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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杨先生,您觉得什么是您在艰难忧患中,最能依恃的品质,最值得骄傲的品质,能让人不被摧毁、反而越来越好的品质?您觉得您身上的那种无怨无悔、向上之气来自哪里?
杨绛:我觉得在艰难忧患中最能依恃的品质,是肯吃苦。因为艰苦孕育智慧;没有经过艰难困苦,不知道人生的道路多么坎坷。有了亲身经验,才能变得聪明能干。
我的“向上之气”来自信仰,对文化的信仰,对人性的信赖。总之,有信念,就像老百姓说的:有念想。
抗战时期国难当头,生活困苦,我觉得是暂时的,坚信抗战必胜,中华民族不会灭亡,上海终将回到中国人手中。我写喜剧,以笑声来作倔强的抗议。
我们身陷上海孤岛,心向抗战前线、大后方。当时凡是爱国的知识分子,都抱成团。如我们夫妇,陈西禾,傅雷,宋淇等,经常在生活书店或傅雷家相会,谈论国际国内战争形势和前景。我们同自愿参加“大东亚共荣圈”的作家、文化人泾渭分明,不相往来。
有一天,我和钱锺书得到通知,去开一个不记得的什么会。到会后,邻座不远的陈西禾非常紧张地跑来说:“到会的都得签名。”锺书说:“不签,就是不签!”我说:“签名得我们一笔一划写,我们不签,看他们怎么办。”我们三人约齐了一同出门,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扬长而去,谁也没把我们怎么样。
到“文化大革命”,支撑我驱散恐惧,度过忧患痛苦的,仍是对文化的信仰,使我得以面对焚书坑儒悲剧的不时发生,忍受抄家、批斗、羞辱、剃阴阳头……种种对精神和身体的折磨。我绝对不相信,我们传承几千年的宝贵文化会被暴力全部摧毁于一旦,我们这个曾创造如此灿烂文化的优秀民族,会泯灭人性,就此沉沦。
我从自己卑微屈辱的“牛鬼”境遇出发,对外小心观察,细细体味,一句小声的问候,一个善意的“鬼脸”,同情的眼神,宽松的管教,委婉的措辞,含蓄的批语,都是信号。我惊喜地发现:人性并未泯灭,乌云镶着金边。许多革命群众,甚至管教人员,虽然随着指挥棒也对我们这些“牛鬼蛇神”挥拳怒吼,实际不过是一群披着狼皮的羊。我于是更加确信,灾难性的“文革”时间再长,也必以失败告终,这个被颠倒了的世界定会重新颠倒过来。
笔会:能谈谈您喜欢的古今作家吗?
杨绛:这个题目太大了,只好作个概括性的回答。我喜欢和人民大众一气的作家,如杜甫,不喜欢超出人民大众的李白。李白才华出众,不由人不佩服,但是比较起来,杜甫是我最喜爱的诗人。
笔会:杨先生,您一生是一个自由思想者。可是,在您生命中如此被看重的“自由”,与“忍生活之苦,保其天真”却始终是一物两面,从做钱家媳妇的诸事含忍,到国难中的忍生活之苦,以及在名利面前深自敛抑、“穿隐身衣”,“甘当一个零”。这与一个世纪以来更广为人知、影响深广的“追求自由,张扬个性”的“自由”相比,好像是两个气质完全不同的东西。这是怎么回事?
杨绛:这个问题,很耐人寻思。细细想来,我这也忍,那也忍,无非为了保持内心的自由,内心的平静。你骂我,我一笑置之。你打我,我决不还手。若你拿了刀子要杀我,我会说:“你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为我当杀人犯呢?我哪里碍了你的道儿呢?”所以含忍是保自己的盔甲,抵御侵犯的盾牌。我穿了“隐身衣”,别人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别人,我甘心当个“零”,人家不把我当个东西,我正好可以把看不起我的人看个透。这样,我就可以追求自由,张扬个性。所以我说,含忍和自由是辨证的统一。含忍是为了自由,要求自由得要学会含忍。
笔会:孔子“十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那一段话,已进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成为一个生命的参照坐标,不过也只说到“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期颐之境,几人能登临?如今您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觉吗?能谈谈您如今身在境界第几重吗?
杨绛: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境界第几重。年轻时曾和费孝通讨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懂,有一天忽然明白了,时间跑,地球在转,即使同样的地点也没有一天是完全相同的。现在我也这样,感觉每一天都是新的,每天看叶子的变化,听鸟的啼鸣,都不一样,new experience and new feeling in everyday。
树上的叶子,叶叶不同。花开花落,草木枯荣,日日不同。我坐下细细寻思,我每天的生活,也没有一天完全相同,总有出人意外的事发生。我每天从床上起来,就想“今天不知又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即使没有大的意外,我也能从日常的生活中得到新体会。八段锦早课,感受舒筋活络的愉悦;翻阅报刊看电视,得到新见闻;体会练字抄诗的些微进步,旧书重读的心得,特别是对思想的修炼。要求自己待人更宽容些,对人更了解些,相处更和洽些,这方面总有新体会。因此,我的每一天都是特殊的,都有新鲜感受和感觉。
我今年一百岁,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往前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
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过好每一天,准备回家。
笔会:有人认为好性情只能来自天生,但您的好性情,来自您一直强调的“修炼”。您大部分作品是70岁以后创作的,堪称“庾信文章老更成”的典范。您认为“人是有灵性、有良知的动物。人生一世,无非是认识自己,洗练自己。”您看重曾参所说,“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在《走到人生边上》的自问自答中,您得出的结论是“天地生人,人为万物之灵。神明的大自然,着重的该是人,不是物;不是人类创造的文明,而是创造文明的人。只有人类能懂得修炼自己,要求自身完善。”“这个苦恼的人世,恰好是锻炼人的处所,经过锻炼才能炼出纯正的品色来。”对您这些话,我没有疑问,也不求回答。在此复述一遍,只为给您一个响应。
最后问一下,您和钱锺书先生作品收入所得设立的“好读书奖学金”是怎么运作的,运转得好吗?
杨绛:由钱锺书和我的作品收入所得、于2001年建立的“好读书奖学金”,设在我们的母校清华大学。截至2011年5月为止,基金已由起初的72万元,增至929万元。为268名品学兼优的清华学子颁发了奖学金,获奖的学生中有的也是我和钱锺书作品的读者。他们手写书信给我,谈谈自己的成长和校园生活,我由此得知现代大学生的一些状况和心态。有的同学说我与清华同岁,邀我百年校庆时回校与清华同过生日。我曾请获奖同学来家作客。大家说说笑笑顶高兴。他们争着翻阅钱锺书批注的韦氏大辞典,对老学长的精深细致惊叹不已。
“好读书奖学金”由清华大学教育基金会管理,他们运作很好。我们的信托协议中有约:清华大学教育基金会在享有钱杨作品的财产权利的同时,有保护钱锺书、杨绛作品著作权及其人身权利的义务,我对基金会认真履行约定感到满意。
“好读书奖学金”在清华大学教育基金会众多的项目中,基金数额不是很高,但他们很重视这项奖学金的人文含蕴和它背后的故事,我们合作愉快。清华大学教育基金会会长贺美英女士是贺麟先生的女儿,我们住干面胡同时的邻居小友,她和基金会的同志对我很关心,常来看望,大家成了朋友。钱锺书逝世十周年,基金会请来锺书在社科院的同事罗新璋、薛鸿时先生演讲,介绍钱锺书的学术人生。夜晚,同学们聚集大草坪,用烛光、朗诵和提琴演奏追思他们的老学长。我年老,未能身临其境,但深为他们的真诚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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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亲爱的杨先生,我曾写过一篇短文,赞美您有“种子之性”,柔弱,又坚韧,深自敛抑,且一生有少女相。我的几位师友看了,觉得文章还少了一层意思,那就是“种子的信仰”。我现在把他们特意找出来的梭罗的这首诗抄在这里,献给您,真的算恭恭敬敬为您拜一个寿——
Though I do not believe
that a plant will spring up
where no seed has been,
I have great faith in a seed.
Convince me that you have a seed there,
and I am prepared to expect wonders.
——Henry David Thoreau
我不相信
没有种子
植物也能发芽,
我心中有对种子的信仰。
让我相信你有一颗种子,
我等待奇迹。
——梭罗
恭祝您健康快乐,智慧平安!
杨绛:我一向把理解我作品的读者当成知心的朋友,感谢朋友们多年对我的关心和鼓励。我现在很好,很乖,虽然年老,不想懒懒散散,愿意每天都有一点进步,better myself in every way,过好每一天。
我从年初开始,再次用毛笔练小楷,抄写锺书的《槐聚诗存》,一天写几行。练练字,也通过抄诗与他的思想诗情亲近亲近,今天(6月19日)凌晨两点,全部抄完。
我有时也写点小文章,多属杂忆与杂写之类,等将来攒到一定数量,当结集出版请大家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