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稚与协和的那些女大夫们
以林巧稚为代表,老协和女大夫都喜欢穿素色修身旗袍,高贵脱俗,她们脱下白大褂走在街上,都能被老百姓一眼辨认出那是协和人。“只可惜,她们大多数都一辈子没有结婚。”这些白衣天使独立圣洁的身影背后,是不为人知的孤独和牺牲。
浏览老协和的名医档案,林巧稚、杨崇瑞、叶恭绍等女大夫的名字格外引人注目。在当时的高校或专业机构中,女性人才凤毛麟角,而老协和却有一个女性知识分子群体,她们拥有专业技术,精通英语,气质优雅,构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曾任协和医院副院长的黄人健回忆,20世纪50年代,自己刚来协和护校读书时,医院里的女医护人员就已经占了“半边天”了。
1919年9月,协和预科向女生敞开大门;一年后,专门招收女生的协和护校成立。这两项举措在当时都是破天荒的大事,协和成为中国第一所男女合校的医学院。20世纪上半叶,职业女性崭露头角,却仍备受歧视。协和以开放的心态接纳了女性,也为她们设置了一道不尽人情的门坎:担任住院医生的女性,一旦结婚自动解聘,女护士如果结婚必须辞职。
也许,这既是门坎,也是考验。老协和女医护人员大多出身教会学校,自幼笃信基督。坚定的理想和虔诚的信仰,支撑她们以殉道者的姿态,做出常人难以做出的牺牲。她们大多终身未婚,将自己嫁给了医疗事业。她们是中国医疗史上的特蕾莎修女,“爱至成伤”,却发现“伤没有了,得到更多的爱。”
林巧稚:“我的惟一伴侣就是床头的电话”
林巧稚这个名字家喻户晓,一是因为她医术高明、医德高尚,二是因为她专业特殊——妇产科。
她一生亲手接生了5万多婴儿,虽然她自己从未有过孩子。每一个林巧稚亲手接生的孩子,出生证上都有她秀丽的英文签名:“LinQiaozhi‘sBaby”(林巧稚的孩子)。傅作义的小儿子,冰心和吴文藻的三个孩子,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子女梁从诫、梁再冰,都是由林巧稚引领到人世间。他们都有这样一张出生证,至今保存在协和的病案库中。林巧稚说过:“生平最爱听的声音,就是婴儿出生后的第一声啼哭。”
曾有妇产科主任惠特克嘲讽林巧稚:“你以为拉拉产妇的手、给产妇擦擦汗就能成为教授吗?”这从一个侧面说明林巧稚对待病人极为温柔耐心。对于产妇来说,心理上的宽慰十分重要,难怪很多妇女千里迢迢赶到协和找林大夫。原协和医院副院长黄人健回忆说,她曾看到林大夫掏出几十块钱给一个流产的贫穷妇女,让她买营养品。“那时林大夫的工资是300块,像这样资助病人的情况太常见了。”
直到晚年病重、身体极为衰弱的情况下,林巧稚还坚持工作。家人和学生劝她休息,她说:“你们是知道的,我是一分钟也闲不住的。闲下来我便会感到孤独寂寞。上帝如果让我继续生存在这个世界上,那么,我存在的场所便是在医院病房,我存在的价值便是治病救人。”她虽然早已不是住院医师,但她要求值班医生和护士,只要病人出现问题,即使是半夜也要马上通知她,如果没有通知,第二天上班她会生气地批评。林巧稚曾说过,“我的惟一伴侣就是床头那部电话,它帮助我了解病人的情况和提出治疗方案。”
一张聘书,一纸枷锁
1921年协和医学院落成,林巧稚正是在这一年考入协和。当时她20岁,在那个年代已经算“大龄女青年”,和她一同在厦门女子师范毕业的同学基本都结婚了。家人开玩笑说,医科一读至少8年,你毕业了还怎么嫁人呢?林巧稚非常看不惯女孩必须依附丈夫的旧观念,坚决去参加考试,据说她还摞下一句气话:“那我就一辈子也不嫁!”一语成谶,林巧稚果然为了医疗事业终身未婚。
1929年,林巧稚毕业,8年前入学时有5个女生,3人坚持到最后。林巧稚学业优异并热心公益,得以留校任职,她是协和第一个毕业留院的中国女生。聘书这样写到:
“兹聘请林巧稚女士任协和医院妇产科助理住院医师……聘任期间凡因结婚、怀孕、生育者,作自动解除聘约论。”
老协和的管理者坚信,一个女人不可能同时扮演贤妻良母和职业女性两种角色,只能选其一。林巧稚怀着矛盾的心情接下这张光荣的聘书,也接下一纸枷锁。曾有说法认为林巧稚有过一段朦胧的恋爱,但随着她在医院表现出色,协和派她赴欧美考察深造,恋情也不了了之。
1940年林巧稚回国,不久升任妇产科主任,她又创了个纪录:协和第一位中国籍女主任。林的学生严仁英说,“女的里头能当上教授、主任的就她(林巧稚)一个人,如果她结婚了她就没有这个前途了。她这个独身不是她自己选择的,是被逼的。”
谢绝傅作义特批机票,不参加开国大典协和纯净如真空的环境,养成林巧稚单纯倔强的个性,她对政治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1949年,人民解放军兵临北平城下。家人都劝林巧稚离开北平,“共产党打进城来,还不知道会怎样处置在美国机构做事的人!”北平城防总司令傅作义的夫人给林巧稚送来一张机票,上面有傅将军亲笔签名,凭着这张机票,可以搭乘任何一次航班去任何一个城市,傅太太特别说:“这是多少人用金条换不来的。”林巧稚因为刚为傅太太接生了一个男婴,傅作义晚年得子,全家将林奉为座上宾。
林巧稚谢绝了好意。她认为自己凭业务吃饭,没什么可害怕的,她就要在协和守着她的病人。
1949年初秋的一天,林巧稚查房后回到办公室,在桌上发现一张大红色请柬,打开一看,竟是邀请她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这在别人看来是求之不得的殊荣。林巧稚轻描淡写地说:“真有意思,我是个医生,请我去做什么呢?”10月1日,她照常在产房忙碌一天,没去参加那个举世瞩目的盛事。
随着协和“收归国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造”运动展开,老协和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首当其冲。
林巧稚的社会威望和她的政治积极性反差强烈,她理所当然是“重点改造对象”。工作组派她的学生给她讲形势、谈理论,劝导她“觉悟”,“揭发美国人的文化侵略”。林巧稚想不通,“美国人办医学院帮我们培养人才,我的医术就是人家教的……我不懂这怎么叫侵略?”
与领导干部夫人的接触,让林巧稚对共产党人有了更多好感。有一天,一个穿灰色列宁服的妇女来协和挂号找林巧稚看病,林在问诊中了解到,这名患者1927年生过孩子,因为躲避国民党抓捕不能在大医院就诊,孩子夭折,自己也不能再生育,长征中又落下许多病根……林巧稚没想到,一个女人可以为革命付出这么多。后来她才知道,这位患者是周恩来的夫人邓颖超,林对她更增添了同情和敬佩。
彭真的夫人张洁清来协和生孩子的时候,林巧稚经常和她聊天,但不知道她的身份。张洁清出身世家,待人平和文雅,而彭真总是一个人提着饭盒来送饭,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等待探视,几乎没人知道他是北京市委书记。
曹禺以她为原型创作“思想改造话剧”林巧稚与周恩来夫妇、彭真全家结下深厚友谊,这些交往使她对共产党人和新政府有了新的看法。
她的“思想动态”被工作组敏锐地捕捉到,北京副市长吴晗来到协和,亲自给林巧稚写了一百多页学习体会和思想小结。林巧稚在协和大会上代表教授发言,没有采用吴晗写的报告,她回顾自己在协和不问世事一心从医教书三十年,表示她现在愿意“打开协和的窗子看祖国”。言辞朴实恳切,在场许多老协和人留下眼泪。
发言结束后,剧作家曹禺走上前握住林巧稚的手说,“您讲得太好了!”曹禺当时正在协和医院“体验生活”,准备写一部反映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戏。
后来他写了《明朗的天》,表现“受美帝国主义思想毒害很深的高级知识分子”,受党的教育转变的过程。
主人公凌士湘身上据说就有林巧稚的影子,这部戏是勉强适合时代出生的产儿,无论曹禺本人还是后来的评论家,都对此剧不满意。林巧稚也受邀请到北京人艺观看了这部戏,她没有给出任何观后感。
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著名知识分子纷纷加入共产党。林巧稚对周恩来说,一个诚实的人不能欺骗组织,也不能欺骗自己。她是虔诚的基督徒,入党恐怕不便。周恩来宽慰她不必介意这个问题,在党外一样可以工作。
“文革”中,林巧稚推着四轮车给病人打针送药,清洗便盆,倒痰盂……这些工作她都做得一丝不苟,毕竟,她还没有离开协和,对她来说,已经是再幸运不过。“文革”结束后,协和恢复正常工作秩序,但林巧稚已近80岁,体质逐渐衰弱。1983年春,林巧稚病情恶化,陷入昏迷,她总是断断续续地喊:“快!快!拿产钳来!产钳……”这时护士就随手抓一个东西塞在她手里安抚她。4月22日,林巧稚在协和的病床上走向人生终点。遗嘱中,她将个人毕生积蓄3万元人民币捐给医院托儿所,骨灰撒在故乡鼓浪屿的大海中。
杨崇瑞:倡导节育,一生受批判林巧稚并不是个案,老协和还有很多将全身心付诸医疗事业的女性,其中典型代表之一还有林巧稚的师姐,毕业于协和医学院的前身——协和医学堂的杨崇瑞。她是中国的第一个女医学博士,也是终身未婚。
杨崇瑞从20世纪30年代初开始倡导节育,1936年,她邀请美国节育运动之母玛格丽特.桑格到协和礼堂演讲。这一举动激起保守势力的反对,当时的中国,有钱有地位的男人都以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为荣。杨崇瑞一个独身女医生在公开场合倡导女性避孕,还请来在美国因宣传节育而被监禁过的“反动专家”,简直伤风败俗。有份报纸这样描述杨崇瑞在前门车站迎接桑格的情景:“外国反动医学人士来华,拟宣传所谓的节制生育。国人则有一奇装异服的中年妇女前往迎接,居心叵测,需加注意。”杨崇瑞喜欢穿改良新式旗袍,把长发编成辫子盘在脑后,却被讽为“奇装异服”。
1948年,杨崇瑞被国际卫生组织聘为联合国妇幼卫生组副组长。次年,她在欧洲各国参观时,听到新中国成立的消息,放弃了联合国的高薪和要职,辗转返回祖国。她受到毛泽东和周恩来的接见,被任命为新中国卫生部第一任妇幼卫生局局长。
如果说20世纪30年代,杨崇瑞宣传节育是在与根深蒂固的陋习作战,那么建国后,她是在与权力抗争。她不顾上层的意见,提倡计划生育,批评卫生部轻视避孕、放宽流产的做法。1957年,她被打为“右派”,罪名是“三马主义”——贩卖反动的马尔萨斯人口论;拥护鼓吹马寅初的“新人口论”;反对马列主义的生育观。此后22年她被迫脱离医疗一线,直到1979年平反。
当时协和有好几个女医护人员被划为“右派”,对于她们来说,最艰难的莫过于她们要独自承担批斗和苦役,没有丈夫子女支撑安慰。协和护校第一个中国校长聂毓禅,将一生精力投入于高级护理教育。1952年,卫生部决定把护理纳入中专教育,聂毓禅为人单纯直率,屡次向上级提建议恢复高等护校。1957年,她被划为“右派”,当时还是年轻护士的黄人健说,“聂校长一辈子没结婚,挨批斗、下放时孤苦伶仃,看了真是难过。”
叶恭绍:用行动突破协和女大夫婚姻限制老协和的制度也有例外,出身世家的叶恭绍,大胆地突破了教条。1935年,27岁的叶恭绍从协和医学院毕业,获得博士学位,被分配到协和医学院公共卫生科工作。叶恭绍告诉科主任袁贻瑾,自己将在10月份结婚。她的未婚夫黄桢祥是她从燕京到协和的校友,比她早一年获得博士学位,已分配在协和内科工作。
袁贻瑾当时反应很大。《协和医事》一书记录了叶恭绍的回忆:“他简直不能接受,而且感到失望。他要我去找杨崇瑞谈话,希望杨崇瑞能说服我不结婚。”
“但我没有改变计划。我按预定时间,于1935年10月和黄祯祥大夫结了婚,并继续在公共卫生科工作,直到1941年冬珍珠港事件发生,协和被迫关门为止。我于1936、1938、1940年生了三个孩子。
除了利用协和应有的每年一个月的休假外,我没有为生孩子而多请一天假。我就是要用自己的行动说明:已婚妇女照样能继续工作,以消除他们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我终于胜利了!”叶恭绍回忆说。
早在十年前,叶恭绍就用行动挫败了重男轻女的思想。父亲是清末举人,思想守旧,不给女儿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她的二哥是早年追随孙中山的叶恭绰,资助妹妹完成中学直至燕京大学医预科的学业。
叶恭绍致力于儿童青少年的生长发育和青春期研究,提出了中国男女少年第二性征发育的分期方法,成为研究青春期发育的重要依据。她还创办了中国第一所儿童青少年卫生科研机构——北京医科大学儿童青少年卫生研究所。丈夫黄桢祥后来成为国内一流病毒学家。夫妇两人在各自领域都取得突出成就。
20世纪50年代,协和被新中国政府接管,老协和的规章制度作为美帝“遗毒”受到批判,许多优良传统被抛弃,令老协和人痛惜。但有一项规定的废除可以说深得人心,那就是对女医护人员的婚姻限制。那段时间,邓颖超曾经关心林巧稚的个人问题,已经50多岁的林委婉地表达自己不再考虑此事,她半开玩笑地说:“要是早些年解放不就好了吗,谁让你们对我解放得这么晚呢!”
老一辈协和女大夫不仅有高超的医术,还有高尚的医德,更有耿直不阿的人格。这些弱女子孑然一身,韧如蒲草,无论世俗偏见还是政治强权,都不能让她们屈服。在动荡的大时代中,她们坚守了知识分子的良心和骨气。今天看待她们,也许不应该再刻意强调“女性”这个标签,她们是中国传统知识精英的杰出代表,其境界情怀,已超越性别和职业的樊篱,值得后人无尽地咏叹追思。
——摘自《文史参考》作者 李 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