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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防盗门

   

       【原创】 防盗门


七九年,我们分到一个三楼的套间,只有32平米,但是厨卫齐全,还有阳台,很高兴。当时尚无煤棚,自行车大家都放在楼下的空地里。后来,偷窃自行车的现象多了起来,住楼上的就不得不每天睡觉前把自行车扛上楼了。再后,入室盗窃时有发生。也就这一两年吧,大家开始在木木门前面加一个简单的凉门,且将其视作防盗门前身吧。抓住商机者,开店专做铁门,赚了个盆满钵满。我再次搬家后,盼盼防盗门,王力安全门等做大做强已经垄断了门业。说实话,我不喜欢防盗门。它具有的社会职能,无情地粉碎了人们对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向往。它冷漠地面对左邻右舍,猫眼将来客无情地丑化。我还不喜欢它的密封性,用力稍大时,一个本还算温馨的家,门窗玻璃咣咣直响,象经历一场小范围的低等级的地震。坐在电视机前,无奈地看着排山倒海的防盗门广告,便联想起半个世纪以前,我家特有的防盗门。

那一年,食堂散了,能够按时领到米自家做饭吃,都很高兴。祖母把饭菜蒸煮得稀巴烂,吃时吃饱了,撒了两泡尿又饿了。即使这样,也好过吃食堂。父母在各自单位吃住。父亲单位远。母亲经常将自己的一份饭省些出来,用钵盛着放在柜里下间,留给我们放学回来后享用。那天,天断黑了还不见我们人影子。母亲百忙中抽空到宿舍觑觑,一开门,一股臭气熏天。柜门敞开饭钵不见了!她随手抓了一个高粱扫把壮胆,循着臭气来源,发现床舖底下有人!她战战兢兢把人从床底下吼出来时,我们回来了。那是一个比我还小的孩子,衣衫单薄,骨瘦如柴,睁着两只惊恐的眼睛。母亲说,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你怎么进来的,你吓死我了,你还在房里拉屎,你还不快跑,看我不打死你。她举起扫把,做出了一个要打人的姿势。我们不听话时,她也是这样子吓唬我们。我们竟也鹦鹉学舌地帮腔,你还不快跑,你吓死我们了,你还在房里拉屎,太臭了。倒好像他错在破坏了卫生,而不是入室偷盗。

次日,母亲交代,加固门户,以防盗窃。我们很紧张,天刚断黑就多次联合检查门背后角落弯,看有没有挨门贼,没过几天,就停止了演习。只有祖母不厌其烦,每天在睡觉前将前后门临时加工成简易的防盗门。具体的步骤:首先闩门,这是一定的。然后用一根树筒顶住门页子,增加入室难度。再在门上挂块洋铁皮,权当警铃。我们还幸运地从废弃了的炼钢炉遗址找到一坨宝贵的铁屎渣,串到铁皮上,这就锣钹配套了,打击声相当响亮。次日清晨,在我们梦中,祖母又亲手拆除一个平凡至极的昨天。也有月黑风高之夜,或凄风苦雨之时,于无声静寂或雷鸣电闪之中,警铃骤然响起,我们顾头不顾腚地往祖母床上爬,祖母紧紧搂住我们,挨个的扯着我们的耳朵说不怕不怕。及至听到一声猫叫,才知道来者不是贼人。这独具特色的相当于晨钟暮鼓的装置,是一枚永远的篆刻,收藏在我人生的扉页上,定格在我感情深处了。

那年月小偷小摸成风。但做贼不打空转身。我们家有什么可偷的呢?我说除非进来偷人。祖母骂我胡说八道。我家米桶虽大,是原来开饭店时用的,可是米常常只有薄薄一层在桶底下。那时家里也不用饭甑了,蒸钵子饭吃,定量到人,各吃各的。我呢吃长饭,肚子容易饥。有时趁其不备,到米桶里去抓一点儿,加到自己饭钵里。小妹看见了眼红,也要去抓。米桶太深,米太少,人太小,就栽到米桶里去了。祖母把她捞出来,一边咒我一边哄她,把自己钵里的米象征性的拨点给她。装着这一点点米的桶,还上了一把锁,钥匙挂在祖母腰上,睡觉时也不取下来。

那天,郝婆来时,我们都在。她端了个空簸箕有气无力地说,几天没起火了。大人可以忍饥挨饿,小孩不行,她妈妈一滴奶都挤不出了,再这样下去孙女要饿死了。祖母推脱说,我家也没有米了。你多走一家问问。郝婆说,我崽跑了几天了,亲戚朋友邻居里舍,都借高了,没借到。昨天去他舅家,舅答应了今天借一点,他今天一清早就去了。小孩子哭得太厉害了,就想先跟你家借点,煮点米汤给她喝。他借回来马上还给你家。她说,实在没有办法了。我本来就没有脸面到你家来,上次借的一升还没还你们。她掩面而泣。远远地我们似乎听见了她家里乳儿的啼哭声。

祖母说,不要哭了,你崽借了米回来马上还我啊。她取下钥匙,开了米桶,量了一升米出来,双手捧着郑重小心地倒进郝婆簸箕里,看见掉了一粒米到地下都捡起来,喃喃地说,粒米度三关啊。郝婆说,再借一升吧。祖母又说,你崽借回来要马上还我家啊。郝婆端着米头也不回急匆匆地走了。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米没还来,连郝婆都不见了。家里米桶空了。领米的时间未到。祖母把桶翻倒,用桌扫把使劲扫,连灰带米只扫出一抓来。我自告奋勇拱进去,连一粒米也没有找到。

母亲知道后,雷霆震怒。她回来时,我们就像几只嗷嗷待哺的雏鸟一样张开口望着她。她把想尽办法借来的米倒到桶里,啪啦一声把桶锁上,将钥匙交给了我,说,以后你来管。怒气冲冲上班去了。祖母贴墙站着,紧紧地抓着弱小的我们的手,吓得脸都黑了。我们挤靠着她,大家噤若寒蝉。母亲走开,祖母流泪。我伸出手,给她抹掉。越抹越多。大妹就扯着她的衣服袖子去擦她的脸。小妹不懂事,这时候哭着喊饿。我只好也去给她揩眼泪,弄得我两手都是泪,分不清是谁的泪。我怯生生地把沾满泪水的钥匙偷偷递给了祖母。她边哭边说,怪不得你妈妈。走吧,做饭吃去吧。

为了把那两升米节约出来,很长时间,祖母都不吃饭,光吃蔬菜。我们向来不是很注意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感觉她吃饭有点异样,不上桌来。而她从小要求我们不要端着碗到处跑,要规规矩矩坐在桌上吃饭的。直到她双脚肿起来,一摁一个指印,我们才隐隐感到她好像很久没有吃过饭了。很快她的脸也肿了,不像她了,像个胖弥勒。我们于是很担心,怕她死掉。因为得水肿病的已经死了很多人了。我甚至有天做梦她死掉了,半晚上梦醒了赶快爬起来去看她死了没有。看见她没有死高兴得倒头又睡。

祖母命大,熬过来了。苦日子终于过去了。接下来我们过着快乐的生活,直到文革前。几年前回老家偶然经过郝婆孙女家门口,听路人说她家转行做防盗门生意,已经发了。只是没有看见那位在特殊年代喝过我们家两升米熬的米汤的女老板。

2010-8-9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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