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进城六十周年记 6
市看守所只是临时关押犯人的中转站,在这里犯人很多,一样很挤,无人提审,我所在的监房有十多人,什么人都有,都是已判了刑等着劳改队来车起解的。在这里犯人可以通知家属送衣物来,我因深知家里很苦,所以没要家里送什么东西来。
—天,看守打开牢门喊一个犯人领家人送来的衣物,几个看守站在门外,一件件仔细检查后将衣物一件件递进来,犯人都站在门里看,当时送来的衣物中有一大包烟丝等违禁品,明明看着看守将烟丝等违禁品收去了。等看守走后,犯人中一个姓石的却拿出一大包烟丝,这包烟丝正是看守当场收去的烟丝,众日睽暌之下也不知他怎么偷到手的,从此大家都叫他石神偷。
石神偷人也义道,偷来的烟答应大家共享,但有烟无火也只能望烟兴叹。在烟的吸引下,这时我也不顾监规,展现了县看守所学来的绝技--钻木取火。
钻木取火其实不难,用一根稻草芯包上烂棉花,外面再包一层黄草纸,搓紧,脱下脚上的木拖鞋在木板床上用力紧搓紧压卷成了筒的棉花草纸条,不几分钟即可闻到一股糊味,赶紧扯断棉花条轻轻扬几下即冒烟了,吹燃后再点燃一条烂布搓成的绳子以保存火种。当然这条出烟的烂布绳子总是吊在马桶边上,让臭气掩盖燃布条的焦糊气。吸烟人数一次只许两人,其他人围着打掩护。
有一次,看守终于在门外闻到了焦糊味和烟味,突然冲进来突击查监,什么都翻转了,连马桶都用棍子搅了几遍,竟什么都没查到,只是石神偷苦着脸捂着肚子喊肚子痛,看守还马上送来了去痛片。原来石神偷将烟和火都塞进了裤档,看守当然不会到犯人裤档中找火,而未熄的火却把石神偷的肚皮烧了个大水泡。
几天后, 我被押解到了位于湖南省茶陵山区的咪江劳改茶场,这是湖南省的模范监狱,规模很大,高墙电网之内分别关押有男犯、女犯、就业犯、据说汪精卫的秘书和潘汉年都关在这里。铁网之外有茶厂厂房、有工人宿舍区、有茶山,更有美得醉人的青山绿水。
进狱之初, 几十个犯人按高矮排队,我幸而排在后面,管教干部一个个点名并问各人有什么特长,我见有一技之长的人都被叫出队列,灵机一动,我也谎称自已学过电工,因此我被分配在电工组,这比其他犯人有更多的轻松、方便和“自由”,这给我日后的投寄上诉提供了机遇。
随后是一个个剃光头,一件件衣服和提桶脸盆上都被用红漆写上“劳改”二字。一个个犯人都编上号码、并交待犯人之间不许喊姓名只许喊号码,更不准谈论案情。总之,在当时的中国,连火化国家主席都只准用假名字,犯人更没有半点人的尊严了,更何谈基本人权。
我在监内是著名的只服法不认罪。每周一次认罪服法犯人会上,我都大谈要认真服法,监狱是执法的国家机关,服法是对国家的尊重,这正是林付主席讲的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至于我不认罪,因为我无罪可认,我相信历史将证明我无罪。当然我的每次发言都遭到管教干部的训斥,但我小心冀冀, 从不违反监规,他们也无奈我何。
然而不管我如何小心冀冀 , 还是出事了。
中国的监狱鱼龙混杂,政治犯刑事犯是混合关在一起的。当时睡在我右边的是一位大右派钟叔河,这位老先生是湖南日报第一任主编,人称钟教授,钟老先生才华横溢,学富五车,无论唐诗宋词元曲,他信手掂来出口成诵,也无沦世界史、中国史、文学、美学,包括各种政治理论他无不精通。这位老人慈眉善目,一付长者和学者的风度,我非常敬仰这位大右派老师。睡在我左边的却是粗俗不堪的惯偷曹流子,人以群分,这样的人我从不得罪,只疏而远之。
钟老可能家人十分挂念孝顺,经常有家人寄衣物和食品来,钟老从不吝惜,次次都给大家分上一点。
有一天,左边的曹小偷却偷上了右边的钟老右,大家都气愤不过,嚷嚷着要报告干部,钟老却息事宁人,算了算了,大家都不容易,有什么困难互相帮一下就是,硬是不准报告干部。当时曹流子也在一边装模作样地大骂小偷缺德。
我气愤不过,当晚趁曹流子去洗澡之机,我从曹流子床垫下找出脏物还给钟老先生了。钟老嘱我不再声张。曹流子发现脏物不见了也未作声,但他已猜到是我所为。
第二天下午,我到建筑工地布设电线准备晚上加班,我把整个工地电线全架设好后,特地合上闸门试了电,所有灯全都亮了,—切正常,我才在看守押解下关了电闸回监房。而小偷曹流子是架子工,晚上架子工要参加建筑工地的施工,结果,天黑关上电闸开灯,只见兰光一闪,灯没亮电线却烧糊了。这又是阶级敌人的破坏事故,我当然成了新一轮阶级斗争耙子了。
没有人找我谈活,只是从管教干部的眼神中我看出自己成了怀疑对像,从干部信任的犯人小组长口中,我听说干部正在上报给我加刑。
我急了,决定冒险与曹流子谈—次话,摊牌。
一天中午,我请干部所信任的犯人小组长(改造中的积极份子忘了其名)先躲在犯人大礼堂的舞台幕布后,我把曹流子单独喊到大礼堂舞台幕布边,首先我承认东西是我寻出来还给钟老的,我讲钟老是位好人,被偷了还息事宁人不准大家报告干部。曹流子说我不恨钟老,我只恨你多事,我把两根电线绞在—起只是给你点小小教训,今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少讨我的嫌。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犯人组长向管教干部真实地汇报了躲在幕布后听来的—切。曹流子受了处分,我也被管教干部一顿臭骂:“你好大的胆子,在看守所还敢私设公堂,搞起包公破案来了,你心目中还有没有管教干部,还相不相信政府,还有没有无产阶级专政”. 骂就骂吧,我一声不吭,只要不加刑就谢天谢地了。
我入狱后,我父亲受株连也被关进了“学习班”,限制人生自由达一年多。
一九七三年,我找机会寄出—份三万余字的申诉材料《狱中来信》,我父亲刚从“学习班”出来,收到我寄来的《狱中来信》后,我父亲用四个通宵写成三份共百余张大字报分别贴在长沙市最繁华的五一广场和长沙县县委门口,标题为《狱中来信》的大字报轰动全城,每天上万人围观,影响极大。促使市县为我成立专案组复查。
我在狱中秘密寄出的《狱中来信》原稿,约三万余字,用极小的字写了二十几页。
我的上百次申诉、坚决斗争和家人的泣血抗争,加之专案组也找到了原《中华美术学校》的同学周耀,查验他下颌上确长了颗大肉痣,终于,我的冤案平反了,判刑七年的我只劳改四年,在一九七四年经县人民法院复查,作出了“撒消原判,予以平反”的复查平反决定。(见下图)
《长沙县人民法院关于对刘志红案件的复查决定:》
(原件全文) (74)法刑复字第38号
刘志红,男性,现年二十九岁,贫农出身,学生成份,原系长沙县乔口鱼场职工。一九七O年十月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判刑七年收监执行。
现经复查,原判认定与事实不符。刘志红虽在文化大革命前有一般政治性错误言论,是属于思想认识问题,因此以现行反革命对刘逮捕、判刑是错误的,是由于林彪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干扰所迫害,据此,本院决定:撤消长沙县公安机关军管小组(70)军公判字第116号刑事判决书,对刘志红同志予以平反。”
一九七四年六月五日(章)
时因四人帮仍然横行无忌,国家仍然处于极“左”浩劫之中,平反并不彻底,为证明他们抓有理放也有理的一贯正确,县法院在平反复查决定上仍留有所谓(在一九六一年曾有过为彭德怀歌功颂德等)“有一般政治性错误言论,是属于思想认识问题,”等语,更谈不上蒙冤入狱应有的国家赔偿,甚至连坐冤枉牢的工资都没补发。
但不管怎样,我总算平反出狱了。
我出狱了,但为我而心力交猝的父亲却明显地苍老了、衰弱了,才四十多岁的父亲己是满头白发。
我终于出狱了,但我下放地所在单位乔口鱼场却不肯接纳我,鱼场那位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用知青血泪染红顶戴的谭书记拒不安排我的工作,更不肯补发我坐冤枉牢的工资(每月工资28元,扣除每月牢饭钱15元后,每月应补工资十三元)。
谭书记说:“当年抓你有理,是大好形势的需要;今天放你也有理,也是大好形势的需要,党为你落实政策了,你出来了,要感谢党的政策英明伟大,要老老实实做人。至于你要工作要工资你找县里,谁放的你,你找谁。”
我找到县里,县里管抓、管放,但不管工作和工资。
我是个宁折不弯,不愿求怜告乞的人。无奈之下,我单身一人返回长沙城了,土生土长的长沙人,回到长沙城却成了没有户口吃黑市粮的黑人黑户。
为了谋生,也为了感念妻儿的劳苦,我没日没夜的做苦工,挑土、拖板车、搞冷作、烧电焊、做水工,我不辞辛劳,什么苦都吃过。
我父母家中亦十分穷苦,我作为长子已深深连累和愧对家人,我在长沙城郊一菜农户租了一间小房,架块竹板作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因为长年批斗和四年狱中折磨,摧残了我的身体;因为天天烂菜叶没什么营养;在超强体力的劳作中,我终于病到了,不得不进了医院。一检查:乙型肝炎、转氨酶高达900多,医生只喊:“别动,赶快住院,要小心肝昏迷啊!”
我有什么条件住院啊?我拖着疲软的双腿慢慢地走回了蜗居的郊外小屋,我的父母也只能望儿悲叹,买来半斤墨鱼给我营养。
为了怕妻子着急,也为了怕将乙型肝炎传染给妻儿,我没告诉莲莲我病了,但不知怎么莲莲还是听说我得了乙型肝炎。没几天莲莲竟带着孩子到长沙来了。莲莲父亲找村上人借了条小木船,连家中简陋的几件家俱都搬来了。
我埋怨莲莲不该来,因为乙型肝炎是会传染的。莲莲说:“怕什么,生、生在一起;死、死在一起。”
莲莲来了,我之蜗居才有了生气。我病了无法出门打工,莲莲更累了,没日没夜地劈医用竹棉签。仅靠一把菜刀和她柔嫩的双手,维持一家四口人的黑人黑户生活。还要想方设法给我治病。
我没条件住院,莲莲到处寻医问药,终于从—位老中医处打听到一种用田基方、夏枯草、茵陈三味草药组成的三草汤治肝炎好,又便宜,只几分钱一付,莲莲天天坚持依时按刻熬三草汤给我当茶喝。在莲莲一年多精心护理下,我再没进过医院,几近病危的乙型肝炎竟神奇地痊愈了。至今四十年从未复发过。
一九七九年,我父亲因晚期肺癌开刀住院,我父亲单位长沙市工业品供应公司出于对我一家的同情,决定不惜一切代价,马上办理我带工龄回城顶职,但我下放地乔口鱼场的谭书记却卡着我户口不放。长沙市工业品供应公司劳资课石科长三次亲自带人到鱼场找谭书记商调调我回城,谭书记拒不同意。
最终,长沙市工业品供应公司劳资课石科长只好从劳动局多要了一个招工指标送给谭书记,就是说我招工回城用了两个招工指标,多给谭书记一个招工指标让他招他的亲戚;同时我也通过关系,找到刚解放出来工作的老县委书记杨伯槐,杨书记亲自打电话指示鱼场放人,谭书记才放我一条生路。下乡十七年,我的户口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返回到长沙城了。
我回来了,但妻儿仍是农村户口,仍是没有口粮、没有一切配购物资的黑人黑户,而且孩子一天天大了,没户口根本无法入学,当务之急除了谋生外就是想方设法搞莲莲母子三人的户口进城。
我到处打听、多方奔走,四处碰壁。曾记得有位派出所所长,我借钱送去上千元礼物,礼物他全收了,讲的话却是“难啊难,我尽力吧。”第二天他却音讯全无地调走了。
终于有位好心人指给我—条捷径,叫莲莲装病,装癔病,只有癔病是无法查验的。
我与莲莲经半年多的准备:到三四家市级大医院找熟人(买)伪造癔病病历;找公安部门的人送礼拉关系;同时一次又一次地层层级级写报告,申请解决莲莲母子的户口农转非。
终于,市公安局一位友人(这位友人出于同情拒不收礼,我曾送去500多元烟酒,第二天他给我汇来6OO元,世上还是好人多)通知我:“四天后市公安局将来人到你家目测你老婆病状,来人着便装,什么也不会说,你也什么也不要问。”
得此大有希望的喜讯,我与莲莲也忙开了,为了装得像疯言疯语神智不清的癔病患者,莲莲闻讯后四天没有吃饭,披头散发,饿得面黄肌瘦,房里摆上粪桶,臭气掀天。
四天后,果然来了—位身着便装的中年人,问了我的姓名后,只说看看你爱人吧!我将他让到房里。房门一开,一股臭气扑面而来。他捂着鼻子走近床边,摸了摸莲莲的手,饿了四天,莲莲当然手脚冰凉,莲莲只睁着无神的蒙笼双眼望着来人傻笑,这位目测者一言未发,叹声气走了。
七天后,接派出所通知;市公安局已批准莲莲母子三人户口从农村转来长沙市落户。一家人欣喜欲狂。莲莲也在来人走后开始进食稀饭,调养半个多月才恢复过来。
为搞户口进城,我求亲告友借了上万元送礼,虽债台高筑,值得。
我回来了,经历了十七年大苦大难的我,经历了十七年泣血抗争的我,终于回到了生我养我的长沙城了。
回归了的我,已经伤痕累累、疾病缠身、债台高筑。我多么需要休养生息啊。然而,等待我的是另一种伤痛和奋争。
我回城后到长沙市工业品供应公司上班,这是一家几千人的国营大公司。苦难的我终于端上了金边饭碗。
(长沙市工业品供应公司后更名长沙市国营晓园百货公司,上辖市商业局,下辖五个中型百货商场,此照片是公司主体《晓园百货大楼》。当年为全国百强、长沙商业“五虎”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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