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新不旧杨福音
作者:陈善壎
差不多二十年了,于沙来,我在东山某酒家做东请于沙。座中人十数,都是湘籍腿夫子;杨福音坐我右侧。他跟我说了一句话,很亲切,至今记得。但那时我初来广州,晕头撞脑,没接砣,要不然,我们早是老朋友了。后来偶尔读到他的画和文,我后悔过。他成了我想巴结的人。直至前年,何立伟来,才给我又一次机会。这次见他,神明清朗,谈锋机俏,圆领汗衫松紧带裤,与第一次的印象判若两人。此时已是一个有许多值得一提的荣誉的艺术家,是一个与二十年前相较有了许多“变”的艺术家。二十年来,打家劫舍,自相发明,他已抢得了许多“由自可”,人也就“由自可”了。
湖南的角色多匪气,不服周,不信邪。外籍精英居湘日久,也会摊上这样的匪气。无匪气不敢独步,无匪气不可成大家。他们偏离正道,不与古人争途,不与时人争道,自家落草为寇,不尊王法,守得一方水土呼啸。可为世所诟病,亦可为所推重。誉我谤我,不在意下。我不得以身殉美,可得以名殉美。明人说“为世所知,不如为所不知”。半藏半显,反得真趣。杨福音跟我通过几次电话,一口长沙烈腔,心知是我匪类。这样,并不是老朋友的福音先生,仿佛弱冠之交。
先生童心未泯,却不贪玩,他才性精微,读书不用费力而有获取。广学博闻又不是学问家,这样情形,做一个艺术家已足。他恢廓有度量,无妒忌心,才智不用在与人斗狠,每心每意经营自家山头,这样情形,做一个艺术家已足。从前先生住长沙窑岭,一天于茅厕中思得四字:“半新不旧”。恍然有得,生怕忘记,急忙喊他夫人:“快取纸笔来。”时年三十,正应“而立”二字,他在“半新不旧”中站起来了。此后这四个字,成了他的斋名。他徜徉盘桓于半新不旧之中,为画为文都半新不旧。这四个字,泄露了他的审美取向,泄露了他的追求和艺文秘笈。 “半新”以古人为依归,“不旧”接当世之心念。“半新”远今,“不旧”远古。“半新”重在法古,“不旧”则我字当头,块然独立。“半新”是皈佛皈法,“不旧”是无法无天。“半新”是根朝泥土里扎,寻宗访祖;“不旧”是花向头顶上开,求变求奇。这就可以晓得,福音先生的新之为新,实乃恃古以生,新是他所从事,实乃由旧以成。所以他的作品有亲切的陌生,有习见中生出的变异。现代意识,沛然笔墨之中。
杨福音的作品半新不旧,他的人和他过的日子也是如此。每日早上五时起,入画室。吮笔拭砚,写一纸或数纸。十点钟收工。剩下的是他一天赚得的光阴。可读书写字,寻章猎句,抱狗抚猫,恋地打滚;放怀自适,无我无人。他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画作妍丽闲适,文章笔颠老秀。妍丽老秀,又都是胸中湖海化出。与他聊天,词气清畅,泠然如清泉之响,令人乐闻。我喜欢他说的话,如“开门打赤脚,张口见喉咙”,如“我们与古人不同处,就在我们还活着”。他还说过,人人可离开长沙,我杨福音不可离开长沙。这些话都说得牛气。长沙口语是“说得好朽”。这样“朽”的人,是认识自我的人。我就喜欢他的这股子“朽气”。这处“朽”字在长沙人手上,不是“衰朽”“腐朽”,是“霸气”,是“高度自信”,是“厉害”或“气势凌人”,词性变迁,无从稽考了。他是极重视文学的画家。读他的散文已知其人深浅。他能做一手好文章,故出一手好画。若问福音先生的画和文如何好法,怕就在半新不旧之中。“半新不旧”,见他傲简之气,这气充盈于作品中,我们就读出精神,读出一种不在乎任何文化势力的精神。杨福音本身是一件艺术品,他给我激情,他使我感动。
我写杨福音,非写杨福音。不过是写画,不过是写文。画之为画,文之为文,都要不旧,都要半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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