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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秦川人家

       【原创小说】秦川人家



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姐弟姻缘生了变,滴血认亲蒙屈冤。

这是秦腔《三滴血》中的唱段。她学唱秦腔,就是从这开始的。祖籍陕西韩城县,多好听,一开口就象拉家常。戏是熟戏,但百听不厌。她的祖籍是陕西临潼县,家住离渭河北面仅三里地的乡下。和韩城一样同属八百里秦川。她的姐姐们会唱戏。哥哥会拉弦。唱戏的都想配个好琴师,高音上得去,低音沉得底,本来很一般的也能唱得像个角。家里出了点事以后,她对哥哥说,要学戏。哥哥说,我来给你配弦。

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麦收时候很忙,也是农村用钱的时候。很多外出打工的都回来了。远的,没回来的也寄了钱回来。邻里见面都在说这事。你家里谁寄了多少多少钱,他家里谁又寄了多少多少钱。大家都问她,你的娃寄了多少钱。他寄钱肯定多了。读那么多书。她说没有寄,谁都不信。按说农村现在好多了。从前多忙啊,放下耙头拿起锹,忙完里头忙外头。光说垫牲畜圏,打外面拖多少土回来,就得从家里拖更多出去,汗吧水流的拖到地里,还要一锹一锹洒开,上一次肥,手杆子差点累断。现在一不垫圈,二不上粪了。买化肥。农活都是出钱请机器干。收完麦子,紧跟着要种玉米,忙呀,又正是用钱的时候。家里倒也不是就缺这钱。可是,寄点钱是个心意,家里总还是指望这点心意的。她守在地里,看机器在墚子间来来去去。收割才刚开始,麦田望不到边。她的娃在更遥远的东边。她打心里埋怨娃。娃说过到新加坡赚了些钱的,寄点回来也是应该的。再说了,不寄钱,打个电话总可以吧。

娃很久没有来电话了。上一次来电话,说是在上海。也没有什么多话说。问他,只说好。什么都是好。好什么好啊,连乡下人都知道金融危机。娃不想说得详细点。好像不太想和爸妈说话。从前他可不是这样。她问他是不是太忙了。没有哪里不舒服吧。有病要赶紧的上医院呀。天还挺冷的要自己知道多穿件衣服,热了再脱掉。娃说,妈,我都多大了。这些事就不用问了。

娃不高兴,她就不问了。可老想着娃的事,天天等他电话。她不给娃打电话。老了,帮不了忙使不上劲了。年轻人忙呢。咱不叨扰他。都羡慕咱呢,有一个赚大钱的好儿子。虽然自个儿心里明白,赚什么大钱啊。但也不用像过去,无论赚到多么小的钱,都要留给娃。摸抻叠平包紧,一分也没乱用过。娃总是好像知道钱凑够了似的,马上就有电话来要钱。没说的,全寄给他。家里光光的没一个钱了,兴冲冲的接着开始再次筹钱。就这样供娃上完本科读完了研。这两年不用寄钱给娃了。麦子收成好。诊所的生意也不错。真还余下钱了。一辈子艰辛,总算熬到头了,过几天舒舒服服的日子吧。别想太多了。秋后把房子修整一下,有钱呢也象邻家一样装修一间卧室。娃要带媳妇回来的。家里不能太恓惶了。娃的爸从不想家事。他心里只有诊所和病人。他说,那可不,人命关天,我可不能给阎王爷打工。看他说的。

被盗是发生在麦子收完后那天晚上。人太累了。睡得太死了。贼应该是开了车来的。搬走了彩电,洗衣机,电风扇,电动车,自行车,几包留着去换面粉的新麦子,也被扛走了。卖麦子的钱,幸好藏在了枕头里面。干这么多活总得弄出点动静的。两个大活人都睡在家里。说谁好呢。真懊悔。太大意了。报了案,公安说,入室盗窃的多了。回去等着吧。一直也没有破案的消息。

忙完收种,她继续去一个私人老板厂里打工。厂里有一个小时午休。她心疼家里被盗走的家什,老想不开,头晕得很,心里拥堵。突然想到附近人家的自乐班学戏。哥姐都常在那里玩票。她一去,哥就撇开人,专来教她。想到来学戏。自己也感到奇怪。更奇怪的是,她根本不用多教,有哥的弦子带着,看着戏本哼几次就会唱了。高低缓急,十分着调。是不是因为打小起,就听熟了哥姐的一板一式?是不是秦川人的血脉筋骨里先天就遗传了秦腔的灵气?在别人家里唱熟了,竟然很快就可以登台了。收种已毕,又是农闲。逢墟赶场,戏台子下有时还找不到座位,都说她唱得比她姐还好,怕前世就是个唱戏的。哥也说,你懂戏,很入戏。只有娃的爸捂着嘴笑,说,身子粗,腿又短,够难为她了。

五十多年了,她没有过唱戏的心愿。如今后悔没有早学它。原来秦腔这么合她。她无论唱哪一出那一句,唱着唱着就觉得这戏本是在说自己家里的事。自己家里的事,本来是不好向外说的。可这是戏文。她动情地说,悲情地唱,只有她自己知道。别人不会知道。即使哥哥也不知道。一个人的心事,不说出来,谁又会知道呢。

古人怎么这样苦呢?做人怎么这样苦呢?按说人老了事情都做完了,可是为什么心里更苦了啊?真是千人千般苦,苦苦不相同!她唱着唱着,眼泪出来了,一切的烦恼和不如意,随之而宽解,而消散了。这一来还唱上瘾了。整天哼着:曾不记母亲怎么讲,你我姐弟要成双。狗官断案太狂妄,滴血拆散锦鸳鸯……雪上加霜真伤惨,父子夫妻不团圆……

出事故那天,下着雨。从前风调雨顺的八百里秦川,如今下雨变成稀罕事了。好在有渭河。那浑浊的河水用来浇地,赛过下肥料,庄稼全指着它。因为雨少,排水的系统很不健全。一旦下雨,遍地是水。对面来的汽车速度很快,飞溅着泥浆水花。她慌不择路,连人带车就摔到右边水坑里了。右手右腿多处骨折。一住院,卖麦子的钱花去了一多半。这下好了,正如戏文所唱雪上加霜了!

叫人侍候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把一辈子的事想了几个遍。也没有心思唱戏了。天天想娃。娃也真是的,就算你不知道妈妈摔伤了,也该来个电话了。娃好久没有打电话回来了。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越想越害怕。说给他爸。他爸说,你这个样子,管他呢。

终于有一天,娃来电话了。她忘了自己脚痛。要奔过去接电话,差点又摔了一跤。娃在电话里叫:妈。她在床上说:娃。两人都不再说话。沉默着。娃知道妈在呢。妈知道娃在听。但她流泪了,说不出话来。两个人等着。她强忍住泪,说,娃,有时间回来看看妈。娃说,好呢,妈。

人是地上仙,一日不见走一千。过了些日子,娃回来了。她看看娃。娃咋这样憔悴呢,就像那年高考时一样,头发很长,脸块发黑。她手脚都快好利索了。赶忙下厨做饭。娃喜欢吃妈做的饭。坐了一晚的火车早饿坏了。可是坐在桌上,娃老看着碗里,吃得很慢。她有很多话要说。慢慢说吧。来得及啊。她小心在意地尽拣些远远的话说。谁家收了多少麦子,卖了多少钱了。娃你小时候的耍伴,就是那个跟你骂仗老叫你爹的名字的娃,到海南打工去了,太远了回不来,他寄回来好几千块钱,他妈到处吹牛。

她说,娃你也该寄点钱回来。妈不要你的。图个说法。也让娃你光鲜光鲜。

他低着头。脸色变了。

她说,都知道娃你有出息。乡下人土,认为有出息就是有钱。娃你该寄点钱回来,让爸妈好给乡党答句话。你咋不说话了。妈说什么让你不高兴了。

他把碗筷一推。呼的站了起来。他大步走到床前,把眼镜一摘,重重地摔到被子上。钱!钱!钱!钱那么重要吗?他举着双手,转着圈,象笼中的野物一样吼叫着。他双手扯着自己的头发,脸涨的通红,象是疯了!他抱住自己的头,半跪在地上,喃喃地咆哮着:叫我怎么办?!我有什么钱寄回来!我被老板炒了,吃老婆的吃了半年了!天天找工作!到处找不到!没有人要我啊。

她吓坏了。跟在娃后面,转圈圈。叫着:娃,娃,娃,你咋了?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好不好,都是妈妈不好。妈妈错了。妈妈道歉。妈妈再不要你寄钱了。娃你可千万不要乱来啊!

娃说,我站在黄埔江边,差点就往下跳了。

她的心紧缩着,恐惧让她木然。突变却让她清醒。

她好像眼睁睁地看到自己梦想在破灭。娃怎么啦?咋变成这样了,他从来没有这样向着父母吼叫过。她说了些什么,她错了吗?不应该把心事全挂在娃身上?可是天下父母那有不挂念儿女的?有钱的没钱的父母都一样。一辈子到死时还在为子女操心。是不是操心要放在心里,不能说出来,可是那还叫操心吗?可是操心竟让儿子这么生气?她悲哀地想,过去的娃,说也说得,骂也骂得,打都打过。看着娃,她感到十分陌生。

他的暴烈让她幡然猛醒。果子成熟了,总要离开树枝。苹果熟了,不摘它也会掉下来。留下老树在地里,自个儿活着。

让孩子活他的人生。黄埔江不是没有跳下去吗。他说给妈听了。他不会跳下去了。纵然他还要往下跳,又有什么法子,她可以日日夜夜牵着他的衣襟,陪着他走过春夏秋冬吗?

放手吧。

老了,也还得活自己的人。戏文里唱得好: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那断壁残垣。对自己说声没关系,你没错。自我安慰。自我宽慰。不要梦想。没有了梦想,还有什么破灭?儿子也没错。面对残酷的现实,受了那么多憋屈,谁还没有个发泄的时候?他会在磨难中成长的,让他自己去体会去调整,去思考这一场暴烈的对错。相信他。只能相信他。他必须自己活人。这是他的权利。

娃的手机响了。他镇静下来,马上接听。她象一滩稀泥,坐下了。

娃说,哼!他们面试我都一个月了。刚走开,就叫去。不去了。

她挣扎着站了起来,说,娃你去吧,去吧,说不定这一下就搞好了。

她定了定神,又说,好儿子,去吧。 搞好了来电话啊。

娃的爸像个观众,拍拍腿站起来说,嘿,演的哪一出啊?四郎探母吧。

娃走了。背着一个还没来得及打开的包走了。以前回来时,背回来的常常是一大包脏衣服。她会一件一件洗干净。让他带走。这回包里有没有呢?有也来不及了,连洗洗衣服的时间都没有,连家里的板凳都还没有坐热。娃就走了。

她没有去送他。脚还是不得力。但她突然三五两下爬上楼了,楼上高些,她能看见娃。娃看不见她。娃背着包穿过村里一条歪歪扭扭的巷子。平原的天黑了,四野冷冷清清。远处,邻村的房屋模糊成深沉的暮色,象怪兽般匍匐在秦川大地的胸间。一阵紧似一阵的孤寂拥堵着她。她不害怕孤寂。只是心疼肉痛地挂念儿子。这一去几千里。可恶的上海,有一条黄浦江。她想唱戏。哥哥在就好了。请他配弦,吼一通“慢板”,道一声“实可怜”,唱一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这时她才感到全身骨骼剧烈疼痛。比骨折的当天还痛。她咬着牙,稳稳地站着,没有倒下。



2010-11-12
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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