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生活就是这么严峻。而且还有点残忍。 待一鸣被生活折磨得够苦了的时候,终于渐渐地开始懂得了生活,懂得了人生。 找到江静屏尸体的第二天,一鸣在床上躺了一天不曾起来。他茶饭不思,滴水未进。只是呆呆地躺在床上静静地想。想得很多很远,也想得很累很苦。他觉得,人活着就应该向命运作斗争。决不能退缩,屈服。更不能象江静屏那样去走轻生的绝路。没有必要。也不必那么悲观。且不值得。他知道自己同样是个不幸的人,却下死了决心要去做一个强者!不能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难道就不能向命运作斗争?他相信自己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总有一天会云开月朗,重见天日的。 就在一鸣一心要发奋图强的时候,却传来了大学恢复招生的好消息。因此兴奋得几天都睡不好觉。尽管他知道主要是照顾那些“老三届”的,但还是忍不住跃跃欲试。那是他心向往之的美梦。 他们读中学时,正赶上了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在林彪“9·13”事件之后,开始批判“读书无用论”了,他们才拾人牙慧地学了那么一点点东西。他知道那点东西要对付高考是肯定不够用的。好在有的是时间。他可以拼命地复习。 于是向农场的领导请了假,准备回家去复习迎考。他要作好这二十一年来的第一次冲刺。他要去努力拼搏一回。他要去迎接这种来之不易的检阅和挑战。 家里人都支持他的这种决定。只要是走正道,又得到了农场领导的同意,没有不支持的道理。 恰好林智聪也从乡下回来了。他也是回来准备复习迎考的。于是俩人情投意合,又有了共同语言。 “一鸣,你准备考文科还是考理科?” “你准备考什么科呢?”一鸣确实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想先听听林智聪的意见。 “我想考理科。老师不是常对我们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吗?” “不过,我还是想考文科。我比较喜欢文学!” 一鸣这才确定下来,他要考文科。因为他确实是喜欢文学。不但如此,他还一直有个大胆的想法:将来自己的功底厚了,也要学着写点小说之类的东西。他甚至把当作家一直当作自己最大的梦想。只是这些他都忍住了,没有对林智聪说出来。 “考文科只怕是不那么容易。我们又没有学过历史地理。” “反正要复习嘛!就不能从头学起吗?反正有的是时间,我不怕!” “复习资料都找齐了?” “就是为这个才来找你的。家里有什么可供参考的资料么?” 于是翻箱倒柜。把他哥哥姐姐用过的课本全翻了出来,任一鸣挑选。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紧张的复习生活。 从“X+Y”到“角边角”。从马克思主义的三个组成部分到之乎也者的文言文。从四大发明到林则徐虎门销烟。美国的首都是华盛顿。摩洛哥在非洲北部。七大洲五大洋。夏商西周春秋战国。读得头昏脑胀。却又背得滚瓜烂熟。苦恼而又兴奋。 家里也密切配合。真的是扫把倒了也不要他扶一下。还专门腾出一间房子给他,好不打扰他的思路。于是死心蹋地,背水一战。象个突然遁入空门的苦行僧。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眼前书。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 历史地理不曾学过,自然是重点复习对象。于是全力以赴。只几天的功夫,就把所有的课本都读完了。又作了满满两本子的读书笔记。写得密密麻麻,如蝇如蚁。语文重点复习了古文。其余就拼平时的积累。数学是自己的强项,估计出不了大问题。看书看累了就去背几个生产力生产关系之类的政治名词,权当休息。实在累了,就出去走走。既松弛了紧张的神经,又借散步的机会加强了记忆。一举两得。 却不料有一天,碰见亚兰回来了。好久不曾见到她了,也好久没有去想过她了。却在他最不想见她的时候与她不期而遇。便觉得她简直是变了一个模样,不如从前那么妩媚动人。但又不敢看得太过仔细。只是隐隐约约地发现,她原先那洁白如玉的脸蛋上,象是屙了不少的蚊子屎,斑斑点点的显得好不清气。又腆起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肚子,把那窈窕匀称的身材破坏得荡然无存。好可惜又好可怜的。看来结婚真是罪过。它不但破坏了女人,也破坏了美。 亚兰却象个鸭婆一样,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她见了一鸣后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地淡淡一笑。象是挤出来的一样,好不自然。一鸣只觉得她完全失去了昔日的风采,以及那迷人的妖冶。 一鸣见亚兰朝自己笑了笑,也挤出一个笑来。就算是彼此打过了招呼。然而谁也不曾开口,就这么默默地擦身而过。不知道留下了几多惆怅,几多忧愁。 还碰过屈奇一回。他刚好从上海出差回来。手里拿着一张华东音乐学院的招生简章,对着一鸣直想哭。 “一鸣,我好不后悔!仅仅是为了怕吃那点苦,竟会做出那种蠢事来,以致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真是蠢得做猪叫!” 屈奇把那短了一截的小拇指在一鸣面前晃了晃,象是很委屈,又象是在诉说。 一鸣接过那招生简章,看了看。他发现其中有一项就是要考小提琴。难怪屈奇会那么伤心。当他再去看屈奇时,发现他的眼眶里正滚动着泪珠子,闪亮闪亮的。 “屈奇,你完全用不着那么悲伤。其实条条道路通北京,就看你怎么个走法。在这条路上摔倒了,完全可以在另一条路上再爬起来。但一定要有决心,而且还要有勇气!” 一鸣很为屈奇的不幸而感到难过。却更希望他能够重新振作起来。 “我是没有希望了。人贵有自知之明。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我的成绩就一直不如你们。”屈奇的话里有惭愧,但更有失望。 “你太自悲了。不要那么瞧不起自己!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你完全可以再奋起直追!” “也许是这样。但今年肯定是不行了。争取明年去试试看吧!” “这就对了!你应该去试一试。我们什么样的生活都应该去试一试!为什么不去试呢?我们这一代人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多了,也太昂贵了!” 自从和屈奇有了那番谈话后,一鸣的精神更是为之一振。他的那些话岂止是在劝屈奇呢?那分明是在鞭策自己呀!于是把复习越抓越紧。甚至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连大门都不出一下。 几个月的苦战,人都掉了一身肉。然而那些淡忘了生疏了的知识,现在又背得滚瓜烂熟,记得一字不漏,讲得井井有条。他甚至还和林智聪一起,猜了好几个作文题。且为每一篇作文准备了相应的素材。于是对复习开始厌倦,只盼着那个高考的日子早一天到来。 然而,当这一天真的要到来的时候,一鸣又开始失眠了。不是去想那些感情纠葛的事情。是去猜那考试的题目,去想那考完以后的命运。 到了考试的头一天,一鸣都还感到紧张害怕。倒也是正常的事情。然而那天夜里却睡得很沉,也睡得很香。而且一夜无梦。 只是到了快天亮的时候,他突然被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吵醒了。当时他心里好烦的,不知道谁家的毛毛这么讨厌!也不分个时候,早不哭晚不哭,偏偏今天他就要考试了,却吵得他再也睡不着了。 于是突然想起了亚兰。对了,那是亚兰孕育出来的新生命。早几天听说要临产了。又不肯到长沙去生。于是去了县人民医院。昨天晚上接回来的时候,还放了好长的一挂鞭炮。日子过得真快呀!刚刚结的婚,现在又结果了。难怪要抓计划生育。不抓不得了呢! 被那婴儿的哭声一吵,一鸣已经是睡意全无。于是干脆起床,闹中求静,把今天就要考试的科目又复习了一遍。 三天的考试象个长长的梦。中间还不曾醒过。考场上静得人心里发慌。然而思想却高度集中,思路也特别清晰,答题也格外敏捷。每支钢笔都象一条孜孜不倦的春蚕,把那白纸黑字的试卷咬得沙沙作响。实在是饿得太久了。因此吃起来也显得特别的慌,而且特别的凶。 然而一旦走出了考场,考生们又热闹得象开了锅。无论熟悉与否,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要么是答对了洋洋得意,趾高气扬。要么是考塌了场垂头丧气,捶胸顿足。云云众生,什么样的人都有。 一鸣也常常不由自主地加入到这样的议论中去。他同样需要证实自己的成败。只不过每回对了答案之后,他都觉得自己的运气比别人好。似乎那些试题都是冲着他的水平而出的。因此高兴得不得了。 也许是太高兴了,就怕物极必反。于是抑制住那种高兴,不让它流露出来。他决定要躲到农场里去。 其实也不是什么农忙季节。也不再提什么“冬闲变冬忙”的口号了。但只要是排里安排出工,一鸣就会随喊随到。而且既出工又出力,一点也不偷奸躲懒。然而心里却常常忐忑不安。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在等待那个令人兴奋不已的消息。他现在什么也不需要了。他现在需要的就是那张录取通知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