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火车上见过一个囚犯,戴着手铐脚镣,一左一右两个警察,便衣,谈笑风生。囚犯一脸胡须,对每一个人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无聊时,提出跟我下一盘棋。我说没有棋,他说可以用自己的钱去买。他转头问警察可不可以,胖警察嘴唇蠕动了一下,看似不满。瘦警察动了动嘴唇:“让他买吧,以后从他家里留下的钱扣。”
胖警察花十块钱买了一副象棋。囚犯听说我在北大读书,饶有兴致的跟我下了三盘。我输了三盘。我想,他心里一定很有成就感。他一边说自己是侥幸,一边笑容灿烂像花儿一样。
下完棋,到夜间了。他该睡觉,但是手上脚上都铐着,又是硬座,没法坐,于是警察把他的手铐在桌子腿上,身体躺在桌下。就这么睡去。
躺车上,他只喝了一点水,因为上厕所非常不方便,他唯一的乐事,便是问我“恐龙为何灭绝”,“中国近代为啥落后挨打”,“地球会不会灭亡”这些无比宏大颇有趣味的问题。我只有告诉他,我所学尚浅,无法解答。
下车时,我无意间递给胖警察一根烟。随口问一句:“这个人什么罪啊?”
“死刑。至少也是死缓。”胖警察小声说。
“啊!?是吗——”
“嗯,为了偷运一车盗窃来的电线,把阻挡的人轧死了。”
我还想说什么,胖警察轻轻捂住我的嘴:“我们下了,再会。”
那时,犯人正站在车门口,朝我招了招手。估计他还在为赢我三盘棋沾沾自喜。
我也向他挥挥手。
之后,我当然再没见过他。
我现在住在北京城里,人们一拨一拨在我身边穿行。我以为他们活得不比那个囚犯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囚犯一直对我微笑,可是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是陷在死和活之间,不死不活。
我有一次在酒吧里喝酒,看到无数浓妆艳抹,身材高挑,发育过度到让人井喷的女子,在酒池肉林中穿行,带我来的朋友说,这些都是北京八大艺术学校的学生,当初怀揣一个明星梦,到北京,参加三百多人一个班的高职班,最后的结果,一百个人中可能出半个演员,其余的人,都在京城大大小小的酒吧里坐台,这素质,放在清末,那就是八大胡同啊。
我有一次到大学同学家参加婚礼,他家住在望京,他在北京开了一家公司。那次我们在他家里喝醉了酒,突然有人敲门,疯狂的敲门。于是我打开,外面七八个人涌进来,都是要钱的员工。我的同学后来说,他的公司濒临倒闭的边缘已经两年多,经常发不出员工工资,但他还是要扛着,退后一步就是地狱。为此他要拼了老命陪客户喝酒,喝到吐血,任何一个客户都可能让他血本无归。
我认识一个富二代,他开着车,载我在北京城里乱转,从西单到西直门,到王府井的乱转。他的手机一直没停过。我问都是谁,他说都是些平面模特儿啊,三线演员啥的,没事就想把他骗去喝酒,把他强奸了。我问啥,她强奸你?他说是的,不然怎么说娱乐圈儿,就一个字,乱呢,当年某导演跟XX,XXX还不知道是谁睡了睡呢。
我最常见的还是北大未名BBS灌水的同学们,尤其是一个叫秘密花园的版面,那里的ID都可以匿名发帖,那里最多的帖子,都是男生怨自己找不到女人的。因为找不到女人,迁怒于自己所学的专业,学生物被学理化的瞧不起,学理化数学的被学工科的瞧不起,学工科的被学政法的瞧不起,学文科不算在内,因为彻底被瞧不起。所以大家就一起抱怨,上辈子投错了胎,入错了行,等死。
我最近又认识一个在网上写东西的小男生,问我,写东西到底能不能出人头地,我问他最喜欢的作家是谁,他说是韩寒,郭敬明,我问其他呢,他说是韩寒郭敬明。我问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他茫然道,我有很多很好的题材,我觉得我能超越郭敬明。我上次冒充温雅的男朋友,在网上骗了5000点击率。我说你还不如冒充郭敬明的男朋友,骗的更多。
每天,我都在北京城里发现一幕一幕不同的风景,我觉着,在这座城市里,人们普遍生活的不痛快,人们普遍把官二代富二代或者韩寒郭敬明似地生活压在自己身上,每个人都渴望成功,但成功的标准是什么?对陶渊明说,他的成功是带月荷锄归,对嵇康来说,他的成功是手挥五弦,目送归鸿,对亨利米勒来说,他的成功是穷困潦倒,而笔耕不辍,对普鲁斯特来说,尽管全身瘫痪,但躺在床上追忆似水年华是他毕生最大的成功。甚至,在海明威那里,一个老渔夫的成功不是成功的捕获大马林鱼,而是把它被鲨鱼吃光的白骨拼死拉回岸边。
在当代,成功似乎只有一个答案:集体被逼上梁山。为了成功不择手段,铤而走险,超越底线,成就了从芙蓉姐姐、玉凤姐姐到无数卑琐无聊,闷声发大财的人群,但同时,更有几百万具,几千万具“失败者”的骸骨,被踩在他们脚下。
你知道你将是谁吗?
我还记得,胖警察在火车上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人啊,就三个字,不知足。其实,归根到底,都是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