地人的讲法住在这地桩上是没有崽女生的)偏偏一连生三个崽,命好有福气!可福气在哪里,那些日子,我俩背一个,抱一个地从清早累到鸡归窝,晚上莫想睡个安静觉。
我那时养了队上的一头牛,是队上的主要劳力。只要是在门口犁田,我总是我背着二儿子犁田,大儿子爱跟在在田埂上玩。有一天大儿子突然喊:“爸爸,我要抱。我要赶牛。”于是,我一手掌着犁,一手抱起大儿子,他扬着鞭子要帮我赶牛,好得那头牛走得不快。社员都说从来没见过这种犁田汉子:“背上背一个,手上抱一个,真的是长沙知识青年大不同喔。”,唉!什么大不同喔,这一切都是逼出来的哟!
虽然那时辛苦,但我两口子还蛮乐观,晚上一有空,还一人手里抱一个下几盘象棋玩。有时候为了带儿子,做家务也扯过皮,但最终还得握手言和。没有办法,三个儿子张开嘴巴要吃,吵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翘妹子还比较幽默,有时儿子吵闹起来我发脾气骂儿子,她连忙把儿子抱开,用手指着我裤裆抿笑笑的说:“你骂儿子做甚么咯,只怪‘它’调皮调早哒。”我又被她逗笑了。
其实她的脾气比我的脾气还暴燥得多,发起"宝"气像发苗疯一样破口大骂,队上那些会相骂的大娘和都不敢惹她。我掌握了她的性格,硬要等她骂完那一阵再答她的腔;我的绝招是在她脸上亲一个了事。我总是这样说:“我们答伙就柴陋陋子过,共坛子窝酸菜大家要呷......”
就这样我发脾气她逗我;她脾气来时我让她。我们和了又闹,闹了又和,成了习惯,儿子在我们的吵闹声中渐渐长大了。
那些年也真是天助我们,养什么成什么,我们一年喂两头猪,社员喂猪要到山冲里扯好猪草,而我们就拿着镰刀在门口的田埂上割些辣榴草、大粪草,猪偏生吃得好。我们送一头“派购猪”,杀一头猪过年;我们种什么得什么,我们就在屋前屋后的刺花边刨上几上洞,丢上几颗南瓜籽,到了秋天脸盆大一个个的南瓜结几十个,又粉又甜。
最有趣的还是我们喂的那些鸡,因我们屋边是仓库,是稻田,晒谷坪就在我家的大门口。我们一群又一群的鸡长得又肥又壮,生出蛋来一窝一窝的真逗人爱.
有些社员眼皮子浅,将鸡担到晒谷坪下来养,有一次我们的两只母鸡不见了,翘妹子本来对那些担鸡来养的人就反感,现在鸡又丢了两只更加气了,她以“摆子发颤”,站在晒谷坪上破口大骂起来,只见她手拿扁担在楼板上敲得啪啪地响:
“哪个偷哒我屋里的鸡会要断手脚的咧!”她骂一句啪啪啪地敲几下。
“哪个呷哒我屋里的鸡要烂舌子咧!要脱牙齿咧!”她又噼啪噼啪打几下。
“翘妹子莫骂了,只怕是岩鹰叼走咯。”一位老奶奶劝翘妹子莫骂了,骂得难听得很。
“岩鹰叼走哒也要看见一皮毛咯,连鸡毛都冒看见一皮哒,各不是人偷噶哒未必还是鬼偷噶哒!”
翘妹子回答有道理,老奶奶不作声了。她接哒又骂:
“各是那写些打冤枉主意的人偷哒;那些眼皮子浅的人偷哒!”这一下那几个担鸡来养的社员答腔了:
“我们是冒偷你的鸡咧。”
“我们从世来不做各号事咧!”
“冒相信你到我们的鸡笼里去看下咯。”
我一听这话不太好一样,都是有面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正要劝翘妹子莫骂算了,谁知她又开骂了,她对着那几个社员:“我冒点你们的名字你莫答腔;冒踩你屋里的狗尾巴你狗莫叫;冒指你们的鼻子你口莫张。我屋的鸡冒看见哒我骂都骂不得啊!未必要我做哑巴呀,呷哒明亏还要呷哑巴亏呀!你们丢哒鸡不一样的骂;只你们骂得我就骂不得,我们好欺负些喔!想呷住我们长沙人罢!”
她像放鞭炮一样骂了一连串,那几个社员再不答腔了,第二天再没有人担鸡来晒谷坪养了。我们的鸡又吃得食袋子胀鼓鼓的了。这“骂声”是我们到农村几年后得出的经验;该“出口”时就“出口”,不然的话会吃亏。
个巴月后,从地楼板里钻出两窝鸡崽来。喔!原来那两只鸡婆没有被偷,也没有被岩鹰叼走,是抱崽去了,害得翘妹子白骂一场。我们望见那两窝可爱的鸡崽笑哈哈了。
每年快收谷的季节,队上都要把拌了农药的谷子撒在田埂上,我们的屋前左右都是田,都撒上了药谷,我们来不及关鸡的话总要毒死十几只。
一日,翘妹子提起只大鸡婆给我看:“怎么办,还是生蛋的鸡,又吃了毒谷.”
我摸了摸鸡胀鼓鼓的食袋说:“干脆将食袋划开试一试。”
翘妹子也赞成。于是,我用水果刀将鸡食袋划开,将食袋里面的毒谷翻了出来,在小溪里将食袋彻底洗干净;翘妹子拿来针线,一针一针地将食袋缝好。没想到这只鸡几天后又活蹦乱跳吃起食来,最有趣的是它不再吃那地上撒的药谷,专吃稻杆上的新鲜谷,我们第一次给鸡动手术成功了。
这下可好,社员的鸡一吃上药谷必死无疑,一桶一桶地拿到小溪里剖洗,真的可惜。而我们的鸡不但不死,而且尽选好谷子吃,社员们讲得蛮有味:“他们长沙人喂的鸡都要灵变些,乖巧些,怪事,怪事!”
有一次,我到公社开“批林批孔”的会几天没回。晚上,翘妹子发现我们的一窝鸡崽都吃了药谷,不开刀的话全部会死掉,太可惜去了。她把儿子呵睡着后,将十几只鸡崽全部开刀,一个人忙到天亮。一窝鸡崽得救了,她自己却病了,我回来后心里好难受哦!
这个开刀的秘密到后来被社员发现,这下他们才大悟也,纷纷提了鸡到我们家开刀,我们家成了手术室。有一回我们的一只大公鸡开刀后忘记鏠针了,但它还是吃谷,不过谷子从开刀的口子里漏出来,笑得我们要死。
我们给鸡开刀的事被公社都知道了,公社开大会的时候,那位公社书记在大会上讲了此事。他说知识青年到农村来,是改变农村面貌的,不是搞那些歪门邪道的。当他讲到给鸡开刀,不再吃药谷,选着稻杆上的新鲜谷吃时,自已都讲得笑了,整个会场的人都笑了。后来这鸡开刀的秘密越传越远,好多人都会跟鸡开刀了。
不久,我被安排到大队当民办教师,翘妹子当“赤脚医生”。当民办教师倒是个好差事,上午10点钟上课,下午4点钟放学,这样,能做好多的家务事。
我那时侯早学会了做木工,山上有的是木材,我砍倒一棵大樟树能做几十口箱子。我把做好的樟木箱偷偷地卖给解放军(驻军)和铁路局的人,还能赚好多活钱用。
翘妹子当赤脚医生那些年,大部分时间是给社员接生。半夜来人,半夜要跟着走,这人命关天之事,一点也怠慢不得。一次,高竹湾生产队的一位小伙子来喊,“帮我婆娘接下生,现在出来个"拳把鎯"了”
“什么?你还拳把鎯!拳把鎯!那是横胎,赶快送县医院!”翘妹子讲话的声音在颤抖。
这一下小伙子才吓住,拔脚就跑,幸亏送医院送得及时,才保住大人的性命。
说句实在话,她每次去帮别人接生,都希望接一个男娃儿,接个女娃儿,主人家脸色怪难看,好象怪她似的。有几次接得女娃,主人家脸色难看还由止可;出门送都不送她一下,让她一个人她摸黑走回来,鸟叫声把她吓得要命。但接得个男娃儿,主人家可热情了,哪怕是半夜,都赶忙杀鸡煮蛋,口里喊托福托福,一直送她到屋。
有几次接生回来她用香肥皂洗着手,嘴里念着:“今天接生又用手端屁股了,这婴儿的脑壳总喜欢往后背来,又端得我一手的屎......”
她还学那助产的动作给我看,搞得我都要吐了。她还说这些做父亲的人,只要听得婴儿的哭声了,一下就窜进房来,首先扳开婴儿的两只脚看一下,是“鸡鸡"”的话笑哈哒。连忙就去鸡窝里抓鸡杀;要是女娃的话脸色就难看了,鸡也不抓,坐在门槛上抽起旱烟来,做得好现形喔。
有一天晚上,翘妹子刚洗完澡和头发,又一社员来喊接生。一路上她听得出这社员讲话的声音在颤抖了,因他婆娘连生了四个女娃,关键就看这一胎了。当她提着药箱走进他家大门,见他娘从房里走出来,“得了……”说了这么一句,便走出了大门。不用讲,翘妹子猜得出,肯定又是个女娃。当她走进睡房,只见地楼板上滚哭着一个小婴儿,胞衣还缠在身上。
“剪还是不剪?”躺在床上的产妇有气无力的说。
“怎么不剪?”翘妹子大声说道。
“当然要,当然要。”她的丈夫连声说道。翘妹子一弯腰,刚洗的头发正搭在婴儿身上,粘满了血和羊水。她没顾那么多,迅速将婴儿脐带剪好,包好递给她娘,翘妹子大声地说:“生男生女都一样,都是自已身上丢下的肉。”
她又回头跟那父亲讲:“女儿好,培养出来不比男儿差,不要嫌弃。”那社员连连点头。(20年后那妹子到长沙读完了大学,现在县某中学教书)
翘妹子当赤脚医生后给家庭带来蛮多的好处,三个儿子都很少得病了。记得那年我们队上的猪闹“猪瘟”,翘妹子悄悄地给我们的喂的猪每天打一针“青霉素”。结果队上的猪都死了,只有我们的猪还活着。听一听那些老农说的话:“只有他们长沙知青运气好,喂的鸡,药谷毒不死,喂的猪,瘟病瘟不死,他们是毛主席派来的人,毛主席在保佑他们喔!”
我们听了偷偷地笑,我们也说:“我们是大有作为的人哒,当然要不同些沙!”
有一次,有两个大娘和背着儿子来打针,但药箱里只有一针退烧药了,那位贫下中农大娘和首先讲:“这药当然让我们贫下中农的崽女打。”
那位富农大娘和只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不做声。翘妹子用体温表跟两个孩子量了一下体温,贫下中农的崽38度,富农的崽40度。翘妹子二话没说把那一针扎进了富农崽的屁股上。
这一下贫下中农大娘和开叫了:“你是甚么赤脚医生喔,我们贫下中农的崽比地主富农的崽女还不如啊!”
翘妹子忍了一下说:“你就是到公社医院、县医院看病都只看病人的病轻病重来用药,不是看成份高低用药。”
“那我的崽不打针,万一出了事你负责啵?”
“我当然负责!现在就喂药给他吃,到下午如果温度再上升的话,黄医生进药回来了打针也不迟;倒是她的崽如果不打针的话会“拐场”了,一条人命我可负不了责。毛主席教导我们‘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你懂不懂哦!”
翘妹子一席话讲得那贫下中农大娘和哑了口,只得乖乖地把儿子的口扳开让翘妹子喂药。
她回来讲这事时,我听了心里好舒服,我说你做得对!做人就是要公平。她说我现在是赤脚医生了,脾气忍了又忍,要是在队上出工的话,哪个大娘和对我这种口气,我要骂得她狗血淋头!老子自己都是地主出身,听哒那口腔调肚子里就有火!
有一次,翘妹子一个人在屋里,队上一个名叫“午几”的男社员牙齿痛来打针。他平时最爱在妇女面前讲下流话,当翘妹子要他解开裤子打针时,他居然把裤子全部脱下来,连屁眼丫子都露了出来。翘妹子见了也没有做声;她连忙将注射器的针头取了下来,换上一个打葡萄针用的最大针头,猛地一扎进去,用力一推……
“唉哟!”只听午几一声叫。翘妹子也用力抽出针头,把药箱一收。只见午几捂着屁股跛着脚,“唉哟唉哟”地出了门。他婆娘正好提着一桶衣到港边来洗,见午几痛得脚都跛了:“你牙齿痛痛到脚上来了?”
午几没有回答,头也没抬。
翘妹子也拿着衣服到港边洗,港边上洗衣的姑娘和大娘和有十几个,翘妹子把刚才的事对大家一讲,港边上哈哈哈地一阵笑。午几的婆娘一边笑一边骂:“再得!再得!扎得好,看他下回还无聊啵!”
第二次午几来打针时老老实实的了,只把裤子解开一点点。翘妹子也不用大针头了。
当民办教师和赤脚医生每年的工分比较高,我们每年分红能分得100多块钱;我每月有5元钱的补助费。满儿子能走路了,我们也觉得慢慢地轻松了一些,但在“升级”后受的苦实在太多太多,想讲也讲不完。
山窝子里的野花香
阳春三月,山窝子里时而传来一阵阵野花香。山窝子里的野花特别多:路边上、田埂上、小溪边、山弯里、山岗上都长着各种各样的野花。虽然有好多花人们叫不出名字,但它们那别致色彩,独特的芳香,总是吸引着山窝子的那些女人们多望一眼,多停留一步,她们挑着箩筐,背上竹篓摘回来的却是些什么“棒棒叶”啦、“蒿子草”啦、“嫩草藤”啦,以及喂猪的树叶草藤。那些野花虽然艳丽芬香,但它们只看得,猪吃不得,山窝里的女人们很少摘野花回来。
我们组里的女知青们就爱摘花了,她们把花挽成一个花圈摔着玩,把花插在头发上,把花插在窗户上,把花插到自己的床头边。有一次,一位公社干部见她们头上插着花,说了这么一句:革命知青要有个革命的样子,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不爱红装爱武装。”从那以后,她们就不再往头上插花了,但她们还是喜欢花,她们在“割青”积肥的时候,见到有花开的树叶舍不得割;见到开花的草不去踩,她们总是欣赏花,爱护花。
我那时候与她们大不同,我是无心去赏花的。当花香喷鼻而来的时候顶多深深地吸一口气,嘴里顶多念一句:“嗨呀!各是么子香味咯!”,我没有动手摘过野花,更没有直接拿着花往鼻子上闻。我只“钻山打洞”地寻找哪里有野果可以吃。
当我爬到山岗的刺藤弯,见社员摘着刺藤上的红颗粒、乌颗粒往嘴里放,我好奇地问:“这是么子花?怎么能吃?”
社员回答:“这不叫花,这叫‘三月泡’”,喔!原来这种像花一样的“泡”可以吃;吃起来味道特别好,酸甜酸甜的一吃就上瘾。我一尝到三月泡的甜头,一有空就寻着三月泡吃。我爬上好多刺藤弯,见到过好多五颜六色的野花,但我从来没摘过它,我就选着能吃的三月泡摘。说实在话,那时候我肚子里空洞洞的,饥饿总是缠住我不放,我无心观赏山窝子里的野花,我只喜欢寻找山窝子里的野果。
文化大革命的雄风吹进了山窝子里,那些爱花护花的女知青们都“关心国家大事”去了,都离开了山窝子,留下了我一人。记得那年夏天,我和队上的几个小“男人嘎”、“妹几嘎”分在一起割田埂草,这些十七八岁的妹几嘎干起活来好溜刷,她们一股劲地割,嘴里不停的催我们这几个“男人嘎”快点割,快点砍,她们还要去扯猪草。
这些妹几嘎们平时在家时很少讲多话,她们总是埋头干家务;但到了山上和田冲里,她们几个几个在一起的时候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们同年轻的男人嘎讲话大方;她们唱山歌,她们也摘着花往头上戴;还嘻嘻哈哈地讲笑话,还“疯疯颠颠”地打闹着玩。不过,她们一回到寨子里,头上的花也丢了,也不嘻利哈啦了,又恢服了原样。
我问她们:“在屋里见到你们个个都老老实实的,为什么一到了山上就变了一个人咧?”
她们笑着回答:“在屋里有哥哥大嫂,怕她们骂。”
“我们这里是这种乡风。”
“在屋里嘻利哈啦的传出去会让别个骂‘岔辣’。”
“岔辣妹几难嫁出门。”
她们诚恳地回答,她们实实在在的语言使我明白了这一切。她们还嘱咐我:要讲笑话就在山上讲喔,在屋里再莫开玩笑喽(因为我以前在他们的家人面前爱讲笑话,她们都走开了)。
我们一边干活一边扯谈,她们问我长沙有好大,马路有好宽,汽车有好多……不知为什么,和她们在一起干活劲头特别高,我们一天的工夫半天就完成了。只听她们喊:“扯猪草咯!”
忽然,站在我身旁的一个妹几嘎用手一指:“喂喂,你们瞧吗!对面坡的‘一品红’开了。”
其他几个妹几嘎一齐喊:“走!我们去摘喔!”,随着喊声,她们一下就翻上了田埂,一窝风地往对面坡上跑,她们的动作好麻溜,一阵工夫,每人的手上都摘了一大把红艳艳的花,头上都戴上了花。
我正望得出奇,忽然只觉得手膀上一麻,我穿的是背心,手膀挨到了一颗小树枝上,那树枝上好像有一坨毛虫窝,再看看麻辣辣的手膀上像贴上了一片紫色的鸡毛,这是甚么东西哦?我用手掌抹了一下,抹也抹不去,手掌上也粘上了细针般的刺,又痛又辣又麻。我一身起了鸡皮坨,我紧张起来,这不争气的的眼泪水都急了出来。
我大声喊了起来:“你们过来看咯!我手膀上粘了甚么毒喔!”
我旁边的两个小“男人嘎”连忙走了过来,其中一个说:“你这是粘了‘杨梅刺’啊!是毛辣虫的窝。”
另外一个连忙喊那些“妹几嘎”:“你们快过来喔!小陈手上粘了好多杨梅刺,他都痛得哭起来喽,你们赶忙用头发帮他抹一抹。”
那些妹几嘎听他一喊,一下就蹦了过来。只听见她们嘴里念着:“娘唉!娘唉!粘戳各大一块哒。”
其中最大的那个妹几嘎将长辫子往前面一摔,抓着辫尖子往我手膀上抹,她连抹地抹,那片“鸡毛印”越来越小,她抹累了;旁边的一个又抓住自己的辫尖接着抹;她抹累了又一个接着来。她们嘴里念着:“抹杨梅刺要一鼓气地抹,才抹得干净。”
真的,那片“鸡毛印”硬被她们一鼓气地抹掉了。他们见我手掌上还有,又将我手掌上的那些毛刺全部抹完。她们一点也不拘束,又是那位最大的妹几嘎,她在田埂上扯了一把叫“半边莲”的花草,用石头将花草砸粹往我手膀上一敷。顿时,我只觉得手膀上凉清清的;我这才抬起头来笑了。
这时,我忽而闻到一股花香,是她们头上插着的花香;那花香香得那么自然,那么纯。她们走了,那花香还留在我的鼻尖上。
我的手不辣、不麻、又不痛了。我抓住那坨砸粹的“半边莲”花叶仔细地看了几眼,没想到这山窝子里的野花还有这么神奇的功能。从那时候起,我就很留意着野花了,也开始观赏野花了。
在山窝子里整整度过了十三个春秋,每当看到野花那绚丽的色彩便忘记了心烦和苦恼;每当闻到野花的芬香一身就觉得舒畅和轻松。离开山窝子三十年了,那里的野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那里的花香埋进了我的心窝。
山窝子里的野果甜
山窝子里的野花是那样的香那样的美;山窝子里野果比野花更实惠更逗人爱。山窝里的人爱野果是因为野果能当粮,能给山窝里的人填肚子。每年秋收以后,在那布满露水珠的早晨,山窝子里热闹极了,只听见人们在喊:
“喂!去坡上打板栗子哦!”
“行啊,行啊,去摘野梨子哦!”
“快点啦,鸟几柿熟噶啦,再不摘又要烂啦。”
藤上的卜藤子(猕猴桃)结得很啦,快去摘哦!”
“就要赶场了,多摘点去卖啊!”
随着这一阵阵的喊声,人们便背着竹篓,挎上柴刀,纷纷爬上了山。板栗树林是最热闹的地方,人们爬在树上用棍子刷,用柴刀敲,抓着树枝使劲地摇。树下的人忙脚手不赢,嘴巴也在念个不停:
“唉哟!板栗籽打着我的脑壳顶咯。”
“唉哟哟!板栗刺又钻了我的脚板心咯。”
要是几个人“扯伙”打板栗,大家把打得的板栗堆在一起,最后平均分配:一双一双地分;五个五个一抓,分得公平,分得合理。
摘卜藤子、鸟几柿,人们选着熟软了的摘,都是用箩筐装。卜藤子结得多,遇上一根长藤就能够摘满一箩筐。鸟几柿树结得满,一棵树就能装满一担。还有那鸡蛋大一个个的野梨,树虽然不多,但一棵大梨树能让几个人的背篓装满,运气好,遇上一藤山葡萄能饱吃一顿,还能摘上一篓回。
夜晚,人们把打回来的板栗摊在簸箕里,挂在屋梁上让它吹干,以后烧“油茶”、煮粥饭都用得上它。人们把大个的卜藤子、鸟几柿、野梨都选在一边,赶场的时候挑到场上卖。女人们用卖野果的钱扯几尺鞋面布,买几斤盐;男人们打几斤酒喝,买几包纸烟抽,别看这些野果还能替山窝子里的人赚点“活钱”用。
那时候我和山窝子里的人一样,打板栗、摘野果,我爬遍了每一座山峰,寻遍了每一道山弯。我晓得哪棵树的板栗颗粒大,哪棵树上的柿子甜,哪一道山岗上的卜藤子结得密……我只要背着竹篓上了山,总是满载而归。
翘妹子来到我们队上以后,总听我讲山上的野果如何如何多,如何如何甜,加上我讲得口水直各吞。她听谜了,笑又是各笑:“要得要得!等打完谷子我硬跟你上山摘回果子,要不是你讲的各样咯,我就会喊你做牛皮客!”
谷子打完以后,板栗球开始炸了,野梨香了,柿子红了,山窝子里的早晨又热闹起来。翘妹子第一次跟着我上山了,我们走进田冲,跨过小溪,穿过竹林,爬上了我最熟悉的那座山。那里的板栗树多,颗粒又大;那里的柿子树密;那里的卜藤子是“糯卜藤”,特别软,特别甜;那里还有一棵大野梨树,梨子又香又甜又脆,每年摘野果我都是往那座山走。
山路越来越陡,翘妹子越走越慢,她东张西望,她只问还有好远。她说她们队上没有这么高的山,她从来没有爬过这么陡的坡。她已经走得满头大汗了,她要我停下来歇一歇。我依她的让她就地坐了下来,我站在她身边朝四边望了一下,哎!就离我们几步远的小树上有一串紫红色的小颗粒,我认出来了,那是叫“禾藤子”,比葡萄小一点,味道特别甜。我跨上前去一下就将那根藤扯了下来,我摘下几串递给她,她站了起来,接过来左看右看:“这是什么,能吃么?”
我笑了笑:“当然能吃,甜得很喔!”我说完拿着一串往嘴里一塞。
她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了一串又一串,吃得那样香:“我第一次吃这么甜的野果,真的好吃。”她说着朝我笑了,笑得那么甜,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我催她边吃边走,就快到柿树林了。我们走着走着,她突然叫我:“喂!好看么?”
我回头一望,只见她头上插满了一串串的禾藤子,紫红色的、浅红色的像一串串珍珠一样;再加上几片绿叶,配上她那张红扑扑的脸和那对笑嘻嘻的的眼睛,她今天真的漂亮,在山上的她比在屋里看起来,好看得多。
我实实在在地望了她几眼:“好看!真的好看!你像个美丽的公主。”我说完两眼还盯着她。
“你说我像个公主,那你呢,想要我说你像个王子,是吗?”她说完对着我做了个“怪脸”,我望着她那样子笑了起来,她也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这山岗上只听见我俩的笑声。
对面坡有人打“窝火”了:“你们各好笑哦,打到板栗没有?”
我回答:“还冒哦!还冒到板栗树脚。”
我说着催她快点走。我们路过柿树林,只见那柿树上结满了通红的柿子,她好兴奋,硬要我上树去摘。我告诉她先打板栗再来摘柿子,柿子和卜藤子容易摘。她不听我的 硬要先摘柿子,她怕等一下来人了把柿子摘完。我跟她讲不清,只得依她的做。
我走到一棵靠斜坡的柿树边,不用上树,扳下几根树枝要她用竹篓接住,一气工夫就摘满了一篓。她还要我摘,我说还要打板栗,摘梨子,总共只带三个篓子来会不够装,她这才答应了。
我们来到梨树下,梨子被人摘过了,但树枝上还有很多,刷梨子的竹杆还靠在树边。我拿起竹杆一阵子刷,她在地下捡,很快捡满了一篓。我肩上挎一篓催她快点走,翻过一座山就到了我早“看中”的那几棵板栗树了。她看见路边好多卜藤子还要我摘,我跟她讲好话了:“打到板栗子再说,这卜藤子有的是,板栗子是最值钱的野果。”
她四边望了一下,贪婪地说:“早晓得咯样多,每人挑担箩来就好了。”
我望着她出“马齿汗”:“这笔陡的坡上你走路都走不稳还挑一担箩,真的是口一阿,气一喷!”我说着又催她快走,快走。
她不晓得我们已经走了十几里路了,这里虽然野果多,但山高路陡离家里远。我们来到了板栗树脚,树上的板栗球都炸开了,地上的的板栗子并不多,她捡着板栗嘴里不停地念着:“各板栗子好大一颗颗的啊,多捡点寄回长沙让我爸爸妈妈尝一尝。”她边捡边唱起了歌,她今天是有蛮高兴。
我四周望了望觉得奇怪,应该没有人来这里打过板栗,为什么地上的板栗不多呢?我正在琢磨着,突然听她一声尖叫:“啊呀!一只好大的老鼠子从各里冲出来了。”
我连忙走过去一看,那树脚下有一个小洞。我估计是山老鼠的洞,这下就运气来了,我听社员说过,在板栗树脚的鼠洞里挖出好多的板栗子。我二话冒说,拿起柴刀砍了一根杂木棍,将尖子削成扁形,对着洞口挖了起来。她问我这是做什么,我笑了笑说:“等一下你就看‘家伙’了。”
我挖了三尺远左右,就挖出几颗板栗出来了;我将手伸进去一抓,抓出一把板栗来,再一抓又是一把;我连抓地抓,她用篓子接着,接得笑哈哒,笑得嘴都合不拢。我劲头来了,又用木棍将洞口挖大一些,一直挖到看见一堆板栗。我一边往篓子里抓一边笑;她笑得更开心,这老鼠窝的板栗硬将我们的竹篓装满了,我提了一下竹篓,肯定有十几斤。
我们的三个竹篓都装满了,见藤上大个大个卜藤子没有东西装了,翘妹子收住了笑脸:
“唉!我后悔咧,出门时到底冒跟社员多借一只篓子。”
我胸有成竹,忽地从腰上扯出了一个米口袋。“啊!你把米口袋带来了,你怎么不早讲咯。”她说着又笑了起来,嘴里还一边骂:“你这陈大宝啊,陈大宝,还真的有这股子宝气咧!”
她来到我们队上以后就给我取了“陈大宝”这个外号。她总说我有股子宝气,也许就是这股子宝气吸引了她。知青都走了,她还愿意留下来给我做伴,他父母来了好多封信要她转点到岳麓山下的亲戚家,她就是不愿意,她要同我在这山窝里摘野果当粮。她明明晓得队上今年减大产,连过年饭都成问题。社员都在说,野果能顶一碗米就是一碗米,能当一口粮就是一口粮,到时候还要准备上山“挖忙”才能度过饥荒。她都明白,还是愿意同我一道度过难关。看来,我这股子宝气还真逗她爱!
她一边笑一边唱着她自己编的歌:“陈大宝,呷稻草,呷得满肚子都是草……”。她扯开口袋,让我把竹篓里的板栗倒进口袋里,她还催我快点摘满卜藤子好回家。
我将卜藤子摘满了一篓,背在背上,左肩挎一篓野梨,右肩挎一篓野柿。我用根木棍将那口袋板栗索紧,让她挂在肩上,一手抓住木棍,我们开始下山了。
下山比上山快,但天却不等人了,看着看着就阴了下来。当我们下到半山腰时,“夜夜啷”虫开始叫了,来山窝子里四年时间有了经验,只要听见“夜夜啷”虫一叫,天很快就会黑了。
我催她快点走,但再快还是没有天黑得快,我们离田冲还有两座山,天就完全黑了下来。我估计离家还有八里路,我牵着她摸到一棵大枞树脚下,我取下身上的竹篓;接下她肩上的口袋。我要她坐下歇歇再说,我用柴刀在枞树根上砍了一块枞膏,干脆把火烧了起来。我看着这黑漆漆的天,根本看不清路了。我主意一定:不走了,等到天亮。
火越烧越旺,我把烧熟了的板栗递给她,她吃着板栗,啃着野梨,嘴里念道:“这板栗好粉啊,梨子好甜啊!”
“肚子饿了,随你吃甚么东西都好吃。”我说着剥开一个又软又大的卜藤子伸到她嘴边。
她咬了一口,抓住我的手往我嘴边一伸:“你也吃,好甜好凉的。”
我也咬了一口,她又再咬一口。就这样,我把剥开的板栗塞进她嘴里,她又剥一颗塞进我嘴里。我们共咬一个卜藤子,共唆一个柿子,只有梨子就各吃各的,她说梨子是不能分的。
火,是我们的伴,野果,是我们的粮,大树,是我们的靠背;我们同命相连,我们相依为命。我们不会讲电影里面那些“你爱我,你爱我”的肉麻话;我们不会发那些“海枯石烂不变心的”誓言;我们肩并肩地靠在枞树上吃着野果,等着天亮。
突然,火苗上发出喳喳喳的响声,我伸出手掌:“该死的天下起雨来了。”
我连忙起身加了几根柴,我又砍倒旁边的一棵小树,把火结实添旺,我决不能让火熄灭。
我抬头望望那黑漆漆的天,我嘴里念着:“天啊,你为什么总是带我们不过?你为什么总要同我们这些无辜的人来作对。夜啊,你还有好长?你总该天亮吧!”
火渐渐地熄灭了,天渐渐地亮了。,我们湿淋淋地回到了家。从那时候起,我们的心连得更紧,我们有难同担,有盐共咸,无盐共淡;我们战胜了一个接一个的困难,我们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39年过去了,我们经常回忆着那一夜,经常回味那一夜吃的野果,格外的香,格外的甜!
山窝子里野味鲜
在山窝子里的那些年吃过好多野味,吃过豆大一颗颗的“葛藤虫”;也吃过300多斤重的野猪;还吃过山老鼠、竹里猪、田猫、野兔、野猫、野鸡、野山羊、刺猪、穿山甲;还吃过五步蛇、眼镜蛇、银环蛇……
先讲一讲葛藤虫吧,上山运气好的话,遇上一根几米长的枯葛藤,用柴刀将葛藤劈开,就能捉出半饭碗蛆婆子大一只只的肉虫——葛藤虫。将虫放进锅里用小火慢慢地炒,炒成像花生米一样,放上一点点盐就能吃了。要是能抿上几口米酒,再往嘴里丢上几颗,简直比吃花生米香;比吃油渣子鲜,咬在口里舍不得吞,吃过一回永远忘不了那个绝味!
300斤的野猪最好吃的是它的那身皮,把它那约一厘米厚的皮剔下来,用鼎锅小火慢慢地煨,那皮可以煨成半寸后,像膏一样。咬一口又软性,又细发,山里人形容野猪皮像吃缎子一样。野猪的肉炖也好,烧也好,爆炒也好,都不比家猪肉的味道差。
别看那山老鼠,只要把它的皮一剥,红彤彤的肉就现了出来。那年我们在油榨坊打油,将五只一斤多重的山老鼠丢进了油锅,炸得嫩黄子的拿出来吃,如果不讲的话绝对不晓得是老鼠肉,那个味道跟兔子肉没有什么区别。
竹里猪最大的不超过六斤,那非得炖着吃才出味。将竹里猪炖熟后放些冻菌或冬笋,鲜味一下就抢了进去;笋味、菌味比肉味还好。田猫、野猫就要爆炒着吃了,多放些干辣椒避骚味,能烹点酒最好,喝烈性酒的人吃起来最韵味。
野鸡肉比家鸡肉要硬些,清炖着吃汤特别鲜。野兔和野山羊随便怎么吃味道都好,我还用野羊肉包过饺子,吃起来比牛肉馅还要鲜美。把它们的肉熏干后,炒青辣椒、炒干辣椒的味道更是绝了。讲句难听的话,用这种菜下饭还“背时”些——因为要多添几碗饭,要晓得,在五荒六月里的饭比菜要精贵得多哦!
刺猪肉红烧着吃味最好,没有酱油用干辣椒粉代替,烧出来又红、又辣、又鲜。冬天,有点感冒的人能吃上一餐这红烧的刺猪肉,定会发出一身汗。记得那年我修石冲水库回来,在杨队长家吃了餐红烧刺猪肉,把我搞了一向的感冒都治好了,比打针吃药还见效。
穿山甲的肉我只在社员家尝了两筷子,味道虽然鲜,但还是有点臭蚂蚁骚。蛇肉吃得多,但每次都是人多抢着吃才有味,我一个人把蛇肉炖烂了,我喊都要喊几个人来陪着吃才有味,毕竟蛇是恐怖动物。
结婚后有了孩子,野味就越吃越少了。出工回来,儿子扯手捞裤地碍手碍脚,一天忙进忙出像打仗一样,莫想安静一下。再也没有时间上山装铁夹、装索套弄野物了。记得翘妹子怀上满儿子那年,我和几个社员到竹山里砍竹子编粪箕,突然从溪壕里发出“梆梆梆”的声音,起初,我以为是谁在敲竹筒响,但仔细一听声音出自水壕里。
社员告诉我这是“挲梆”的叫声。“挲梆”我以前听说过,也见别人捉到过;我还仔细看过,它是一种蛙类,比青蛙大得多,皮是棕色,肚皮和嘴唇带深红色,最大的有六、七两重。听说过它的味道比鸡的味道还要鲜,只是它生长在偏远的水壕里,晚上才出来,数量又不多,很难捉到。社员还告诉我,要捉的话必须等到天黑以后,打着枞膏火把才能捉到。他们还讲,学走路的细伢子吃了“挲梆”长脚劲,走路走得稳。
我想起我二儿子正好学走路了,要是能捉得几只就好了。我和一起砍竹子的生产队会计商量了一下,我们决定晚上到这里来捉“挲梆”,他的一个儿子也在学走路,他也想让他的儿子吃一餐“挲梆”,长长脚劲。
吃过晚饭后,我和会计带着手电筒、枞膏出发了。竹山离家有十来里路,当我们赶到竹山时天完全黑了下来,水壕里传来了“梆梆梆”的响声。我们连忙点燃枞膏,我打着火,他拿着扎泥鳅的叉子直往响声处走。我们走路很小心,我们听说过“挲梆”喜欢和蛇在一起;就因为有挲梆的地方蛇就多,所以人们很少来捉。这位会计以前就是见我打过几回蛇,抓过几条蛇他才邀我来的。他们都认为我晓得蛇药,有捉蛇的“工夫”(其实,我是在外贸公司旁边长大的,看见那里的一位“广佬”捉蛇,学捉了几回)。
我们的枞膏火照到水壕边,“梆梆”的响声就停了。会计用手叉子指着对我说:“你看你看,那里有三个挲梆蹲在一起。”他说完放下手上的叉子,把布袋拿了出来,他要我把火靠近一些,我按他说的,把火伸到挲梆面前,那几只家伙一动也不动。他伸过手去,抓一只往口袋里一放,连抓了三下。
我们沿着水壕走,走了好长一段路,挲梆的数量是不多,总共捉得11只,蛇倒遇到五、六条,我们不敢再走了。好得这11只挲梆又大又壮,我们还算有收获,回来的路上在荒田里扎得3条两尺多长的粗黄鳝,我们回到屋时已经是半夜了。我让他拿6只挲梆;他让我拿2根黄鳝。和山里人在一起,得到任何东西分配都是很合理的。
按会计说的,将新鲜“挲梆”剖开肚子,去除内脏。吃挲梆不像吃青娃那样要剥皮,它是连皮一起吃。我将五只挲梆砍好装进鼎锅里煮开慢慢地煨,我又将两根黄鳝剖好砍好撒了点盐。忙完以后看看闹钟已经3点钟了,我这才去睡觉。
我被一阵哨子声惊醒。覃队长吹完哨子大声喊我:“小陈!敢快去犁田,吃早饭后大家要种麦子,你犁“白泥田”的五担丘,犁完再回来吃早饭哦!”我起来一看天已经亮了,昨晚睡得太迟,睡过头了。
我赶着牛,扛着犁对着正在跟二儿子穿衣的翘妹子说:“我要犁完田才回来吃饭,你们先吃饭,莫等我。”
大儿子从睡房里几摆几摆的冲出来:“爸爸,你昨天晚上捉得挲梆冒得哦,我要吃棒!”
我向他摇手:“好崽崽,快要妈妈把衣穿上,莫凉着。棒炖在鼎锅里了,等下就要妈妈舀给你吃喔!”
大儿子一听鼎锅里炖得有“棒”,乐得只拍手。二儿子也乐得在他娘身上是各跳。
翘妹子只扬手:“你快克犁你的田咯,还逗么子细伢子咯,捉哒几咂各哈蟆不得了哒,净是各劲。”我一边笑一边赶着牛走了,还听到儿子的笑声。
白泥田就在门口田坝的最边头,离我们的家顶多一里路左右。犁田的人都到齐了,我一个人最后到,我二话没说将牛对田里一赶,安上犁大步大步地犁起田来。这头小黄牛跟了我几年,它蛮听我的话,不用我扬鞭子走得特别快,加上我自己安装的这架犁很好用,犁起田来特别“见工”,社员们还蛮佩服我。我来农村8年时间,干农活已经是一把好手了。
大家都犁完了,放了牛,我也犁完了最后一个转。这时,队长的哨子又吹响了:“出工了!上午全队的人都到白泥田种麦子啊!”
我虽然最后一个犁完,还是没有耽误队上的工。但我的肚子却饿起来了,我想起鼎锅炖的“挲梆”;想起那肉坨坨黄鳝,用茶油爆炒后再放些干辣椒用水一闷,那个味道是绝对的!
“爸爸,呷饭喽!饭送起来噶喽!”我一听是大儿的声音。我偏过头来一看,大儿子几蹦几跳地从田埂上跑来,翘妹子背着二儿子一手提着一包,挺着肚子在后面走。
我一看:“哪个要你们送饭来咯!我就回来哒……”我说完喉咙一硬:是埋怨,是心痛,是感激我也搞不清了,只觉得心里像有手指在抓。
“快呷,快呷,饿死你各杂陈大宝。”她说着把手上的两包递给我。
我还在蹬着脚:“嗨呀!嗨呀!各要你挺起肚子送饭来做么子咯.”
“快点接哒咯!我手都提酸哒,是各嗨么子咯!”她说完微微地一笑,咬着那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这是她的一个怪毛病,发气也好,高兴也好就爱咬着牙齿。
我解开那一大钵饭一看,热喷喷的饭上盖着一片片红橙橙的黄鳝肉;再解开另一把缸汤一闻,喔喝!各挲梆汤跟鸡汤一个样子,连肉都跟鸡肉相像。我猛地喝了一口,这鲜味硬是鲜到了我的喉咙蒂。
我坐在田埂上大口大口地吃着,翘妹子嘴里不停地念:“慢点,慢点,莫梗哒!”
大儿子怪有味的,他娘要他跟爸爸捶捶背,他真的在我的背上捶得好认真,逗得二儿子在他娘背上笑得咯咯的。
来山窝子里8年,我吃过各种野味,都是在火塘屋吃,在桌子上吃。今天这餐野味是翘妹子身怀六甲,牵背着儿子送到田埂上来吃的,它比任何一餐野味都要鲜,硬是鲜透了我的心!
山窝子里的笑声
在金麦这山窝里生活了十几年,有艰难、有心酸、有痛苦、有饥饿,但也有欢乐和笑声。刚来的时候,小组的几个妹子最喜欢笑,她们见社员的穿作好笑;听他们说话好笑,见大娘和相骂好笑,听他们唱歌好笑。有时实在只那好笑,但到了她们口里就好笑了,笑得尽是个劲,笑成一堆。这是纯洁的笑,无邪的笑,苦中作乐的笑。我们两个男知青望着她们笑起来的样子好笑,也跟着她们笑了。
每餐吃饭抢锅巴,抢得脸上都是饭,头发上粘满了饭;你望着她笑,她望着我笑,最后大家哈哈大笑。哪个上茅厕屙屎,发现有堆屎屙在粪坑旁边了,就会大喊大叫:“这是哪个咯!冒得点眼法,又屙偏哒,禾实不瞄准咯!”
大家听后又哄地一笑,这是这是疯笑,又是无聊的笑,还带有低极气味的笑。
文化大革命来了,他们走了,我一个人留在了那幢老木屋里 ,老木屋再没有笑声。夜晚,我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我回味着他们的笑声,我默默地笑,落着泪珠笑,那是孤独的笑,凄凉的笑,酸涩的笑。
我和社员在山上装铁夹,我们夹得野羊、野兔和野鸡,我又乐得哈哈地笑;我们摘得野梨、野柿、野葡萄,我一边吃一边笑,这是收获的笑,一时高兴的笑,也是短暂的笑。
年终分红了,我分得60元钱,我有路费钱可以回长沙见到妈妈和哥哥了,我握着手上的钱,流着眼泪笑,我笑着离开了山窝。回到长沙到见到母亲和哥哥,他们含着泪笑,那是亲情骨肉思念牵挂担心而又放下了心的笑。
“ 9.9”行动以后我在城里呆不住了,又回到山窝里。我搬进了知青的新屋里,比起老木屋来好多了,我摸着那新崭崭的板壁心里好舒服,想到城里没有我的立足之地,回到山窝里还有新屋住,我又开始笑了。
队上修知青新屋的目的是用来做会议室,每天早晚在这里搞“早请示”和“晚汇报”,我望见那些老农们手拿语录本,用山歌腔调唱着《东方红〉》,再又鞠躬作揖的样子真想笑,但又不敢笑,还要忍住笑。没想到忍笑比忍哭还要难,那十几分钟好难忍喔。我总是装着揩鼻涕,偷偷地躲着笑。
有一次,天刚蒙蒙亮就开始早请示了,罗大爷披着衣服赶来了,他的衣服扣也扣不拢,他的儿子打着手点筒一照,哈哈一笑:“爹爹!你的衣裳穿错了,这是我娘的衣裳喔!”
会场里哈哈哈的一阵笑,贫下中农都笑了,我也可以笑了,我哈哈地笑进了房,扑在床上痛痛快快地,扎扎实实地笑了一场,把我忍了好长一段时期的笑全都笑了出来,这是释放出来的讽笑,是忍无可忍地笑。
我和翘妹子相爱了,说是相爱又是相依。我们也有笑声,我们有盐共咸,无盐共淡。我们的粮食不够,用瓜菜代,用野果代,每餐吃饭一点点饭让来让去,最后总是她让给了我。每当我吃完最后一口饭,她总要对我微微一笑,笑得那样甜,那是爱的笑,那是心甘情愿的笑。
我们儿子出世了,我们“升级”了。儿子笑,我们笑;儿子会走路了,我们拍着巴掌笑。儿子生病我们急,儿子病好后我们总是含着眼泪笑,那是天下父母心疼的笑,是出自内心毫无半点假心的笑。
二儿子、三儿子都会走路了。我们望着他们走在一排,几摇几摆的样子怪有味,怪好笑。过年了,我们杀了一头大猪,火塘上挂满了肉,三个儿子围着火塘张开小嘴咯咯咯地笑,那是天真可爱的笑.
除夕,我们办了一大桌菜,儿子们乐得拍着小手笑;我们望着儿子笑,儿子望着桌子上的“肉霸霸”笑,一家人呵呵地笑,这是欣喜的笑,快乐笑,勤劳收获后的甜蜜笑!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经常回味着山窝里的那种笑,让笑声驱散往日的忧愁!让笑声伴随我们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度过晚年吧!
山窝子里的歌声
我们金麦这山窝子里,有笑声就有歌声,有歌声就有笑声。我们刚到山窝子的那段日子,天天都能听到知青们的歌声,尤其是那些女知青,走路唱歌,洗衣唱歌,在田里干活唱歌。挑担子不唱;可挑空担子回来时嘴里还要唱着歌。到大队开会的时候,她们围在一起不停地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唱了一段又一段,硬要唱得大队干部讲“开会啦!”,她们才停歌。实在一天累得腰酸背胀,但唱起歌来一身就来劲,唱起歌来就忘记了一切。
记得那年过年,大队组织我们知青到军属家拜年。我们排成队站在军属家的大门口齐声唱道:“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哪个万遍哟下功夫……嗨!好像那一把钥匙打开了千把锁呀……”唱到这一段时,围着看热闹的社员们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只听见几个老奶奶在旁边议论:“娘唉!怠是把甚么钥匙喔,可以打开千把锁,我们的房门不就白锁一场了。” 我们几个伢子一听这话,“嘣 ”地笑了起来,这首歌硬是唱不完了。
我们唱歌社员们听着好笑,社员们唱起歌来我们听着还好笑。他们唱歌走调我们听了好笑,他们唱歌唱错了词我们还好笑。记得那年我和翘妹子扛起锄头到茶籽林里锄茶山。我俩刚走进茶山,就传来了一阵歌声,是青年民兵在唱革命歌曲:“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当他们唱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句时,我听起来不是味,我问他们唱些什么?
他们一齐回答:“得把锄头,是把刮锄。”
翘妹子连忙追问:“么子么子,得把锄头,是把刮锄。各是么子意思咯。”一位叫癸生的青年指着手上的那把刮锄说:“这都不懂啊,你得了一把锄头,拿着仔细一看,原来是把锄茶山的刮锄。”他说完,还把手上的刮锄举了起来给我们看。
翘妹子哈哈哈地一笑,笑得往地下一坐,脚又是各蹬,手又是各拍,她本来嗓子就尖脆,这一笑得来就像铜铃响一样,逗得大家都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他们是望见她笑的样子好笑;我俩是想起他们得把锄头,是把刮锄好笑 ,大家笑成了一堆 。最后我扬起锄头大声唱了一句:“得把锄头!是把刮锄!”
当然,他们也有唱得好听的歌,那就是他们的山歌。 那些年里,只要和他们一起上山,就能听到那动人的山歌。有一次,我和翘妹子上山摘杨梅,山陡路滑,我双手推着她慢慢地走,被对面坡上的一群大姑娘看见了,她们哈哈一笑,弄得我们怪不好意思。突然,她们一齐唱道:
上山脚酸慢慢移,你俩买匹马来骑。
买马要买长腰马,配鞍要配二人骑。
娇坐马前郎坐后,手搭肩膀笑眯眯。
嗨呀呀!她们这首山歌唱得动人极了,我不停地向她们招手:“再来一遍!再来一遍!”她们真的又唱了一遍,唱得又整齐又好听,听了还想听。这首歌我们很快学会了,我俩每次上山都要唱这首歌,唱不厌。从杨梅树上还能听到这么一首歌:
杨梅杨啊杨梅杨,杨梅树上好歇凉。
杨梅长在树枝上,杨梅能当五月粮。
这首歌唱得好实在,杨梅成熟的的季节,正是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山窝子里的人就是用杨梅当粮食;吃杨梅连籽一起吞,靠杨梅籽填饱肚子。那些年,我们和山窝里人一样,吃着杨梅唱着山歌,度过了一年又一年饥荒。
山窝子里的山歌诙谐有趣,连骂人的歌都那么好听。记得有一年桃花开的季节,有两个县城来的女人,路过我们山寨,她们各打着一把伞,走起路来怪里怪气,连我们知青都看不惯那妖里妖气的样子。突然,从山上传来一阵山歌:
桃子开花淡淡红,婊子大娘大不同。
出门一把洋布伞,进屋一起野老公。
“唱得好啊!”我们在田里干活的一齐喊。那两个女人不知听懂没有,头都不敢抬,加快步子走了。大家又一齐唱起了这首歌,唱完以后又是一阵笑声。山窝子里的年青伙子,最爱逗那些才过门的新媳妇,尤其爱逗那些肚子大的新媳妇 ,他们一齐唱:
十八娇啊十八娇,不知你肚何日消。
我也冒得鸡鸭蛋,我也冒做甜酒糟。
逗得那新媳妇红着脸骂:“痞子,抛皮,媚要的脸的家伙……”骂完了又笑,大家又跟着笑。要是那位大娘搂起裤子过港河,把水弄混了,在下游洗衣、洗菜的人又会骂着唱:
大脚娘啊大脚娘,搂起裤子过大港。
走到港中屙泡尿,汉口大江造水荒。
往年涨水都能喝,今年涨水臭酸汤。
骂也骂了,笑也笑了,唱也唱了,而且唱得好夸张;唱的人、听的人都笑了,又热闹一场。还有唱得无聊的:
大娘和来大娘和,搂起裤子过港河。
两边两个白把腿,中间一个麻雀窝。
这首歌一唱出来,又是骂声又是笑声,忘却了劳累,忘却了饥饿。那时候我也是穷开心,苦作乐。我上山砍柴时最爱唱歌,山上没有人看见,可以大胆地放声高歌,唱错了也没人嘲笑。我最爱站在山顶上唱《挑担茶叶上北京》和《洞庭鱼米香》,有时候被山下的社员到后幽默地说:“你在山上跃喊跃叫,体质虚的人会被你吓散魂哟!”我听了又是哈哈一笑。
我们的儿子一个、二个接连三个的出世了,我俩口子从清早鸡叫累到鸡归窝。因三个儿子奶水都不够吃,夜静了,翘妹子总是抱着儿子一边呵,一边唱:“好崽崽,快睡觉,风不吹,鸟不叫,好崽崽,睡觉觉……”她就是这样一声声呵护,一声声唱,直到儿子们能吃饭,能走路,能说话,能唱歌。
儿子们有儿子们唱的歌,他们同山窝里的孩子站成一排,拍着手,唱着歌:“墨棒(蜻蜓)墨棒,快来我门上拍翅膀,我不打你;你上天,雷打你。你上山,火烧你。你进洞,蛇咬你……”那童声的歌唱起来几好听哟!
山窝子里的歌声伴随我们度过了那艰苦的岁月;山窝子里的歌声驱散了我们好多的疲劳、饥饿、忧虑和尘烦。我们留恋山窝子里的歌,我们回味山窝子里的歌,我们现在还唱着山窝子里的歌!
山窝子里的骂声
金麦这山窝子里有笑声,有歌声,还有骂声。这骂声几乎每天都有,这骂声都是出自大娘和的口;这些大娘和喜欢骂自己的丈夫,骂儿女,骂牛,骂猪,骂狗,骂鸡鸭;有好多话完全可以说,可以讲,可她们偏偏起个骂腔,用骂声来代替。
清早,丈夫在田坝里犁田,是吃早饭时候了还没有回来,她又要牵背着崽女去出工了,那本也烦躁。一烦躁骂声就来了:“犁田的!回来呷饭喽!做得各忙喔,你各积极冒得哪个晓得的。”
这边屋的刚骂完;那边屋的又开始了:“前辈子的对头!回来胀屎打饱腹喽!都放牛喽,你还犁过甚么摆喔,想当五好社员不是。”
那边菜园里又传来了骂声:“挨刀的牛!老虎咬的牛!逮到我园里的菜呷噶喽,怠过戳鬼啊 !”
哦!原来是牛进了菜园,这倒是蛮气愤,因为菜要当粮食,粮食不够靠菜来撑肚子。牛翻进了哪家的菜园,哪家立即传来骂声,因为牛是队上的打不得,只骂得,骂得那些放牛的赶快把牛牵走。
狗偷了猪潲吃,大娘和们骂狗:“下狗!你各噶相喔,猪都冒呷饱你还要来偷啊;我要一柴刀剁死你啦!”
鸭子呱呱地叫了起来,骂声又来了:“七斤鬼鬼子!快恪邀鸭子咯,鸭子又和噶喽。”
这边的刚骂完崽伢子;那边的又开始骂女儿了:“丙秀!戊花!你们老站在田埂上做甚么子咯,快把鸭子隔开些.”
这边吼,那边骂,山窝子里天天冒断这种叫骂声。隔它十天半月还有一种相骂的声音,这边骂起来;那边骂起去,距离有近有远,声音有粗有尖。这些大娘和们吵起架来过硬是扯起喉咙叫,放开嗓子骂: “哪个像你喔!一辈子人连衣裳都冒会做一件喔!鞋子都做不出一双喔,你好禽相喔。”
这边的对手也毫不放让:“哪个像你喔!养一窝女子喔!女长大噶嫁出门了,屋里冷清清的喔!”
这边的老奶奶接音了:“你们相骂就相骂咧!莫扯到崽女来讲咧!养崽女是冒讲得大话的咧!”
老奶奶不是参入她们相骂,是告诫她们骂别的随你骂,头一莫骂养崽女,这是讲不得大话的,要她们莫相“乱骂”。
哦!原来山窝子里的人吵架相骂还有规矩的。会相骂的大娘和相起骂来都是打比喻,听一听高大娘和同胖大娘和站在田埂上相骂吧:
胖大娘拍着巴掌,下起个前弓后剪的桩子,偏起个头:“你长得像个鬼!面长得像个挖米勺,脑壳像个毛芋头!”
她的话刚落音,这边的高大娘和向前跨上一步,左手往腰上一插,右手向前一伸,几个手指卷了几下:“你怕你长得好,你的面像两块茅厕板,脑壳像个棕头子!”就这样,一场“高水平”的骂仗开始了:
“你的脑壳像朵剥皮菌!像个脓包柿!”
“你的脑壳像朵牛肝菌!像个卜东子(猕猴桃)”
“你丈夫骂你是个‘长长瘦’,像个‘刀把鬼’!”
“你丈夫骂你是个‘短短肥’,像个‘墩头鬼’!”
“你那天讲王大娘的坏话,讲她的墨大(奶大)走路逗男人瞅。”
“你还不讲龙大娘的坏话,讲她的墨长像两个丝瓜烊。”
这一下骂得好,那边的王大娘和开骂了,她挺起个胸脯走过来:“我的墨大关你们的屁事啊!我逗了哪几个男人家喔!”
这一下成了三个人相骂了,热闹起来。谁知道龙大娘和听见了,她摔着兰花手靠拢来:“俺!好末像扯到我来骂啊!我的墨长挨戳你们了!我惹你们啦,你们遇到‘矮篓子鬼吧。"
这一下四个相起骂来了,更加热闹了。田坝里做工的人都停下来了,都睁着眼睛看热闹。
我和翘妹子牵抱着儿子也在田坝里薅油菜,见她们骂过不休,活都不干了。翘妹子走上前去劝她们莫相骂了,谁知刚一靠近,高大娘和对着翘妹子说:“翘妹子啊,她那天讲你的丑话,讲你生崽的时候要丈夫守在旁边,不怕丑!”
翘妹子一听火来了,她也骂了起来:“我生崽只有丈夫在身边,我不喊他喊哪个咯,我娘老子在长沙,在自己的丈夫面前怕么子丑咯。讲些各空话!”
我一见翘妹子“参战”了,成了五个人相骂了,这还要得,连忙走上前扯开她。我刚走上前两步,只听得胖大娘和喊我:“小陈啊,她那天讲你坏话咧,讲你一个大男人,做大娘和的事,帮婆娘接生,丑不死!雅尬绝了!”
我一听,火一冒就上来了。我心想:我堂客临产了,婴儿的脑壳出来一半了,我没有来得急喊人,我不自己接,喊哪个来接咯?各是逼得没有办法吗,这有么子蛮丑咯,长沙医院里不一样的有男医生接生。我越想越怄,把手上的锄头往田里一插:也骂了起来:“乡里宝唉!莫尽闹啦!老子帮自己的堂客接生禾实接不得咯?我又冒帮你们接,你们请我接生我还怕邋遢咧,狗门的一不洗澡就屁股都不洗的臭大娘!我呸呸呸!”
没想到我这一声吼骂,整个田坝的人都笑了起来。只听得他们在说:“6个人啦,6个人相起骂来了,最高纪录!”
耶哒勺!我们又糊里糊涂被带进去了。好一个山窝子里相骂声,一不小心就跟着骂了来;我们的骂声更吸引人,社员们还在起“拱子”,要我还骂几声,骂得好听,一辈子人难得听到一回。
我想我们实在没有惹她们,无钱冒事把我们扯进来骂,我越想越气,见旁边的杨家伯娘正在用大粪浇油菜,我走上去抢过她的粪瓢,舀了一满瓢粪走到这几个大娘和面前大声吼道:“你们这些臭大娘和们,再扯哒我们来相骂,我崽就不筐你们一瓢粪!”
我骂完把粪瓢在她们面前晃了几下,这一招还蛮灵。她们停住了口,用手捂着鼻子,后退了几步。杨家伯娘连忙喊:“你们快莫扯着他们骂了,他们知识青年会真的筐粪咧,隔壁木山大队的知青就往女人房里筐了一担粪咧。”
杨家伯娘没有讲错,知青是有向女人房里筐粪的先例。公社书记在大会上都点过名的。翘妹子怕我发宝气,连忙上前夺下我手中的粪瓢。大娘和们也走开了,相骂到此结束。
山窝子里的人似乎听惯了骂声,她们相骂不记仇,转背又打招呼。我们起先还不习惯,和他们吵过架后懒理得他们。没想到他们见你一回喊一回,硬要喊得你答应才肯罢休,久了,我们就习惯了。
我们听惯了山窝子里的骂声,山窝子里也有我们的骂声。骂声是贫穷、饥饿、劳累、生活负重的发泄;是疲劳、烦脑的放松;是穷山窝里人的倾诉和呐喊!我们忘不了山窝子的骂声!
知青人物志
翘妹子组里的知青们
翘妹子1965年9月8日从长沙下放到靖县铺口金麦李家生产队。离开长沙的那天,她嚎天痛哭,哭得好伤心啊,两个人扶着她上的汽车。她那时刚满15岁,据她说她是代替她姐姐下农村,因为她姐姐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爹娘怕她下农村后吃亏,不放心她过集体生活,便要翘妹子代替姐姐下农村。
她在家排行老满,上有3个哥哥和这个姐姐。那时候动员她姐姐下农村动员得特别紧,日夜有居委会的人围着她家里轮流转。反正,非得下一个不可。爸爸的工作被停了,哥哥的工作也被停了,翘妹子见父母被逼得无奈,在家人的劝说下她便代替她姐姐下了农村。所以离开父母的那一刻,满妹子自然要娇气些,哭得比别人要伤心得多。
她本来分在另一生产队,是组长夏悸见她长得有味,好纯的样子,硬把她从另一队的名单上对换了过来。她们刚到靖县的那天,正好碰上过中秋节,县城的人夹道欢迎她们,敲锣打鼓,献花放炮,好不热闹。晚上,夏悸见她还在流泪,亲手剥凉薯给她吃,把月饼放在她手上,呵护她,劝她。她第一次出门,离开父母坐三天的汽车,她足足哭了三天。
她们知青小组共6个人,两男四女。两男:一个姓肖,一个姓徐。其他3个女的,除开夏悸外,一个姓邓,一个姓孙。夏悸当组长,大家都叫她“夏组长”。小肖副组长,大家都叫他“肖组长”。其他的都叫“小字辈”了。翘妹子名字最后一字是“乔”字,但护送她们来的彭主任却把“乔”字写成了“翘”字,大家觉得喊起来有味。从此,知青们都叫她“翘妹子”。翘妹子一喊就喊出了名,连社员也跟着喊翘妹子了。
到生产队几天天,他们下田割谷子,别人干完活没有事,只有她翘妹子第二天脚就开始肿了起来,几天后,脚越肿越大,还起了黄脓泡。她自己也吓住了,把大家也吓住了。公社武装部余部长(在金麦蹲点)见此情,立刻安排人把她送到公社卫生院。说也奇怪,她从没有打过针,只打两针“青霉素”就全消肿了,从那以后,余部长嘱咐生产队,暂时不要安排她下田干活。就这样,她负责煮知青组6个人的饭,还有喂一头猪,工分照样记。
虽然不下田干活,但是喂一头猪,负责6个人的饭菜也不太轻松。那时侯还没有打米机。要把谷变成米,只有两种办法。一是挑到几里外的“金坑”水碾子房处碾米,(但要水大的时候才能碾)。二是用“石对坑”踏米。一脚一脚地踏,使劲踏一上午可以踏一小箩筐谷。筛好,整好米,6个人可以吃上两天。
每次“赶场”要去买菜,5天赶一次场,来回30里路。菜买得合适就无所谓,要是等不到“赶场”就得自己想办法了,反正大家不同意吃光饭。还有一头猪要喂,也不容易。这样的日子坚持到第二年大队修起了发电站,安上了打米机,自己菜园里有了些菜,她才感到轻松了些。
小组肖组长为人好勤恳,队上安排他一头黄牛犁田,一开春便成了队上的主要劳力,每天清早就赶着牛到田冲里犁田,犁田的人早饭一般都是由人送饭,翘妹子每天学着社员样,到吃早饭时,便提着饭送到田里。不管有多远,即使是刮风下雨她都不“来塌”。翘妹子煮饭最愁的就是柴,肖组长每天都砍捆柴回来,翘妹子就是送再远的饭也心甘情愿了。
那位小徐就大不同了,他长得五大三粗,讲话喉咙又大,饭量又大,哪一餐要是冒吃得饱饭就想方设法找岔子。吃分饭,每人一钵,小徐几家伙就吃完了,翘妹子有时候见他那“饿劳”样子,便将自己那份饭赶点给他,那他就笑哈哒,而且还会讲些好听的话:“我这个人最好哒,从来不嫌弃别个邋遢。”
后来改成吃大锅饭,要是谁装多了饭,问他要不要,他就会鼓起眼睛,咬牙切齿:“你怕我是烂潲缸哦,你们呷哒碗里,霸哒锅里……”,噼里啪啦地骂一大套。
翘妹子慢慢地掌握了他的脾气,顺着他一点,分饭的时候故意多加他一瓢,还讲一讲奉承话:“莫闹哒,你是十八岁的哥哥哒,除开夏组长你最大,我们都是妹妹哒”。
“对对对,你们都是妹妹,我是你们的大哥哥”。他说得笑哈哒,又连忙拿起扁担帮翘妹子挑水,把水缸挑满,又拿起斧头劈柴。
自从和小徐关系搞好后,要省好多烦恼;砍柴,他选大捆的扛,挖菜地,浇菜,挑谷子到发电站打米,只要翘妹子开口,他都去做。所以,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一个小组的人和睦起来,就像一家人一样。晚上他们6个人坐在火塘边讲故事,讲谜语。
那小徐讲出来的故事还蛮有味:说什么有一姑娘的屁放得响,气力足,冲倒了一座墙,塌死了5只羊,冲破了灶角,打烂了潲钵.....嗨呀呀!逗得大家笑哈哈。有一回猜谜语,翘妹子讲出来的谜语谁都猜不出,她讲出的谜语是这样:“打起来嘭嘣响,称起来没一两。”
这个谜语真难猜,大家左猜右猜硬是猜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连高中生夏组长都猜不出来,最后还是翘妹子自己讲出来的谜底——“放屁”。
哈哈!哈哈哈!大家笑得嘴都合不拢,那小徐笑得直蹬脚——
他们一起排练节目《四对老汉学毛选》。小徐和翘妹子演一对,跳得笑哈哒。在大队演出时,社员们看得笑哈哒,他们李家生产队的李奶奶是这样夸他们:
“喂,喂,你们瞅嘛,只我们队上的知识青年戏演得好,我审来审去的,也只有我们队上的女知青长得最漂亮."
大队的社员也一致认为,李家的妹子演戏演得最好,相貌长得最好。自从她们演完这场节目后,她们队上的一个哑巴社员见到她们就夸大拇指,最爱跟在她们后面打着手势傻呼呼地笑。
有天中午,她们四个女知青正坐在仓库边扯谈,那位哑巴又来了。一见她们就嬉皮笑脸的朝她们打手势。
他指着夏组长,伸出大拇指:表示一的意思。
指着翘妹子伸出两个拇指:应该是表示二的意思。
指着孙妹子伸出三拇指。
指着邓妹子伸出小拇指。
夏组长以为他是说自己年纪最大,是大姐姐。于是,也学着他打手势,把手指点在自己的鼻子上,伸出自己的大拇指示意:自己年纪最大,是大姐姐;又指着邓妹子伸出二拇指示意年纪第二大。
谁知那哑巴用双手在自己的胸脯上做了个下流的手势。原来这哑巴不是指她们的年纪大小,是指她们的胸脯第一大,第二大。气得几个姑娘要死,拿起扫把和柴棍追着他打,那哑巴跑得比野猪还快,哪里追得到。几个妹子又气又羞,往后再不理睬那鬼哑巴了,真是呷一“哑巴亏”。
那时候知青组长的会议特别多,公社每个月要召开几次知青组长会议,汇报情况啦,汇报思想啦,谈体会啦;金麦大队5个知青组长都是女性。而且个个模样都长得俊俏。这样一来,经常惹来一些公社干部,县安置办干部到金麦来。其名是召集组长们开会,有的年轻干部实际上是想来“打米”。
尤其是那位县安置办的“刘眼镜”,最爱往金麦跑。男知青他不理睬,女知青他却像“青头蝇”一样跟着哄。我们男知青望见那满口黄牙、墨黑的刘眼镜就讨厌。
有一回,刘眼镜到金麦来,在他们队上过夜。清早起来,他走进女知青房里拿脸盆洗脸。谁知他瞎起个眼睛一下拿错了,拿的她们洗脚用的盆子。他把那雪白的毛巾放进洗脚盆里,舀满一盆水,又舀了一把缸水放在洗脚盆中间,端到路边,哇哇哇的漱起口来。
妹子们一看都冒做声,只捂起嘴巴笑。谁知那小徐看见了,他是个有么子就讲么子的人,忍不了半句。只见他拍起巴掌,蹬起脚边笑边讲:“刘眼镜呢,你拿的那洗脸的盆子是妹子们洗短裤用的咧!哈哈哈”——刘眼镜那次吃一亏做不得声。
天气热了起来,一天,夏组长又到公社开会去了。翘妹子突然出了一主意:“我们到河边游泳去吧?”
邓妹子、孙妹子连忙答应:“要得要得!懒得洗澡。”于是3个人来到三拱桥下,因为金麦的女人从来不穿短裤干活,所以她们不敢穿短裤下河,便穿着长裤长衣钻下了三拱桥。桥下的水好清又好凉,3个妹子洗得哈哈大笑。这一下可好,弄得男社员都不敢过路了,只听见那女社员骂:"你们瞅嘛!知青妹子在河里洗澡咧!”
“各莫怕雅尬哦!丑不死咧。”
“做这号短命贱事的哟咧。”
社员们告诉了肖组长,肖组长也很气愤,认为这是在出丑,他气呼呼地走到三拱桥很严肃地讲:“你们这像个什么样子咯?逗起社员来骂。”
几个妹子一听,乖乖地从河里爬了上来,3个人湿淋淋地走回家,让田坝里的社员看热闹:“娘唉,三个人像落汤鸡哒!”
“这像三个窜塘鬼喔!”
回到屋又被小徐训了一顿:“一群各号宝里宝气的妹子,丢长沙人的丑呢!”
3个妹子像犯了一场大错误样的,老老实实没有一个人还嘴。几天后,女知青下河洗澡的事传到了每个生产队,而且越传越猎奇,什么穿短裤在大路边洗凉水澡咯,什么在桥底下换衣裳咯,什么脚把子腿把子白得很咯,弄得三个妹子有口难辩,再也不敢下河洗冷水澡了。
不久组里又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邓妹子家里来电报,她的父亲病故,铺口邮电局黄透喜(金麦人)接到电报立刻告诉在公社开会的夏组长。那天正好赶场,公社经过商量后,决定托人捎信给邓妹子来公社开会。
邓妹子到公社开会后,知青组长们个个都对她热情客气,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将自己的饭菜赶给她,公社团委书记田祖树还将自己家里的干鱼送到她碗里,并要求她早日申请入团。大家突然来的亲切和过分热情使邓妹子感到意外。到下午,公社领导及知青组长们才将她父亲病故的事告诉她,并做她的政治思想工作,一定要坚强,要做出个革命知青的榜样来,不要回城。
幼稚单纯的小邓,被他们的政治思想工作做得居然没有掉一滴眼泪,当晚还上台和大家一起表演文艺节目,获得台下人的热烈掌声。
回来以后,翘妹子和孙妹子听说他父亲病故,想起她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爸爸,她俩想起难过,哭了起来。没想到在公社受政治教育的邓妹子到还劝她俩莫哭。
那段时间,小组里的知青都对她好,有次我到她们队上玩,碰到她去挑水,我总觉得她好可怜的样子,她倒望着我笑,我连忙接过她的扁担帮她挑水。
时间又过了一个多月,不知为什么小事,翘妹子和她争了两句,邓妹子先是冒做声,突然回到房里,讲出一句好伤心的话:“我晓得,你们是看见我冒得爸爸了,合伙来欺负我。”
说完嚎天痛哭起来,尽管翘妹子和孙妹子流着泪向她解释,向她赔礼,她硬是扑在床上伤心的哭了一上午,几个月的悲痛终于爆发出来了。
几个月以后,知青小组都开始“分伙”了,翘妹子也不愿干这煮饭的活,小组的生活费也用完,喂的那头猪也杀了早已吃光,经大家一致同意,决定“分伙”。
“分伙”很简单,锅盆碗筷一个分一样,米也吃完,往后各出各的谷打米就是,剩下的油一个分一碗,刚好鸡笼里还剩下6只鸡,每人1只,但鸡有大小,最大的鸡也有3斤多,最小的才1斤多,谁愿意要小的呢?这时,肖组长出一主意:把灯吹灭,过抓!伸手进去抓出来就上算。要得!大家一致同意。
墨黑的晚上,6个人站在那木做的鸡笼边,小徐的个子大,脾气大,当然要抓先,大家都晓得,只有让他抓第一才得安宁。只见他一手挽起袖子,一手伸进鸡笼,过一阵就抓出一只鸡来:“哈哈哈哈,我抓哒各扎最大的鸡公。”
接着邓妹子伸手抓出一只,孙妹子伸手进去抓出一只,肖组长让翘妹子抓先,翘妹子还是让肖组长抓先,最后剩下两只。
夏组长说:“你们都抓了,笼里那剩下的就是我的。”。翘妹子抓出一只鸡来,大家把手上的鸡互相一比,你看各怪不怪?抓头的第一大,抓二的第二大,抓三的第三大,抓四的第四大,翘妹子抓第五,她把笼里剩下的那只抓出来一比,比夏组长那只还是要大一点,实在是墨黑的天哒,个个都有“手位”。
第二天上午烧了一大锅水,大家各自杀自己分的鸡,小徐杀鸡也还溜刷,一刀杀得血只过流,还结了大半碗血。肖组长干农活犁田耙田样样里手,可杀鸡他却是外行,只见他拿着菜刀连锯几下都冒锯死,干脆将鸡贴在门槛上,一刀两断,那鸡头飙到田里了,他是连鸡脑壳都不要了。
翘妹子她们怕杀得鸡,叫过路的社员检长、久长和纪长帮忙各杀了一只,3个社员都是杀鸡的能手。
夏组长走出来:“你们各些笨蛋,有鸡杀都杀不死。”说着,走到鸡笼里抓出自己那只鸡,手拿菜刀一划,好麻利的动作。她将鸡头扎在鸡翅膀里,往门角湾里一放:“你们钳好后我再钳咯”,说完进房看书了。
他们挤在厨房里,各人手上拿着一只鸡。这边站着姑娘们扯扯修修忙过不停;那边蹲着的伢子推推摸摸钳得好仔细。过路的社员都来看热闹,嘴里念过不停:“娘唉,像坐月子打三朝呢!”
“像你们哪个生了崽哦,坐月子吧?办满月饭咯。”
逗得知青们都笑哈哒,但手里还是钳得那么认真仔细。夏组长走出来:“你们都钳好哒呗?我要开始钳啦!”说着走到门角弯里去拿鸡:“哎呀!我才杀的鸡冒看见了。”
大家都停住手,挤到门角弯里一看果然鸡不见了,大家四处张望,突然小徐大声一喊:“在那丘田埂上,它还在扎谷子呢!”
大家一看,那只鸡还真的站在田埂上扎东西。颈根上绯红的,好吓人哦。
活生生的事实摆在眼前,夏组长不再讲大话了,她喊大家帮她抓,大家又放下手上的活,跑到那田埂上拦的拦,赶的赶,抓的抓,忙完了好一阵,还是让那畜生给逃跑了。
晚上这边锅里爆炒鸡,那边灶上红烧鸡,还有鼎锅里煨的清炖鸡。夏组长没有鸡,翘妹子和她一起吃,抓到那逃跑的鸡后再又一起吃。
那小徐的鸡最大,他故意把那鸡腿用手拿着晃来晃去,一边吃,一边说:“嗯,好韵味的!”
几天以后,夏组长那只逃跑的鸡才捉到手,已经饿得刮瘦的了。
文化大革命的烈火从县城烧到铺口,又烧进金麦这山窝里,知识青年纷纷回城造反。夏组长当时调到公社文艺宣传队,组里男男女女几天后走得精光,他们的住屋静得像尼姑庵了。
过年前夕,夏组长从公社文艺宣传队回来,见此情景大哭了一场,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过年。
知青组的生活就这样结束了,肖组长1969年招工回城。小徐和邓妹子、孙妹子都转点了。夏组长结了婚。翘妹子就被我“拐”到了寨古冲。
知青组的生活就是一场戏,演员团结齐心的话,这场戏就演得好,演得久;不然的话,乱演一场就散戏了。
金麦知青——章伢几
章伢几就是是我们队上的知青小章,到农村不到半年就被排到金麦“三几”的行列里来了。听队上社员们说的吧:呷饭算午几,呷酒算魅几,做工算福伢几,最咻就算章伢几。
什么叫“咻”?长沙人把那些高傲自大、目中无人,喜欢教训人的人叫着“咻”:咻里咻气;咻崽;吊得一橄起;咻耶哒堆。而金麦人说的“咻”不是这个意思,金麦人说的“咻”是长沙人说的“猛”的意思:各扎伢子好猛啊!猛里猛气啊!他们说章伢子最咻就是最猛的意思。为什么说章伢子最咻,这又要从刚下农村时说起。
我们生产队是全公社有名的“懦壳”(稀下的,乱弹得很)队,队上每年种的油菜、麦子、草子统统被牛吃得干干净净,颗粒无收;每年撒的谷种都要被鸡鸭破坏一半。还有牛下田吃禾苗,猪到田里拱谷子,勒伢几(细伢子)拣谷穗往屋里背等等。
这一些事没有得哪个管得下地,全队20多户人家分杨、罗两家大姓,都是姻亲房族,样事爱面子,谁都不愿做恶人头。我们来后,公社储社长就跟我们介绍了队上的这些情况,要我们来改变一下队上的面貌,拿出当家作主的精神来。那时候,知青都一颗红心,都有一鼓革命干劲。我们决定保护好、管理好队上的财产。
冬种以后,章伢子(后来社员叫他章伢几)当上了队上的“守款员”,订出了罚款制度:牛下田吃油菜、麦子,罚工分10分;猪下田罚工分5分,鸡鸭下田罚2分。
制度在会上宣布后,队上的人都同意。只是有人在议论,章伢子敢不敢执行?有各号胆子没有,怕挨骂啵。因为队上有好几个恶得出名的大娘和“骂匠”。
章伢子一听这话就火了,只见他鼓起那对眼睛,垮起那张脸,做出那“买牛肉”的样子,把那罚款本对桌子上一板:“怕骂啊!冒听见讲过。明天看家伙!”说完,拿起本子离开了会场。
章伢子在长沙时我就认得,记得我们在一起学习时候,一位办事处的干部说他长得像华侨知青陈国基,尤其是他长的那八子胡,看起来蛮有“派头”。可来农村几个月后,他的变化特别大,人也瘦了,头发又长又乱;整天穿着那套补钉打补钉的衣裤。他的眼睛起了灯盏窝,笑起来脸上起了些擂钵皱。知青说他像华子良;社员说他像个鸦片客,但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那钢硬的性格一点没有变,他要改变农村面貌的信心还是那么坚定。
守款的第一天,从早上到下午天黑,章伢子一共抓了9头牛、3头猪、20多只鸭。晚上开会,他把登记好的罚款本对记工员一交,当场扣出工分。这一下来得好,那些被罚工分的社员个个拉长了脸,口口声声说,要得!只要你章伢几坚持到底,一视同仁!他们改口叫他章伢“几”了。
第二天早上,我和章伢几端着那钵早饭站在田埂上边吃饭边打望,看有牛在冬种田里没有。只听见对门副队长的婆娘“二骂匠”站在大门口骂,她骂得快,骂得急,她骂些什么我们听不太懂。她越骂越起劲,走出门来,又拍巴掌又蹲脚。她朝我们这方走来,一边走一边骂,只见她偏起个脑壳,挺起那胸脯来到我们面前:“谙!你章伢几抓了我屋里6个鸭子,罚我12分,把我的鸭子抓伤噶,我要你赔!”
章伢几蹲在田埂上吃饭,猛地站起来,把手上的钵子往地上一板:“你各扎土匪婆!骂么子骂咯,你屋里鸭子今天再下田的话,我把它打死在田里,你赌我不咯!”
“我屋里冒得人当过土匪,我屋里是中农。”二骂匠可能是被章伢几板钵子的动作给吓住了,也许寨子里还没有人对她这么恶过,她突然改口不骂了,还解释起来,说自己屋里没有人当过土匪。
章伢子手指着二骂匠的鼻子:“你屋里不是贫下中农,是上中农!算农村的小资产阶级,你清白啵!”
二骂匠偏起脑壳望着他,没有回话。
这时候又来了几个高矮不一的大娘和,第一个走上前的“高骂匠”拍了拍巴掌,尖起各喉咙:“也嘿!章伢几啊,我屋的鸭子在田边上也要罚工分啦,我屋里的猪还冒进油菜地就罚噶5分工啦,你眼睛看花了吧!”
“肥骂匠”接着来,只见她把两只手在自己那肥胖胖的屁股上啪啪啪地拍了几下,把肚子一挺:“我讲你章伢几瞎了白眼罢!我的鸭子还隔油菜田几丈远,也要罚啦!你送鬼摸噶后脑壳把罢!”
“ 野骂匠”真的有蛮野,只见她用双手在自己的裤裆里拍了几下,再把双手朝天上一伸,做出个反八字:“章伢几唉,章伢几,你再要乱抓我的鸭罚款咯,我要骂得你眼睛翻白!试试看咯!”
好一个金麦的骂匠们,骂起人来各显神通。章伢子听了这些话气得眼睛鼓起好大,他抹了抹嘴边的饭渣,大吼一声:“要得!从今天起,你们的猪、鸭、鸡下田我不罚工分了,我用棍子打!打死在田里莫怪我。”
这时,罗家弯的社员在喊:“有鸭子下田喔!” 我们一看,真的有群鸭子往油菜地里走。章伢子二话冒说,拔脚就往油菜田里跑,顺手扯了一根路边上堆放的柴棍。他跑到鸭子面前,扬起柴棍一顿乱打,打得鸭毛满田飞;有几只鸭被打翻在田里两只脚板只个弹。
这一下几个“骂匠”连忙往油菜田里跑,一边跑一边喊:“莫打咧,莫打咧,是我的鸭子喔!”
“你章伢几各咻喔,你喊打就打啊。”
“罚工分就是啦,打甚么子喔!”骂匠们冲到田里,抓的抓章伢子的手,抢的抢棍子,讲的讲好话。
章伢子气还没有消,他那张尖脸拉得更长,那两撮胡子成了标准的正揩八字,他呸了一声:“你们扭牙啮齿,讲我的冤枉话,还张口闭口骂人,依得我过‘苦日子’的脾气,我要打死你们各些鬼鸭子......”
我连忙上去转弯,我对着骂匠们说:“你们不要骂人,章伢子是保护集体财产,你们越骂他,他越打得凶,他是咻得很的人,在长沙别个都怕哒他,他还怕你们各些大娘和。”
我一边讲,一边乱替章伢子吹,那些大娘和俨信的,赶起自己的鸭子走了,嘴里都在念:带个章伢几真的咻啊。带个咻得莫同世啊......
从那以后,下田的牛越来越少,鸭子也送到田冲里去了。第二年下谷种以后,章伢子整天手拿着根长竹竿守在秧田周围。他打死好几只鸡,打伤好多只鸭,二骂匠家的那头猪都被他打了几鹅卵石。
外面二、三队的鸭进了我队的秧田,他照样打,打死了好多只生蛋的鸭婆。人们都说:这一下好了,呷饭算午几,呷酒算魅几,做工算福伢几,最咻就算长沙来的章伢几了。
后来,社员家家户户分得几竹筒菜油,分得几箩筐麦子,到县城换得灰面和面条,用菜油炸起灰面粑粑吃的时候还是讲了句良心话:“章伢几咻是咻咧,又搭帮他咻才得呷面和粑粑咧。人民公社成立各样久,头一年呷上菜油和面咧……”
章伢几不久就转点了。最咻就算章伢几这句话流传不宽,也不久,就在我们二、三、四队流传了一段时间。后来的十几年里,每当有鸡鸭下田时,那些老农就像诓古一样,要是章伢几在这里就好咯!寨古冲的人还是蛮留念章伢子咧!
我们的汤司令
网友“秋日私语”又名汤司令,这是我们铺口知青对他的称呼。不知是他下农村时年纪大,或者是他文化程度高,还是他有社会经验,或者为人做事有主见。总之,绰号叫“司令”的人,总比一般人要不同些。
我俩在农村时接触并不多。记得1971年修金麦发电站时,汤哥到了我们家里来过一次。那时我俩都是做父亲的人了,他也许是出于好奇,到我这里来了解了解生活情况和细伢子生长情况吧。因为,我们铺口知青做父亲的人毕竟只有几对。
那天晚餐我没什么好菜招待他,炒了一碗豆子辣椒和半斤面条做菜。但汤哥吃得好香,一边吃饭一边操着他那口宁乡口音跟我们扯谈。他讲回长沙那年,几个同学到东风电影院看电影,因为冒得票买了,大家都进不去,怎么办?其中一个调皮的同学灵机一动,顺手扯下墙上贴的标语,便撕下一只角,用钢笔写上“集体票”三个字,走到门前对守门的人手里一递,大家都跟着他往里头走。那守门人问:“你各是么子票咯?”
那同学说:“各是张集体票哒!”
“各是张什么集体票咯?”守门人把“票”往那同学手里一放。
那同学接过“票”还作古正经看了一下:“各哦里不是张票咯,各明明是张集体票哒。”说完把票还给守门人,直往里头走。
他操起那口宁乡口音,又戴哒那副眼镜,神态又勒,我和翘妹子顿时笑得饭都喷了出来。
他说有一次赶场,在铺口食品站看见好多公社干部都拿着证明在买肉,他也灵机一动,顺手扯下板壁上一张标语,撕下一只角,自己用钢笔在纸上写上:猪肉一斤,配药用。落款:铺口卫生所杨先生。
他看见正在卖肉的屠夫中,有一位是他们大队上的,于是,将“证明”对那手里一呈,连声喊道: “买肉,买肉呢,配中药用的。”
那位屠夫接过证明,又望了望他:“你这是么子证明咯?”
汤哥笑眯眯地望着他:“这哦里不是证明咯?各明明是大毛先生开的证明哒。”
那屠夫望了望左右,又望着笑眯眯的汤哥,把“证明”往案板上一放,“你这个挨刀鬼哟!”,但还是给汤哥砍了一斤多肉。
那年头买一斤肉确实不容易,我拍了拍汤哥的肩膀:“你真行!你真是活学活用。”
汤哥摸了摸我儿子的脑壳:“细伢子要想长得好,长得结实,就要像北方人一样,呷五谷杂粮。”
他这一讲我没有答他的腔。我心里想:各细伢子净呷杂粮只怕会营养不良啵。
翘妹子踩了踩我的脚:“各只怕是杂书呆子,迂里迂气,莫信他的。”
汤哥是近视眼,也许看不清或听不清我们在说什么,他还是手舞足蹈地讲玉米、乔麦、小米、红薯的营养价值如何样高,北方人为什么长得高大就是因为吃杂粮,我们的细伢子也要学北方人一样多呷五谷杂粮。尽管他讲得条条是道,讲得尽是各劲,我们还是没听他的,我们相信:他那位夫人小玉也不会听他的,她怎么会舍得用那些粗粮往自己的心肝宝贝女儿口里喂。
不久,汤哥夫妇转点到长沙县,我们这一分开就是几十年。
1978年我们因病退回城,听知青易红娟讲:1979年汤哥夫妇同她一起搞退。那时候搞病退大部分知青都搞些假病。比如:搞高血压病,就在测量血压之前吃片“麻黄素”,或者注射“肾上腺”;搞肺结核病,就在照片子时在胸前贴上一小点锡皮纸;搞肾盂肾炎病,就在验尿时往尿里滴上一小点血。总之,这都是医生告诉知青的办法。那时候的医生对知青特别同情,尤其是对老知青。
我们的汤哥搞病退就是搞的“肾盂肾炎”病。易红娟讲,汤哥在医院复查时筐了一猛瓢。在验尿时,汤哥过于紧张,他将那小杯尿滴多了血(用针在手指上扎点血滴进尿里)。他本来眼睛近视,端着那小杯通红的尿往医生手里一放。
那医生把尿一验:“你屙这红的血尿,你还站得稳脚,你只怕早就倒下呢,你这做地太现形了。”
汤哥这一下穿泡哒,他自己也急了,怎么办?幸亏他姐姐在医院有熟人,左转右转总算转伸老外了。话又讲回来,1979年对知青回城的政策早已放松,像汤哥这样在农村扎扎实实干哒14年的老知青也该回城了。
听易红娟讲他们的户口是同汤哥夫妇的户口一起解决的。拿到户口那天,易红娟兴奋地大喊一声:“从今天起我又是长沙市的人了!”
汤哥手拿户口:“毛主席是我心中的太阳,邓主席是我心中的月亮,照得我们晚上亮……”
汤哥回城后找了一份好工作,人称“电老虎”的供电局。这时,已经是汤哥大显神通的时候了,他在供电局办报刊,写文章,当编辑,一直忙到六十岁退休。
六十有三的汤哥加入了我们的知青网,我们又开始打交道了。知青网的每次活动他都没有缺席过,而且还经常发表一些幽默而滑稽的演说。汤哥出得众,还是那口宁乡口音不改,他还能歌善舞。每天要喝几两白干或者啤酒后便到舞厅里“扭猪腰子”(各是他汤哥自己的口白)
瞧一瞧,当年他"捉摸子"捉来的小玉紧紧搂着他,他好得色,好幸福哦!
晚上,他打开电脑,一篇篇好文随手而来。汤哥的文章写得风趣耐看。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在他的笔下就硬要多扎味。他的《铺口人物志》写得活溜了,写绝了。他算是我们铺口知青中的一位怪才,我们斜阳版主称汤哥为“鬼才”。怪也好,鬼也罢,我们的汤哥,当年的汤司令确实是一位才子!
“鲫鱼”的故事
1968年下放到金麦六队的新知青中,有一名年龄最小的知青,大家都叫他的小名“鲫鱼”。他瘦高高的个子,一张实足的娃娃脸上充满了稚气。记得他第一次串门到我们队,一进门就喊:“各位哥哥姐姐们好!”
“哎呀!这位小老弟蛮有礼貌,快进来坐。”大家异口同声说。
他走上火塘朝四周望了一下,便坐了下来,规规矩矩地坐着不再说话。那天正好七队的彭妹子也在这里,4位女知青唧唧喳喳扯这扯那热闹翻了。鲫鱼时而望望这个,时而望望那个,总之不说一句话。
我连忙劈柴烧火,今天我们从铺口仓库买回10斤面条,我决定留这位小弟弟在这里吃了面再回去。水一下就烧开,黄妹子点了下人数共6个人,于是他煮了3斤面条,糊油糊菜煮了一大锅,大家准备吃一餐饱的。
翘妹子洗好6只“光钵”;每人分上堆堆的一光钵面。
李妹子抽出6双筷子,一人手里递一双。彭妹子把从长沙带来的辣椒酱一人钵里挑上一坨,好久冒吃面了,大家端起面来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鲫鱼端起那钵面(他那钵特别多些)几家伙几口就吃光了。他把空钵子端在手上,四周望了望没做声。我是过来人,刚下放到这里来时,一餐吃过8个糍粑粑、3碗饭,眼见手端空钵的鲫鱼,我估计肯定冒呷得饱。
“面不够吧?”我笑着问他。
他腼腆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见他用手抹了抹嘴巴。
于是,我又架起锅子。我问她们几个妹子还要面啵,她们都摇着头说:“各大一钵子面,足够了。”
我又往锅里丢进一筒面,听着翘妹子在轻轻地念叨:“你们两个未必还吃得一斤面完啊?”
面煮熟了,我舀了半光钵:“哎!小老弟,锅里的面吃得完你就吃完它,莫讲客气咯。”
鲫鱼望了望大家:“真的啵?”
“吃吃吃,知青都不讲客气的。”几个妹子一起说。
“那我就真的吃睐。”他说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锅里的面看着看着吃完了,剩下的汤也被他舀得干干净净。这时,他才直起身子,拍了拍肚皮说:“我到各里来哒一个多月了,头一餐吃饱咧!”
大家见他那模样哈哈大笑。李妹子对着他说;“你这一餐起码吃了一斤多面呢。”
鲫鱼听了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他准备回去,我怕他不认识路,决定打手电筒送送他。他出门时,很礼貌地对着几位女知青说:“各位姐姐们再见!”
我们边走边扯谈,虽然是初次交谈,但他说话很诚恳。就像老熟人一样向我说明了他家里的一些情况。原来他爸爸是市文化局局长,现在被定为走资派;他最盼望的就是他父亲能早点“解放”。
从那以后,鲫鱼经常来我这里来玩,他把组长“光脑壳”和“柳颊里”也叫来了。原来他们3个都是高干子弟,长沙市七中的。
组长“光脑壳”在长沙还有点名气。“柳颊里”能说会道,他们待人诚恳,性格也很豪爽。我们一下子玩熟了,也成为了很知心的朋友。
1969年年夏天,我患重感冒,一病就是十几天。他们把我送到铺口卫生所看病,那些日子鲫鱼每天都来看我,直到我的病完全康复我从心里很感激他。
招工运动开始了,我们大队二十几个知青中,有十几个推荐名额。我们出身不好的知青根本不作指望,安心在农村。那天,鲫鱼高兴地告诉我,他的招工名额确定了,已经过了“三关”——生产队、大队、公社。我听了真为他高兴,衷心地祝福他!
记得那天下午,他特意请我和翘妹子到他们队上吃晚饭,他把农具,蓑衣等等一些日用品清好放在一边,只要动身走,这些东西全部送给我们。他称呼翘妹子为嫂子,叫得很亲热,也很亲切。他还承诺:到了工厂后,每月发工资一定要支援我们。我们当时听了心里好感动,为有这么一位知青朋友感到特别欣慰。
我们接到了大队开会通知:欢送招工知青会,等我和翘妹子赶到会场时,会议已经开始了。十几名招工的青年站在一排,我一眼望去怎么没有看见鲫鱼。
我正在四周寻望,忽然看见门角边有人叫我。我一看是鲫鱼,连忙上前去准备问他。他苦笑着对我说:“我被刷下来了,我还是跟你们做伴靠得住些。”
“这是怎么一回事?”
“招工干部说我父亲还没有正式得到解放。”
“你爸爸没有解放?不是说好了已经恢复了工作吗?”
“招工的人说还没有解放,那就没有解放,他们说了算。”
会议刚一散,光脑壳就拉着鲫鱼走。他要到公社问个明白。可全晚了,名额已经全部都定下来了,明天他们就要动身走了。
光脑壳和柳颊里招工走后,鲫鱼变得沉默寡言。我经常到他那里去走走,安慰安慰他。可是很难看到他的笑容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大队召开社员大会,我提早赶到大队代销点买东西。鲫鱼老远就看见了我,直望我面前跑,好高兴的样子。他急急忙忙口袋里抽出一张纸,气喘吁吁地说“我家里来电报了,我爸爸他解放了!”
我看见他那激动的样子,又听说他爸爸真的解放了,为他感到高兴。这是他来农村后日夜盼望的事,今天终于盼来了。鲫鱼笑得合不拢嘴。好久没有看见他开心地笑了。
他从代销店里买了一斤饼干,把我拉到那茶山林里坐下,说是要庆贺庆贺!我俩把那一斤饼干一口气吃完了。
他们队的老队长路过,见我们吃得笑哈哒,问我们什么事这样高兴。鲫鱼从口袋里抽出那张电报给老队长看:“我爸爸解放了!”
老队长接过电报:“我不认得字呢,你说什么我也听不蛮懂。”
鲫鱼又重复了一遍:“我爸爸现在解放了!”
老队长摇摇头说:“你爸还才解放?他住在哪里?”
“我爸爸当然住在长沙啥。”
“长沙怎么解放得这么迟?我们靖县是1950年解放的。”
“哈哈哈哈.....”我和鲫鱼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鲫鱼自从接到电报后,日夜盼望第二次招工。可是盼啊,盼啊,盼到第二年开春,还没有盼来。这第二次招工还真难招,一拖就是几年。
鲫鱼的爸爸解放后恢复了工作,补发了工资。听鲫鱼讲:他爸爸把补发的工资全部交了党费。不幸的是他爸爸几年后因病去世。
不久,鲫鱼转点到长沙县,后来又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在长沙某中学教书,这些年来他一直努力地工作,在中学混得很不错。
可怜的桥夫子
“桥夫子”姓周名铁桥,大家都习惯叫他桥夫子,1965年由北区长沙浏阳河街道办事处下放到靖县。
我们同坐一列火车,又同上一辆汽车,翻过螺旋式的雪峰山,来到靖县铺口后才分开,他分到坝阳坪大队地孟生产队,我分到金麦四队。
我和桥夫子在那批知青中年龄最小,个子最矮。记得上火车的那一刻,我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嘱咐我:“到农村后要来信,要和知青搞好关系,莫到塘里游泳。”
桥夫子的母亲摸着他身上穿的那套新卡衣服:“伢子,到乡里要爱惜,下田要记得换衣,天冷要记得加衣,要按时呷饭,头一莫跟别个扯皮吵架,过几年就会回的,要好生在乡里搞。”
火车开了,她们还站在月台上,她们胸前被泪水打湿,我和桥夫子都忍不住哭了。
一会儿车厢里传来歌声,我们又得混在一起唱起了歌:到农村去,到边疆去……
3天的路程,我一直同桥夫子在一起,我发现他眼睛总是红红的,眼睛有些瞟,望人总是斜着眼望,他的视力特别差。他不讲多话,你问他几句,他答几句,说出话来慢吞吞的,而且,我还晓得他连小学都冒毕业,连信都不会写。我和他比了一下高矮,他比我还矮些(我那时才一米五)。
他下放的地孟生产队离我们金麦六里路,我们每次见面都是在“赶场”时碰到。每次都是我喊他,他从来不叫我,有几次我走到了他面前,喊一声:“桥夫子,赶场啊?”
他抬了抬头,瞟瞟眼睛:“喔,原来是你哟!”
我晓得,桥夫子并不是架子大不理人,而是眼睛看不清。
在农村那些年过起来虽慢,但回想一下又快,一眨眼工夫就是8年,我那时已经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了,桥夫子还是没有招工走,还是在生产队出工,他的个子稍微长高了一点,但身体强壮多了。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桥夫子是1973年的冬天,我修木溪水库路过他们坝阳坪的工棚,那天天气特别冷,我穿着棉大衣还觉得一身风钻钻的,我们的桥夫子却穿着条短裤站在工棚外洗澡,我一眼望见他那一身肉霸霸: “桥夫子,咯冷的天你在外面洗澡不冷呗。”
他抬头望了望,又瞟了瞟眼:“原来是你喔,到咯里来修水库?”
我点点头:“你快把衣服穿哒,莫冻哒!”
“冒事,冒事,我搞惯哒,听说你做木工做得蛮好哒。”
我连忙回答:“是的,是的,反正我们队上木材多,随我何事砍。”,我说完催他快把衣服穿上再讲话。
他迅速穿好衣服,硬要留我吃饭,他说他有饭票子,我说我还要赶回去砍柴,婆婆搭信来,屋里柴烧完哒,天冷细伢子冷。他又说他近几年搞了好多木材,准备以后带回长沙,我鼓励他多搞些木材,总会有机会回长沙的,他听了微微一笑,笑得那样甜。
我拍拍他那强健的身体,离开了他,没想到我们这次相见成了永别。
半年以后,我听到一个惊人噩耗,桥夫子在县城被铁路局的汽车给撞死了,真是晴天霹雳,那么强壮的桥夫子,下农村9年才24岁,唉呀!我们的桥夫子你实在走得太早。
不久,我在铺口赶场遇到了坝阳坪知青谭兴年、孟海丽夫妇,他们跟我讲述了桥夫子出车祸的前后经过。那天下午他们夫妻二人同弟弟谭兴震、桥夫子4人一起到县城玩,在西街那家饮食店吃面,面还未下锅,需要等一会工夫。
桥夫子的肚子太饿,于是,他骑上谭兴震刚买的那辆单车,到汽车站旁的饮食店买些包点来,他骑上车后说了一句:“我很快就回。”
孟海丽还嘱咐他:“快去快回,面就要上桌了。”
面端上桌,桥夫子还冒回来;他们把面吃完,桥夫子还冒回;眼看桥夫子的那碗面都凉了,但他还冒回。天快黑了,桥夫子怎么还不回。汽车站离这顶多两里路,他们有些等不住了,决定去看一看怎么回事?
当他们走到半路那小拱桥边时,只见围着好大一堆人,只听见有人在说,铁路局的汽车撞了一个骑单车的人,他们走上前一看,只见地上撞倒着一辆单车,旁边有一滩血,谭兴震立刻认出这是自己那辆单车,不好了,桥夫子被汽车撞着,人已经送到医院去了。3人立刻赶到医院,可桥夫子已送进了太平间。
谭兴年摸摸桥夫子的脚,脚还在发热,顿时,3人失声痛哭起来。
桥夫子的母亲被接来,见到死去的儿子悲痛万分,边哭边诉:可怜她白发送黑发,丈夫死得早,拖儿带女刚好把儿盘大一点,办事处硬要动员他下农村,一天到家里动员好几轮,还许愿:到乡里锻炼几年就可以招回来。她娘哭得最伤心就是,桥夫子下乡时穿的那套新衣服,是她用卖血来的钱帮儿子置的,她只望儿子在乡里平平安安,早点回来,帮她照顾弟弟妹妹,没想到九年还招不回,现在这一世都回不去了……哭得好好悲惨啊!
但这位善良的母亲还是要求不要追究那位司机的责任,不要判他的刑,不要让他坐牢,自己的儿既然已经不在了,她不想别人的儿子再受苦,一席话讲得在场的领导都流下了眼泪,那位司机当场跪倒在她面前,连声叫妈妈,今后我就是您的儿子。
这位老实厚道的母亲没有什么要求,她只要求买两斤当归带回去就行了,县知青办答应了她的要求,送了两斤当归给她。
桥夫子安葬在坝阳坪的山脚下,在安葬他的那天,知青王昌适(他当时已成为地区医院的医生了)参加了,他闻到棺材里发出的臭气,立刻要求打开棺材检查一遍,结果发现桥夫子脸上起了“蛆婆子”,他洒上酒精,并用筷子将蛆婆子一条一条的夹走。同桥夫子一个组的老知青刘金生跪在棺材面前哭得好伤心:“桥夫子啊,你走的太早,太急......”
桥夫子唯一的财产就是那些木材,县政府、铁路局安排车将那些木材送往长沙,这也是桥夫子生前的愿望。
听谭兴年夫妇讲完,我又想起了九年前我和桥夫子离开长沙的那一情景,他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在农村干,几年就会招回来,没想到9年后,回来的却是一车木材。
桥夫子离开人世间整整34年了,在农村9年中,桥夫子一直勤勤恳恳的出工干农活,在文化大革命高潮中,他从未参加任何造反组织,他从未得罪过任何领导和社员,但几次招工总没有他的份。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可这祸偏偏让这位老实巴交的桥夫子给碰上,他招谁惹谁了?不就是骑辆单车嘛,但汽车偏偏从后面冲来把他撞死(当场有人目击),我真要控诉这位莽撞的司机,你草菅人命,你丧了天良!
我还要为桥夫子这样的知识青年讲句公道话,他没有文化,却背着知识青年的名义下放,他下放时还未成年,现在不是讲招收童工犯法吗?那时偏要将这些未成年人送往乡里去当“童农”,这算是犯法么?
天下知青是一家,这话讲得不错,但我还是要讲一句,天下知青分三种:
一种:是那些文化程度高,家庭出身好,有背景,有靠山的高干子弟,他们下乡不到几个月统统招回城,他们有金色的外衣,他们下乡是来镀金的,他们应称“镀金知青”。
二种 :就是那些文化程度高,但家庭出身不好,不能继续升大学的那些知青,但他们毕竟多读十几年书,下乡时已成年,还有些社会经验,能过独立生活,后来还能够考大学,毕业后能分配一份好工作。他们应称“正宗知青”。
三种:就算桥夫子这类知青,一没有文化,年龄又不大,家庭又不富裕,又没有背景,在农村招工又无份,考学校又不行。回城后没有份好工作,现在又轮到他们下岗,这第三种应称“名义知青”,是知青中最可怜的知青。
桥夫子算第三种知青中连命都保不住的知青了,我要为我们的桥夫子喊声冤:桥夫子,你真不值啊!你真可怜!
救人知青杨力工
1975年,长沙知青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知青基本上都安排在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铺口中学每个月都召集各小学的教师来学习几天。这样一来,学习便成了知青的聚会。其名是学习,大多数时间是在扯乱谈。
扯乱谈扯出了经验,每次在会上扯谈时,如果检查会场的人来了,在“发言”的那一位就会说上这么一句:“把……进行到底。”这句话表示发言完毕,接着下一个便继续来。等检查的人一走,大家又远扯长沙,近扯队上。万一检查又来了,正在“发言”的人又会说:“把……进行到底!”,总的来说,这几天学习蛮好玩,蛮有趣的。
长沙知青越来越少,而靖县知青却越来越多,几年里由靖县县城下放到我们公社的本地知青就有几百人。靖县知青同我们长沙知青除开说话以外,基本上没有什么区别。男知青打扮得象铁路局的“锤子”(锤子是对四川铁路局人的一种雅称),蛮潇洒。女知青打扮得更漂亮,在铺口场上时时传来她们的歌声和笑声。
我每次赶场或到铺口中学学习路过五星偏坡和上铺口时,总能听到靖县知青的歌声和笑声。每当望见靖县知青,我便想起了十年前我们长沙知青刚到靖县时的那股活泼劲,快乐劲……
好像是1976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们在铺口中学吃过晚饭以后,我和林源大队的方直,光明大队的彭澄亚,还有上铺口的杨力工一起散步。我们边扯谈边走,走上了上铺口。这时,杨力工邀我们到他队上去坐一坐,他说着便加快步子:“我先走一步,准备准备”。
我们挥挥手说:“要得,你先走一步,我们跟着你来。”
我们望着杨力工结实的背影,跟在了他后面。我们几个慢慢地走着,走着,走完了下岭。
突然听见马路那口塘边一阵喧闹声,又见一社员朝我们面前跑来,神色好紧张。他冲过我们身边说了一句: “坏噶事哒,知青被水淹了。”
我们朝塘那边望去,只见围着一群人。我们朝那里走去,刚走到人群中,只见杨力工湿淋淋的从塘里走上岸,手中抱着个姑娘。再看人群中间,还躺着一位姑娘。
我们正在发愣,杨力工刚才还跟我们说,他先回去准备准备,怎么一下又到了这塘里救人了。这时,见铺口医院的高个子陈医生已经从马路上赶来。身后还有几个医生。
他们一赶来便立刻做人工呼吸。一会儿工夫,一位姑娘已经喘过气来了。而被杨力工救上来的那位姑娘还在对她抢救。几个医生轮流做人工呼吸,我们都眼瞪瞪地盯着。只希望这位刚救上来的姑娘能喘口气来。
可人工呼吸一遍又一遍地做,几位医生做了最后的努力抢救,最终陈医生摇摇头,无奈地宣布:“死亡”!
啊!死了。这一下在场的人都哭了起来,站在旁边的几位姑娘也退了一步。
杨力工摇着头说:“我来晚了一步,来晚了一步”说着低下了头,好惭愧的样子。
那位喘过气的姑娘立刻被医生叫人抬走了。而躺在地上的这位姑娘,我仔细地看了一看,好面熟。我立刻想起来了,她是下放在偏坡生产队的靖县知青。前天来铺口学习路过偏坡时,还见她们挑着粪箕唱着歌,没想到才隔两天时间就……
方直和彭澄亚向杨力工一打听才知道,杨力工离开我们后刚走下马路,就听见塘边有人在喊:“快来人啦,知青妹几沉下塘里去啦!”
原来,这两位靖县女知青到塘里游泳,不幸沉了下去。杨力工听到喊声直奔塘边,有两位本地青年正好赶到,他们见塘里没人,便问杨力工怎么办。杨力工把鞋一脱:“赶快下水救人。”说着一下扑到塘里,那两位青年也跟在了他后面。
杨力工摸到一个,递给那两位青年,叫他们先抬上岸。他又继续摸。他摸了一阵,换了一口气,又栽了下去。总算摸着了,他把她抱上岸,正好是我们见到的那一幕。
后来听说,那位靖县女知青在“地区医院”的抢救下,总算保住了命。再后来情况如何我不太清楚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30多年,1978年我离开靖县后就再也没见到杨力工,杨力工现在在哪里, 有哪位知青知道么?能叫他来上一上网,和知青们扯扯谈么?
那位被救的靖县女知青现在怎么样了?留在靖县的知青能打听到么?能叫她们也上一上网,聊一聊当年的经过么?事过几十年,我也许记忆有误。如果谁能同杨力工联系上,叫他来讲一讲也许更详细。
1965年,六松伢子下放到靖县铺口公社林源大队大洞生产队。他们小组13名长沙知青中,六松伢子年纪最小,他叫大家做哥哥姐姐。
他不会做饭,不会洗衣。好在每餐有现成的饭呷,衣服脏了有姐姐们帮他洗,大家都把他当小弟弟一样。
大洞生产队是林源最偏僻的一个队,自从13名知青住进来后,大洞开始热闹起来。整天都有歌声笑声和吼叫声。大家都喜欢逗六松伢子玩:“六松伢子,要去砍柴啦,不然冒得饭把你呷。”
六松伢子只要一听见冒得饭把他呷,立即就会接应。他年纪虽小,但是喉咙还是大,他扯起嗓子喊:“砍柴就砍柴啥,饭我还是要呷啦!”说完背上柴刀便去砍柴。
大洞的山多,水秀,风景美。六松伢子胆子大,随它哪座山都要爬上去玩一玩。随它么子树他都要用柴刀砍一砍。在这里比在长沙自由得多,长沙的树只看得,砍不得,这里的树随你怎么去砍都没有人来管。他砍的柴一捆比一捆大,一捆比一捆好,他乐意上山砍柴。
来大洞不满两个月,公社召开第一次知青大会,会议3天时间。知青们都背着行李来到公社,都扎住在铺口学校及周边的几栋木屋里。六松伢子和组里的丙哥一起,把铺开好后哦,便往会场里走。
刚一进门,会场唱起了最流行的歌:“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哟下工夫,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眼里头热乎乎……
六松伢子一听各首歌,心里就真的热乎乎了,满屋的知青哥哥姐姐,好热闹哦!离开爹娘这么久,时时刻刻有点想长沙,今天满屋的长沙人在眼前,好像又到了长沙一样,当然心理热乎乎的咯。
会议的第二天晚上是表演文艺节目,六松伢子最喜欢看戏,他高兴地坐在最前排,眼睛眨都不眨地望在台上。林源大队的姐姐们上台跳起了欢乐的舞蹈,那出色的舞姿,动人的歌声把六松伢子看入了迷。尤其有一句歌词特别好听:“无边的麦穗把头点,社员们收割忙……”唱到这里时,她们一齐向台下点头,六松伢子坐头一排,看得笑眯了。
接着是五星大队表演的“三句半”。只见3个知青哥哥走上台:“我们敲锣打鼓走上台,三句半就讲起来,还差一个怎么办?”只见坐在六松伢子旁边一位知青突然站起来,往台上一走:“我来”!
最后上台的这位叫刘达旦,三句半中他表演得最滑稽,他最后半句话,配上他滑稽的表情总是能逗得人笑。
金麦的夏姐姐带领她的妹妹们上台表演唱,表演得特别精彩。金麦的妹子个个都不错,最出味的是张妹子唱的那一段:“不高不矮,身材好,红光满面笑哈哈。”她唱得甜蜜蜜,台下的人被她逗得笑眯眯的。
官团大队走上来两位高大标致的戴眼镜的满哥。他俩胸前都刚佩带上新团徽,他们是两兄弟:大王和小王。他们用洪亮的高音唱起了当时最流行的歌曲:“枪听我的话,我听党的话,手拿枪心向党,党叫干啥就干啥。党说要练硬工夫,我磨爬滚打练金刀;党说帝国主义在磨刀,嗨!时时刻刻准备打啊!”
哎呀呀!两兄弟的歌唱得真好听,派头又足,六松伢子好羡慕,好佩服哦!
最后是巴塘园艺场的表演节目,两位扎长辫子的姑娘走上台,一高一矮。她们唱的歌是:“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
那位矮个子姑娘唱出的声音像细妹子的童声,听起来蛮有味。六松伢子心里想,这妹子只怕同我差不多大哦?。
歌唱完后是声乐演奏《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那位吹笛子的江哥最出色。大家齐声喊:“笛子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接着江哥吹起了《我是一个兵》
这一吹更加下不了台,台下又在喊:“再来一个《喜报》,再来一个《喜报》。
随着喊声,江哥又吹起了《喜报》
那阵阵笛声跟鸟叫一模一样,顿时会场安静下来,那声声“鸟叫”好像把大家带进了一片鸟林。六松伢子自言自语念着:“各就怪来,各就怪来。”
节目演到最后,大家一齐吼,五个“半脱产”干部上来演一个!
那五个“半脱产”干部没有办法,只好上台来表演,由金麦的靳干部带头扭起了秧歌舞。整个会场沸腾起来。在一片欢乐的笑声中散会。
夜静了,大家都进入了梦乡,六松伢子还跟旁边的丙哥扯谈。他还在回味那江哥笛子声,他长得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动听的笛声。
“砰”的一声枪响,紧接着又传来哨子声,只听见“半脱产”干部王新华在喊:“集合!大家赶快集合!”
随着喊声,大家立即起来,跑下楼来。
王新华喊队:“立正,排好队到铺口操坪集合。”
大家排成一长队,往铺口学校走去,这时操坪里已经站满了人,只听见储社长讲话:“刚才公社武装部接到县公安局的电话,有一批特务路过我们铺口,我们要配合公安一起抓捕特务。”说完便命令大家跟他走。
天还没亮,又下着麻麻细雨,大伙人跟在储社长后面,走进了学校后面的一条山路。
再说六松伢子和丙哥,他们两个睡在楼的另一角,等他们起来后大家都走了。丙哥有只眼睛有点毛病,晚上看路不清楚。六松伢子拉着他的手去追赶队伍。
他俩路过一栋木屋,忽见有火苗在煽动。火苗越来越大,丙哥说了声:“那是起哒火啵?”
六松伢子一看:“哎也,只怕是的哦”说完拉着丙哥往起火的方向走。
火越来越大,他俩感到现场,只见那家人在泼水,他俩二话没说,走到了屋边,拿着提桶和淘盆跑到田边舀了水就望火苗上泼;一桶一桶,一盆一盆。来来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趟,火总算被浇灭了。
那家人只顾搬东西,也没顾得去问他们是什么人。丙哥扯了扯六松伢子的手:“快去赶队伍。”说完二人便离开了。
刚走到铺口学校,又听见“砰”的一声枪响,他俩朝着枪声方向走去。
这时天麻麻亮了,只见储社长带领队伍走过来。一眼就看见了他们:“你两个怎么现在才来?一个民兵要召之即来,看你俩这拖拖拉拉的样子,哪里像个民兵?”
丙哥心理有些不舒服,他想讲清楚是怎么回事。六松伢子却扯了扯他的手:“算哒,算哒,莫做声哒。”丙哥听了六松伢子的,不再做声。
六松伢子不图名,不图利,做了好事还挨批评,他也不解释。我们的六松伢子就这样一个人!
六松伢子深山遇虎
六松伢子到大洞一年后,个子长高了,力气也增加蛮多,他能挑100斤重的担子不费力,农业活他样样都能干,他最喜欢的还是上山砍柴。
大洞每年要发生山火,那山火大部分都是烧田埂草时引发的。火一旦烧上山,一下子很难扑灭,一烧就是一两天。大洞人有烧山火的习惯,说是山火一烧,烧死好多虫蝌蚂蚁和老鼠,能烧死好多的害虫;烧山后的柴火灰下雨后冲到田里能肥田;最有利的还是好放牛,火烧后长出的嫩草牛最喜欢吃;火烧山的柴最容易砍,最好烧。六松伢子就最喜欢到火烧山里去砍柴。
这天,六松伢子背上柴刀又往火烧山走,他边走边唱着才学会的歌:“心中的太阳红艳艳,战士爱读老三篇哟,爱读老三篇,一学张思德,红心向党永不变,不为名利不怕死,永远做人民的勤务员……”
他唱着唱着,爬上了火烧山,扬起柴刀,选着一根一根的剪子柴(梽木)砍,一会儿工夫就砍好两捆柴。他砍了根扦杠,把两捆柴扦好,一下就担上了肩,大踏步地往山下走。走着,走着,忽然听见一阵喳喳的响声,他朝响声中望去,见十几丈的地方有一根东西在动。他定神一看,只见一根黑花黑花的东西在移动,是蛇啵?唉,蛇禾实立得起来动咯?他干脆把柴放下来,踮起脚倒要看过仔细。
阿耶!那根黑花棍前头还有一大堆东西在移动,那一大堆东西侧过来了,我的天哟,那是在动物园里看见的老虎啊!对,没有错!就是头大老虎。他早几天还听见知青赵某说,在山上看见过老虎,连赶场都怕去了,这下子却被我碰着了!
顿时,六松伢子一身就起满鸡皮疙瘩,心里发毛。只有一个念头:跑!赶快跑!那老虎一定看见他了,他拔脚就往山下跑,好得火烧山上没有树枝刺藤挂,他一口气跑到一棵枞树跟前。
听见后面传来树枝响声,他断定老虎追来了,他急中生智,就往那枞树上爬。那棵枞树有提桶那么粗,他双手抱住使尽地往上爬,把细时候爬电灯杆子捉”玄蛉子“的那股本领都使出来了。
他一口气爬上一丈多高,他一脚骑在一根树枝上,双手紧紧抱住树身,低头往树脚一看,啊耶!一头好大的老虎树起尾巴就在树脚旁转来转去。这时,六松伢子只觉得裤裆一热,紧接着那尿就跟着流了出来。
老虎围着树转来转去,时而抬头望望六松伢子,虽然没有叫出声音,但那样子确实袭人,它脚步走得“咚咚咚”地响。
六松伢子心里一想,这一回只怕是凶多吉少,会被老虎吃了,怎么办咯,想喊救命,喉咙都是硬的,喊也喊不出。
再望望树下还真的不敢喊,他怕一喊,老虎会跳上来,他听说过,老虎一跳能跳上几米高。六松伢子只好双手继续抱着树,越抱越紧,越抱越紧。只怕跌了下去。
这老虎围着树脚转了无数个圈,时而抬头望望树上,时而用爪子在树上抓。看来,它是望着六松伢子好奇,它心里在想:这是哪里来个城里伢子咯,在城里住得好好的要到这大山里来找死啊……
树上的六松伢子吓得尿直各滴。他心里也在想:老虎啊老虎,你头一莫往树上爬啦。我怕死咧,我爹娘还望我回长沙咧,我爹爹60岁才生我咧,他还望我回城招呼他养老咧……六松伢子一想起爹娘,眼泪就流了出来。爹啊,娘啊,老虎要吃我了,你们快来救救我啊,我不想死咧,我才16岁。
老虎也许有点同情树上的城里伢子了,不想伤害他,他也可怜,这么大一点点就离开父母到这山窝里来当农民,害他不算兽中之王,不害这弱者了.....它围着树转了几圈,圈子越转越大,离树也越来越远,只到看不见。
六松伢子心里想:老虎走远了,快点下来。于是,飞快地爬下树,脚一落地,拔腿就跑,他跑下了山。看见队上的田了,他还使劲地跑;看见队上的人在田里干活了,他也不停下来,没命地朝前跑。他是真的被吓傻了,跑啊,跑啊,终于看见自己住的那栋大木屋了,他边跑边喊:“我看见老虎了,我看见老虎了……”
大家都觉得好奇,围拢过来想问过明白,六松伢子有气无力的讲叙了整个经过。那一晚上他没有睡着。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头老虎凶神恶刹的样子,实在细时候在长沙动物园看见过几回老虎,可这头老虎硬是要吓人些。
六松伢子碰见老虎的事一传开,外队来了几个打虎匠找到了他。问过清楚以后,六松伢子大声说:“我崽就撮的你们,不信我带你们到那棵树脚边去看个清楚,保证有老虎脚印。”
打虎匠听了巴不得,于是,六松伢子硬领着几个打虎匠来到了那棵枞树脚边,打虎匠们一看,马上承诺:不出一个月他们就要把这头老虎打到手。
这些天,打虎匠们爬上山,在他们选择的“虎路”上安装了打虎的弩弓,那打虎的弓箭头就像那犁田用的“小犁头”一样,安放在弩弓上,在路上横挂着一根线,只要老虎一挨动那根线,弩弓就会射出,老虎必死无疑。六松伢子看着他们安装弩弓,跟在他们后面寻找“虎路”。
果然不出一个月,老虎打到了,六松伢子跟着他们一起去看。只见那“虎路”边躺着一头大老虎,起码有几百斤重。
六松伢子不敢靠近,难怪虎死都不倒威。那根弩弓剪镖正好插在老虎前腿中的喉咙中央,好一个打虎匠们,真的是行行出状元。
虎骨由国家强制收购,一根都不能留。少一根工作人员都晓得,打虎匠们偷偷留下了一节尾节骨,六松伢子霸蛮要了一坨。他听爹爹说过:老虎屎可以治“癞子”病。他要了一坨虎屎,分了几斤老虎肉。那老虎肉吃起来和牛肉差不多。
他把那小坨虎尾骨和老虎屎包好,藏在门弯里。后来几个知青到他那里去玩,那包东西就不见了。六松伢子是个最随便的人,他明明晓得是那几个“化生子鬼”摸走的,他也没有去追究,仅仅留下这段深山遇虎的故事。我们当年的六松伢子,还是这样一个最随便的人。
六松伢子保护知姐
1967年初,文化革命的烈火烧到大洞这偏僻的山窝里,知青大部分回城造反。留下的知青也就地闹革命,来到靖县县城,并成立了造反组织:“反到底联战兵团”。
六松伢子也戴上了“反到底”袖章,在县城里到处玩,到处看热闹。也跟着知青们唱:“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歌。
1967 年2月4日那天,湘江风雷被打成反革命组织,2月5日上午,县城里开始抓捕湘江风雷的成员,所有造反组织都集中在县电影院门前,大家大声呼喊:“打倒湘江风雷!”
县“钢铁兵团”的那位头头,身穿军装,头戴军帽,他那张娃娃脸上还真带有几分杀气。只见他手拿麦克风,操着那口甘棠拗口音:“一切行动听从钢铁兵团指挥!要听从钢铁兵团指挥!”。
抓捕行动开始,由十几个年轻壮汉开路,两边人手拿着机枪。六松伢子一直跟在后面看热闹。当走到河街边时,只见两挺机枪架在路口,那伙人冲进一户人家,一会儿工夫就抓出了一名“湘江风雷”的罪犯。只听一声喊:“打倒湘江风雷!”把那“罪犯”的头压下,连拖带推押走了。
六松伢子以前在电影里头看见过抓人,今天真的亲眼看见抓人了,心里还真有点害怕。不过,他还是跟在后面看热闹。
湘江风雷垮台不久,好多回城知青又回到农村,六松伢子最喜欢听他们讲长沙造反派的故事。只听说长沙好热闹喔,好多人都“超发哒”。
又过几个月,来了一个“八.七”批示,湘江风雷又平反了,不是反革命组织。湘江风雷的人又拿起枪到安江打仗。这一仗就打得好,邮局、交通都阻塞了。六松伢子本来想回长沙的,他那天挑着行李到了县汽车站又往回转,车路不通了。
他们大队的知青只剩下六松伢子和下寨生产队的一位女知青了。六松伢子叫那位女知青做“知姐”。知姐是下寨知青组的组长,比六松伢子大3岁。那天赶场时六松伢子碰见了知姐,知姐流着眼泪告诉他:近段时间,经常有几个社员想调戏她,晚上来敲门,她洗澡时,几个骚汉子偷着看。她真的好害怕……
六松伢子一听就火了,这还得了,欺负我们长沙人。于是,他决定保护知姐。当天下午就同知姐一起回到下寨知姐家。
晚上,他穿着长衣长裤睡在知姐旁边的那张床上,把手电筒和柴刀放在枕头边,他作好了准备,只要有人半夜来敲门,就决不会客气。
一夜过去了,没有人来敲门。两夜过去了,三夜、四夜过去了,总算还没有人来敲门。
这天又轮到“赶场”,六松伢子到场上费了好大一鼓劲买了一斤肉。他把知姐和自己的信丢进了邮箱。他向邮局的人打听:“信可以发出去吗?长沙那边有信来么?”
邮局的人摇头说:“现在安江还在打仗,听说你们长沙五一路的湘绣大楼都烧了”
六松伢子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真的急了,这该死的武斗什么时候能结束,什么时候才能收到父母的信,他真的好想父母了。
他慢慢地回到下寨时,天色已晚,刚走到知姐的房边,忽然见一汉子正在窗户边站着,用手拨动窗户。六松伢子连忙抽出柴刀(他出门柴刀一直不离身)。
这时,忽然听见知姐一声尖叫。
“站哒!你跟我站哒!”六松伢子一声吼,举起柴刀朝那家伙砍去,那家伙见六松伢子来势凶猛,知道事情不妙,拔腿就跑。
六松伢子紧追在后面,一边追一边挥舞着柴刀大声喊:“我砍死你!砍死你!”
那家伙跑得飞快。六松伢子追了一段路便回过身来,用柴刀在旁边的一棵树上砍了几刀,嘴里大声吼到: “只要我碰哒,我崽就不砍死你,你怕长沙人好欺负哦!”他又用靖县方言 ,完整无缺地骂了一句娘:“我通你娘的x ”。
好多社员都出来看热闹,六松伢子扬起手中的柴刀:“哪个欺负我姐姐,我柴刀不认人,我砍死他!”
六松伢子嗓子大,个子也长成了一米七几了,扬起那柴刀的样子还蛮吓人,他毕竟是长沙知青,他连老虎都见过。
只听他还在吼:“人一个,命一条,要死肚朝天!麻披变神仙!”他这回骂的长沙粗痞话,在场的社员虽然听不蛮懂。但他那样子蛮袭人,没有一个人敢接腔。
他回到屋里,知姐穿好衣服走出房来。原来,知姐下午在仓库里箱糯谷弄得一身谷壳灰。正准备洗澡时,那骚汉子又来偷看,正巧碰上六松伢子回来。
六松伢子的床和知姐姐的床紧挨着,他们度过了好多个寂静的夜晚。半夜里,知姐起来“解手”,六松伢子帮她点燃煤油灯。知姐那时正20岁人,风华正茂,婀娜多姿。她穿着内衣短裤,白嫩的手膀和大腿,挺挺的乳房和丰满的臀,从六松伢子身边走过……
那时六松伢子也满十七岁多了。俗话说:人到十七八,怎有点想“那事”,生理、心理慢慢成熟起来,对什么都会有朦胧的想法和好奇,六松伢子也应该和正常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可在六松伢子的心目中,知姐就是自己的姐姐,他没有朝歪处想,他一定要保护好她。就这样,他俩像亲姐弟一样度过了好多个日日夜夜。
武斗、战争总算结束,六松伢子和知姐一起回到了长沙,我们当年的六松伢子就是这样一个堂堂的正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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