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亲(上)
也许是忙于疏散城市干居民,暂时无暇实施“下靠”计划,当局延缓了“下靠”实施的时间。
二弟带回家的大米很快吃完,离春节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家中面临粮荒,兄弟俩不得不计划重返农村取粮。
镇远车队党支部陈书记,一位年近花甲的老驾驶员的外孙是母亲的学生。他得知我们的情况后深表同情乐意帮忙,答应趁返镇远时送二弟回炉山,一周后再来筑送我回天柱。
母亲打算让我趁便跟车走,顺道去黄平看望父亲,返程时再到二弟的生产队看一看。姑妈也非常赞成母亲的建议,要我代表全家去探望逆境中的父亲。
我们坐上陈书记的货车,老师傅开车又稳又快,中午前就把二弟送到了大风洞,下午将我带到飞云洞。
飞云洞位于黄平到施秉的主干道旁,距黄平十五公里,是当地著名的风景区。我没有时间也无心观赏风景,赶紧往左边盘山而上直通东坡农场的公路走去。
父亲自服刑期满,迄今已经九个年头,先是在凯里农场就业,文革中随全体就业人员集体转移到黄平东坡茶厂,茶厂在飞云洞五公里外的东坡茶场内。
父亲在农场茶厂的食堂任保管兼统计。经人指点,我到食堂的菜地里找到他。几年不见,父亲明显苍老了许多,头上已经出现白发。他正在选留大萝卜种,见我到来非常高兴,但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一边拾掇菜地,一边与我谈话。还不失时机地对我传授萝卜栽培及留种的有关知识。
我很惊讶,学理工的父亲怎么会熟悉蔬菜栽培知识?对于我的疑问他坦然一笑,万般皆学问,只要肯学,哪有学不会的东西?尽管当了近两年知青,也成功地种好了自留地,尝到过丰收的喜悦,但比起父亲的专研精神和认真劲头,我还是自愧弗如。身为知青,此刻我却帮不上父亲的忙。
父亲弄完了手里的活,父子俩在路坎边坐下来交流。
考虑再三,我鼓起勇气提出了困扰我多年的疑问:“你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着(关)的?”
“当年领导动员大家帮他们整风,那时单纯幼稚,相信领导说了几句真话,唉!要是早知道会弄成这样连累全家,啥都不说就好了。”看见父亲愧疚痛苦的模样,我也很难受。我知道,那是大势所趋,不能责怪父亲。
“我们单位总共八个工程技术人员,参加整风运动时七个发了言的人全部被打成右派和反革命,唉,着(整)的不止一家两家啊!”
知道了父亲蒙冤入狱的原委,我问他是否申述过?
“怎么会不申述呢?服刑期间,我曾经万念俱灰,甚至想过一走了之,管教干部劝我,多想想家庭想想孩子,想想身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千万不该走绝路。从那以后,我就不停地写申述材料,留场就业之后更没有间断,要求回原单位工作。”
“有回音么?”
“单位不答应,你想想,他们要是在我的头上盖个红印,势必就要在自己的头上盖个黑印,他们怎么肯认错呢?”
“其实从目前的状况看,你在这里面也未必是坏事,至少不会动不动就莫名其妙被揪斗、陪斗和殴打。外面再混乱,也没人敢冲击公安机关控制下的劳改单位。”我安慰父亲的话虽然有阿Q精神的成分,但的确是实情。那些被无端揪斗殴打的老师和社会各类人员的惨状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如果父亲之前回到单位,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晚饭时,父亲从食堂拿来互相扣在一起的两个搪瓷碗,给我的碗里是雪白的大米饭,而他手里的那碗却是黄橙橙的包谷饭。我执意和他对调饭碗,我怎么忍心让父亲吃包谷饭而自己享用白米饭呢?父亲用亲手栽种的大白菜和姑妈带给他的香肠款待我,那顿饭,父子俩吃得好香好香。
次日离开农场前,我把身上仅有的十多斤粮票留给父亲。父亲一再叮嘱:“遇事别慌,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离开农场很远了,我频频回头,依然能看见父亲站在山头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