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陈雪英女士——
(上) 虎年过去,兔年降临,我们都在风风雨雨中走过了漫长的岁月。 回首往事,不胜唏嘘。这往事非别,乃是我情窦初开时的初恋; 月奔星飞,时光一闪即逝。在时光的长河中,有一印象始终深深铭刻,那就是我与她的初恋。 初恋在我的记忆中既朦胧又清晰,有着无穷的回味。 初恋的情景萦绕在我的心头,天荒地老,与日月同辉。 现在,我端坐在依北窗放置的棕红色的写字台前,凝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白雪思绪万千。 片片雪花落下来压在花坛中仍保持着碧绿的草木上,绿色渐渐地退缩,剩下一片乳白色的冰雪世界。 只有那一树寒梅傲立雪中,仍顽强的绽放,显示着岁寒四友为首者的高贵品质。
万千思绪渐渐地归结到一个小小的窄面,再聚焦到一点。这一点的纹理脉络是那么清晰可见。 我立即打开显示器敲击着键盘,捕获记录下这一美妙时刻,写下我初恋的回忆。 初恋是淡淡的,淡的像透明的白开水;初恋是浓浓的,浓得像酒芯巧克力;初恋是热热的,像是喝了一杯热咖啡使人兴奋;初恋是甜甜的,甜在心窝,甜在永恒的记忆;初恋是纯洁的,纯洁得像是无暇的白玉,只有绵绵的情意,没有世俗的欲望;初恋的记忆,不可磨灭,只能加深;初恋使人回味无穷,天长地久,与世长存。有初恋的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幸福的无与伦比。 我有初恋,我是幸福的人。初恋的记忆,伴随我走过漫长的一生,经过风霜雪雨,历受艰难坎坷,越到晚年,印象越是深刻。 我的初恋情人叫猫头,其父亲是绍剧名角,和六龄童齐名,在上海、浙江颇有名气。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1949年,绍兴解放了。这是我生命中继抗战后的又一个转折的年代。父亲傻乎乎的自己要求参加了县里举办的“思想改造学习班”*,从此走上不归路。那年我十四岁,还在绍兴中学念书,本来是住宿的,为了省点钱,改了走读,吃住都在观音弄汪家九爹家。一次回家休礼拜,临走时,母亲交给我一个五钱重的金戒指,让我交给九爹,作为我这年的饭伙费。母亲还告诉我,这是最后一次了,家中再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了。我年幼无知,不懂事,不珍惜这段难得的宝贵时间,没有用功的学习。接着就辍学回家了。 我家住在斗门镇,这是一个农工商杂居的小镇,其实大半是农村。辍学后我唯一可以干且能够干的活,是割草。上山割青草,晒干了用来烧火做饭。自己用不完还可以卖了贴补家用。割草都是天不亮就出发,半上午就回来晒草,为的是当天就把它晒干。晒出草,我就看看小说,出去玩玩。一天,听在上小学六年级的弟弟回来说,他们班来了一个上海女孩,班里的男生都欺侮她。我听了并不经意。可有一天我到外婆家去。外婆家住盐仓楼,和大江沿的我家在小镇的同一角,相隔不远。 就在外婆家,我见到了这个小女孩。这时我才知道,她原来是浙江绍剧团的名角陈鹤皋的女儿。女孩身材匀称,和我同龄。和我同岁的她,个子比我还高些,匀称的身材,上海妹的时髦穿着合身得体,长得活泼漂亮,散发出青春的气息;乌溜溜的眼珠在白里透红的脸上闪光,像会说话似地。 天哪!她一下子就把我迷住了,我那么喜欢她,愿意和她待在一起,真不可思议。要知道那时我还是一个穿着土里土气的衣服,屁颠屁颠的大小孩啊!她家住在外婆家斜对面,只隔一条小巷。从此,我有事没事的就往外婆家跑,她有时也到我外婆家去,我们就在一起闲聊。我也到她家去,只为了看她一眼。我本不善言谈,还不爱说话,去了只是傻乎乎的坐在椅子上,犯呆。碰到她在摘菜准备做饭时,我就和她一起摘菜,这时我最高兴,虽不说话也不感到难受。 女孩有大名。可小外婆叫她“猫头”。我也跟着叫她“猫头”。一直到老来相见时都改不了口。有时在电话上不好意思再这样叫,而称呼“老陈”,反而觉得拗口、觉得别扭。 猫头和我一样喜爱看小说,我们互相交流自己手中的书看,有时,她也会问我一、两个生字,但从来没有交流过看书的感受。那时候的她和她父亲一样,有着一付漂亮的嗓子,唱得一首首动听的歌。而那时候的我不会唱歌,不会拉琴,对文艺没有爱好,只能听她唱。我多么愿意听她那夜莺般的歌声。 她家附近有个紫阳小学,这也是我四岁时就读的启蒙小学。 小学老师陈先生弹得一手好风琴。猫头经常到小学去,由陈先生弹琴,她唱歌,我站在一边静静地听。我最爱听她唱的是“交换”,那纯真的歌声唱出的纯真意境,深深地吸引着我。大半个世纪过去后的今天,我还清楚的记着交换的歌词:“月儿,照在花上;人儿,坐在花树旁。你教我诗,你教我画,我报答你的是歌唱。作诗作画是你强,唱起歌来我嘹亮。你的诗画我的歌唱,这样的交换可相当,这样的交换,大家不冤枉。”歌词看似平淡,但那里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光之灾;有的只是花树诗画,和在皎洁月光下的清纯的歌声,恬静、温馨。 猫头会唱很多动听的歌,可我既不会作诗,又不会画画。我会什么啊? 我什么也不会!听她唱交换的时候,我总觉得无地自容。 后来,我参加工作在绍兴短暂的几年时间里,之所以成了拼命三郎:拼命工作,拼命学习,拼命锻炼身体。无论数理科学,文艺体育,我都拼命的学,拼命的干。我像海绵吸水似地,吸入各种各样的知识技能,为自己一辈子的生活奠定了较为坚实的基础。在潜意识里,恐怕与听她唱交换有关。 可在当时,我只感到自愧不如,此外,我还感到有点妒忌。我妒忌陈先生弹得一手好琴,能伴她唱歌。陈先生当地人都叫他“小官人”。有一次猫头唱得正对劲时,我竟然说出:“小官人,大姑娘,一对好夫妻”的话。陈先生听了觉得莫名其妙,在他回过味来时马上就说:“你说什么呀!我孩子都好大了啊!” 对于一个毛头小伙,有时候,你真不知道他会想什么?会做什么?每次我到猫头家里去的时候,她总是把门关好,拴上。可她家的房山墙上,有一个镂空石雕的窗户,往往有人会从镂空的石窗缝里扔进一些小石子什么的,或者在大门锁眼里塞一些杂物来打搅我们,这时猫头会开门出去用上海话骂他们。然而,等开门出去,倒乱者早就跑远了。 一来二去,我和猫头的距离渐渐拉近,有时她也会和我诉说一些她的想法,和她遭遇到的事情。她酷爱看戏,而那时附近的农村还经常演社戏,她就和妹妹一起去看,可戏台下秩序很乱,经常会有一些赖小伙,趁乱吃漂亮女孩的豆腐,在她们身上打一下拧一把的。猫头看戏回来总会委屈的向我诉说,撸起袖子让我看被扭得青紫了的胳膊。这时我总会想,你到哪干什么去啊,但嘴上是不说的。 我经常往猫头家跑,早被小外婆看出来了。有一次小外婆不无目的的对我说:猫头可是个好姑娘,干的一手好家务活,谁娶她是有福啊。我听了觉得很受用。可那时我们都只有十四、五岁,离谈婚论嫁就像离蓬莱仙境似地还飘渺着呢! 次年,她小学毕业。她妈妈不放心,把她接回上海去了。 在她临离开绍兴时,向我借书,说在路上可以看。我借给他一部香艳小说——文素臣。说是香艳,其实文雅。记忆中书中最露骨的性描写是:在一个深夜里,英雄救美人的文素臣和一个被救的美眉同处一室,当女人衣服湿透需要更换,而室内无一件可以遮隔的物件时。这坐怀不乱的文素臣背身面墙而坐。在女人替换衣服的过程中,墙上出现了裸体美眉那漂亮的乳房高耸的剪影,使其怦然心动。有关性的描写,如此而已。这和当代“废都”一类小说中具体到进去出来这种性行为的露骨描写相比,一个优雅,一个粗俗,不可同日而语。 猫头带着我的文素臣走了,没有和我有任何联系。一段时间里,我想念她,我感到生活中少了点什么,感到无比惆怅。我无数次翻阅家中的电影明星画报。这都是三十年代好莱坞明星敞胸露背、蚤首弄姿的大幅照片。看来看去,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猫头那样的漂亮动人。但是我不能老看画报,那不能当饭吃。十四、五岁的我,要挣饭吃,同时还要因父亲故而承受无休止的无偿“乌拉”**。再没有闲情逸致去考虑风花雪月了。(待续)
注:
*这个美其名的学习班,吸收了当地的绝大部分地方乡绅、社会名流高高兴兴的去参加(名单是指定的,其中本没有我父亲)。结果是90%以上的都走上不归路。原来这个以笑脸相迎的学习班,是新政权使的一个高招。它不用一根绳索,不用一副镣铐,就把这一大批人,人不知鬼不觉的给逮捕起来了。 **“乌拉”藏语中的差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