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远祖的化现
不知怎么进的长沙。进了长沙亦不知东南西北。城市失去了个性,千篇一律玻璃幕墙高架路,我在金色光窟中晕了头。到了一个交叉路口,凭我的感觉该右,但卫星导航曰左。我说,听先进技术的吧。车向左拐过去,就晓得还是那银屏指示的正确。朋友们早等着。在火宫殿吃完臭豆腐即赴宾馆,已经半夜了。那是他们事先安排好了的。睡了一上午。在被窝里头接了好多电话,只要睡,推辞了所有来访。这多朋友怎么这快就知道我到了长沙的呢?只能是因为昨晚接我的少数几个朋友。他们中的某人告诉了他认识的某人,某人又转告了某人。友情是朵祥云,在你头上飘,你没留意到,只关注地面的事,但她在俯瞰你、观照着,如神的力量,无声地佑护你。
下午由凌峰开车去岳麓山,谒国民革命军七十三军抗日阵亡将士墓。这是到长沙我每次必去的地方。墓在山腰,要登百来级壁陡的石梯。这地方就是赫石坡,解放后叫鬼门关。只有这里是我认识的长沙,林木苍然,清幽静穆。不过上世纪五十年代还有的战壕没有了。过清明不远,有人祭扫过,这从凋谢的鲜花和萎顿的花圈看得出来。公墓明显经修整,不像从前的破败。几十年洞开的存放骨灰的墓穴重安了门并上了锁。墓前还有政府稳当的短文纪念这里长眠的战士,是他们使长沙成为抗日战争中消灭日寇最多的英雄城市。站在这里俯瞰长沙,云气西来,湘江北去,优雅冲和的江城,如今俨然都市了。但我心里装的是从前书卷气与草莽豪情交融,调皮、诙谐而又胆气十足的长沙。
我有两三岁时存留的记忆。比如和妹妹一人坐一只箩筐被人挑着逃难,只看见两只穿草鞋的大脚板不停地在泥泞中上上下下晃动。石头、小草、青蛙、蚱蜢,一闪而过。在墓前,脑子里浮上一个人。一个军人。坐着。不知坐在什么地方。好像是路边,又好像是在一家店铺的柜台前。或许,他是坐在史册的扉页上。他的左腿被打穿。他把白毛巾塞进腿肚子里,右手的食指使劲把毛巾从当面骨旁边顶出来。然后扯出毛巾,带出红肉里的碎铁片。他给伤口敷上白沙糖,用草绿色绑腿缠紧伤口。满头大汗,一声不吭。抽完一支烟拖着步枪走了。起身时他轻轻说,“杀日本鬼子去”,长沙东边乡里口音。这人一定就葬在这个公墓里。他从我记忆里站起来,一直屹立着。我承认他是我的祖先,是我远祖的化现。
对长沙会战牺牲的将士的纪念还有一处,在山顶的云麓宫。那里把烈士的名字刻在石栏杆上,不留神看不到。英名久经风雨,再过几十年将荡然无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