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条好汉“李记工”
下乡后,我们第一次干的农活就是修大堤。那时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工间休息时,尽管已经很累,人们仍想方设法找乐子。玩得最多的是一种类似于摔跤的比赛,农村青年相互挑战,赢了的自是得意,输了的也无所谓。
那天休息时,一个二十几岁的农村青年急匆匆走过来,将扁担箢箕一丢就向我们五个知青发出挑战,扬言他一个人就可以战胜我们五个人。周围响起了掌声和叫好声,有的人去清理场地,有的人为我们鼓劲,说他吹牛皮。一个乡里伢子半真半假地对我们说:“他是队上第一条好汉,有功夫。”
那厮长得武高武大,大冷的天只穿着一件单衣,头上还在冒汗,他有着鼓鼓的肌肉和一付打遍天下的神态。我们几个十几岁的学生伢子何曾见过这阵势,同学们都有点发怵,却又不能不应战,我将几个同学招拢来,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后,我们将他团团围住,一声喊,同时冲上去。四个同学紧紧箍住他的四肢,我抓住他的头使劲向后扳,他倒下了,如同倒下了头牛。我们在掌声和叫好声中将他紧紧地压在身下。起身后,他一边拍着灰,一边憨憨地笑着说:“不敢用劲摔。”
平心而论,他确实有顾忌,否则,我们真的有可能近他不得。
他姓李,是队上的记工员,后来我们叫他“李记工”也只有我们知青这样叫他。队上的人有时称他二队长,就因为他爱管闲事,又是队委会的还负责记工,大小也是个干部。队长有事时也由他安排工作。他并无武功,只因他干什么都要争个第一才有了“第一条好汉”的称号。他也确实无愧于这个称号。他甚至吹嘘,他找的老婆都是队上最漂亮的。他讲话和走路都极快,干什么都风风火火地,有着使不完的劲。
他没有什么文化却能说会道,他的那种自信和主人翁意识在农村青年中是很少见的。他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却瞧不起知识分子,总是将我们这些没有学好知识的知识青年当成臭老九。只要有机会就捉弄和嘲笑我们,打击我们城里伢子的优越感。他是农村青年中的领袖级人物,他的言行影响了当地青年。
一天早上,人们懒洋洋地从家中走出来到晒谷坪上等队长安排工作,当时是农闲,人们只是来混工分,拖拖拉拉地半天都没有到齐。队长也没来,看来他也不急,反正是没事找事地安排工作,早点迟点无所谓。早到的人们在坪上闲谈,开着粗野低级的玩笑。
队长和“李记工”他们几个人从养猪场出来,原来他们早就来了。“李记工”看见我们就抢着替队长安排工作了。
“你们几个知青谁愿意去‘栏草’(音)?”他诡异地笑着问。
“我去!我去‘栏草’。”有个同学最不愿意下田干活,抢先报了名。在场的农民们大笑起来,笑得我们莫名其妙。
原来,队上的老母猪进入了发情期,要找头公猪来配种,公猪给母猪配种在当地叫“栏草”。我们又被姓李的捉弄了。
这件事成了当地的一个永远的笑话。现在当地农民只要谈起知识青年就会讲起这个笑话。
那时我们少不更事,有着城里人毫无道理的优越感。农村青年也不服气,凭什么你们就自以为了不起。因此,我们受到嘲笑和捉弄就不奇怪了。
2008年10月纪念下乡40周年时,我回了沅江。一个又高又廋的老人握着我的手问我还记不记得他,看我在犹豫,又说:“记不得了?我是李记工。”我大惊:“你就是当年的第一条好汉?”
他的变化太大了,头上已没有几根头发,一脸皱纹,精瘦微驼,看不出一点当年的雄伟。
他说他现在还挑200斤没问题,他说这话时很是自豪,我却看到有人在不以为然地摇头。
他告诉我,他后来当上了大队支部书记,本来是可以转干的,只是因为文化水平太低而落选了。言谈中流露出懊悔。
一个当年能干自信,瞧不起知识分子的人。现在,却在为自己当年没有认真读书而懊悔。
几十年来,人们一直叫他李书记,没有人还记得知识青年曾叫他“李记工”,而他自己却依然记得。
他还告诉我:“这里是蓄洪区,没有人来办实业,年轻人都出外打工去了,孩子们在外面真不容易,很难,很苦。”
生活跟人们开了一个大的玩笑。当年千百万知识青年下农村,多少城里的父母亲在担惊受怕。现在完全反过来了,有多少农村的父母亲在为他们进城务工的儿女担惊受怕。
那时“李记工”他们嘲笑和捉弄知识青年,也只是开开玩笑,并无恶意。而现在的城里人能善待农村青年吗?
从“李记工”布满皱纹的脸上只能看出忧郁和担心,当年那种自信的神态已荡然无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