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妺儿月月(小说)
长富家的妹子月月,虽说还只有七八岁年纪,却常会做出些古古怪怪的亊,说出些古古怪怪的话,让人惊讶不已,让人诧异不已。据村里人说,她的怪异是从她奶奶去世时起的。那天,她奶奶不幸去世,平日奶奶最疼她,而现在奶奶却离开她走了,她伤心得竟然哭昏了过去。待她醒过来就变得古古怪怪,开口说话竟然会是奶奶的声音,她说:” 那香案桌上你们怎么不抹干净?太不像话了!”挺威严的口气。大家全吃了一惊,便赶忙把那香案桌子上上下下全揩抹了一遍。哪知她又说:” 鼓乐就不能轻点吗? 不知道我平日怕吵吗?哼!”于是家里人又赶忙叫鼓乐手们把声音放小一点。更让人吃惊的是,当众人一声喊” 起” ,抬着棺木出门时,她居然跑在前面大声喊:” 奶奶,您走慢点嘛,您不要月月了吗?”竟然又恢复了她原本那童声稚气的声音,还不断地朝天上挥着手,忽地往后踉跄了一下,好像真的有人匆匆地走开,却又回转身双手抱住她的脖子,然后又狠心地把她推开。大家竟都默然了,就都有些呆呆地,迟疑地盯着她看。
自此,她就变得有些怪异。
有人怀疑,这月月妹子不会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吧?
长富便领她去了县医院捡查,结果是什么毛病也没有。
平日,的确谁也看不出她与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
可不,这会她正和村里一群孩子在院子里玩” 种莲子,开荷花” 的游戏。瞧她,一个秀眉秀眼的女娃子,两颊鲜艳得像苹果似的,一双大眼睛闪着天真热情的光芒,两只硬撅撅的像两把钢刷子似的小辫儿挑战似地翘在后脑勺上。她让孩子们并排坐着,双手捧着放在膝上,她用一只手指头一个一个地点着他们的手心,脆声脆气地唱:
种莲子,开荷花,
不种子,到我家,
点点核,莫开坼,
莫等黄狗子吃屎晓得,
黑狗子恶恶来寻子……
当点到哪个孩子歌子刚好唱完,她便用手朝那孩子手心用力拍去,其他孩子便呵呵地笑,笑得人仰仰的。她自己也笑得人仰仰的,一副机警伶俐的样子,能会有什么毛病呢?
这天吃过早饭,长富便忙着去镇上赶集,并把月月也带上。长富只要外出,就一准要带上月月,他担心月月说的话会把人家吓着。
小镇离村子有十来里远,镇子不大,就东西一条长长的街,不是逢集的日子,平时就只有几家小铺小店开业。不知是谁定下的规矩,每月逢五逢十便兴赶集,乡人极看重这个日期,四围各村的人,肩挑负贩着争相赶来,街面便熙熙攘攘,显出一种山乡小镇特有的生机。
这是通往镇上的大道,铺着斜射过来的阳光。道旁的绿树长得越发饱满了,拥挤着,把路顶的蓝天挤得那么狭窄。一会,太阳跃上树顶,那金红的色彩便化为炽白。村里村外有热气漫来。小河迎着阳光,舒展地流着,闪着斑斓的光点儿。
月月跟着她爹,一会跑前一会在后,一路蹦跳着,活泼得就像一条在水里游来游去的鱼,小圆脸蛋上挂满了没边的颃皮。
长富一路叮嘱她:” 妺儿,到了镇上可别乱说话。”
“我哪里乱说了?” 月月一噘嘴。
“可你常把人家吓着了。”
“我看见的也不能说吗?”
“看见的也不能说。”
“那会把人憋死。”
“憋死了你怎么还能说话?”
月月就” 噗嗤” 一下笑喷了,稚气的愉快酿成了一脸的笑。长富也跟着呵呵地笑。
一会到了镇上,集镇早已不是先前那样子,起了许多新楼,全是水泥红砖楼房,窗明几亮。仄仄的一条麻石小街,已变成长长的一条水泥路面了。这会已是赶集最热闹的时分,太阳暖烘烘地照着高高的黑色屋顶,房檐底下人声鼎沸,裹白帕子丶蓝帕子的脑袋攒动着,黑色丶蓝色和各种花色的衣襟挨着,挤着,移动着,四处沸沸扬扬。长富紧紧拉住月月,唯恐她一不小心被丢失。
街两旁摆着好些摊贩,一摊挨一摊,一摊挤一摊,扯起好些白色蓝色的布棚遮着太阳。有砍肉的,有卖南货百货的,有卖面条米粉的,有卖烧饼油条水煎包子的……各种味道融和在一起的蒸腾热气,在长长的小街上飘荡。
忽然,月月指着前面一处砍肉的摊位嚷道:” 爹,你看那个砍肉的大叔,我认识。”
长富吃了一惊:” 你认识?”
月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 他先前是住在大山里头的,就靠打猎过日子,一次在山里打猎,让一头大野猪给咬死了,这辈子他就专做杀猪师傅砍肉卖。”
“妹儿,你莫说鬼话。”
“不是鬼话,是我亲眼看见的。”
“是吗,你亲眼看见?”长富就惊讶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骗你,当时人家把他从山上背回来时,头,脸,身上尽是血,吓死人了。”
“你才多大?还说不是鬼话!”长富瞪了她一眼,忙去一个小吃摊上买了两支小糖人递给她说:” 拿着,把嘴巴筑上,莫再乱说。”
她撇撇嘴,但把小糖人塞进嘴里,就又笑的一脸灿烂。
前面,高音喇叭放着震耳的乐曲,不知是哪里来的歌舞班子。弄不明白是从何时起,现在不时兴看戏了,竟然喜欢上唱歌跳舞,许多人都纷纷赶了去。
月月要看歌舞,长富就带了她去。
看完歌舞,已到了吃午饭的时间,长富就又带她进了一家小饭馆,要了两份盒饭就着一张桌子坐下。饭馆虽小,生意却出奇的好,闹嚷嚷的。邻桌坐了几个汉子,一边喝酒一边说得热闹。
也许是小孩生性爱热闹,月月居然被他们谈话吸引,睁大着两只骨碌碌的眼睛朝他们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瘦筋筋的中年汉子,颈根瘦长,脸也痩长,像条丝瓜,脑袋向前探出,朝着同桌的几个汉子正说的高兴:” 你们瞧啊,这可是个赚钱的机会。我建这个农家乐,前面一口大水塘,三面青山合抱,这风水好吗? 保准城里人喜欢。”
“那是,那是。”几个汉子也都眼羡地睁大了眼。
丝瓜脸一双眼睛在这几个汉子脸上贪婪地舔了又舔,又说:” 你们一人只要投资二三万就算入股,保准一年可以赚回,以后年年有钱赚,这算盘打得怎样?再说,呵呵!乡邻乡亲的,我不帮你们还帮谁呢?”
月月瞧着,忽地眼前像放电影似的幻化出一幅图景:
一个痩筋筋的汉子,在一条街上骗了一位老太婆二两银子拔腿便跑,激发了众怒,被人家抓住,闹嚷嚷地一径扭送往县衙……
月月用力揉了揉眼睛,再定眼看去,啊耶!没错,正是这个丝瓜脸!她就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窜到喉咙口而无法归原,一双眼睛就瞪得老大,腾地一下跑过去对那几个汉子说:“你们别听他的鬼话,他是个大骗子!”
丝瓜脸立时气得脸色发紫,一双深陷眼窝里的眼睛,像一对火珠子一样,直盯着月月骂道:” 打哪里窜进来个小蹄子,你说谁是骗子?”
“你就是骗子!你骗了一位老奶奶二两银子是不是?你名字叫何华是也不是?”月月一点也不怕,脸胀得通红,像五月的朝霞。
丝瓜脸冷哼一声,仰天大笑道:” 银子,现在哪有什么银子?我也不叫何华。”
“你就叫何华!你在县衙堂上画的押,名字就叫何华。”真厉害,她一双扑闪扑闪的目光似乎一直看到对方心里。
丝瓜脸止不住身子一颤,正要发作,长富慌忙跑了过来,拉住月月呵斥道:” 你在这里胡说个什么?走,回家里去!”
“我没胡说嘛,我只是不能看着骗子骗人。”月月噘着嘴道。
丝瓜脸要扑过来打人,让一穿青布衫的汉子拦住:” 别发火,一个小娃娃家说的话,当不得真的。”并又看了看月月,见她秀眉秀眼,一副精灵精灵的样子,应该不是胡说,可她说的却是这么稀奇古怪,眼里便又充满了疑惑,遂起身往外走。那几个汉子愣了愣,遂也都起身往外走。
长富也赶紧拉着月月,趁机走了出去。
走出镇子,长富这才吁了一口气,轻声责备她道:” 妹儿,来时我不是交待过你不要乱说嘛!”
“爹,我可真的没有乱说。”月月说的很认真。
“你真没乱说?”
“爹,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吗?”月月说,”那会,正是我当着县令。”
“你当着县令?”
“他那案子就是我审办的,所以我知道他叫何华。”
长富摇了摇头,笑道:” 妹儿,你这话是没人信的。”
“干嘛要人家信?我记得清清楚楚,县衙在县城正街上,门口有一对大石狮子,好吓人的。”
长富愈听愈是诧异丶惊骇丶激情耸动,不知是欢喜还是害怕,瞪大了眼睛瞧着月月,一时竟而说不出话。
山里人家的夜饭吃得晏,长富家刚吃完夜饭天就黑了。月亮升起来了,正在崖頂上,照见村上人家的屋脊,照见崖脚的溪水和垄田。夜空,蓝得深邃,蓝得透明。星星像刚刚洗完澡,又清爽,又明亮。极远的地方,星星很低,好似流动的宝石。
现在村里每家每户都有电视,长富一家像往常一样又都坐在厅屋看电视。长富喜欢看新闻连播,这会播放的是美国派兵侵犯伊拉克,只见四处弹光闪闪,雨点般的炮弹落了下来,”轰!轰!”几声,一栋栋楼房就给炸塌了,到处是奔跑着惊慌失措的人群,刚才还是好好的一个人,一眨眼便被击倒了,头上,胸口,都往外冒出黏稠黏稠的血。月月不敢看,忙叫长富换到” 动物世界” 。她就喜欢看那些动物,狮子丶老虎丶熊……还有鳄鱼丶长颈鹿,都是她平日没有看见过的,大家共同生活在大草原上。
忽然,”笃笃笃!”有人敲门。
家里晚上来客了,这可是新鲜事。
“谁呀?”长富忙起身去开门。
“是我,不好意思,打扰了。”来客说。进来的是两个人,走在头里的正是他们白天在那小饭馆里见到的那个青布衫汉子,后面跟着一个男人,两人长的很相像,像是兄弟。
青布衫说:” 我叫寻恺,这是我哥,在乡上当着乡长。”
有乡长光临,长富吃惊不小,一时手脚竟不知要如何摆放,忙说:” 坐,坐,请坐!”又吩咐婆娘道:” 还不快去给寻乡长倒茶!”
“莫客气,”两人坐定后,青布衫说,”我说兄弟,你家妺子可是不同寻常啊!”
“哪里,”长富说,”一个女娃子家,不懂事的。”
“她不是不懂亊,而是懂得太多的事。”青布衫打着哈哈道。笑过后,又说:” 今晚我们来,就是想请你家妹子给寻乡长看看。”
“叫我看看?哎呀,不行不行,我看什么呀?”月月一双好看的眼睛扑闪扑闪,由于害羞,嫩脸蛋红红的。
青布衫笑了笑道:” 别怕,你只管看,就看看寻乡长先前是干什么的,以后会怎么样。”
“寻乡长不是好好的嘛!”月月说。
“现在当然是好好的,”青布衫说,”我是说以后还会更好吗?比如说职位有没有变动?”
“我看不准的,”月月仍是脸红红的,”我只能看见老百姓的一些亊,当官的亊我就说不明白了。”
青布衫就又说:” 当官的与老百姓不都是人吗?身上还能多了哪样?要真多了什么岂不真成了怪物?呵呵!”说罢就先自个儿笑了起来。
寻乡长也跟着呵呵地笑。
月月仍只是不肯说。
青布衫与寻乡长只得起身告辞。长富一直把他俩送到门外,陪了许多不是。
寻乡长出门时,在椅子上放了一个厚厚的大纸包,长富返身回到屋里一眼就看到了,他打开纸包,竟然是厚厚的两札票子,有两万元。他一下傻眼了,觉得像做梦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手都发抖了。”从来没有当官的来我家里作客,这是头一次; 从来没有人来给我送钱的,这是头一次。”他抓起纸包,端祥它,嘴里喃喃着。
“妹儿,不就给他看看嘛。”他说。
“我说了我说不明白的。”月月说。
“就因为人家是个官吗?”
“爹,当个乡长好不好?”
“当然好嘛!”
“可人家还要更好。”
“这也没什么不好呀!”
月月就说:” 人一贪就让人看不明白。爹,这钱我们不能要。”
长富说:” 妹儿,这钱爹明儿就退给人家,可人家是乡长,我们得罪不起。”
月月说:” 好吧,明儿寻乡长来了我说说就是。”
笫二天,月月变的一整天不言不语,像在想着什么。长富两口子瞧着她,紧张得手心里都渗出了汗,坐立不安,可又不敢惊扰了她。
待到天断了黑,一辆黑色小车驶进他家院子里,是青布衫和寻乡长又来了。
寻乡长还给月月带来一只很好看的书包,一脸的笑容可掬:” 你是叫月月对吗?给你送来一只书包,喜欢吗?”
“谢谢乡长叔叔!”月月仍有些害羞,仍有些脸红红的。她扑闪扑闪着两只眼睛看着寻乡长说:” 乡长叔叔,您先前是个读书人,读了一辈子书,只望能考个举人,可就只考了个秀才,您不甘心,发誓下辈子一定要当官。”
寻乡长没言语,心里直发毛,只好不时端起碗喝茶。
“你就说说现在。”青布衫急着插话道。
月月笑了一下又说:” 今年下半年,乡长大叔会要有变动,当然是到城里去,乡长变局长。”
寻乡长松了一口气,乐得心里直痒痒。两人这才钻进车里,车子便一头驶出院子。
山里的夜晚是寂静的,听得见路旁田地里高粱啦丶玉米啦” 咯巴咯巴” 拔节的声音。
从村里到乡上要翻过一道长岭,车子沿着山路行驶。
寻乡长很高兴,高兴起来就话多,他一边开车一边说:” 这妹子说的会是真的么?”
“应该是真的。”青布衫说。
“这不会是迷信吧?”
“这叫什么来着?对对,叫超自然现象,我在一本书里看过,超自然即是’ 未知领域’ 的近义词,超自然现象又叫’ 用现代科学知识无法解释的亊’ 。”
寻乡长就乐得眉开眼笑,止不住一路吹着口哨,吹” 打靶归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
胸前红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咪唆啦咪唆,
啦唆咪哆垒……
青布衫也摇头晃脑地吹。两人都当过兵,一高兴就爱吹这曲子。
山路是条盘山公路,九弯八拐的,夜如一个黑色的罩子,罩在头顶,是那么沉重而且狰狞。前面忽然有一个急弯,一侧是山崖,一侧临着无尽的深谷。也许是他们太兴奋了,全然忘记了前面的凶险,车子往下急驶,竟然来不及刹车,哧溜一下便翻了下去。
亊后被人家发现,两人被送往医院。待送到医院,寻乡长就已断了气,青布衫也摔成重伤。
一个月后,青布衫出了院,气急败坏地赶来长富家,一进门就冲着长富嚷: “你家妺子呢?我得撕了她的嘴!”
月月一脸的委屈,咬着嘴唇说:” 我说了不能说嘛!”忽地,声音一变为苍老,而且不怒自威,与她奶奶生前的声音极似:” 这怎么能怪一个女娃子?谁都知道,佛说的只有一个字: 空。官也空,职也空,看得浮生总是空……”声音竟从她身体里飘出,渐而远去。
众人全惊奇得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那儿。
月月仰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得一脸的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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