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特务徐贵林第一个开枪,于是,紧跟着敌人的机枪从四面八方伸向监舍的门窗口,如雨点般地射进各个监舍,狭窄的监舍内,挤在一起的难友们,个个赤手空拳,根本无力抵抗,当即纷纷倒下……
“狗日的,你们算什么本事!有种把门打开,老子不吃你的子弹!来,往我这儿打——”共产党员何雪松从血泊中站起来,将身子紧贴在窗口,想极力保护身后的难友。“突突……”敌人连打三梭子弹,何雪松的双手依然紧紧抓住窗口不松手,像钉子一样死死地靠住牢门。
共产党员张学云见敌人的冲锋枪伸进牢房,子弹还未从枪膛里射出的那一刻,只见他猛地跃起身子,使足力气抓住枪筒, 欲想夺枪还击,无奈枪匣被窗棂卡住,罪恶的子弹将他的胸膛打成了一个窟窿……
“突突!”“突突!”……这是最为残暴的一幕:刽子手们采用的屠杀手段极为卑鄙无耻,他们按照预先制定的枪杀方案,将枪架在囚室前后的窗口,对准赤手空拳、毫无准备的共产党员和革命志士们进行突然袭击……十几平米的监舍内原本关押十多个人整天鼻子碰鼻子,屠杀前,特务们将监舍合二为一,监舍内更成了煮饺子似的。此刻,当罪恶的子弹从前后的窗口射进监舍时,几乎没有人能逃生。有人在第一声枪响时便倒下了,有人的脑袋和身子被子弹打得像蜂窝一般,有人在第一轮袭击时倒下后没有断气,刚有一丝抽动,便有更加猛烈的子弹扫射过来……血溅满了监舍墙壁,飞扬到舍顶后又往下直流,再从监舍的门缝中流淌到院坝内,然而汇成河流一般涌出渣滓洞……
“你们这些畜牲!不得好死!”头部已经连中3枪的共产党员陈少白从血泊中站起来的那一刻,像个血人一样。当他无比愤怒地张嘴痛骂刽子手时,“突突突”的又一梭子弹将其一对眼珠打落在地,惨不忍睹。
具有丰富武装斗争经验、在战火硝烟中身经百战的共产党员周后楷躲过刽子手们的第一轮子弹的扫射后,他从战友的尸体旁跃起的那一刻,将一块床板猛地砸向窗口的瞬间,然后用身子堵住敌人的枪口。“突突!突突……”不想,他身后的卡宾枪又响起,周后楷的身子顿时被打得血肉模糊……
“突突突……”
“突突突……”
一番疯狂的扫射大约持续了十来分钟后,整个渣滓洞各监舍似乎一下寂静了下来,只有偶尔的痛哼声和低声的哭泣在死人堆里发出……“把牢房门打开,一个个检查!”雷天元和李磊命令道。
于是,提着卡宾枪和手枪的特务匪徒们又闯进牢房内对那些仍在抽动或者他们认为还可能有气的“犯人”补枪射击。死不瞑目的共产党员屈懋修因为愤怒的双眼还在注视着来犯的敌人,于是又一梭子弹将他的双眼打成两个淌着血水的黑窟窿;牙牙学语的“监狱之花”——小卓娅在尸堆里哭喊着妈妈,一梭子罪恶的子弹竟将小娃娃的她打跳了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在床铺底下,再也没有一点声息;刽子手们补枪时,双脚受伤的陈作仪,突然愤怒地站起来吼道:“不要打脚,现在你们冲着我的头打好了!”当他身中数弹时,仍在高呼着“打倒国民党法西斯”的口号……
渣滓洞的枪声终于停了下来。此时已是28日凌晨3点多钟。
“今晚李所长和兄弟们干得好!”满脸溅着血迹的雷天元拍拍敌看守所所长李磊的肩膀,夸奖了几句,随即登上汽车,说:“我要回城向徐处长汇报,你们在这里看好现场。”
雷天元刚走,刽子手们便争先恐后地冲到楼上的监舍,拼命地争抢着“囚犯们”留下的各种值钱的物品和衣服。
抢劫尚未结束,另一伙带着汽油和酒精的特务们又到达渣滓洞。“别抢了!快把木柴堆到楼下的监舍,然而再倒上酒精或汽油……”李磊觉得自己手下的行为太丢人,便挥着手枪,骂骂咧咧地赶着特务们忙乎最后一桩要办的事——焚烧屠杀现场。
“噗——”一根火柴划破了漆黑的夜空,渣滓洞顿时火光冲天……
“快走吧!共军天亮就要到这儿啦!”
“啊!长官,那我们去哪儿呀?”
“各奔前程吧!”
火光中,惊惶失措的特务们开始狼狈地四处逃窜。
火光中,监狱的铁门断裂了。监狱的墙壁也在倒塌……这时,死人堆里有人在艰难地往外爬……
1个,2个……
5个,10个……共14人在这场惨无人道的大屠杀中幸免于难。
他们是:肖中鼎、刘德彬、孙重、傅伯雍、周洪礼、杨纯亮、陈化纯、杨培基、刘翰钦、周仁极、杨同生、钟林、李泽海、张泽厚,还有一位叫盛国玉的女同志。
关于大屠杀的那一幕,脱险幸运者刘德彬这样回忆道:
“……敌人机枪开始扫射时,自己的心里还是很害怕的。我当时和陈作仪同志坐在床上,立即倒下。由于门口堵塞的同志较多,自己尚未中弹,这时扫射的子弹在一、二室打得密些,我们五室打得少些。这时已有同志中弹后高呼口号和骂特务的声音,自己当时还是想表现得勇敢些,因为想到反正是死定了的,但也存在侥幸心理。因此,在敌人扫射的间隙,黄绍辉同志拉我一把,我们就从床上卧倒在屋的正中。因为屋的四周都挤满了人,特务的扫射也集中在四角。正在这时,我右臂中弹了。当时发烧流血,昏迷过去了……接着听到特务把门打开进来补枪,幸未中弹。后来房子着火了,这时我爬了起来,接着受伤未死的钟林、杨培基,还有一个贵州人, 我们一起冲到门口,但牢门被锁了,冲不出去。这时我发现门的下面有缝隙,于是我们几个人就把木门板撞开了,冲了出去……”
28日黎明前的渣滓洞,已如一口化为灰烬的棺材,焚焦的尸死味和酒精味、汽油味混杂在一起,熏出的气味异常难闻,浓浓的烟雾冲天而起,将东方的霞光掩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群乌鸦在那里低声地哀鸣着……
这一夜,仅渣滓洞一处,反动派一下残杀共产党员和革命志士及其他人士180人……
同日一早,徐远举又命令保密局西南特区副总队长钟铸人将二处看守所的5人立即处决掉,并说:“尸体要处理好,不让共党拍照宣传。”在旁的雷天元递上卷宗,徐远举在李宗煌、高力生、司马德麟和欧治光、朱荣跃的姓名上打了圈后,钟铸人转身命令一旁待命的行动员肖光炯等人执行。肖光炯等打开后门,将李宗煌等5人枪杀于离看守所50米远的一个防空洞内。关在同一监舍的董务民、陶宜昌、杨亮西、贾子谦、雍国都等10人,乘机破窗脱险。
同是28日下午3时许,周养浩接到上司杨元森对关押在“新世界”饭店的杀人签批后,令徐善谋:“限令当天处决完毕”。徐善谋将批文和名单交保防处行动组长廖雄执行。廖雄原是交警一旅五中队队长,11月份才到保防处当行动组长,感到刚到任不久,又无大批处决人的经验,加上解放军已攻占南温泉花溪河五洞桥南面一带,国民党政府人员都纷纷逃命,行动组人手短缺,便请求抗战时的特务团老手、原警察局刑警二股股长邓培新协助。邓是上午刚上任的保防处专员。
下午4时许,廖雄和邓培新召集行动组书记金刚、原交警一旅十中队队副、1949年11月由廖雄介绍任行动员的马相时,和临时拉来的南岸稽查所服务员李家骅、稽查处朝天门检查所服务员饶振邦、稽查员麦育平、王燕开会。另外,周养浩还从“乡下”调来交警总局直属大队七中队副队长王跃彩任行动组副组长,另加一个杨进兴。他们在“新世界”底楼看守所的库房内开会,讨论屠杀地点。由于时间紧迫,会上众说纷纭,有的提出就在“新世界”防空洞内处决,但又怕枪声会惊扰军警,误认为共军已进入市区;有的提议押到大坪处决,但这无异于公开杀人;有的提议押往化龙桥、小龙坎一带的防空洞里密裁,但也怕造成误会。最后,周养浩、邓培新、廖雄商定29日一早在白公馆附近执行,邓培新负责组织押解。会后周养浩即通知“乡下”留守人员负责在刑场挖坑。
1949年11月29日
一早,交警直属大队七中队黄光书等7名队员奉中队长陈国清、副中队长王跃彩之命赶到“新世界”监狱。廖雄派王跃彩和杨进兴、李家骅、马相对、黄光书先到屠杀现场布置;廖和看守所所长王汝璧点名并指挥特务将32名“政治犯”一一上绑,并押上一辆从街口临时抢来的大客车。
“你们想干什么?”这时,“政治犯”们一边上车,一边疑惑地责问特务。
“送你们到法院去解决问题。”特务只好扯谎说。“走走!快出发!”廖雄紧张地命令车子马上开向刑场。随后,大客车由反动交警和特务饶振邦、麦育平等押解下离开“新世界”监狱。
车子进入大营门,经过白公馆,直奔通往松林坡的右侧山坡。
“下车!快下车!”屠杀开始,第一批4人,第二批十几人,他们刚被押到敌人事先已经挖好的土坑旁,还没来得及停下脚步,罪恶的子弹便从不同方向扫射而来…… 第三批的十几个人听到枪声,见战友们纷纷倒下时,知道敌人下毒手了,立即高呼口号:“中国共产党万岁!”“毛泽东同志万岁!”他们面向敌人,愤怒地向前冲,却被敌人无情的子弹猛烈地扫射着……
“狗日的,你们的死期不远了!”
“反动派不得好死——”
“中国共产党万岁——”
悲愤的怒吼随着咆哮的松涛和凛冽的山风,顿使那些平常飞扬跋扈、冷酷无情的特务们一双双握枪的手在颤抖……
年仅27岁的钟奇,是《和平日报》的采访主任,1949年10月他带电台准备去黔东南参加武装起义时,不幸于11日晚被捕。一个多小时前,他离开“新世界”监狱时,急匆匆地给妻子写了一封遗信:“亲爱的:不要哭,眼泪洗不尽你的不幸,好好教养我们的孩子,使他比我更有用。记住,记住!我最后仍是爱你的。还有一宗,你一定要再结婚。祝福,我至爱的贤妻!”此刻,他中弹后仰天倒下,那双不瞑之目却死死盯着苍天。
年仅21岁的女青年黄细亚,是一位美丽而充满热情的姑娘,她先后在《西南风晚报》和保育院幼稚院工作,并一直在地下党领导下从事对国民党部队的策反工作,1949年9月13日被捕。她在被捕前送给同学一首《一个微笑》的诗中这样表达她的人生志向:“……以自己的火,去点燃别人的火。用你笔的斧头,去砍掉人类的痛苦:以你诗的镰刀,去收割人类的幸福。牢记着吧,诗人!在凯旋的号声里,我们将会交换一个微笑……”现在,她在敌人的枪口下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当鲜血浸红了她的衣衫的生命最后时刻,姑娘的脸上依然充满了胜利的微笑。
血泊中倒下的单本善,他用手指着特务怒目而视道:“会有人替我们报仇的!”
新世界大饭店总经理艾仲伦,因参加革命活动于10月12日被捕。在被作为临时看守所的新世界大饭店底楼地下室,当时关押着100多名“政治犯”。国民党反动派忙于逃窜,使这些被关押的人一天连一次饭都吃不上,看守的特务最后只好让当过饭店总经理的艾仲伦出去找吃的。在特务的看押下,他每天上街凭关系找人借钱,赊米、油、盐、煤炭,为“政治犯”找粮下锅。他的妻子和表弟见只有一个特务看押他,就劝他趁机逃脱,但艾仲伦却表示:“我不跑,‘新世界’里还关有100多人,还等我借钱买米回去下锅。我跑了,他们怎么办?”他本有机会跑出去,却为了更多同志的安全而放弃了生的可能。现在,他也倒在敌人的枪口下……
“哒哒、哒哒……”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阵密集的枪声。
“共军快进城啦!跑啊——”特务们顿时大乱,他们连刚刚枪杀的32名“政治犯”的尸体都来不及埋上便仓皇逃窜……
此刻,在重庆城内的蒋介石国民政府宣布从即日起迁至成都。
中午,蒋介石在山洞林园召开在重庆的最后一次会议,布置全面撤退及对重庆进行大破坏事宜。
晚上10时,蒋介石的住所后面已枪声大作。“父亲,再不走就太危险了!”蒋经国急出一身身冷汗,催促其父蒋介石“早早离此危险地区”。当蒋家父子乘车开出山洞林园时,“汽车拥挤,路不通行,混乱嘈杂,前所未有”。蒋介石不得不下车步行,“午夜始达机场”。当夜,“蒋总裁”就睡在“中美号”专机里,据说一夜未眠。
然而,这群与人民为敌的反动政府的刽子手们,在他们行将灭亡之时,给中国共产党人、可怜的重庆人民留下了永远不可饶恕的罪行——有一位在新世界大饭店牺牲的烈士的妻子在几天后带着女儿到大屠杀的现场来寻找她的丈夫钟凌云,她所看到的现场,今天我们读来仍然不寒而栗:
……我们一到歌乐山下的中美合作所集中营,只见到处是岗亭、电网,解放军已经在开始守卫了,我们从白公馆监狱的坡上往下走,来到一个房子的坝子,铁门很牢,我走到坝子中间,一眼就看见一口棺材的上面放着钟凌云身前穿的衣服,上面满是鲜红的血迹和弹孔。我一把抓住血衣哭得死去活来,头不住地往棺材上撞,二妹夫他们急忙把我扶住。一会儿,死难烈士治丧委员会的人来劝我:“他们是为人民而牺牲的,死得光荣,现在,全世界都知道这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罪恶。”并还给我们照了相。我当时只是哭,还看到从坑里挖出来的其他烈士遗体,他们头发很长,面孔乌黑,横七竖八地被埋在土坑里,有的没手,有的没脚,有的头断了,总之惨不忍睹。马路上堆了很多血衣和装着死难烈士遗体的黑色棺材,流出来的血水把沟里的水都染红了……
11月30日
天明,“中美号”载着蒋介石一行起飞,带着绝望和不舍之情离开重庆,飞向成都。蒋介石从飞机往下望,机场没有送行的人群,只有一片混乱情景和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的败兵溃勇。
“娘希匹!”蒋介石愤怒地骂了一句,结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同一天,人民解放军47军和11军指战员分别进入重庆市区。中午时分,重庆地下党领导的重庆电信系统党支部起草并以全体职工的名义,以当天第一封电报,向北京的毛主席、朱总司令致敬,向党中央报告了重庆解放的喜讯。
下午,川东地下党代表和重庆工商界代表过江到海棠溪,欢迎解放军正式入城。傍晚,解放军从南纪门、储奇门、朝天门等处全面进入市区,受到重庆人民的热烈欢迎。至此,重庆宣告解放。
至此,关于重庆“红岩”故事中的“11·27”大屠杀也画上句号。
需要说明一下的是,广义上的重庆“11·27” 大屠杀,不是单指1949年11月27日那一天或那一天的前后发生的屠杀,而是包括了有资料记载和经调查确证有名有姓的,在抗战后期至1949年11月期间,被国民党特务杀害于重庆地区及贵州息烽集中营的遇难人员。“11·27”大屠杀中的死难人数,已经包括解放后经各级人民政府审定、正式公布为烈士的人,同时还包括少数因各种原因目前尚未能定性者。经核实和统计,目前有案可查的死难者总数为321人,其中经审查已定烈士者共计285人,加上5个随父母牺牲的小孩,共是290人,未定性者含叛徒共计31人。
“11·27”大屠杀,是中国近当代史上极其黑色的一幕,它是国民党反动派残暴本性的一次赤裸裸的表现。而在这场残暴的大屠杀中,中国共产党人在生命最后一刻表现出的坚定信仰和不屈不挠的英勇精神,将永远铭刻在历史的丰碑上。
选自何建明长篇新作《忠诚与背叛》 |