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至善村(十四)
前不久,我收到一位自称bavtvk发来的信,她在信中说到:“你的系列文章我看了好多,勾起一些对童年和熟人的回忆,蛮有味的。我其实不算正宗师院子弟,我父母57年在湖南日报被打成右派,父亲被发配到师院图书馆,母亲到衡山劳改。因此我们一家搬到集贤村,这里居住的大都是些边缘化了的人,“右派、伪军医、坏分子”,叫“集贤”实在是种讽刺。我家在集贤村住了三年,后来因母亲摘帽回湖南日报,我们子女就都跟着母亲搬回去了。 在岳麓山下的这三年给我们兄弟姊妹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虽然物质生活艰难贫困,但现在想起来还是津津有味,这大概就是童年和大自然的魅力吧。所以看你写的系列文章能引起好多回忆和共鸣,我这有一篇小文,是从我母亲当年写的回忆录中摘下来的,写的是小X的父亲被下放衡山劳动改造时的一件小事,当年他们同是难友。” 下面是她母亲的回忆文章: “老X领了放牧黑牯的差使,觉得责任重大了,有些诚惶诚恐,再也没有挑砖担煤那种放下担子一身轻松的感觉了。放牧的那天,他琢磨了又琢磨,觉得有些问题,非找老支书问个明白不可。‘支书!牛吃哪几种草料?哪些该吃,哪些是不该吃的?’ 老支书看着他的脸和他的近视镜子,有两分钟,认定老X这个读书人,确实是不懂得这码子事,不是在和他开玩笑。‘它吃哪些草料,它自己知道的,不要你帮他选择。’支书笑着回答。?老X的脸顿时红了,红到耳根子,他低着头,立在那里,好一会功夫,不知所措,把他还想问的事也给咽下去了。那黑牯一付傲相,两只角在头顶两边竖起,似两只出土不久的毛竹笋,说明黑牯正处在旺盛的年纪。 它一双瞧不起老X的大眼睛,总是恨恨地对着老X看着,有事没事的眨巴着,头不住的摇来摆去,很不耐烦。老X忠守他的职责,他不管黑牯高兴不高兴,总要牵着那根丈把长的牛绳,死死把它拉在手里。因为他怕黑牯撒野,怕它不讲道理,更怕它逃跑了,走失了,那可不得了。黑牯是野惯了的,它那里受得了这等管束,这简直是对它的极大侮辱!一天,黑牯站在田埂上,东张西望,满肚子的怨气,它想:从来都没人这样管过我,以前的放牛人,任我到处玩耍,爱到哪里吃草到哪里吃草,我坐着站着,他从不吆喝我。它越想越气,鼻子湿漉漉的了。 老X看着黑牯,一个劲的站在那里发呆,也不啃草,他把手中的牛绳,抖了一抖,口里喊着:“快吃草呀!吃呀!”?黑牯不理他,老X以为黑牯有了毛病了,用力的拉着牛绳,想拉下黑牯低头啃草,黑牯忍无可忍了,一口气冲上来,用力把老X一头顶到下面的冬田里,它又跳下田去,在老X身上再重重的顶了几下。?老X倒在田里,被黑牯顶得乱滚,大喊:‘救命啊!救命呀!’ 几个挑煤的伙伴听到喊救命,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赶快丢下担子跑来,看着老X在冬水田里躺着,他的西式头发上、脸上、身上粘满了泥巴,套鞋也掉了,光着一双白脚丫子,眼镜也不知飞到那里去了,一顶压舌帽被黑牯踩进了泥里,还露出一角在泥外面,雨衣被黑牯顶得稀烂。老X躺在田里,口里流出了血,还在喊:‘哎哟哟……救命呀!’?几个伙伴搀起他,但他不能站了,他们赶紧把他抬回去,再去借担架,把他送到医院。?医生检查:肋排骨断了三根,头部后脑壳一个大包,脑震荡,手臂骨折。住院去了。” 完。 bavtvk给我发来的这篇文章中提到的老X,就是我新至善村的小伙伴小X的父亲X教授,他们家那时住新至善村10号。X教授曾撰写过《明代卫所制度兴衰考》(《说文月刊》1940年第2卷)一文,对明朝卫所制度进行全面阐述,系统地探讨了卫所的编制、类别、军饷来源以及卫所成立的历史意义等问题,是一篇不可多得的高水准学术论文。解放后不知什么原因X教授在肃反运动中受到打击,曾一度销声匿迹,直到1956年刘寿祺来师范学院主持工作后,师范学院认真执行党对知识分子的政策,才纠正错案,解放了解毓才等8名教授,并将X教授安排住进了新至善村10号,这10号原是师院筹委会副主任涂西畴住的,他调到湖大后,这房子空了出来给了X教授住了。 他们一家四口,父亲、母亲和大X、小X兄弟俩,虽然他们是后搬来新至善村的,因他家后面的坡上是新至善村的公共厕所,我们每天都得经过他家门口,所以,我们这些小孩子较快就同X家两兄弟玩到一块了。大X是哥哥,比我高一届,小X是弟弟,虽小我一年,但个子比我高。兄弟俩长得都像他父亲,高高廋廋的,村里的小伙伴就给他们俩起了个外号,大鹭鸶和小鹭鸶的。他们的母亲是家庭妇女,温和贤惠,精明能干,把家中安排得井井有条。 1958年时,不知什么原因,很少见到他们的父亲了,随后他家和姜新纪家(父亲姜运开)一同搬出了新至善村,姜家去了知心村,X家搬到集贤村。后来我才知道姜教授和X教授双双被打成右派才搬出新至善村的,当时不但我们不知道他们搬走的原因,就连他们两家的小孩也不清楚他们的父母为什么要搬走,我也只到今年初,在收集新至善资料时,才了解到他们被打成右派的原因。那是在1957年春天的“大鸣大放”中,解毓才和姜运开教授在湖南省政协会议上与林兆倧、皮名举、雷敢等五位教授联合发言,批评高校工作中的“以党代政”的现象,赞同成立校务委员会,实行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结果五位教授中除林兆倧外,另四位都被戴上了“右派”帽子,这就是有名的湖南师范学院“五教授上书”一事。 X家搬到集贤村的同时,X教授也被发配到衡山大浦劳改去了,干挑砖担煤的重体力劳动,可能看X教授身子单薄,重活吃不消,就安排他去放牛,就有了文章中被牛斗伤的那情节。 bavtvk女士在来信中还说到“小X可能不会记得我了,我曾在师院附小2-5年级与他同班,但那时比较分男女界限,同时两个人都不太爱说话,所以基本没什么交住。只记得他那时的外号叫‘害死人’,其实是个很斯文老实的人,可能是因为姓X(长沙话读害音)而来吧。还记得他妈妈送饺子给我们家吃,太美味了。他家就住在我们家的坎下的一套平房里,感觉屋子里特别的黑。经常看到他两兄弟跟妈妈一起走,像两只仙鹤一边一个,矮矮的妈妈在中间。” 话又回来,X家搬到集贤村后,我们同他两兄弟只在学校里见面了,大概是在1961年时,X教授因劳动表现好,思想改造好,给摘掉右派帽子,恢复教授职称,又让他搬回到新至善村住,住进48家的第38号,是新至善村最高的那栋,我们又能同他兄弟俩在一起玩了,恢复了以前的快乐。 他们的母亲也当上了居委会的小组长,她工作负责,深受住户的好评。那正值过苦日子时,他们居民小组二十多户只有一个钢精锅的指标,X伯母经过挨家走访,认定李畹梅家最需要,将指标给了李家。这口钢精锅用了近五十年了,李畹梅的妹妹李雪雁,还一直保存着,搬过两次家都舍不得丢,她至今还不忘X伯母的好 1964年大X附中初中毕业,因受父亲的连累,没能考上高中。附中组织他们下放去了江永,我们新至善村与他一同去的还有13号的梁至匡、58号的付朋,他们三人都是初中毕业,下去分在一个知青组里。他们下去一个多月后,听小X说,他哥哥从江永来信要家里到书店买烹调书给他寄去,因为他们知青小组轮流煮饭,大X在家从没做过饭的,他想照本宣科学着做饭。 大X去了江永后,很少回来,即使过年回来,过完年就匆匆回江永去了。但在1967年夏武斗期间,他突然回来了,说是那边武斗厉害,当地农民要杀长沙知青,江永的六千长沙知青闻风全跑了,他们是步行五天到桂林,再拦火车回到长沙的,一路艰辛、惊险,每每提及这段经历还心有余悸。 大X虽受过这么多苦,但他还算幸运的,他是我们新至善村文革中(邓小平上台那年)的第一批大学生,虽是工农兵学员,但在新至善村里屈指可数,够耀眼的,而且他就读的还是华南工学院,学的是工民建,相当的不错。那个时候,广州的供应紧张,大X寒暑假回广州学院时,都是提着大包小包的长沙香肠腊肉,带给广州的同学。大X大学毕业后,社来社去,又回到江永县,全县一年都难得建一栋楼房,他无事可干,给支派干别的事,当时他很苦闷。后来经过他的努力,他终于调到长沙来了,在一设计院工作。 小X在文革初期,怀着几元钱串连到北京,接受检阅,回来时买来几个大水蜜桃带给父母,一路上车厢里拥挤,饮用水和食品都缺少,小X忍饥挨饿舍不得吃,将这几只大桃子带给父母尝,年幼就知道孝顺父母,是个大孝子。他也乐于助人,伙伴们家有什么事都去找他帮忙,王赤兵的奶奶病了,他就找了小X帮忙送到四医院治疗的。 文革期间,我们新至善村里的小伙伴有小X、罗培深、孙伟安、孙慧安、王赤兵、朱求型、邹雅君、李国庆和刘立匡等,还有从江永回来的梁至匡。我们这些人都没格参加红卫兵组织,成天就玩在一起,那年冬天步行串连到井冈山我们是一起去的,夏天我们又一起下河游泳,但下放农村时却各奔东西,有去安乡的、有的回了老家,我和王赤兵、邹雅君选择了靖县,小X比我们走得早,他跑到海南岛建设兵团去了,他去了后,我们才知道。附中有不少学生去海南岛都是秘密走的,一下玩失踪哒,我们村里去的还有孙慧安、董晓白、董晓红兄妹。董晓红还是同我一班的,下放前班上照集体照,怎么就不见她了,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小X在建设兵团表现相当好,几年后提干当上了连队的司务长,也属组织的培养对象,但兵团派人到师院外调后,就不了了之。上世纪七十年代中,他父亲去世后,他家搬到新至善村的63号,与李畹梅家合住一户,他家住两间李家住两间,厕所厨房共用。小X刚回到新至善村时,工作无着落,无收入,他母亲也只靠点点抚恤金过活,小X就在村里替人买煤、做藕煤,买回做成藕煤100斤收八毛钱,以给家里增加点收入。 1977年底,师院终于将他调回长沙,在师院附小搞总务。1978年通过高考进入湖南省商干校大专班学习。毕业后到师院财务科工作,后为师大财务处。1989年,调入省教育厅从事审计工作。 小X是在新至善村里结的婚,他结婚时也很简单,就是将那间稍大的房子的墙壁粉刷了一遍,我去帮他刷了一点。结婚后因房间不够用,他家和李家住一起也不方便,就和母亲一道搬出了新至善村,住到二里半下的师院宿舍楼去了,虽环境差了些,但独门独户,面积也大点,他还较满意的。 X家在新至善村是两进三出,以后就再也没回到新至善村来了,他们家两兄弟都读上了大学,这在文革后的新至善村里为数不多,在我们新至善村这些老三届的伙伴中,两兄弟都上大学的还有贝兴亚和贝华,魏象和魏觉,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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