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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去西奇帖 《新至善村(四)》

                                        新至善村(四)

  

      上文中曾提到姜运开和解毓才教授被打成“右派”,被迫搬出新至善村,其实,村子里还不止这二位“右派”,还有一二号的罗暟岚教授和历史系谢德风教授、六号的生物教师康涤瑕老师,七号的陈孝禅教授,除姜运开教授住楼房外,其余五人都住在平房,故有人把新至善村称之为右派村。
       罗暟岚教授和谢德风教授的子女都多,夫人又都是家庭妇女,生活相对紧张些,他们两家就将门前的坪开辟成菜地,种上许多的菜,他们两夫人都会家务,把家中都整理的井井有条的。
       谢德风教授家的两间卧室地板,被谢伯妈拖得亮铮铮的,照的见人影,人进去须打赤脚。谢德风教授的大儿子谢克平同我哥哥金泽渊同学,他的二儿子谢克安与我同学,从幼儿园起就是同一班的,但到小学二年级时,他却不幸患上了严重的肾炎,全身浮肿,不能行动,只能终日躺在床上。搭帮他生活在教授家里,治疗还不成问题,经过两年的医治,他又重新踏进校门了,但比我低了两个年级,比他弟弟谢克和还低了一级。别看他仍在读小学二年级的,他却在家中看完了三国、水浒、西游等长篇小说,全是他躺在床上看完的。这是他父亲谢教授对他的家教成果,告诉他怎样查字典,与他讲解词意,培养他爱看书的习惯。他还有一个妹妹叫谢日新,他们家四兄妹文革期间一起下到了靖县飞山的毛契屯,谢克安后来就留在靖县成了留守知青,十年前因病去世,永远留在靖县那方土地上了。
       住1号的罗伯母是我们新至善村居委会的小组长,管过公用自来水的收费,她每星期都组织村民们扫村道,一般选在星期天早上。当我还在酣睡时,她就在村子里就唤了起来,“搞卫生哒啊!扫地哒啊!”,村道就在我家屋后,她这一喊全家都醒了,我父亲赶紧起床,操起一把竹扫帚到屋后扫村道,我大了后,扫地的任务就落在我肩上了。罗暟岚教授是湘潭人,解放前他在北京谋生时,曾向齐白石买过画,齐白石看他是湘潭老乡,只收取他半价,齐白石的画是一尺长30块光洋,一般都是画三尺100块光洋的。他家的这幅画到文革时期下落不明了。
       我隔壁住的是教育系系主任陈孝禅教授,他是国内有名的心理学专家,他喜爱种花,他搬到七号住时,就用竹篱笆将院子围住,做了个小柴扉,篱笆下再种上蔷薇、金银花、袅娜等,这些花都爬满篱笆,盛开时百花争艳。在院内他也种了不少的月季、金盏,菊花等。陈孝禅教授对我们小孩都是一脸笑容,很和蔼的,我们都喊他陈伯伯,陈伯妈是位慈祥的家庭主妇,陈词滥调(陈娉美)女士是家里最小的,从小就文静;她还有一姐姐,我们喊她大姐姐的。他们家是村里最安静的一家,不像村里的其他家庭,都有男孩,经常打打闹闹的。我还在上幼儿园时,就喜欢晚上去陈词家玩。
       他家的客厅桌上摆放了一盘色彩斑斓,晶莹玲珑绯红色的桃源石,上面覆盖着水,我很喜爱观赏这些美丽的小石头,经常问陈词是不是从湖大桃园村捡来的?我就只知道那个地方叫桃园,,“陈词”总是摇头给我作解释,说是很远很远地方的那个桃源的石头,她虽比我小一岁,但比我懂事些,这我才知道长沙外面还有一个叫桃源的地方。
   “陈词”家还有些玩具,是我们家没有的,我们家只有飞机、汽车、枪等玩具。她家的玩具是洋娃娃、过家家的小炊具、积木和各种智力玩具等,我喜欢在她家玩拼图玩具,以前不明白她为什么有那些智力玩具,长大后才知道陈伯伯是心理学家,怪不得他从小就对陈词进行智力开发。
       我常去她家还有一个原因,她家里买了台电子管收音机,是我们新至善村的第一台收音机,我在听收音机时,总想找出那躲在收音机后面的小人。
       我上了小学后,去她家玩的次数也逐渐少了。1957年陈伯伯被打成右派,系主任的职务被撤销了,工资也降了两级,从这年起,他很少走出院子,也很少跟外人打招呼了,下班回家后只在园里种种花的。“陈词”除开上学,回家后也都那里不去了,他们家仍是那么安静,似乎更安静了。
       当文革的风暴肆虐时,陈伯伯他们这批被打成右派的教授首当其冲,陈伯伯就此提出过抗议,说自古以来,罪不二罚,57年我已被处分过了,为什么过去了八九年,还因这旧事来整我?他不知道,这是发动这场运动的人要整他们的。运动一开始,师院的那些所谓左派学生就经常楸斗这些死老虎,常勒令他们到二舍食堂(也是师院的小礼堂)的台上挂牌集体亮相,进行百般羞辱。一次,陈伯伯来晚了点,台上已站了几十位“黑鬼”,台下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将登台的踏步都给堵塞了,陈伯伯便轻声细语的对那些学生说“借光、借光”,一面将自制的“黑鬼”牌子展开给人看,示意他要上去亮相,他从容的态度把那些学生给怔住了,想不到“黑鬼”还这么有礼貌。
       1969年,“陈词”下放到靖县,陈伯伯也被流放到湖南师院的平江学农基地劳动,家里就只剩陈伯母一人了带着一小孙子,他们一家人要到春节,才能团聚。在平江,陈伯伯在繁重的劳动之余,还偷偷的研究心理学,睡在床上还打着手电看书。陈伯伯为人和蔼,与当地的社员关系不错,在社员的帮助下他喂了几只鸡,他却舍不得吃,要带回长沙给夫人和从靖县回来的“陈词”吃。
       春节前,陈伯伯选了四只最肥的鸡踏上回长沙的途中,四只鸡有十来斤重,长时间提着挺费力的。中午时分他才赶到县城,买了下午去长沙的车票。这时,他担心这几只鸡长时间没吃东西,到不了长沙就饿死去,就在平江县城里四处找鸡食,找来找去,找到一所粮店里,便掏出二两粮票要买二两米。粮店里人奇怪了,从来没见过只买二两米的,便问缘故。陈伯伯说是用来喂鸡,并把手上的四只鸡提给他们看,看陈伯伯讲话斯文,是大知识分子摸样,却没有一点架子,粮店里的人都笑起来了,说几粒米,怎么买咯,这地上到处是米,你就放鸡来吃就是,省得我们扫地。有这等好事,陈伯伯还不相信,平常接触到学院里的那些工人都是吹胡子瞪眼睛,对他没一个好脸色的。见他们不是开玩笑,就把鸡解开,让它们吃个饱。
       陈伯伯带了四只肥鸡回到新至善村,春节时全家吃了两只,还有两只舍不得吃,腌了后挂在屋外的墙上风干,准备给陈词带回靖县去吃,谁知被小偷偷去,一家人懊丧不已。
       在文革时期,新至善村也遭受过纳粹德国“水晶之夜”(砸犹太人的家)般的浩劫,那是1968年夏的一个晚上,在工宣队的带领下,学院统一行动,对全院百多名被列于黑名单上的教授、干部、老师的家进行突然袭击。晚饭后,新至善村里只见一队队师院的学生闯进这些人的家中采取行动,我们新至善村老20家,有一半以上的当晚被抄家。那晚,村子里大多数房子灯火通明,辱骂声不绝入耳,那是学生在翻箱倒柜,搜查所谓证据,少数几家没被抄的也提心吊胆,缩在家里熄灯灭火不敢出声,生怕厄运降临。到晚上九点多后,喧闹声才逐渐离去,我跑出来看,那些被抄的家里是一片狼藉,人是一脸泪痕。
       我亲眼看到13号梁启新教授家被抄的情景,因梁从解放前起就喜爱集邮,抄家的学生从他的集邮册上看到收集的民国邮票上有国民党的党徽,就说他记变天账。梁启新教授夫妻都是广东人,家中有一些从广州买来的出口转内销的日用品,如漂亮的3磅热水瓶,小巧玲珑的4寸小电扇和两把自动黑弯把伞等,都被没见过世面的学生抄走了,指责他们夫妇过的是腐朽的资产阶级的生活。不由分说,当晚就将梁教授关到生物系去了,他夫人刘副教授因阻止学生捆绑梁教授,被学生反绑双手,罚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他们的小儿子毛坨和小女靓妹子,等学生走远后才敢把他们的母亲绳索解开,扶她起来。
       梁家大儿子梁至匡和隔壁李盛华教授的儿子李朝熲,因在前一天,就与前来李盛华教授抄家的学生发生过冲突。中午,得到一位有良心的工人通风报信,说是晚上会来抓他们,于是,他俩都来不及向我们这般玩的要好的伙伴告别,当天匆匆回到各自下放的地方江永和零陵,才躲过了这一劫。
       文革时,发生在新至善村里最悲惨的一幕的是中文系主任李祜、罗琪夫妇的自杀,这也是湖南师范学院最惨的一对。李祜、罗琪夫妇住新至善村18号,原姜运开教授住的那户,姜运开教授被打成右派迁出后,李祜、罗琪夫妇就搬来住了,他们夫妇没有儿女,就将罗琪的一侄女过继来,一家三口住这两层楼的房子里绰绰有余。  
       文革刚开始,中文系的学生就把李祜当做第一号“黑鬼”楸了出来,,那些自称左派的学生给这些黑鬼挂牌,其中为首的是一个在中文系留级三年、读了7年还没毕业的根正苗红的学生,他第一个给李祜挂牌,却不认识祜(hu)字,叫他李古,这些“黑鬼”听此言面面相觑,却也不敢笑。事后,“黑鬼”中的羊春秋老师是乐天派,他调侃说,李祜是“黑鬼”不冤,他教的学生读了七年的书,还不认识他,他不是鬼,谁是鬼?
       这还是在运动初期,相对而言受的冲击还不是最大的,但李祜却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不久就听到他夫妇双双自杀的惨剧,因那段时间我在附中寄宿,对这惨剧不甚了解,在写这篇新至善村时,恰好与爱从容(孙爱国)女士取得了联系,她家当年就住17号,李祜、罗琪夫妇的隔壁。爱从容的父亲是历史系系主任孙秉莹教授,曾赴美留学,获美国华盛顿大学文学硕士学位,是国内的西方史学专家。我便向爱从容女士了解李祜、罗琪夫妇自杀的情景,她清清晰的回忆道:
      “李怙、罗琪夫妇的自杀,是在文革初期是,李怙被隔离在中文系不能回家,中文系看中了他们18号的房子,勒令他夫妇搬出18号来,并只给李老师一个下午和晚上的时间清理东西。当时我爸爸(孙秉莹教授)也被关在二舍,我在一中寄宿,我们家里只有我妈妈和我妹妹。我妈妈说,那天晚上罗琪还来我们家打开水喝,自从李怙被隔离后,他们家就没开生过火了,我妈送罗琪出来时,看到李老师站在他家门口,抬头看着天空默不做声,可能他是在和人世做最后的告别。
       第二天早上我妈妈熬了点粥给他们夫妇送去,发现他们家的门是虚掩的,推门看楼下没有人,我妈妈喊了两声李老师、罗老师的,也没见人答应,就将粥放在楼下桌子上便回来了。过了一会儿,就听到屋外有人大叫,我妈妈急忙出门一看,原来是中文系的周寅宾老师(李的助教),他神色慌张地从18号跑出来,一担空箩筐丢在地上,语无伦次的大声嚷,李怙两口子自杀了。他是来给李怙搬家的,上到二楼楼梯拐弯处抬头一看,看见李老师和罗老师穿得整整齐齐的,并排吊在中间小屋的门框上,把他吓得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等他喊人来把他们夫妇放下来时,已经死去多时了。
       他们夫妇没有亲生儿女,只过继了一个罗老师(罗老师也是个才女)的侄女罗芸安做女儿,罗芸安也在附中读书,好象和你们是一届的吧?李老师和我父亲(孙秉莹教授)同为1917年10月10日生,李是中文系的主任,为人很好,课上得特别好,是国内有名的红学家,据说他可以把大观园清清楚楚地画出来,连林黛玉哭过几次,笑过几次都非常清楚,我的先生就是他的学生,至今说起来先生还非常崇拜他呢!”。
       李怙、罗琪夫妇双双自杀身亡后,人们在纷纷猜测,究竟是谁先上吊的,有说李怙先走的,也有说罗琪在先,争论这个没有意义了,得追究的是谁逼死了他们夫妇?
       我母亲也记得,他们夫妇的尸体,是学院用一部板车运出新至善村的,从我屋后的村道经过,他们夫妻双双并排放在板车上,上面覆盖着一床毯子,李怙的个子高,一双腿露在毯子外面,比板车长了一截。一对博学才子,就这样草草的被拖走,真太凄凉了,见者无不落泪。
        我觉得,这多少又是18号后门外的那副没挖走的棺木在作怪。
       文革期间,师范学院对新至善村老20户进行调整和改造,迁出了六七户,并将住两家的平房改成住三家,原住两户的小楼再安插进两户,住了四家,董爽秋教授家挤进了陈孝禅和我家的中间。这样,老20户的新至善村一下扩展到住35户了。那时,我也下放去了靖县,新来的住户我大都不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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