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至善村(三十)
上文说到,我家住进至善村不久,父亲就去湘西慈利参加土改工作队,他是自愿报名去的,还当上了土改队的副队长。他来湖大时,四十岁不到,还年轻,省里对湖大派有土改队的指标,就像后来的派四清工作队那样,总要人去的,于是父亲报名参加了土改队,去了湘西慈利。 前面也说过,先于我父亲来湖大的王西彦教授,他也加了土改队,去湘东平江老苏区的土改,回来后写出一系列反映土改前后农村动态的报告和散文。我父亲自愿去参加土改是抱着锻炼自己的目的,一改他在解放前不问政治的态度。 父亲以湖大教授的身份参加土改队,很受土改队的重视,还给当上了副队长,经常参加县、区的土改会议。父亲参加土改虽只短短的三个月,但收获很大,作为他一个自然科学工作者,他第一次深入农村,看到农民的贫困生活,了解到农民受所受的封建迫害,认识到土改的必要性;他从共产党干部身上学会了走群众路线、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的工作方法。 小时候,他给我讲在湘西遇老虎的故事。他们土改队晚上去偏远山村里开完土改动员会回驻地,一般都到半夜了,回程路全是山路,要打手电才能看清地面。忽见见对面山坡也有两盏暗绿色的灯在动,像有人在打手电,只是光较暗,他们以为对面也有人行走,这时带路的民兵告诉他们这是老虎。当时土改队人多,还有枪,老虎不敢过来。他们用手电去照老虎,但太远了照不到,他们走,那两盏灯也跟随着移动,直到他们走出山里。 父亲土改后回湖大不久,于当年暑假期间又被湖大派到湖南革大讲课,那是1952年7月的事。湖南革大是解放初期湖南人民革命大学的简称,原称华中人民革命大学湖南分校,1951年初改称湖南人民革命大学,校址是在长沙市河西左家垅,即现在中南大学主校区。湖南革大属中共湖南省委主管,校长由省委书记黄克诚兼任,副校长朱凡、龙潜。 这是一所抗大式的新型大学,对入校学员进行短期培训,一般为3个月到半年,学员多的时候有四、五千人。这是一所继承延安抗大的传统,为建设社会主义新湖南而培养和造就革命干部的新型学校。在所学校里,大都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他们满怀对新生活的向往,学政治,学理论,学文化。当时学校的条件差,他们睡的是垫稻草地铺,吃的是糙米饭,在操坪里集体听课,教师在台上面对上千名学生用扩音器讲课,学生用一块木板作课桌,做笔记和作业。条件虽艰苦,但革大学员始终斗志昂扬,学习热情高涨,比父亲在西南联大四川叙永分校时还艰苦(见新至善村二十六),父亲很有感慨。 我找出父亲保存的几张去革大教课的通知条,这通知条是钢板刻字油印在黄色毛边纸上的,纸已成了褐色了,字是竖行的,但字迹还能清楚辨认出来。这些张通知条统一长度是275毫米,宽度视字数而定,窄的只四行字,80多毫米宽,字多的有十四五行,160毫米宽,那时的人真节约,现在与之无法相比,打几个字也要用整张B4的打印纸。 第一张通知条是这样写的“革大干部补习班(第二部)定于本月五日开课,兹将尊任课授课时间表附后奉上,敬希云云。附注:1、每日上午七时三十分在自卑亭由学校开专车前往,第四堂课后开回,其余时间来往请乘公共汽车;2、上课地点在革大第二部(岳麓中学旧址)。”落款盖的蓝色圆公章,清晰可见湖南大学教务处注册科的字样,时间是一九五二年七月。 通知里提到的自卑亭就是现在湖大东方红广场东面的那座自卑亭,那时这里只是个十字路口,还没广场,塑像那一带是几栋平房,还有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湖大的专车也就是美式的十轮大卡,还没大巴,罩上篷布就乘人。 第二张通知的内容是开车时间提早到七时十五分,中午十二时十分开回。第三张通知较大,有近三百个字,内容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革大感谢湖大老师们的授课,称之为爱国主义行动云云;第二部分才是主题,要求授课老师住到革大,说是奉中南教育部指示,补习学校老师必须与学员一道住校,从八月二十六日起,去革大授课的老师自带行李,以后湖大再不派车接送了。落款是湖南省干部升学补习学校,但仍盖着湖南大学教务处注册科的公章。 九月初湖大就要开学了,但父亲却要住到革大去,以前还只是上午去授课,下午回湖大。现在要住过去了,就整天呆在革大,湖大这边课怎么上就不得而知了,至善村留给我的印象是父亲很少在家。 但父亲在家时还是带过我,记得有过那么几次,到湖大实习工厂看飞机,实习工厂大坪里摆有三架飞机;看涨大水,大水淹到凤凰山南麓湖大学生宿舍门口了。印象最深的是带我爬凤凰山,说是爬,其实是父亲抱我上山的,从里仁村后,也就是现在的新华书店北面的一条小路爬上去的,这条小路现在还在,已铺成水泥路了。小路边立有一座小小的墓塔,只一丈多高,与新华书店平行,不知是谁的墓,文革时才拆掉。 我在上篇说过,我常嚷着要到对面山上看火车,不管父母怎样的解释,认定火车就在山背后。父亲被吵怕了,就带我上凤凰山去看。到山顶朝东望,山下是一片稻田,过去就是湘江,江中横一水陆洲,再过去就是一片黑色的地方,父亲说那是城里。当时长沙还没高房子,江边都是矮小的木屋,屋面是小青瓦,远眺就是黑色一片。这时传来火车的汽笛声,父亲指着对岸靠南的那段江岸说,火车来了,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一条冒着白烟的粗黑带子,沿江边移动,这就是火车,这么小,我很失望,我坐过的火车比这大得多。长大了后我才知道,那段铁路是猴子石至南站段,沿着湘江边铺设的。 1953年3月初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斯大林去世,举国哀悼。湖大师生列队前往市里参加湖南省举办的追悼大会,都带着白花,默默的在马路上行走。我们这几个小孩站在门前走廊上看,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人,很兴奋,竟欢呼起来,身后有位大妈故意板着脸孔,不许我们笑,威胁说再笑就会被派出所抓去,霎时我们噤若寒蝉。 在老至善村,我们住的这排房子有五户人家,门牌是从17——22号,我家22号。隔壁住的是葛懋琛(葛油)家,他父亲葛德淦是湖大的人事科长,相当于现在的人事处长。葛伯伯比我父亲年长一岁,抗战初期就来到湖大,直至解放都在湖大当教师。他解放前夕加入中共地下党,是中共湖大地下支部委员,长沙解放以后,葛伯伯出任湖大接收委员会委员和校务管理委员,还兼任湖大党组成员、人事科长等要职,是当时湖大的领导班子成员之一。 葛伯伯还是中国人民大学第一届研究生,他是1950年10月去北京中国人民大学深造,读的是研究生班,1952年毕业,回来后任湖南大学马列主义研究室主任。如果他不去人大读研,说不定仍在老湖大里担任要职,至少这人事科长的位置是坐定了,命运就是这样捉摸不定的。 葛懋琛同我们这些新至善村的小伙伴说过他父亲干革命的故事,葛伯伯利用讲课的机会,向课堂上学生宣传革命思想。国民党特务有所觉察,来偷听他的讲课,被葛伯伯发觉了,在课堂上葛伯伯就改用英语讲课,学生能听懂,特务就傻眼了,找不到葛伯伯的茬,只好不了了之。在我们眼里,葛伯伯是位受人尊敬的老革命。 葛家南面隔壁是郑凯南家,郑其龙伯伯和郑伯母都是安徽人,对我们这些小孩都是和蔼可亲,郑伯伯是辛亥革命那年出生的,今年100岁寿整辰。郑凯南是他们的独生女,被捧为掌上明珠,郑伯伯是饱读经书,择《诗经》里一句“凯风,自南也”,便给女儿起名叫“凯南”,他经常给女儿讲故事,还教女儿背古诗词等。 郑伯母是位家庭妇女,天天守着郑凯南寸步不离,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们夫妇还给郑凯南买了辆儿童三轮车,那时的童车绝对是奢侈品,可能是女孩不太爱骑车,很少见凯南骑过这车,大都数时间这车是放在她家的阁楼上,让我们这般男孩馋死了。 我在上篇曾回忆郑凯南对着凤凰山唱《牧羊姑娘》这首歌的情景,郑凯南回复到:“《牧羊姑娘》是我学会的第一首大人唱的歌曲,自打会唱那一首歌之后,我就不太满足于幼儿园里教的那些歌曲了。每次家里来客人,我都喜欢给他们倒茶,然后就是问:你们想不想看我跳舞啊?大人们当然说想看,于是我就开始表演……” 郑凯南在回忆她童年生活时还提到“幼儿园举行过一次讲演比赛,让小朋友们讲故事。别人都是讲小白兔大灰狼,我一上去就自报家门:小甲班小朋友郑凯南,讲的故事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满堂皆惊!把大家都听傻了!绘声绘色讲了半个小时。后来老师们都喜欢听我讲故事,因为那时很多幼儿园的老师就是大学的工友家属,文化并不高。其实我都是看连环画看来的。特别喜欢讲故事!上中戏考导演课,就要考讲故事,我是全班第一,讲的就是我父亲的故事。” 她还说到:“要说吃苦,我根本就比不上很多同学和知青朋友们,甚至在童年时期因为是“独女”,在生活上很是优裕。记得父亲每次去凤凰山下的新华书店,都要带着我。自然每次都会为我买一本连环画。那是有几家时能经常给孩子买连环画的?我就有这种权利。我把那些连环画都编成号码,弄得像图书馆一样,很多小朋友还来找我借书呢。” 葛家和郑家都是安徽人,两位夫人又都是家庭妇女,白天就在一起带小孩,拉家常,两家关系很亲密。葛懋琛和郑凯南都是同年出生的,郑凯南大月份。小时候葛懋琛和郑凯南经常玩在一起,郑凯南天生就会扮戏,她要葛懋琛演《白蛇传》中的许仙,她扮白娘子,郑凯南怎么教葛懋琛就是不会,常逗得两家大人开怀大笑。 郑家的南面王学膺家教授家,他家人多,有10口人,住了两户18、19号。王伯伯去日本留过学,是湖大教授,他也是地下党员。他的夫人李玉是湖大子弟小学老师。王伯伯家小孩多,王伯伯家小孩多,记得男孩有王泽行和王泽沛,女孩王泽蓉和王泽济,王泽沛与我哥哥同年,在子弟小学同一个班,王泽行和王泽蓉是大哥大姐;王泽济比我大一两岁。因王家有两套房,父母和老人住一套,孩子们住一套,所以我哥哥常去王家兄弟那屋里做作业,也带我去他家玩,没大人在边上,不受局促,玩的很尽兴。 1953年底,湖大撤销,王伯伯是湖南师范学院筹委会三个副主任之一,主任是省委宣传部部长朱凡,我父亲金先杰是筹委会委员。湖南师范学院成立后,王伯伯被中央教育部任命为湖南师范学院办公室主任,父亲也同时接到教育部的任命。湖南师大校史中有这样记载“院筹委会是学校的最高权力机关,下设行政和教学两大组织机构。行政组织设办公室、教务处和总务处,王学膺、金先杰和姜运开分别兼任负责人。1953年10月16日,教育部任命金先杰教授为湖南师院副教务长。 办公室设秘书、人事和教育三科。教务处设教务行政、教学研究和出版三科并领导图书馆、公共俄文和体育组。总务处设总务、财务会计、膳食和卫生四科。” 在筹建湖南师范学院的初期,王伯伯、我父亲和姜新纪的父亲都做了不少的工作,当时师范学院没有正教务长,父亲是1956年入党后才被任命为正教务长的,这是后话了。 因工作关系,又是邻居,父亲和王伯伯多有来往,王伯伯经常在晚饭后来我家找父亲谈工作和聊天,我家人少,相对比他家安静些。1954年我家搬到新至善村后,两家才走得少了。大概是1956年,王伯伯离开湖南师院调到省历史考古所出任副所长,后去湖南省哲学研究所当所长,哲学研究所后改为湖南省社会科学院,他是院长。王伯伯调走后,我父亲和他在在省里开会时还常见面,只是我再没见过王家兄弟。 上世纪的八十年代,金盆岭建起了湖南省革命陵园,我父亲的骨灰也移到革命陵园三楼第一排的柜中,在一次扫墓中,我哥哥意外的发现,父亲骨灰盒左上方过去两格竟是王伯伯的骨灰盒,生前他们是至善村的邻居,死后又成了邻居,正好也是隔着两户。 葛伯伯是1966年7月因哮喘病去世的,享年52岁,我父亲是1966年11月因癌症去世的,比葛伯伯晚四个月,他只51岁,和葛伯伯年龄接近,在至善村又是隔壁邻居,几乎同时被病魔夺去生命,两人都英年早逝。 父亲与王伯伯、葛伯伯都是至善村的紧邻和至交,他与葛伯伯同年去世,与王伯伯陵园相聚,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安排?
1953年湖大师专一年制毕业生集体照,一排右四是我父亲金先杰,当时父亲是湖大师范专修科第二副主任,照片地点是新建的湖大大礼堂。
照片局部放大,一排左二带眼镜者时王学膺教授、右一是我父亲,中间的几位领导是谁?有谁认识?
老湖大的通知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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