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喜马拉雅大山深处
师嫣 文斗
一
越野吉普驶出定日协格尔镇,在平坦的沥青路面上跑了十多分钟,便一头歪下路基,颠簸着扎进一个宽阔的山谷之中。那条路紧贴着大山的阴影,弯弯曲曲地穿过草滩,直到一个小村落边,才开始斜斜地划上巨大的山体。
这是一条只在登山季节才有远方客人路过的寂寞之路。这条毫不起眼的路,通向喜马拉雅大山深处,通向地球之巅──珠穆朗玛,通向蓝天与红尘的边缘。路旁穿着藏袍的孩子们举着捡来的石头,五元、七元一个地向我们叫卖。当发现那些顺着纹理砸开的石块,竟是两面嵌合的贝类和海藻的螺旋纹化石时,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世界屋脊之上,走在这条普通、粗砺和神秘的山道上,我们竟然是穿行在昔日的海底。我们已经离我们那个熙攘喧哗的世界很远很远了!
一根黑白相间的横木拦住我们,开始检验边防证件和进山票。不知从哪里悠出两条藏驴,驮着两位主人旁若无人地越过检查站,不紧不慢地穿过石碛堆走向蓝天白云,直到把自己变成山坡上的几个小黑点。当我们的越野吉普尾随而上的时候,那两个藏胞和他们的驴却不知消失到何方,扑面而来的却是倾泻于满山的崩石堆。窄窄的路面实际上是在石块上铺过去,在乱石堆积的巨大滑坡上,画着数不清的“之”字向上延伸。
上山的漫长似乎把景物和思维都一起凝固了。只知道从海拔3000多米开始,我们正在一米一米升高。摩天屏障一样的山梁正是喜马拉雅那沉静的身躯。不知什么时候起,车窗外已变成了红褐色与铁青色交映的起伏群山。厚厚的高山苔原覆盖着山路旁的陡坎,遍地是破碎的乱石。再往上,苔原也消失了。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简单起来:在蓝色的苍穹之下,只剩下单一的红褐色。那是满山呈片状的碎石向天空堆上去。一个圣洁而苍凉的本原世界,被喜马拉雅大山用人所罕至的高度演绎着。在这样的高度上,再没有什么东面挡住视野了,当然也听不到朋曲河和雅鲁藏布江那日夜争辩不息的流水浪花声。
越野吉普车喘着粗气越过了两个碧眼金发的国外跋涉者,那两辆驮着沉重行囊的自行车在陡坡上扭摆着,从远处看,我感觉他们几乎就像凝固在大山中一样,十分缓慢地移动着。在这条没有任何路标的山道上,总有一些坚韧执着的同行者,在体验着生命的极限,和我们一起奔赴大山深处。
二
艰难行走了30多公里的“之”字,海拔跃升到5100多米,遮古拉山口到了。
山口又见玛尼堆。如同路标一样,在西藏几乎每到一个山口就能看到玛尼堆。这是一个个由大大小小石块垒成的圆锥形石堆,当地路人经过时都往上面添块石头,很多石片上刻有六字真言,有的经文还涂抹上鲜艳的色彩。更有在石堆上安放牦牛头骨,让弯弯的牛角昂首向天!
为我们开车的藏族司机边巴次仁,走过一个个玛尼堆,在山口的最高处把印满经文的小纸片大把大把地甩向空中。那些红红绿绿、带着祈愿和祝福的纸片,在山风中,飘过五彩缤纷的经幡,就像那些数也数不清的玛尼石一样,把只有神佛才能解读的祝福倾述给喜马拉雅。
在山口上,极目远眺,脚下方圆百里是起伏的群山,大山深处似是一片无人区,连绵不断的山峦无声无息地铺向远方,只有阳光在云层缝隙泻下的光柱,像一支落寞的画笔在一条条山脊上随意地涂抹。边巴次仁指着远处说,那边就是珠峰,如果天气好,在这里是可以看到珠峰山顶的。
只看见远处天边一线阴霾之上,浮云竟然若隐若显地托起几座晶莹的金字塔般的冰峰。它挤开灰暗的云层闪烁着,呈现出白玉一般的质感。冰川蜿蜒在金色的光柱下,有一种近乎虚幻的瑰丽。我们所有的镜头都摇过脚下的群山,一齐推向那远方的云端之上。
这些云层之上的雪山宝顶,哪一座是珠穆朗玛峰呢?
山口下的漫坡是平缓的,在碎裂均匀的淡红色片石坡上,有星星点点的绿色,甚至在绿中露出嫣红娇嫩的花朵。一簇簇菊科植物居然用碎小的黄花儿拼成了一片绚丽的圆形花毡,供奉在玛尼堆前。所有的植物都紧贴着地面,弱小到很难察觉它们的存在。生命禁区并非没有生命,也许亘古以来,它们就这样甘于荒凉中的落寞,但却顽强地延续着生命。我在石块上捡起一朵颤悠悠还滴着汁液的小花,放进镜头盒中。过了一个夜晚,那绚丽的花朵竟神奇地变成了一团白絮般的种子。遮古拉山口位于雪线以上,虽然在短暂的夏日里,草本植物的生命过程是极为匆忙的,但在黑暗的镜头盒中,小花这种不可思议的生命迅速演化过程,仍让我们一行人不禁目瞪口呆。
云朵下,远方群山的色彩不时在变幻着。“东边日出西边雨”,一侧是阳光下的白色冰雪温柔地覆盖着山脊,而另一侧雨幕中青灰色的山峰,却如国画中的大片泼墨一般浓重。远山是一片迷蒙。我们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壮丽,我们在亲近喜马拉雅,进入大山深处。
也许正如诗人说,眼睛自由了,灵魂也就自由了。在山谷的回应中,伙伴们吼起那首高亢的《青藏高原》……
三
下了山口,沿途开始出现废墟。那一座又一座似乎风化了的断壁残垣矗立在山坡上、河滩里,在那些坍塌的遗址中,依然可以分辨出碉搂城堡、房舍圈棚,有些房屋甚至连木梁、门框都不曾带走。是什么原因使人们离去得如此匆忙呢?我们被深深地震动了,这里原来并不是无人区!至少在流逝的岁月中,大山深处曾经有过兴盛、有过梦想、有过歌声、有过故事……。虽然现在只剩下黑黝黝的断壁,在荒野中默默地面对着苍天。
面对着不断出现的废墟,面对着大山深处人类文明的痕迹,我们在猜测着它们的历史。对于一个笃信佛教又崇尚自然,曾经骠悍而今敦厚的民族,昨天,是什么殒灭了这里的生活呢?所能够判断的只是,这里的生活如同它的生态一样也是脆弱的。或许无需考古,一些变迁很可能就发生在刚刚过去的那个世纪。是不是历史离我们太近了,使我们反而无法看清?
前方路边不断有野兔从车前飞快地跳过,跑到远处竖着长耳朵打量着我们。青灰色的天空中苍鹰在盘旋,有时好像是钉在天空上一动也不动。我们一车人此刻都变得默然无语……。
山谷中又有了鹅黄的油菜和翠绿的青稞,山下的小河边令人惊讶地冒出了一个飘动着经幡的小村落。远远望去,在沉静的大山中,小村庄没有一丝喧嚣,沉静地显露着生机。车驶过村庄,穿过石砌的藏式平房。老人悠然摇着手中的转经筒,表情是漠然的,只有孩子们从贴满牛粪的墙上探出头来,惊奇地打量着我们。
如果此刻从天空中俯瞰,我们应当还在喜马拉雅山脉起伏的皱折里。在其间行进着的我们、还有那显着生机的村庄、那死去了的废墟,都变成了一串微不足道的省略号。汽车在前行,生活也在前行。大山深处的人类历史还在那独特的地理环境中继续着。
喜马拉雅山实在太大了,它不会着眼于这些角落去思索“命运”二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