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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老妈还乡

                        陪 老 妈 还 乡

                              老 黄 

                发表于《女报》杂志2011年第9期

 

 

                            一

 

        母亲的记忆力没有以前好了。

 

        哼了一辈子的老歌,突然间忘记歌词;想出门遛弯,手套不知放去了哪里;电视剧已经看过好几遍,还是记不得女主角的名字,只有招呼儿孙们陪着看,好给她讲剧情。

 

       可有些事情,母亲似乎总不会忘。

 

       小重孙不肯睡觉,抱着枕头爬上母亲的大床:“太奶奶讲故事!讲老家!”母亲就呵呵笑着把他搂进怀里:“太奶奶的老家啊……”

 

       儿子孙子小重孙,讲了几十年,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每一次讲,都像是第一次讲时那样兴致高昂。有时候,我也会想象母亲描述的那个老家,有成片的银杏林,遍地的白花菜,屋前的那口水塘四季都有不同的美——早春三月,春雨过后塘里涨水,成群的蝌蚪游来游去;初夏时节,小荷尖尖莲叶青碧,待到花谢结了莲蓬,母亲就坐在塘边剥莲子;秋天会有莲藕,湖北的莲藕尤其脆甜肥大,母亲厨艺又好,煎藕夹或是炖排骨,光是想也让人垂涎;冬天呢?落雪只消一夜,池塘就冻了,白茫茫一片,像盐,又像是细砂糖。母亲老家的那种美,便不光是视觉上的,也有了味觉上的。

 

       可那已经是62年前的印象了。

 

       母亲今年84岁了,自1947年离开老家后,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再没有与老家联系,更没有回过老家。母亲出生在湖北安陆,62年来,老家是织进记忆里最细密的一排针脚,母亲无数次讲起,总不能忘。这些年来,虽然她常说儿孙满堂,也都孝顺,晚年生活很幸福很满足,可我们也知道,母亲感情上始终有一种缺憾。

 

       万物有所生,而独知守其根。母亲是我们的根,安陆老家,是母亲的根。


 

                                       二

 

       寻根的想法,在我心里已经酝酿很长时间了。去年,我去武汉出差,终于将这件事付诸行动。

 

      在母亲印象里,她老家是“安陆县三里店刘家冲”。得知我寻根的意图后,出差所到的安陆市某院还特意找了两位老家在三里店一带的同志陪我同去,为了稳妥起见,他们又邀了当地一位更熟悉本地情况的老师同行,然而,事情却并没有我想象的顺利。

 

      母亲姓陈,当我们赶到三里店刘家冲,当地群众却告诉我们,此地没有姓陈的人家。难道是陈姓人家都搬走了?可也不可能走得这么干净彻底啊。见我沮丧万分的样子,同去的同志安慰我,要不找年纪大点的老人问问吧。于是,我们找到了一位80多岁的老人。可经过老人的反复回忆,历史上刘家冲确实没有住过陈姓人家。

 

      结果犹如兜头一盆冷水,可就在我几乎放弃希望时,老人又告诉我,柳林还有一个刘家冲!

     

      此时已近晌午,柳林的刘家冲距此好几十里远,院长又等着我们回去午餐,怎么办?犹豫再三,想到母亲,我最终还是决定:去柳林。

 

      车子一路开得飞快,路面颠簸,我的心也跟着起伏不定。要是柳林的刘家冲仍然不是母亲的老家怎么办?我是打道回府,还是继续找?如果真找不到,母亲该有多失望啊。

 

      就这样忐忑了一路,然而没想到的是,车一到柳林刘家冲,我们就碰上了当地的村支书。支书热情地说:“姓陈的,有哇!走,我带你们去找!”这让又饿又乏的我们无比振奋,更令人想不到的是,没走几步居然就遇到一个陈家的人,而这个叫陈长松的人,竟然就是我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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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带着老家的消息,我兴冲冲地从安陆回到长沙,这才得知母亲住院的消息。匆匆赶去医院看她,为了逗她高兴,就给她讲起了去安陆寻根的事。“老家”果真是医治母亲病痛的良方,寻根的经过被我讲得一波三折,母亲脸上的表情就随之忽惊忽喜,特别是听到和表哥的离奇相遇时,母亲先是惊讶地张大嘴,旋即笑起来,眼里竟又泛出一点泪花。

 

      被我这么一“抛砖引玉”,老家在母亲口中又变成了厚厚的家谱,几辈人的断代史。她讲到长松表哥,说所有表亲当中,他同我算最亲。外祖父在兄弟五人中排行老四,没有儿子,就从其弟那里过继了一个来,那过继的儿子就是长松的父亲。说起这些旧事,母亲如数家珍,她还戴着老花眼镜仔细端详着我拍回来的照片,跟我解释谁和谁是什么关系,我却忍不住想,母亲的记忆力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不消几天,母亲就痊愈出院了。

 

     母亲的好心情鼓舞了我,我决定要及早陪她回一趟老家。以往因为忙于工作,我每年都自动放弃休假,陪伴母亲的时间也不多。今年夏天,我特意请了10天干休假陪母亲返乡,母亲得知要回老家,兴奋得几宿都没睡好。

 

      对于这趟行程家人都有些担心,虽然母亲身体还行,但毕竟84岁了啊!可母亲归心似箭,谁又忍心阻止呢,大家只好商定由我控制节奏,不能让母亲太累。

 

      我们从长沙出发,当时东风路正大修,车辆限行,我怕清早接母亲不方便,就提前一天在火车站附近定了宾馆,连夜送她住进去,第二天清早再由侄儿将我们送上站台。车到了武昌,当地气温很高,估计不低于38度,我担心母亲的身体,想先送她去宾馆小憩,她却一直叮嘱我:“记得给亲戚们带点东西啊。”

 

      母亲重感情,讲礼数,还总是替我们考虑周全。她甚至还非要塞钱给我,让我买礼物时也替她表一份心。乡下亲戚很多,十几家,我把买回的一大堆礼物挨个分份时,母亲也一定要帮忙。她坐在床沿上,细心地给礼物打包,一线阳光透过窗帘罩在她身上,满头银丝,竟白得刺眼。她的表情那样认真,那双劳作了一辈子的大手依然利索地动作着,空气一瞬间变得很静很静,我屏住呼吸,竭力忍住喉头涌上来的阵阵酸楚。

 

      我想,母亲分明是把这62年来沉甸甸的思念,都包进了那些礼物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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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亲戚们知道母亲要来,都聚到了表哥家里,各房代表都有,有的还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母亲被围在中间,大家争着和她问好,拉家常,母亲脸上的皱纹全都舒展开了,一直不停地笑,可有好几次我也看见她偷偷别过脸,用袖口擦拭着眼角。

 

      我渐渐开始懂得母亲对老家的执念。母亲念的,是亲山亲水有亲人。年轻的、年长的、容颜已改的、未曾谋面的,亲人们冒着高温,赶着山路,千里迢迢都只为来看母亲一眼。只有骨血至亲,才会这样看重这一眼吧,而只消这一眼,母亲62年来背井离乡的辛酸,突然间就有了慰籍。

 

      母亲感叹着老家的变化真大,表哥笑着说,这多亏通了公路。表哥的房子是后来建的,就在公路旁边,而老屋还在山里面,外婆的坟墓也在那里,离这里有好几里路。

 

      母亲一听就坐不住了,坚持要马上去看外婆。

 

      天气非常热,那一趟山路,男人背着相机,提着矿泉水,扛着鞭炮纸钱香烛,女人们轮流搀扶着母亲,摇着扇打着伞。山沟小路崎岖难行,沟里地势低洼,透不进风,热得我们汗流浃背,满脸通红。尽管我一直在控制节奏,遇到树荫和人户就让母亲停下来休息,但还是很担心她受不住这么一路煎熬,可母亲却从始至终没有喊过累。

 

      出了山沟,要上山了,那是一段更艰难的路程。我搬了椅子放到树荫下,建议母亲坐一会再上山,可母亲却执意立即上山,此时此刻,她彻底忘记自己已经84岁高龄。

 

      是啊,和长眠于此的外婆,已阔别62年。62年,当女儿的等着回来看妈妈,已经等了62年!现在,母亲一分钟都不愿再等,也不能再等。她第一个走上山坡,走得有点踉跄,我赶上去扶住她,她的手在发抖,眼里盈满了泪水。

 

      母亲一生坚强,年轻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吃过数不尽的苦,却从不轻易落泪。可当山梁上那个孤伶伶的坟头出现在她眼前时,母亲双腿一软,泪如雨下。

 

      坟头已经有了荒草,躺在坟墓里的,肉身成白骨,站在坟墓外的,青丝变白发。62年,躺在这里的外婆不知盼过了多少日夜多少分秒,我没有见过外婆,但我也有了儿女,我也曾这样殷殷地盼,盼他们长大,盼他们成才,盼他们高飞却又盼他们归来。生命是一场交替的角色扮演,子女是鸟,父母是树,鸟是自由,树是守候。鸟儿只在倦时才会想起树的姿态,树却无从选择,也从不怨尤。

 

       母亲同我们一起动手清理外婆坟头的树枝杂草,摆上祭品,点燃蜡烛,虔诚地给外婆敬香、烧纸钱,同外婆絮絮地说了好多话。鞭炮响起来,噼噼啪啪,电光闪烁,烟雾弥漫。电光与烟雾中,我看见母亲就站在远处,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切。我知道,那静默的身影,凝视的目光,分明就是曾经的外婆,将来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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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的劳累酷热,母亲却依然精神饱满,心情愉快。只在离开老家时,母亲才有些伤感起来。那天,表哥提着大包大包农家自产的蜂蜜和木耳,一直把我们送上车,隔着车窗表哥大声喊着,以后常回来看看啊!母亲的手紧紧地扶住车窗沿,依依地向亲戚们挥手,她嘴里应着,会的,会的,车开出很远她又回过头去看,老家的一草一木渐渐远去,母亲喃喃着,下次回来,就要一直陪着你外婆了……

 

        但母亲又很快情绪高昂起来,就像来时一样,她陪着我把老家的礼物分好,让我到了武汉就给散在不同城市的子女们寄去。我说不用,她说一定要的,这是老家人的心意,孩子们不要拂了这片盛情,也不该忘了根。

 

        假期还余下好几天,既然母亲精神很好,我决定再带她去北京转转。接下来的几天,从故宫、天安门广场、纪念堂开始,顺着长城、十三陵、颐和园等景点,我陪着母亲不紧不慢地溜了一圈。每到一个景点我都和母亲合影,母亲也像小孩一样无比地依赖我,走到哪里都拉着我的手,还不停地问东问西,向我描述着她的开心。

 

        我突然间意识到,成年以后,这似乎还是第一次,我这么踏实这么久地陪伴着母亲。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愧疚,所幸,一切还来得及。

 

        去北京的第四天,我带着母亲去登长城。那天,在众多的攀爬者中,母亲无疑是最年长的。大家都竖起大拇指,夸她身体好,这么多人夸她身体好,母亲显得非常高兴。

 

        那天站在长城上,母亲很活泼地比出一个V字,让我给她拍照留念。镜头里,母亲眉目舒展,笑得像个孩子。万里长城就在她脚下,如血脉奔涌,如根绵延。视线里青山如黛,碧空万里,一只苍鹰振翅在远方天幕。摁下快门的那一瞬间,我想着,就算天空再大,也大不过世间某一种深沉的爱吧,就算翅膀再矫健,却是永远也飞不出,一个长久凝视你的眼神,一颗永远守望你的心。

 

 

                                              初稿于2009年9月

                                              改定于201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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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孝子!

  孝行感人,文章写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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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燕归来的编辑,我也想把字体弄得大一些,但不知如何操作。如果能像第5节那样,分行分段,效果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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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吟痕,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比我好多了。

期望我们共同将“孝”这篇文章作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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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老黄和呤痕回忆母亲的情感真挚感人。但是我从不轻易去触碰心底最伤心的那根弦,我欠母亲的情太多太多。在那艰难的岁月,我妈妈帮着我带大四个孩子,日子刚刚好起来,她却离开人世了。她文革中受了太多罪,我没有能尽半点孝,反而拖累她老人家。我女儿说:要是外婆活到今天,无论她什么要求我都能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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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5# 老黄

 

             

    老黄——一位下放在洞庭湖畔的知青、一位不屈服于命运自强不息的黄埔后裔、一位工作于沿海特区的高级法官、教授和硕导,科研成果累累,自称写作只是“业余”,前年曾有幸获得他亲笔题签的长篇回忆录《过洞庭》(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今年欣闻已再版。读到他《陪老妈回乡》情真意切的文字,不仅叹服他驾驭文字的功力,更感动于他抒发的一腔深情。与时下常有的自怨自艾、自吹自擂、自命不凡、自鸣得意的文章相比,的确有云泥之别。赞一个!fficeffice" />

 

 

           老黄的精彩文章收录到《父辈的黄埔》备选文稿了,编辑出版时再与您联系。谢谢!

让思想自由地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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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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