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家庭的一个世纪
朱 正
20世纪过去10年了,已经成为史家的研究对象。我见到的几种写这百年历史的著作,或简或繁,大抵都是大事记甚至大事年表的样子,至于这时芸芸众生是怎样生活的,却很少反映。按说,一本好的历史书是应该反映出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状况的。
李荫国先生的这一本《走出炼狱》却是反映出了人民的生活状况的。作者显然并不是有意来写20世纪史,他给自己规定的任务要小得多,他只是写他所熟知的两个家庭的情形,一个是他父亲王有福的家,另一个是同他关系更深的外婆的娘家李家,他甚至过继给外婆的妹妹李祥琳(书中称她为“姨祖”)为孙,所以他不姓王而姓李。
书中的故事就从外婆的父亲李繁汉说起。他是清光绪三十年(1904)以42岁的中年去世的,死时只留下两个幼女,并无子嗣。在家族的干预下,女儿不能继承他辛苦挣来的家业,却由侄儿继承了。从这里,人们可以看到一百年前的社会风习。如果是现在,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女儿和儿子享有同等的继承权,社会确实是进步了。
在举国一致的抗日战争中,王家和李家都有人投身军旅,杀敌卫国。作者的父亲王有福担任过第三战区干训团少校政治指导员,在抗日的主战场上与日寇正面作战。李家也有李盈笏(参军后改名林坚木)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转战于苏北东台、南通等地,也属于第三战区。他们在不同的战场上和一个共同的敌人作战。抗日战争本来就是一场不分党派的全民战争嘛。可历史的复杂性就在这里:经过抗日战争之后的那一场内战,这两个人的命运就大不相同了。林坚木成了一员县团级干部,尽管他因为富家出身,得不到提拔和重用,后来还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作,总还是受人尊敬的革命老干部。而王有福呢,他为国家所做的一切,都被算作反革命罪行,他成了一名通缉在案的反革命要犯,不能不弃家逃命了。
作者才一岁,就再没有见到父亲,就在一个离散的家庭里成长,他和他母亲就都成了“外逃人员家属”,属于“文化大革命”中发布的“公安六条”(1967年1月13日)提出的“21种人”之列,也就是这个政权的法定打击对象了。事后想起来,父亲的外逃,对于留下来的他们母子还要稍微好一点。假如他们成了被杀的反革命分子家属,那么在“公安六条”里的排名次序还要移前一些。
对作者母子更直接的打击是反右派斗争。他的母亲,小学教师刘学熙,凭着她是外逃人员的妻子,并不需要另外加上多少右派言论,也足以“优先”划为右派分子了。这一年,作者才9岁。相依为命的孤儿寡母,共同经历了这一场骤然遇到的狂风暴雨。书中说:“反右斗争时,我上小学三年级,跟随母亲住城关一完小,度过了心惊肉跳的84天。”书中写下了一个9岁孩童眼中的汉寿县的反右派斗争。这样小小的年纪,当然完全无法理解这是为什么,对于母亲所受的委屈和苦难理解也不可能很深,可是受难促使他早熟,他懂得了许多这个年龄的孩子所不能懂得的东西。
作为一个右派分子的儿子,作者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也就是当时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九十四条所规定的权利,三次被拒于学校门外。当年不许入学的又岂止一个李荫国!那“21种人”的子弟,相当数量的一批青少年,都是如此待遇的。这不但是剥夺了这许多人的宪法权利,也是对我们民族智力资源的极大破坏。这些人里面,不乏天分很高的人,假如有机会受到正常的教育,其中将要出多少各个方面的杰出人才!如此说来,这就不仅是他们个人的受难和不幸,也是国家和民族的灾难和损失了。
作者在书中怀着深深的敬爱之心写了他的姨祖李祥琳,她终身未婚,毁家兴学,尽心尽力办起了一个繁汉幼稚园。后来它并入公办的七一幼儿园的时候,她将原来繁汉幼稚园的全部财物捐献给了公家。书中写了这样一个细节:“幼稚园合并搬家时,建设街的干部们认为这是他们解开繁汉幼稚园疑团的一个机会。十年来,他们一直怀疑幼稚园地下埋藏着金银珠宝,甚至隐藏着特务的电台。搬家的那一天,家里来了好些干部。他们像赶地主出屋一样,先要姨祖空手去七一幼儿园。在搬运中,对有怀疑的东西都要打开检查,并问个究竟。”这真写出了那时街道基层干部的典型形象。他们水平很低,疑心很重,绝不相信世上有行善之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机会被任用为基层的亲民之官,按照最高指示去管理6亿、7亿、8亿的一盘散沙。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可以证明这一段描写的真实和准确。天高皇帝远,皇帝不可能去管那许多琐琐碎碎的事情,并不十分可怕,可怕的是当时遍布这每一寸土地上的基层干部。若问:那时芸芸众生是怎样生活的?答:就是在这些基层干部的管理下生活的。这就是历史的真实!
这一部令人感到沉重的书却有一个喜剧的结尾:因为有亲人在台湾(王有福逃到台湾,海峡两岸开放往来的时候,因为续娶的妻子不让他回来和大陆的家人团聚,郁郁而终,死前捎了一笔钱回来,给他们盖了房子),出于“统战”的需要,作者李荫国和他的姨祖李祥琳都被安排为县政协委员。不过这已经是历史的另一页了。
从李繁汉经营他的李洪泰商号,到作者写成此书,涵盖了整个20世纪的100年。从他书中写的一些事情里,读者看到了中国老百姓在这一百年里是怎样生活的。
——摘自《南方周末》
回复 1# 艾木地
有人说“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有人说历史是当权者的妓女(凤凰卫视一主持人语的大意)。不管历史是不是人民写的,我们还是要向为历史留下了点滴信息的人致敬!
翻开那沉重的一页页历史只有心酸和苦涩,这是老百姓的现代史,真实的历史中应有百姓的生活记录才完整.
朱正如果是我们湖南出版社的朱正先生,那是我最钦佩的人之一。
早几天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的观点,说是由失败者(或者说失意者、倒霉者、被压迫者)写出的历史远比胜利者、得意者、走红者要真实得多。因为失败者已经边缘化,在一般大众的眼中早已丧失了话语权。而作为失败者本身,由于完全平民甚至贱民化,就更加能够用十分冷静、平实、无须顾忌的心态来回顾历史,没有多少心理上的负担。他们写出的东西往往只能靠真实或者接近真实才能获得人们的同情或某种程度的理解,反之,就更加一无是处。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现在如果要想多一点了解1971年九一三前后毛林之间的斗争细节和功过是非,究竟是看汪东兴的回忆好些还是看吴法宪、邱会作们的回忆好些?作为我来说,无疑选择后者,因为前者的真实性在我看来要大打折扣。
天高皇帝远,皇帝不可能去管那许多琐琐碎碎的事情,并不十分可怕,可怕的是当时遍布这每一寸土地上的基层干部。若问:那时芸芸众生是怎样生活的?答:就是在这些基层干部的管理下生活的。这就是历史的真实!
那些抓阶级斗争有功而被提拔的干部最可怕了,这是我当年幼小心灵中留下的印象!
回复 1# 艾木地
天高皇帝远,皇帝不可能去管那许多琐琐碎碎的事情,并不十分可怕,可怕的是当时遍布这每一寸土地上的基层干部……
这一段话值得商榷。因为基层官吏的暴行,是皇帝思想的反映。
例如某省的土地GG,先由一个本省藉元帅主持,较温和,被太祖ZY认为右,另换人主持,于是不右了。还有,大跃J时,虚报产量的升官,不虚报而为民讲话的撤职,已为许多文章所披露……。
总之,基层官吏的暴行,根子在皇帝。
哥巴兄所言极是。毛自己都知道 :“上有所好,下必胜焉”。据说当年柯庆施上庐山就带了两套发言稿,观察“圣旨”倾向哪边他就讲哪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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