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 殊 涂 料
现代装修,所用涂料种类繁多,品牌令人眼花缭乱,然而我们当年在农村装修房子时所用的涂料却很特殊。牛粪抹墙,你信吗?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第三年,一股上山下乡的热潮把长沙六所学校本已分配并工作了近两年的我们赶到了洞庭湖畔。名为知识青年,实际上不过是一些仅读了一年中专而在文化大革命中又荒费了学业的懵懂。带着经历了声嘶力竭的辩论仍未弄清造反是否有理的迷茫、经历过文斗武斗的洗礼又有一种上当受骗后的遗憾,一度曾分成几派誓不两立的同窗居然竟然走到了一起,因为这一次革命已革到了自己头上。
这一年冬天出奇的寒冷,在长沙只听说过“湖风吹白少年头”的传闻,千山红农场二分场一队的十三条汉子刚踏上这鱼米之乡的土地,好一个见面礼!零下八度的气温加上凛冽的北风,真叫人寒心刺骨。没有鼓乐喧天,没有红旗招展,湖区空旷的田野显得那样凄凉。
我们究竟能给这里带来什么?尽管谁也不知道,接待却是热情的。凭空钻出这么些人来,给本不富裕的地方所增添的麻烦可想而知。一切得从零开始,房子是好心的贫下中农赶忙砌出来的,茅草顶,芦苇墙。木棍支撑的窗子倒可用自带包行李的塑料布遮风挡雨,墙缝透过的寒风就难以抵挡了,下乡后的第一夜可想而知。
第二天一早,不知是天冷还是因为想家,余大醒得最早。余大本名叫余夏威,他父亲在红军长征时给朱德当过马夫并早已过世,不可能被当走资派给揪出来,根正苗红,自然就成了我们的头。加上年龄在同学中排行老大,这小名他也乐意接受。排行老四的李昱,父亲虽是南下干部但这阵子正作为走资派给晾在了一边,情绪自然不如余大。他醒来后见余大正在贴毛主席像,轻声问道:“莫非到了咯里也要早请示晚汇报?”“我也搞不清,俗话说有备无患!”正说着,敲门声响了,是队上的张支书与贫协主席刘爹叫门了。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整整齐齐的语录声背颂得那样嘹亮。十三条汉子神情专注地望着主席像,那种虔诚也只有那个时代的人才能理解(现代青年会觉得可笑)。尽管他们知道毛主席远在北京根本听不到他们的请示与汇报,但他们由衷地祝愿毛主席万寿无疆,并给整个世界带来希望。(客观事实是:此时也喊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一条对在场的人来说似乎最有共识,我们愿在此后新的生活中有所收获,当地的贫下中农也意识到这是一种光荣而艰巨的使命。
回想起来,那是一种充满激情的岁月,不像现在某些单位死气沉沉。当然,也只有那样的年月,才能造就人们那般单纯的思想乃至生气与活力。
一场自立更生、艰苦创业的战斗马上就打响了。当然这种所谓的“自立”是在张支书、刘爹以及当地的一些小伙子的带领下干起来的。原来,我们以为很复杂的装修房子在这里竟是如此简单。湖区有的是稀泥,只要挑来糊在墙上就是。两面糊过以后,大缝没了,但经风一吹,一条条丝毛又显现出来。挡风虽没问题,感觉却总不如邻居家的墙面光滑漂亮。刚十六岁的牛伢子在我们面前竞称起了行家里手:“那是在墙上糊了一层牛粪!”“啊!牛粪?那住在里面还不被臭气熏死?!”人称迷糊的皮胡子出身于臭老九家庭,父亲被作为反动学术权威打倒还未解放,哪有这般见识。“臭么子罗!不信,到我屋里去看看。”牛伢子叉着腰,歪着脑袋神气十足。想不到接受再教育,牛伢子给我们上了第一课。
说起牛粪,农民视它如宝。对于城里伢子来说,却有些嫌赃。平时看见地上有屎都要绕路走的我们,谁还敢惹它。偏偏这任务交给了我和黄胖子。我与黄胖子的父亲同属“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他父亲做过国民党的上校军医,尽管后来当了解放军医院的院长仍是罪不可赦。我父亲旧社会在大学里教的是英文,又当过翻译,没作特务算做“特嫌”已是侥幸。既将我们作为“可教育”的对象,已经是够宽大的了,还有什么价钱可讲。无奈之中我们也只能挑起箢箕出发了。
好在有牛伢子这样的“里手”撑腰并带队,这对我们完成任务似乎又有了点信心。“告诉你们,牛粪干的有干用,湿的有湿用!”牛伢子虽初当人师嘴里却滔滔不绝,越讲越有劲。就这点而言,我们倒是略知一二。粪,通常可用作肥料,北方也有人将干牛粪用于烧火取暖。想不到他却一口气数出了牛粪的许多用途,使我们大长见识。蹦蹦跳跳的牛伢子,别看他年纪不大,脑子里倒是蛮“鬼”的。肯定他看透了我们的心思,故意将军似地说:“其实啊,糊墙最好是用牛刚屙的新鲜屎,因为太干了用手不好抹.”“什么?用手抹!我惊叫了起来。“未必在你们咯里抹墙冒得工具?”“咯又不稀奇,俗话说耙头不如手快,再说用手抹起来不晓得好舒服的!”牛伢子逗人是越尽得意。是戏弄?还真是如此?哪能知晓,我们预感到凶多吉少。
一路上,耕牛见得不少,牛粪确实见得不多。看来牛伢子的“牛粪法宝论”没有胡说。干的没有,再说也不好用,没办法,只有等待牛现拉现接了。湖区的牛也真是辛苦,即令是冬天也没有闲着。无奈的是它总只埋头干活,不肯轻易拉屎,这可苦了我们。寒风嗖嗖,越等越冷。几个人同守一处难免窝工,再说,施工的人还等着急用呢。牛伢子一声令下“分头行动!”说完与黄胖子各拿箢箕走开。考验我的时刻终于到了。等呀等,八字还没一撇,心里作起涌来,早饭似乎到了喉咙边上。哪料此时牛却争起气来,一大堆牛屎瞬间而下。赶牛的职工(在农场不叫农民)我并不认识,后来才知道叫老胡。他却早知道我们的来意,帮我把牛粪撮了半箢箕。本应干这活的我却旁边上袖手旁观,我觉得挺不好意思。只能说声“谢谢!”挑起箢箕又继续去寻了。一路上我责备自己:“撮牛粪还能用工具,下一步看你怎么办?”“这下乡后的第一件活你都不能干好,今后的日子长着呢,谁知道将来还会碰到什么?”心里一边打鼓,一边强作镇静。说起来也怪,挑着那一头轻一头重的担子,开始我还觉得味儿挺浓的,走着走着,觉得不是很臭了。“他们都不怕,我怕什么!”到下一个点时,我定下神来,自己动手撮下了第一箢箕牛粪。经过几个回合,也就习以为常了。两小时后我与牛伢子、黄胖子胜利会师。牛伢子的箢箕装得最满,我与黄胖子的担子自然次之。
牛粪能顺顺当当地挑回似乎完全出呼同学们的意料,刘爹连声称赞:“好粪!好粪!”边说边顺手抓起一把牛粪往墙上抹了起来。那利索的姿势说明是个老手。别看这东西湿漉漉、稀糊糊的,抹在墙上还真是既清缝又光亮。看来今夜的寒风是完全可以抵挡了。看呆了的余大、李昱本来就比我们能干,醒过神来后也跟着张支书等学着干了起来。多数同学仍傻呆着。到底上不上?我同样犹豫。牛伢子也抓把牛粪加入了抹墙的行列。我知道牛伢子并不属牛,心里暗暗骂自己:“你也配属牛?既敢撮了,抓把自己属相的东西有什么值得可怕的!”我故意将自己的属相与牛联系起来,鼓励自己。再说平时稀泥巴我敢抓,就当它是泥巴好了,莫再犹豫。于是我憋住气,试图不让气味钻入鼻中,眼神像不当回事似地将手往箢箕里一伸。啊!又粘又滑,感觉如触电一般……那滋味城里人绝难体会,腻到心里,又一阵作涌。好在这次的思想准备要比去撮牛粪时充分。豁出去了,我干脆手没收回,顺势在牛粪堆中搅了一圈。这一搅,倒把自己的心给平和了。原来并不可怕。抓把牛粪往墙上轻轻一抹,手心稀糊糊的东西随之滑到墙上。缝儿不见了,只见湿溜溜,光坦坦。那滋味还真有点像牛伢子所说舒服的感觉。
黄胖子抓起了牛粪,皮胡子也上了,猫仔、童胡子、老贝、隶棰、大毛、苏峰、王毅、乃武等全都上了。书上常有的什么“灵魂的洗礼”,不知这是否也算?看到这齐唰唰的十三条汉子那严肃劲儿,我突然意识到,当初自愿组合时没要女同学,自然就不应有女人味,况且我们本应就是地地道道的男子汉!有人说粘了屎该倒霉,也有人说粘了屎能发财,可我只知道自有了这与屎打交道的体验,十三条汉子身上的霉气全无,对今后有的只是自信。
尽管那时我们还不懂得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装修,只记得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用石灰将墙壁刷得雪白,心满意足地住下来。由于懂得了这特殊涂料——牛粪的妙用,再后来我们又将生产队的食堂、大路两旁的农舍墙上画上宣传画,做起语录牌,将我们所生活的天地装扮成像城里一般的红色海洋。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这“特殊涂料”的事儿总在脑中萦绕。乃至我后来初为人父时洗女儿的尿片、屎片都毫无惧色,居然在同事面前逞起了“英雄”。他们不明白,一介知识分子为何也能一不怕苦,二不怕“屎”。其实人的一生,坎坷不断,关键是看你如何面对。我记得也就从那时起,我们似乎一下成熟了许多。如果说当年的知青后来都有所作为,可以说那场轰轰烈烈而就不少人来说又并非心甘情愿的“上山下乡运动”,使其受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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