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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视角] 陆文夫一生的“阿炳情结”

 

陆文夫一生的“阿炳情结”

      

2005年7月9日,我在加拿大惊获噩耗,著名作家陆文夫先生在苏州逝世了。

      

陆文夫先生原名“纪贵”,因不愿当官,一心为文,更名“文夫”。他一生留下不少烩炙人口的佳作,如《小巷深处》、《美食家》、《井》、《小贩世家》、《围墙》、《人之窝》等等,获奖无数,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联副主席。名扬海内外,堪称度过了勤奋的一生。可是,他也留下了难以弥补的终身遗憾。作为一个著名作家,最想写的作品,竟没有写。

       

我和老陆是半个多世纪的老朋友了,给他夫人管毓柔、长女陆绮发的悼念信中提及,老陆一直想写民间音乐家瞎子阿炳的传奇,耿耿于怀数十年,却未能落笔,终乃憾事!

       

我也七十已过,来日无多,垂垂老矣!我想,这些事情不写下来,恐怕无人能知,终将掩没於历史的风霜尘埃之中。

       

陆文夫还很年轻的时候,刚从苏高中毕业,返回老家泰兴;在“华中大学”集训半年,又跟随解放军渡江,到“新苏州报”社当记者。偶而听了二胡曲《二泉映月》,热泪盈盈,整个身心受到强烈震撼,夜不能眠,挥之不去,便专程去了一趟无锡城,到崇安寺雷尊殿去访问瞎子阿炳。那时,大概是1950年冬天,下了场罕见的大雪,天气极为寒冷,滴水成冰。

       

陆文夫来得迟了,他没有见到《二泉映月》的作曲者;差了一步,瞎子阿炳已在半个月前过世了(正确日期应该是1950年12月4日上午9时许) 。正所谓,失之交臂,阴阳阻隔。瞎子阿炳的老伴董催弟(现误传为董翠娣和董彩娣) ,在阿炳灵前点香、烧锡箔。阿炳没有遗像,半桌上祗有简陋的白木牌位,写着“华彦钧之位”几个墨笔字。

       

据他妻子董催弟说,阿炳是上吊自尽的。他虽给天津客人(中央音乐学院杨荫浏、曹安和二人从天津来 ) ,录了《知心客》等曲子,一个铜丸(铜钱)亦没有捞到。那天起身,阿炳想弹弹三弦(家中仅有一把破三弦) ,取下一看,咦,蒙上的蛇皮,被老鼠啃了一个大洞,阿要触霉头!阿炳又犯瞎心思了,他想,这样寒冬腊月,怎么还会有老鼠出现?一定老天爷跟他过不去,不准他弹曲,不让他活下去啦…,再加上烟瘾发作,呵欠连连,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家中断粮已久,颗粒全无,借贷无门,饿得实在受不住。趁催弟出去讨点冷粥冷饭的当口,一个想不开,抽出道袍上的腰带,梁上一挂,去见阎罗王嘞!

       

所以,瞎子阿炳(华彦钧)是上吊自尽的,不是如今《无锡市地方志》上记载:患病身亡。

      

老陆这次探访,记录了不少真实可靠的第一手资料。他请董催弟到前街“王兴记”吃了碗双浇面,包了几只小笼馒头给阿炳上供。临走时,塞给催弟八万人民币;那是旧币,相当于如今的人民币八元。

 

1950年,干部实行供给制:八元,已是老陆半个月的津贴了。第二年初春,他再去探望董催弟,催弟早已不在人世。这对患难夫妇先后过世,仅仅相差二十来天。可以说,对阿炳遗孀董催弟真正采访过的人,只有陆文夫一个。

       

以后,老陆又专程去过无锡两趟,访问了崇安寺雷尊殿的左邻右舍,以及瞎子阿炳的熟人、朋友四五人。这段时间,老陆为了揣摩阿炳的心态,不但反复倾听《二泉映月》,还拜姜守良为师,学拉二胡。

 

老陆记录了一大本原始资料,拟了创作提纲,兴抖抖地要找当时江苏省文化局局长、省文联主席李进(笔名:夏阳,有长篇小说《在斗争的道路上》问世)汇报。为了谈话从容些,老陆特意楝了个星期天下午,由我陪同,一起去了李进局长家里(南京申家巷复城新村)。老陆话没讲几句,已经被打断了。李进局长厉声训斥道,我们有这么多革命音乐家——聂耳、冼星海,你不写,非要写那大烟鬼、社会渣滓?可见是个感情问题!立场问题!给了本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要他好好学习。后来,老陆参加江苏文学界“探求者”,打成了“反党份子”,更加噤若寒蝉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和老陆借调到江苏省人民出版社审稿,同住南京市后宰门招待所。房间里还有位年长的住客姓强,似乎是中医大夫。强先生双目澄亮,学识渊博,爱拉二胡;老陆便要他拉《二泉映月》。那时,《二泉映月》是禁曲,强先生不敢拉,老陆再三央求。强先生说,拉《二泉映月》要有心情,并要换上特殊的“老弦”;这种弦线不是尼龙的,比平常的丝弦粗上-倍,现在市面上根本寻觅不到。

 

老陆为听《二泉映月》,竟然钻头觅缝,到省歌舞团器材仑库里,找到了这种奇粗的“老弦”。强先生不得不紧闭门窗、战战兢兢拉了这支禁曲。他总究有些提心吊胆,断断续续拉得并不专注,老陆却听了一遍又一遍……。

       

打倒了“四人帮”,老陆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领导,春风得意。我和他一起观看无锡市歌舞团创作演出的《二泉映月》;生编硬造,牵强附会,气得老陆两眼发黑,只是对我摇头。剧中杜撰了一名叫“琴妹”的妙龄女子,和风流倜傥的“阿炳哥”眉来眼去,卿卿我我,在花前月下载歌载舞,以二胡与月琴相互挑逗、调情,完全“贵族化”了,变成了中国的“罗密欧和朱丽叶”。

       

我问老陆,你现在是文学界举足轻重的人物,还怕什么,为何不在有生之年,把真实的瞎子阿炳写出来?

       

我能写吗?陆文夫长叹一声,苦笑说,现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一片“阿炳热”,送到我手头的本子就有十多个。无锡有,南京有,东北辽宁还有芭蕾舞,北京拍了电影,拼命把阿炳往高处拔,一招一式都要光彩夺目。中央首长也看过,一片叫好声,都评上了政府最高奖。我能说,阿炳的眼晴不是被日本宪兵用硝镪水弄瞎的,而是嫖堂子,得了花柳病(梅毒发作) !我能说,阿炳爱赌博、抽鸦片,败光了香火旺盛的雷尊殿,才弄得“赤脚地皮光”!我能说,阿炳好端端的当家道士不做,自甘堕落,偏要做讨饭叫化子似的流浪艺人!我能说,阿炳拉胡琴并非勤学苦练,只靠悟性,同-曲子,每次拉都不-样,任凭他即兴发挥!我能说,《二泉映月》并非阿炳创作,源出风月场中婊子和嫖客调情时,唱的淫曲《知心客》!尤其不能说,解放前,阿炳靠一把叫化胡琴,马马虎虎还能混得下去;一解放,政府雷厉风行,严加禁毒,他抽了三十多年鸦片,难以戒绝,烟瘾发作,又无经济来源,只得自行了断!

       

陆文夫只是想写一个真实可信的瞎子阿炳,顾虑重重,始终难以下笔。这是他的遗憾,也是我们时代的遗憾,民族的遗憾!

       

我想,陆文夫要是把“这一个”身处底层的瞎子阿炳写了出来,一定会比《美食家》中的朱自冶更具美学意义。依他扎实的文字功力,揣摩人物的深厚素养,真实地塑造瞎子阿炳,已水到渠成、呼之即出。

    

在世界文学长廊中,多一个瞎子阿炳独特的人物形象,就像《红楼梦》中贾宝玉、鲁迅笔下的阿Q、俄罗斯文学中的乞乞科夫、罗亭、奥勃洛莫夫……,将是不朽的艺术典型,会流传千古,亦许能问鼎“诺贝尔奖”呢!

       

陆文夫还有一句话,我也顺便记下:我们的文学与政治靠得太近了,始终纠缠不清,便出不了大作家;尤其是人物传记,千万别信,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作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的陆文夫先生,说得何其的无奈和沉痛啊!

 

——摘自《苏州杂志》作者  冬 苗

 

谢谢楼主的转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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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如此,很新鲜。谢谢楼主转帖,让我们知道了一个真实的阿炳。

    按照《讲话》的精神,阿炳这样的人参加革命最符合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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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作家出不了,人物传记不可信,看闲书吧又太无聊。咱国人读书还真的是两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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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都说网络是虚拟的,比较而言,网络里却更能找到可信的东西些,谢谢转帖。
开心上网,平心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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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都说网络是虚拟的,比较而言,网络里却更能找到可信的东西些,谢谢转帖。 雨后斜阳 发表于 2011-11-16 23:26

 

      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个中品味。

 

      陆文夫在80年代写的中篇小说《美食家》给我的印象尤为深刻:他讲了一位大少爷出身、年轻时就被爷老子骂得要死,一点都不想从事经营活动的资本家朱自治几十年生涯的故事。

    公私合营以后,这位朱大少爷对共产党感激涕零,因为他从此以后再不要想企业管理的事,只要拿工资吃定息,终日吃喝玩乐就行了,颇有点类似三国时的蜀后主刘禅。后来随着形势的变化,他也没快活几年,被七斗八斗搞得要死。他就是一门,生活再潦倒也不忘记搞“吃”,最后专门钻“吃”的学问,找了个老婆也是“秀色可餐”,除了人漂亮之外就是会搞吃。改革开放后,玩的一帮朋友也是志同道合。这位朱少最后成为那个城市著名的美食家。故事写得很生动,读起来常常令人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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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可怜的、真实的、上不了台面的阿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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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可怜的、真实的、上不了台面的阿炳啊…… "不对吧, "陆文夫还有一句话,我也顺便记下:我们的文学与政治靠得太近了,始终纠缠不清,便出不了大作家;尤其是人物传记,千万别信,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真实的在台面上才是最好的,小午子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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