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泯恩仇

五十年幽怨情仇一笑泯

前不久，接C君多次来电，约我相聚。

C君是我终生难忘的人，集50年幽怨情仇于一身，她是我身陷囹圄的克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冤家，是仇人，更是朋友；她是我相逢未嫁有情无缘的年少知交，也是我终生难弃的红颜知己。

五十年前，我们同在中华美术学校学文学画，岳麓山桔子洲湘江之滨经常留下我们欢笑的青春身影，她和甜甜优美的歌声和如诉如泣的越剧唱腔曾使我如醉如痴。她娇小伶俐如小乌依人，我始终把她当作小妹妹看待。

一九六二年，我考上了重庆十三航空学校，在收到了入伍通知的那天（长沙市仅录取了两名），C君来约我江边散步，在江边一座木排上，她依偎在我肩旁，我诚惶诚恐不知所措，紧张得要送她回去，她脸色痱红痴痴地望着我，她默默无言又依依不舍分手，这一晚，张郎送李郎，送到大天光，我们在江边月色中来来回回走了一个通宵。临别，C君塞了一封信在我手上转身跑了。

C君的信是用工整的小楷写在艺术信笺上，信笺上面还绘了“杨柳岸,晓风残月” ①  的意景图，信的内容赤裸而火热，两年同窗，她说她己整整暗恋了我两年。

老实说，我喜欢C君，但对C君我一直只视如纯真小妹，尽管C君也很美，有小鸟依人般可爱，但我的心己另有所属，我的心太狭隘，我的心容不下太多的爱。我当即草草复信拒绝了C君的爱，可能这伤了C君的心，其后C君竟休学不来学校了。

当时我明明收到了重庆十三航空学校录取通知，又等了十来天，突然派出所来人通知我，因名额有限，经研究我的名额被取消了。一下子我掉入了万丈深涯无边苦海。当时我只怀疑是政审出了问题，因为六一年社教时十六岁的我在市委召开的青年积极分子形势座谈会上，我以赤子忧国之心坦言过：亩产几万斤的大跃进是吹牛皮；全民炼钢劳民伤财得不偿失；过苦日子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彭德怀上万言书是为民请命。我怀疑因这一切载入了档案而使我入伍被除名。

人人都知道我接到入伍通知，即将要步入航空军校了，却突然被除名。我无颜去学校，更无颜见C君，我难以承受这政治上和情感上的双锤重击，一气之下我1963年下了农村。

到农村后，我心如死水，—心只想过夜枕波涛.攸然诗酒的生活。

下乡一个月后，C君来信了，她讲因为我伤了她的心，她再未去学校了，C君信中还说因我拒绝她对我长达两年的深爱，她恨我，她以为我是入军校要高飞了才拒绝她的爱，为了留住我，她要折断我的翅膀，所以她参与了一埸恶作剧，没想到真成恶果，害得我没去航空学校却下了农村，她也十分痛心和后悔。她已受到良心的惩罚，她非常痛苦。她请求我原谅她，她甚至希望我能回到她身边，她要用终生的爱来补偿我。（她以为上山下乡是可以来去自由的）

当时我并不知道C君在我即将入伍前参与了什么恶作剧？我心己死，反正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我既没深究也没复信C君问是什么恶作剧。直到文革中我被打成“小邓拓”，日批夜斗我不服，跳井抗争，党委抛出档案，我才知道是当年C君找到重庆十三航校驻长沙招录学员的崔校官送了一些材料，其中一副漫画头像下腭有一黑点，被分析成是影射毛主席下腭的“伟人痣”，头象边有一草写的“周”字，也说是反写的“毛”字，（美校同学周跃下腭也有一黑痣，这是与周跃开玩笑画的漫画）而画纸背面却写了一首诗：“云锦飘然聚日边，雄心倾慕古先贤。满腹牢骚无人识，一身穷病有谁怜。常向书中寻知己，每从被里觅诗篇。春花秋月勤耕作，自有风云绕笔尖”。

根据这些材料，我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判决书说我“一贯思想反动，自一九六一年以来，为彭德怀鸣冤叫屈，攻击三面红旆，书写反动诗词，攻击党和社会主义，丑化伟大领袖毛主席，捕后态度顽抗，在监内继续进行反革命活动，攻击无产阶级专政”。

唉，皆因情之祸引来报复，C君为了不让我远走高飞竟不惜折断我的翅膀，用恶作剧的举报让我不能入伍，使我身陷囹圄。毁我一生。我受尽了种种非人折磨万般苦难，我全家人皆恨C君，但我对C君却恨不起来反而怜之惜之。

回城之后，我曾约见C君，C君表示对不起我，她坦承几十年来她始终默默地爱着我，C君还说永远割不断这痛苦的爱。C君还说她为这份无望的真爱也招来了报应，吃足了苦头。因为我入狱前我父亲将C君制造恶作剧陷害我的情况写信告到了C君单位，C君的父亲曾是国军军医，文革中C君因此被斗得死去活来，剪半边头游街、捆打、关押、一个多才多艺美貌如花的少女折磨成了半老徐娘，最后不得不嫁给了一个痛惜她的聋子。唉，几十年无爱的相思，几十年的凄风苦雨，也真不知她一个弱女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又能再说什么呢？情啊！这可怕的情，这割不断理还乱的情，都半个多世纪了，旧情浓浓犹在。

（当年伟大领袖曾教导我们：“与人斗其乐无穷”，将无辜的清白之人斗得死去活来，最后发一张平反证书，误人青春毁人一世，真不知伟人其乐何在？）

一切幽怨情仇终于化解了，灾难终于过去了，回城之后，我们曾在麓山深处痛陈往事，通宵热泪长流。我曾给C君的唯一安慰是当着“甜甜”的面接受了她近半个小时热泪长流的忘情之吻。这次惊天地泣鬼神之吻是我与C君五十多年唯一的一吻。C君说这是她几十年的心愿，她满足了

此后，为了心境的安宁，为了忘却曾经刻骨铭心的伤痛，我们约定十年不再见面。

今十年之约己满，其实双方都无法真正忘却，这不，C君己三次来电相邀。

我按时赴约到了C君家，C君夫妇早己摆好瓜果点心在迎候我。C君更是十分热情，她眼神中虽不无幽怨，但更多的是兴奋。她告诉我，她先生的耳聋治好了，她先生对她十分关爱，她先生包揽了一切家务让她每天练歌画画，她生活得十分幸福。

C君的先生也十分风趣，见面第一句话就说：你就是001号人物啊！当年调查组说我们C君卷入了“001号案件”，吓死人了。“001号案件”都是涉毛要杀头的人物，C君一个老实巴交的弱女子为你捆打关押吃足了苦头不但不恨你还时常念叨着你。

我向C君的先生介绍了我因C君“恶作剧”而身陷囹圄之往事。C君先生连呼荒唐，为一点痣而判七年刑，全世界闻所末闻的荒唐。不过你们也算扯平了，她为你也吃足了苦头，度尽劫波情谊在，让我们都忘却幽怨情仇，永结百年之谊吧。

C君将我带入她的画室，淋琅满目，C君被迫离开工作单位后，曾以卖画为生，油画、国画、水彩画，无不赏心悦目。

C君为我而歌，我在C君阳台上欣赏C君美妙的歌喉。

这是C君六十岁留影，C君不但人漂亮，而且多才多艺，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可惜多情人遇上了我这无情汉，我负她一生，她误我一生，五十年两相残，今方梦醒永结红颜知己百年之谊。

C君的画

C君的画

C君的画

C君的画

C君的画

C君要送画给我，她所有画作任我挑选，我一张也不要，五十多年我一无所成，愧对红颜知己，我怕睹物伤怀。

中午，C君夫妇非要作东请我，C君驱车到一大酒家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请我饮酒谈心。

下午，C君邀我江滨漫步，似有回味当年两相依偎之概。我谢绝了。我也讲不清为什么会谢绝，往事太难堪，我脆弱心怕伤不起。

上车了，C君夫妇还在寒风中挥手依依……

附①：柳永《雨霖铃》 

寒蝉凄切， 

对长亭晚， 

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 

方留恋处， 

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 

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 

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 

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 

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 

更与何人说。 

此词如行云流水，写尽了人间离愁别恨。词人以白描手法写景、状物、叙事、抒情。感情真挚，词风哀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