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晓:危险的童年
在我54岁的时候,回忆小学生活真是一件令人感慨万千的事情。我之所以命题为《危险的童年》,是因为人在小学阶段发展迅速并且充满好奇,就像一个初学滑冰的人站在冰场上,随便一种引力都可能把他引向吉凶难卜的方向。因此,小学阶段的教育包括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的成败得失,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孩子一生的命运。
青岛是一个仙境般迷人的海滨城市,我于1955年2月8日幸运地出生在那里。但是,我的小学生活却不幸运。
在生活极为困难的1962年,我进入青岛市四方区鞍山路小学读书。那是一所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学校,紧靠着农田。我家住在某染织厂的工人宿舍,每天上学都要经过一个不太大的水库,再穿过长长的田间小路。
童年时的我是一个非常自卑的孩子。我最初也最深的记忆是饥饿和母亲的早逝,这一切都发生在1960年,那一年我5岁。我母亲因疾病和饥饿年仅29岁就去世了。31岁的父亲带着我和9岁的哥哥还有1岁的妹妹,生活的窘迫和混乱可想而知。第二年,继母来了。继母是手艺人,会做衣服,又心地善良,待我们如亲娘一样。但是,家境清贫如旧。
由于贫穷,我不满10岁便开始谋生的劳动。譬如,为工厂加工纸盒、上山割草、下海挖蛤蜊、饲养长毛兔等。最难忘的是寒冬里,长毛兔没草吃了,家里又买不起菜,只好让我去各处的垃圾站捡白菜疙瘩。我便成了一个捡垃圾的孩子,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哪儿脏去哪儿。当我与一些富裕家庭的孩子相遇,迎着他们投来惊讶和鄙夷的目光时,我感到了一种沉重的压迫以至于无法反抗。
相比之下,上课是快乐的。一年级班主任解玉竹老师的和蔼可亲,让我永远难以忘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唯有语文和音乐。我至今清晰地记得一些形象而有趣的课文,如《小猫钓鱼》、《寒号鸟》、《红鼻子哥哥和蓝鼻子弟弟》等。记住了《寒号鸟》中的句子,如“哆罗罗,哆罗罗,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这种朗朗上口的句子,既幽默风趣又耐人寻味,让我感觉快乐无比。我后来成为儿童文学作家,这或许是最早的启蒙。
我喜欢音乐课与崇拜教音乐的吕老师有关。吕老师是位中年女教师,牙齿很白,脸颊红红的,戴一副白色近视镜,一脸灿烂的微笑,给人圣洁的感觉。每次上音乐课,我都争着帮她抬风琴。记得有一回梦见有人向吕老师开枪,我便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挡住了子弹……梦醒之后,我都为自己感动。这样的梦境有好几次,平日里却不敢与吕老师讲一句话。
我在小学时代是一个灰色儿童,即默默无闻的被忽视的毫不起眼的学生,如果引起注意则一般不会是什么好事。我大约在三年级加入了少先队,可是记忆最深的竟是被老师当众摘掉红领巾。作为淘气的野男孩,在夏天时我们最喜欢游泳,而老师担心发生意外不许学生到水库游泳。可是,我们连一分钱都没有,便继续在家附近的水库里游泳。不料,被两个女同学告发了,让我们受到老师的严厉批评。于是,我们怀恨在心,就捉来许多癞蛤蟆,埋在女生上学的路上,把她们吓得鬼哭狼嚎。老师知道后怒不可遏,喝令我们站在讲台上,以极为粗鲁的动作摘掉了我们的红领巾。尽管红领巾给我留下压抑的记忆,我却对中队长格外崇拜。记得夏日里,我经常只穿一条短裤,像泥猴子一样与伙伴玩赢杏核的游戏。一天下午,我们照旧玩耍,忽有人惊叫:“杨霞(化名)来了!”“来检查学习小组呢。”文静、秀丽的中队长杨霞是班里一号明星人物,她肯到一个野男孩家里来,我非常激动,却又慌得不知所措,竟冲进一间小黑屋子躲了起来。有一回,亲戚送了一套十分难得的画片,我的脑子连个弯儿也没打,理所当然知道它属于谁。第二天,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鼓起勇气冲到杨霞面前,将全套画片塞进她手里,却什么话也没说就跑开了。假如杨霞拒绝或询问,我真不知该有多么尴尬,谢天谢地,她什么话也没说,笑眯眯地接受了,那一刻,我觉得世界很明亮。
几十年过去了,这个细节我一直难忘,后来才渐渐悟出来:从杨霞身上,我头一回感到了女孩子的魅力。
对我这样一个身处困境的孩子来说,在多数情况下,小学课堂是我童年充满阳光的神圣殿堂。可惜好景不长,三年级没结束就发生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们这些小学生居然也“停课闹革命”了。在离开校园的日子里,我对闹什么革命既不理解也不感兴趣,加上父母家教严格,总让我有干不完的活儿。我几乎天天出没于山林或海滨,而谋生也成了我疯玩的最好理由。
我常常与小伙伴们去赶海。每逢大潮的夜晚,我们便步行十几里,到落潮的海滩上挖蛤蜊。披星戴月归来,在父母欣慰的目光注视下,我将成堆的蛤蜊泡进水盆里,让它们吐净泥土。
有时,我还一手提着哧哧喷火的嘎斯灯,一手握紧锋利无比的钢叉,踏着没膝的海水叉螃蟹和鱼。这些收获自然成了我们家的上等食品,也成了我童年生活少有的骄傲。我也常常与伙伴们上山。选择雨后的日子,挎上小竹篮,翻过姑姑庙后的山冈,钻进茂密的松树林。啊,那一朵朵蘑菇,金黄肥嫩,诱人至极。采完了蘑菇,又在溪水边采足了鲜红的野草莓,再逮上几只绿莹莹的大肚子蝈蝈,便开始爬山。我们像壁虎那样,贴着一块块陡峭的岩石,向浮山顶峰爬去。浮山岗是著名仙境崂山的余脉,天安门广场上人民英雄纪念碑巨大碑心花岗岩,便是从这里采集的。我们历经生死之险,征服了顶峰,豪气顿生,美美地野餐起来。
当我站在高耸入云的山巅之上,竟萌发了生出双翅飞向远方的梦想。那种强烈的欲望,决定了我后来浪迹天涯的选择。
我不熟悉上帝,却信仰大自然,因为在那泯灭人性的岁月里,大自然保护了我,给我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恰巧在那如饥似渴的季节里,一个偶然的因素,使我痴痴地做起了不合时宜的文学梦!
1966年的冬天,在染织厂技校学习的哥哥,见图书馆被砸了,一摞摞图书扔满了院子,准备付之一炬,觉得非常可惜。15岁的哥哥趁无人看管之时,悄悄地挑了一书包背回家。
我们那个物质贫困精神也贫困的家,第一次有了这么多书。那情景,真好似高尔基描绘的饥饿的人见了面包,我们哥俩扑上去狼吞虎咽。父母不识几个字,辨不清好书坏书,以为爱看书总是好事,从不表示反对。不过,他们知道保护孩子的眼睛,晚上瞧见我们躺在床上看书,便不由分说强令熄灯。哥哥懂点技术,弄来电池、电线和灯泡,做了一个人工手电,这样,我们就可以常常躲在被窝里看书了。
阴差阳错的日子里,11岁的我读完了《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烈火金刚》、《风雷》、《青春之歌》、《苦菜花》等一系列“禁书”。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回读这么多书呢,稚嫩的心被艺术的美震撼了,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神奇的诱惑力极强的世界。
那时间,结结巴巴的我居然变成了一个故事大王,给伙伴们讲完《水浒传》讲《三国演义》,讲了几个月还“且听下回分解”。也许,这是我童年最值得骄傲的成功体验。自那时候起,书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到处寻寻觅觅,凡是带字的纸都会引起我的兴趣。此时,尽管报纸和广播里正批判丁玲的“一本书主义”,我却信奉了“一本书主义”。作家成了我心目中最崇拜的人。自然,我梦想当一名作家,梦想也写出一部杰作,让天下人津津有味地去阅读。这一朦胧志向的确立,对我的一生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经过多年的奋斗,我于198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如今已是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兼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我的文学梦40余年依然未醒。因为文学梦,我从15岁开始写日记,坚持至今早已成为习惯。自1993年因为写报告文学《夏令营中的较量》引发全国教育大讨论,我转向教育研究,童年的生活始终是我最丰富的营养之源。
从我的切身体验中,我觉得小学生太需要自由快乐的生活了,他们半天上课足矣,另外半天适宜参加各种兴趣活动。小孩子需要充分的运动,需要拥抱大自然,需要体验深厚的亲情和友情,而应当拒绝成年人的政治。
——摘自《文汇读书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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