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诚堂书目
东京以旧书肆驰名的神保町区,有家书店名“一诚堂”,内售的书籍,多与历史、考古及艺术有关。这店的门面大,架子摆得也疏朗,与日本普通书店的局促,颇有不同。两层的店面,一售“和本”,一卖“洋文”,古今东西,甚为琳琅。2008年,我做浙大的客卿,于役奈良。道出东京时,曾去店里踅摸了半天。书好,但价也“好”,看完抹抹嘴边的涎水,便去一楼的柜台上,取一本免费的书目,悻悻而去。
《一诚堂书目》里收的,就是这家店出售的主要的书,一年两期。我忘了当时什么居心,竟给人家留地址,仿佛“今生富贵犹有命”似的。于是两册厚厚的书目,就一春一秋,从扶桑而来。无事闲翻翻,作“屠门大嚼”之乐,自是一得,但于“晓夷情”,“达夷务”,也不为无补。今天就说其中的洋书。
《一诚堂书目》的“洋书”,乃指西洋书。书的来源,似一是日本学者的书房,即主人退休或过世后,被转售于此的。另一个来源,应是西方的出版社,因看书出版的年份,可有新至这一两年者。然则前者是学者的手购,后者是投其所好的预购。但无论怎么“购”,似都可借窥日本学者的旨趣之高下,与胸怀的广狭。
与“和本”一样,《一诚堂书目》的“洋书”,也依类编排。倘耐得起烦,便可这样一一列出来:
1)日本(凡35页);2)亚洲与北亚(2页);3)东亚(9页);4)东南亚(3页);5)中亚(5页);6)印度与佛教(5页);7)中东、近东与伊斯兰(4页);8)东亚艺术与考古(以中韩为主,23页);9)古地图、旅行、航海与探险(14页);10)希腊、罗马与东方(37页);11)西洋美术(9页);12)杂类(30页)
晓事的读者,必已看出了里面的文章:这里最大宗的,是亚洲类,凡书目41页;其次是希腊-罗马与东方,37页;再次是日本,35页;等等。按“希腊-罗马-东方”的“东方”(Oriental),是指希腊化或罗马化的“东方”,即埃及、近东、西亚、中亚的某些地区。前7世纪往后,公元二三世纪之前,希腊-罗马的文明,曾大有影响于此。然日本学者之属意“希腊-罗马”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亦在亚洲之间也”。这样一想,《一诚堂书目》的“亚洲类”,又可数至78个页码。这78页亚洲,若我推想的不错,就是35页日本学者自设的生存之环境了。对我们不胜中国之伟大、故亟欲将之推恩于全球的人,这日本自设的生存环境,无乃也大了些。但胸怀的小大,有时如个子的高矮,你没有办法。
为了对日本的亚洲之胸怀,有更仔细的观察,我请读者多耐一会烦,容我从78页“亚洲”的细类中,漫手拣出十本书来:
1)《1876年西伯利亚西部游记》(1879年版;Reise nach West-Sibrien im Jahre 1876)
2)《纳西族的迷信及相关仪式》(1952年版,The Na-khi Naga cult and Related Ceremonies)
3)《1750-1830年西爪哇的政权之变与社会动力》(2006年,Changes of Regime and Social Dynamicsin West Java,1750-1830)
4)《喀什米尔山谷》(1895年,The Valley of Kashmir)
5)《Giuseppe Tucci藏梵文文献集[第一部分]》(2009,Sanskrit Texts from Giuseppe Tucci’s Collection, Part I)
6)《伊朗研究》(多卷本)(1971,Etudes Iraniennes)
7)《塞留古与安息时代及伊朗东部与中亚铭文集成[第三卷]》(2007,Inscriptions of the Seleucid and Parthian Period and of Eastern Iran and Central Asia, Vol. 3)
8)《藏南》(12卷)(1912-22,Southern Tibet, in 12 Vol.)
9)《(古希腊)比奥提亚城欧特里西斯地区考古发掘报告 》(1931,Excavations at Eutresis in Boeotia)
从年代看,似19世纪以来,日本学者的亚洲襟抱,是一以贯之的;又由书名看,其对亚洲诸地的文化与历史,又穷极幽眇,兴趣颇不浮泛。
记得20年前,我做某“喉舌”的“喇叭”,有一回去冀北某市,听方志办的一朋友讲:当地的方志,以日据时代的最全备;我们新编的,只能骗一骗领导。我当时想,这不过兵法的“知己知彼”,曷足云乎?但翻翻这《一诚堂书目》,则其方志的完备,又不仅是兵法,也是其亚洲襟抱的一体现。可为辅证者,是我新近看到的一本东方学杂志,由日本东方学会编辑,内文用英、法或德文撰成。讨论的话题,是古近东、中东、西亚、中亚等地的历史与文化。这些个领域,我只有皮相的了解,无能论其短长。但由文章的内容,往往穷考这些地区的建筑、考古、制度以及古文字看,似日本人对远如埃及、约旦、叙利亚、伊朗等地的兴趣,也颇不马虎,不独对我冀北如此。不过冀北距彼较近,学术的兴趣,易转为侵略的兵法,伊朗等离得太远,使人徒见其学术的华衮而已。其实两者的背后,都是日本人对生存环境的了解之渴求。
我颇恨年幼时受电影中“翻译官”的害,不屑学日语,不能通“夷务”,故日本的亚洲襟抱,我不知怎么来的,又何以从19世纪至今,能维持得这样长久。但假如善意度人,则又不必深求其用心。狗迁入新家,犹且各屋子嗅嗅,看哪里有危险,哪里有狗圈玩,然后才施施然入狗舍。焉有生而为人,反不问生存的环境,就坦然安卧、以为四周无妨于己者呢?盖了解四邻,才好与四邻和睦相处;退一步讲,万一有争衅,也可径瞰其喉,致之于死。故这本《一诚堂书目》,我初读虽摇头,颇怪日本操心太多,再读则点头,以为有出息的国家的学者,就该有这样的书目!
那我们怎么样呢?我瓮牗绳枢,见闻很窄,但国内有大名的学术书店,什九还走过。其中文的部分,似多与我们自家的历史、文化有关;至于“洋书”,又大都为西洋名著的汉译;求如东西文兼备、并胸怀亚洲如一诚堂者,我不记得一家。书店如此,图书馆又如何?且喜我今天偏耐得住烦,遂将那十本书,一一键入“北大图”(书馆)的电子书目。结果十去只有两回:《纳西族的迷信及相关仪式》,《藏南》;——这后一套书,还十二去九,不及半部。倘非馆有“宛委”,书有“别藏”,不愿尽示于人,我身为北大的老门生,就真是惭愧也夫。再键入另三个名校的电子书目,就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我堂堂上庠,眼界竟不及日本一书铺子!
文至最后,又突然想起中国艺术品在国际拍卖市场中,屡赢得锦标的盛业。记得上世纪80年代,日本经济碰巧也走运时,其款爷款奶们,也涌入国际艺术品市场,竞得锦标而归。但与我们相比,也还是有一显著的不同:我们买的,通通是咱祖上的,如乾隆爷的罐子、圆明园的猪脑袋。日本人买的,则多是别人家的,如东南亚佛像、欧洲印象派等;他们自家的宝贝,反任其流落海外;弄得直到今天,日本艺术品的价格,也依然走低,好没有面子。我以前不解其中的道理,故颇疑日本人自卑,或不爱其国。但今天翻了《一诚堂书目》,似恍然明白了一些:盖其“知彼”的欲求,胜过了自恋的虚骄。由此再浮想开去,就不禁想到我书店中那描眉傅粉、临水自照的“国学”,我博物馆中那“姬夏旧邦,无取杂种”的文物,我广设于外的圣人学堂,和我一掷万钱的“中国文化海外推广项目”——想到这里,我的眼前,就又浮现出那诚恳中透着精明的一诚堂店员的脸孔,和我们新购回的那颗颟顸的猪脑袋。
——摘自《南方周末》作者 缪 哲
从这个侧面可以想象这个民族对事对物是何等的求实求真,也可以理解当初只有六千四百万人口的日本鬼子,攻入拥有四亿人口的中华大地自信心何等的强;他们从各个方面对我国的情况早巳了如指掌;到现在我们对这个岛国的了解层度是怎样的呢?经济上是世界老二了,周边国家的情况怎样?广设于外的自恋虚骄描眉傅粉圣人学堂于国于民真的有益?
作者可是个忧国忧民的知识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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